李秀霞
(常州大学 艺术学院,江苏 常州 213016)
过去的类型电影,如英雄电影、灾难电影、动作电影、警匪电影中存在明显的男女关系失调的基调,这种失调主要来自女性地位低于男性地位的社会问题,使得在电影中常表现为女性从属于男性地位,甚至是极端化地表现为成为男性的附属物,只是塑造男性形象的装饰品和调味剂,只是男性角色的情人、妻子、女儿、母亲、女同事……在电影整个情节的铺设和展开中仅仅处于“围观者”或者“被欣赏”的角度。步入现代化发展后的电影事业,在女性地位不断提升获得与男性同等的社会地位之后,也逐渐地认知到电影市场对女性形象多样刻画的需求。从女性角度出发审视社会,宣泄欲望凸显意志,关注女性群体本身的精神空间与情感世界的叙事成为重要的电影主题表达角度。这种表达手法让女性的社会地位在电影世界实现了地位的平权,也成为电影创造的各个次元世界的中心,不同社会环境中各个领域、各个阶层的女性形象得以树立,女性的内心情感问题得到真正的表达,观众也能通过这种形式实现女性与女性之间的同性情感共鸣、男性与女性之间的两性情感意志互通。
电影在新次元世界构建之际,导演们多开始从女性角度展开事件的叙事,例如张艺谋的《金陵十三钗》、贾樟柯的《二十四城记》、杨雅喆的《血观音》、文晏的《嘉年华》、曹保平的《狗十三》等。其中第六代导演代表娄烨的《颐和园》《苏州河》《花》《春风沉醉的夜晚》《浮城迷事》等作品中都有从女性视角出发进行解读的叙事偏好。不仅如此,导演娄烨凭借其极强的个人风格,让女性形象在电影构建的城市空间、社会关系、情节设置、镜头语言、台词独白中挖掘出女性内心层面中关于自我认知、自我价值、自我意义的判断和情感,并且渲染出女性特有的美学效果:肉体上的性感之美、性格的绝决之美、自我解脱的倔强之美。从外部撕开肉体伪饰的保护,审核女性的精神内核与性格情欲,从欲求透析社会关系,探究行为和情感的兰因絮果,塑造女性的内外之美。
人的第一属性是躯体,在自然界和人类社会中所具有的价值意义、精神功能存在都依托于肉体,在美学表达之上,最快捷且普遍的手法也是通过表现人的躯体。在各种形式的艺术作品之中,女性的形象一直都被当作表达的母题,通过对女性躯体的临摹、雕塑、渲染,表达对自由的渴望与人性的追求,电影中也不乏对女性躯体的讨论与刻画。在导演娄烨的电影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娄烨对女性肉体毫不掩饰的浓墨重彩的描绘,不同类型、不同年龄、不同身份女性的身体均具有独特的美感,或青涩、或性感、或风韵犹存,利用这种身体语言放大其意义和价值。
娄烨推翻原本遮遮掩掩的表达或者物化的呈现,大大方方地将本就作为美的符号存在的女性肉体展现出来,这是社会中女性意识从刻板和歧视性的依附、从属的意识的深层觉醒,女性肉体原本就存在的美得到正视。在电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中,娄烨对三位主要的女性角色林慧、连阿云、唐小诺的躯体刻画十分到位,尤其是对于林慧的躯体刻画,中年的林慧虽韶华易逝,几经风雨和磨难,但并不影响这个年纪的女人的独特魅力,穿着旗袍凹凸有致,觥筹交错间气质清冷又决断;与杨家栋亲密时半裸半遮的背部线条紧致且皮肤光滑,大片牡丹花文身更显妖艳魅力;即便多个场景都处于大汗淋漓、头发凌乱、衣着狼狈,但从皮相中透露出来的破败美依旧惊人。
