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 源
(重庆交通大学,重庆 400000)
“匠人精神”一词最初便起源于江户时代的日本,日文中写作“职人”,精妙概括了工匠以创造精品为目标的职业态度,而艺术家传记片中的匠人精神表达,必然不是对这一制造业衍生概念的生硬搬演,而是在其中融入了更多日本传统的禅修理念。在音乐巨匠的眼睛中,音乐并不全然属于人世,它不能在尘土间找到具象化的事物意象,亦非语言文字所能触及的领域,这种无法用语言进行叙说的寂静之音,却能在影像的点化下唤醒灵魂的生息。当卢米埃尔兄弟放映人类世界的第一场电影时,钢琴配乐便已经是与图像共生的影视语言,这两种艺术形式在血脉上的相近与投合,为《坂本龙一:终曲》抒写音乐家的影像故事创造了前提。
《坂本龙一:终曲》在拍摄观念与方式上突破了同类题材的惯常手段,导演不认为音乐人的传记应该是按照其创作历程编年叙说,本片中观众随时可以看到坂本龙一各个时期作品的交叉闪回,每次对于过去的重温与重释,都与纪录片行文之间有着明确的逻辑衔接。因此该片虽采用交织散乱的线索,在众多枝蔓中间却也有着笔挺的主干——坂本龙一的自然音乐之旅。结合纪录片的拍摄背景,2012年坂本龙一确诊咽喉癌、暂停所有工作的噩耗不得不使导演推翻原有的拍摄计划,却又恰好给该片接近自然原初状态的生命之姿提供了契机。片中处处可见冰川雪原、深山密林这类极具视觉吸引力的场景,与观者脑海中预设的舞台、录音棚、工作室三点一线的音乐人生活完全不同。
“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该片截取了坂本龙一半世纪来游历美国、英国、非洲、北极等地的镜头,画面充溢着想象力、感性与浪漫。导演甚至运用了大量空镜头,去展现海啸发生后的废墟、被阳光斩断的林间晨雾、积雪皑皑的高大冰川,这些看似与人文音乐创作不相关的自然事物,却是坂本龙一谱曲的自然场域。一部没有耀眼闪光灯与热情歌迷的音乐纪录片,却能让观者呼吸到久违的森林气息,意识到人类在拥有机械辅助前最原始的音乐形态。导演《末代皇帝》的贝尔托卢奇阐述创作过程时曾言:“精神分析法是我影片最重要的元素之一,确确实实是多了一个工具。”为该片配乐的坂本龙一能用东方的历史分析法与西方的精神分析法相融,从而在登基大典等经典片段写出世界级的影视配乐,可见其音乐空间的包容度。坂本龙一对自然音乐的孜孜以求,展现了其作为国宝级“乐匠”的生生不息的创作追求以及独立的音乐态度,纪录片在雪海边走马川行、在林海中诗意栖居,以奇观化的镜头告慰自然的壮美与人类音乐创作视野的广阔。
电影惯用的人物塑造手法大体可分为以下两种,“一种是先有某一个想法,然后去创造适合这种想法的人物。另一种是先创造一个人物,从人物身上再产生需求、动作和故事”。而纪录片作为以真实客观的对象为主体的艺术形式,它所描述的人物不是经由创作出来的,而是现实生活中的鲜活存在,创作者会根据主题倾听人物的讲述并加以艺术处理。《坂本龙一:终曲》的核心主题便是来自自然的艺术,是坂本龙一用毕生才华与心血不断接近的天然境界,正如日本禅宗名言“把一枝草为丈六金身用,把丈六金身为一枝草用”,人与物、艺术生命与现实生命的交融。