在进行女性躯体描绘表达之际,娄烨不仅使用面部和身体的画面表达,也运用了大量的身体言语的美学表达,眼神、表情、语言、肢体动作等都属于身体语言范畴。利用身体语言刻画出具有差异化美感的女性形象,凸显出不同类型的女性之美。除了一般性的身体语言,娄烨还运用了诸多身体上的性爱语言,将其作为描绘女性之美的重要手段,运用直观的拍摄手段与技巧对这一性爱语言赋予超越身体肉欲的意义内涵。正如巴塔耶所说情欲并不像传统道德所歪曲的那样,恰恰相反,性和情欲具有带领生命进行自我渗透和自我反省的特殊功能。
娄烨最为擅长的手法就是利用女性的性爱语言来展现现实社会中无法抵抗的悲剧,无力感通过性爱释放,将身体所承载的女性的悲剧之美充分展现。电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从一场男女在荒野中发生性爱的场景开始,画面从该女性迷离的面部表情、裸露的肩膀、紧绷的肌肉、薄汗的皮肤所营造的暧昧之美中转向被烧焦了的阿云的尸体,“死亡与新生”完成了交替,在性爱这一身体语言的快感中迅速转向香消玉殒后尸体上的痛苦。通过对身体原始欲望的强调,实现女性对社会规则的挑战与意义消解,为爱而死的连阿云的凄美故事由旁人的性爱身体语言开场,追求原始的性爱冲动的希望之美揭开落寞美的序幕。
人的第一属性是躯体,第二属性毫无争议就是性格,在第一属性躯体的基础之上承载人的表情、语言、动作等一系列的动态性的“身体符号”,受社会文化与人际关系影响有机组合成人的“第二身体”——人的性格。单进行女性躯干与性爱场面的描绘,即便再美也只是视觉平面上的浅层感触,可能短时期内能迅速被认知或记忆,但是记忆点源自视觉层面就难以避免地出现记忆点会随着时间流逝而衰减的情况。而当绝美的平面人物形象刺激加独特的性格特征后,形象从二维转向三维,立体鲜活记忆点持久,电影人物给人带来的心灵震撼穿透感官直击深层观念。
导演娄烨的特殊个人特色,来自画面与音频上的视听表达,也来自人物性格的刻画能力。娄烨电影世界中的所有人物都能让观众感到一种强烈的真实感与震撼感,为他们的性格所触动,懦弱、坚强、热情、温柔、野蛮、洒脱、孤僻……人物或许微小如蝼蚁,但性格必定鲜活、极具张力。在打造具有审美价值的女性形象之时,也必然赋予这些女性形象敢爱敢恨的人物性格。娄烨的电影叙事和其他导演不同的是偏好“人物至上”的电影结构,大部分的情节、画面、叙事线路等都是在塑造人物的性格。女性形象的性格之美的表达多是在成长与对比中实现,让观众见证人物的成长历程,从初镜头到终镜头的跨度中的行为处事、态度观念的变化,让观众能够准确地认知到这种变化,性格的形成过程与观众对其的认识过程同步进行,强化观众对其性格的认可度与好感度,将其性格存在的价值意义合理化。
像电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中的连阿云,从风尘女历经磨难成为商业女强人,坚韧的意志力支撑着自己的成功;又对情人与别人的女儿视若己出,疼爱有加,洋溢着温柔的母性光辉;为了成功,自己情人与其他女人当着自己的面你侬我侬能够继续谈笑风生,隐忍不发,这么一个外表美丽性格优秀的女人,在面对赤裸裸的背叛与遗弃后,所有美好的性格土崩瓦解,像是祭奠自己死去的爱情一般,孤勇地选择与情人玉石俱焚,将并不美满的人生在最后一秒燃烧成烟花,留给观众一声红颜薄命的叹息。如果连阿云面对背叛选择继续隐忍,扰乱其人物成长的轨迹,追求爱情的连阿云因为惧怕生死用自己的爱情作为交换,敢爱敢恨的极致美丽性格则算是进行了自我侮辱,必然会失去整个人物形象的美。娄烨电影中的女性形象的性格表达均是如此,在人物性格的塑造上深刻地诠释着女性形象的美学,她们或青涩懵懂、或为爱痴狂、或一腔孤勇、或被爱情所伤,都在追求极致性格中自我坚持永不和解。