而纪录片表现这一主题的主要手法便是长镜头,许多长达半分钟乃至数十秒的镜头持续中,观者只能见到主人公的背景在缓缓游移,或是琴键在跃动、音乐自然而然地流泻出来,在近乎静止的视觉效果下一种平静的氛围被巧妙地触发。动态视觉的削弱让观者把全部注意力投入到对音乐的感知上,通过侧耳倾听坂本龙一指尖流淌的旋律,去感受传主的内心情感与人生经历,这是音乐家传记片所独有的表达技巧。此外,大量长镜头的运用也与纪录片本身零度叙事的创作态度密切相关。为了展现坂本龙一以自然为最终归宿、对天地万物施以博爱的艺术情怀,导演以长镜头烘托出生命无声流逝与延续的宁静氛围,而坂本龙一这位瑰宝音乐家的传奇经历,无须影像刻意衬托便已足够以情动人。
尽管匠人精神是德川时代以来制造业与服务业的传统,但细细咂摸之下二者的内涵是融会贯通的,例如日本家具制造商秋山利辉享誉国际的著作《匠人精神——一流人才育成的三十条法则》,在追求技艺制高点的路途上磨砺心性,也是中国传统文化所认同的观念,现代儒学家杜维明认为:“无论你的出身、智慧、能力、大的场域如何,只要能凸显出来,就是‘仁’——良知、理性、同情,人人皆可有之,但有些人能做到淋漓尽致,有些人则刚刚开始。”对于中国观众而言,对该片印象最为深刻的情节莫过于坂本龙一为创作《末代皇帝》的配乐将钢琴搬上卡车,飞驰在20世纪80年代的北京街头,那份恣意潇洒,便是艺术视角下匠人精神的最佳呈现。
从20世纪70年代YMO乐队的横空出世、惊艳亚洲,到80年代对自然音乐、自成世界的探索,再到90年代关注科技极速跃进下的人类环境问题,该片不仅引导观众回顾了坂本龙一音乐生涯中的杰出成就,更透过那些岁月年轮打磨后的影像切入传主彼时的创作状态。从这个角度而言,《坂本龙一:终曲》的意义不仅是机械地按照年谱或框架罗列坂本龙一在音乐世界的耀眼成绩,更是在讲述他谱就每首乐曲时内心沸腾的音符,讲述他从人类世界永不止歇的变动中所悟到的瞬间与永恒。
《坂本龙一:终曲》并不是以音乐家坂本龙一为传主的首部纪录片作品,早在1985年日法联合出品的《东京旋律:一部关于坂本龙一的电影》就已记录下那个不甘于跟从欧美交响乐的时代脚步,而在世界乐坛发出亚洲声音的前卫少年。《坂本龙一·森林交响曲》(2012)、《坂本龙一的700天》(2015)、《坂本龙一·异步》(2018)等作品亦表现了音乐家本人情感充盈的内心世界。而本作之所以区别于其他同类纪录片,究极原因在于镜头中难以掩抑的物哀之感,这份属于大和民族亦属于东亚传统的感时伤怀、追昔抚今,荡漾在坂本龙一指尖如烟如水的自然乐章之中,如泣如诉的生命之歌,氤氲在默片般的长镜头间。
“你还记得几个童年的下午,那些无比重要的、如果没有它们你也就不再是你的下午?也许只有四五回,甚至还不到。你还能看几次满月?也许就剩下二十次,尽管你还以为那将是无穷无尽”。片中反复提及坂本龙一对这段话的喜爱,他将不同语言的版本刻录下来,作为对短暂生命的怅然慨叹,联想到纪录片忠实记录下他抗癌的种种镜头,每天清晨将七八种小药片吞下、刷牙时要格外注意感染和神经坏死,面对每况愈下的健康状态,坂本龙一却保持着客观看待死亡的淡然。“因为不知道我们何时会死去,我们总以为生命是某种取之不竭的财富,可有些事只发生那么几回。”惜时与物哀作为日本大和民族自古以来的精神情结,犹如一联即将落笔的俳句,真实而又凄婉动人。纪录片正是以坂本龙一现存的生命困境反衬音乐世界的永恒无垠,以往昔逝去的无奈与淡淡幽情隐喻人对生命与音乐的无限探索。