在以往的主流电影市场的类型电影,为尽可能迎合市场上的男性主导的意识形态要求,女性形象往往表现出受到父权、夫权等男性意识的“管理”与“规训”,男性操控着电影生产运作的所有逻辑,通过对于电影镜像的“窥视”与“凝视”满足其自身的需求与欲望,不顾女性的呼吁与抵抗。因而,在女性主义理论中,对女性在社会关系中所处位置的讨论一直是热点话题,这种热论也是女性主义理论支持者们希望以此来摆脱固定化了的社会权力结构、社会关系、规则道德、价值观念等对女性的控制与监视,尤其是长时间男女不平等的社会地位所导致的女性被父权、夫权束缚。
这种女性主义理论的讨论当然不会止步于学术界与艺术圈,即便现代生活已经在尽可能地实现男女平等,但是根深蒂固的认知与不平等很难短时期消解,现实生活中受到父权、夫权负面影响的女性,迫切需要一个宣泄出口,长时间积累的不平等的习得性无助放大女性抵抗父权、夫权等男权的渴望。从这一个层面而言,具有极强抵抗、反抗意味的导演娄烨与消解男权社会的平等女性意识不谋而合,向来娄烨镜头指向的世界都是游离于主流社会之外,与固定化的社会规则、权力关系相冲突,对待父权、夫权也同样如此,并且利用这种反抗将女性形象精神之美推向了极致。
女性的欲望得到正视,并且提供了追求的路径,像以往的主流电影市场的类型电影中的男性角色一般在追求欲望的过程中可以打破任何常规、不择手段。已为人妻的林慧固执地追求爱情,背着丈夫与姜紫成一直维持着婚外情,即便丈夫多次对其实施家暴恐吓,甚至将其送至精神病院都无法阻挡林慧沉浸在这背德的禁忌之恋中;连阿云跟随姜紫成打拼奋斗多年,但是一旦触及爱情底线,便奋不顾身要鱼死网破;长时间目睹养父家暴母亲的唐小诺,扭曲的心理不受控制直接走向了杀死养父维护内心秩序的平衡之路……
电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中,男性已经失去了对电影世界的主控权,以往设定的父权、夫权的禁锢已经失效,林慧为爱背叛丈夫,连阿云为爱想要杀死情人,唐小诺则像一个捍卫女权的“战士”,误认为养父杀死了待她颇为仁爱的连阿云,毫无血缘关系的连阿云死去对唐小诺造成的痛苦击溃了与养父之间稀薄的父女情,父权已经无法构成为连阿云报仇的障碍。诸如此列,女性也不再受到父权与夫权的控制,所有禁锢都成为可以被僭越与反抗的对象,女性对自我命运的主宰意志简单直白地成列,在两性角度间寻求平衡与独立之美迅速超越浅层表现,走向深层的精神追求。如《血观音》中的美丽妖艳的棠宁,无数男人追捧,但她却拒绝成为男性的“凝视”玩物,坚决维护自我价值与自定的生存法则。
电影《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中的三位主要女性角色的人生路径与境遇一如娄烨镜头下的其他角色般悲惨,人生的主基调是阴郁、痛苦、压抑与绝望,正如电影名称中的寓意,“风”“云”“雨”一般脆弱易逝。但是其导演娄烨又将她们的人物形象赋予了鲜艳的女性之美,在外形、性格、精神意志上浓烈的美仿佛又让灰暗的人生多了一抹亮色。最为出彩的是鬼才娄烨不仅着眼于浅层外部表达,而是试图从外往内剖析,透过女性审视这个社会,又呈现在每一个历史时期镌刻了沉重烙印的女性形象。电影中的女性角色在压抑的命运中孕育出来的自由意识,突破种种自我束缚、他人束缚、社会束缚完成自我解放,在这一层面上,或许可以认为在娄烨的电影世界中,女性形象的美是从女性内部开始肯定的独立自由之美,美丽的女性不再只是“凝视”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