正如传主坂本龙一在家中座谈时所说,按动一个琴键的声音能够片刻地打破生命的寂静,但它终会渐弱、消逝、湮灭在永久的时空之中,而他本人追求的是文学意义上的永恒之音,因此,确诊癌症后的坂本龙一会将自己每首乐曲当作终章,倾注毕生心血去对待生命能够烛照的最后光明,这也正是片名的用意。
《坂本龙一:终曲》在客观忠实地记录传主的音乐创作历程之外,也有许多在其家中、工作室的访谈内容,坂本龙一在重复日常录音工作的间隙不经意地回溯数十年前的灵感来源,或是谈及对后现代社会科技极度发达下未来音乐的看法。简练的语言就如同纪录片干净利落的运镜技巧,传主并未批判技术进步带给人类文化的冲击,抑或是质疑人工智能在音乐上运用的便捷,大多数时候,纪录片镜头前的坂本龙一只是淡淡回味着自己对自然本真的找寻之旅。该片数次提起苏联电影巨匠塔尔科夫斯基及其代表作《索拉里斯行星》(1972),正是这部影片中那些摄人心魄的自然混响,让录音师出身的坂本龙一看到了CD纯粹空间外的其他可能性,发现流水潺潺、风声细细中蕴藏着一个更为纯真的音响世界,人的脚步、青虫的蠕动乃至阳光照亮深林迷雾的蒸腾之音,都是自然给予人类难能可贵的艺术符号。站在日本身为一个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立场之上,坂本龙一在钢筋水泥的森林中幽居,在幽居岁月中寻唤远古自然的来临,就像片中的经典镜头,他在福岛的废墟中寻找那架钢琴的残骸,默默弹奏起残留在琴键上的海浪潮音……
作为一部音乐家传记片,《坂本龙一:终曲》实现了纪录片艺术与音乐艺术的相生相融,“当音乐进入电影综合艺术的领域,作为有机组成的部分之一,特殊性就相应地发生了变化,听觉艺术受到了视觉艺术的制约,时间艺术受到了时间的限制,表现艺术受到了造型艺术的制约”。然而在彼此的制约之外,音乐与影像还存在着一种共生关系,借由镜头光影将传主的命运与意识传递出来。坂本龙一一方面肯定电脑能够弹奏出世界上节奏最快的音乐,模拟软件可以省去一位音乐家数十年学习钢琴的时间;另一方面,他则从乐器的结构本身出发,阐释树木的纹路与年轮这些自然肌理对音乐创作的意义,将谱写生命乐章的乐器看作是人工技术框定自然的模具。从这部耗时五年贴身跟拍的纪录片中,我们随时可以感受到坂本龙一想要贴近自然、返璞归真、追求浑然天成的音乐,因此他会在花甲之年前往冰川覆盖的北极“垂钓音乐”,当他将录音设备缓缓放入冰窟深处,观者仿佛也亲临了地球音符消融的第一现场。当他为处在核辐射危险区域的福岛民众开办义演,观众也好似化身为黑夜中的一员听众,与传主一同思考人类科技逐渐强大后艺术的生存空间。纪录片中无处不在的对人生终极命运与未来去向的思考,是对坂本龙一自身音乐造诣的升格,更是一种传主自身魅力与人文修养的自然流露。
《坂本龙一:终曲》中可歌可颂的匠人精神,正是日本传统文化分外强调的“守破离”三部曲,“守”是坂本龙一在音乐创作上苦心孤诣的钻研恪守;“破”是其打破欧美音乐市场垄断、创造亚洲音乐魔法的孤勇;“离”是其逃脱甚嚣尘上的现代娱乐、回归自然净土的生命出离。纪录片通过三个不同精神层次的描绘,还原了坂本龙一近半个世纪音乐生涯的来路与归途,对全球化视角下人类艺术文化的终极走向做出了深思。该片在海内外市场收获的巨大赞誉再次印证了,文艺类传记片还应当更多地着墨于传主艺术风格与生命经历的互文,并推而广之以艺术人文的悲悯天性关爱万物,从而创造出更多通行于国际的优秀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