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里·詹金斯与黑人电影的文化传承

2020-11-14 04:20曹胜强
电影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芬尼詹金斯胡安

曹胜强

(重庆文理学院 外国语学院,重庆 402160)

黑人自身的文化对于好莱坞黑人电影而言无疑是一种宝贵的精神资源。在美国这一多元文化国家,非裔美籍导演不断探索着黑人的社会困境与出路,好莱坞在2016年的“奥斯卡太白”(OscarSoWhite)口诛笔伐以前就长期存在的“黑白之争”更是激发着电影人不断探寻黑人意识,总结黑人文化。凭借《月光男孩》一举夺得奥斯卡最佳影片的巴里·詹金斯就被认为是促使好莱坞标准发生变化的非裔美籍导演之一,甚至被认为是斯派克·李的继承人。

一、族裔立场的坚守

不可否认的是,电影艺术并不能免于种族主义的侵蚀。在美国电影的一百余年发展历程中,由于白人种族优越意识的顽固,被丑化和局限的黑人形象,被曲解的黑人文化屡见不鲜。自《乱世佳人》以来,银幕上的黑人或是在身份上无非奴隶、佣人或罪犯,或是在外形上具有性挑逗意味(女演员多为黑白混血,男演员则身材高大壮硕,并且是白人女性的“忠仆”)。在这样的情况下,黑人电影人不断进行抗争,力图实现话语权的夺回。早在20世纪初,随着“第二次黑人解放运动”出现,大量生活在南方乡村的黑人涌进纽约等大城市,黑人开始广泛参加到包括电影在内的各项文化活动中来,比尔·福斯特在1910年拍摄的《铁路搬运工》被认为是第一部黑人电影。随后,福斯特更是创立了第一家黑人电影公司,制作面向黑人观众,表达黑人心声的电影。此后,尽管因为大萧条等时代原因,黑人电影一度沉寂,但在20世纪60年代后,随着民权运动的展开,黑人电影又进入了长足发展期。故事片如斯派克·李的《稳操胜券》《黑色学府》《丛林热》,丹泽尔·华盛顿的《藩篱》,纪录片如哈乌·佩克根据詹姆斯·鲍德温的《记得这屋子》改编而成的《我不是你的黑鬼》等,都观察和表达着黑人社会,而内特·派克的《一个国家的诞生》,更是对1915年由格里菲斯执导的美化了三K党的同名电影有着针锋相对的意味。

在詹金斯电影中,黑人在受教育与就业上的不利地位得到充分展现。《假若比尔街能说话》中的蒂什是香水售货员,每天保持微笑直到后牙疼痛,并且要忍耐白人男顾客的骚扰,男友芬尼则上了一个不正规的培训学校,靠做木工为生。《忧郁的解药》中麦卡的职业是给人安装浴缸,乔安则是一个T恤设计师,生活要靠疑似白人的男友支撑。而如他们的父辈,境遇则要更加惨淡。而更令人难以接受的是,由于被默认为“未经驯服,没有大脑,没有感情”,黑人在司法上极度弱势。在蒂什被性骚扰,芬尼赶跑了对方后,白人警察上来不由分说地便要逮捕芬尼;芬尼的好友被诬陷偷盗,入狱两年,他出来后讲述自己这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当你在那里面的时候,他们可以对你做任何他们想做的事。”好友的这段经历成为芬尼和蒂什的噩梦。而更糟的是,芬尼很快被诬陷为强奸犯也被抓入监狱,执法者在明明有证据证明芬尼无辜的情况下依然没有还他清白。从芬尼入狱时蒂什怀孕,到最后蒂什带着已是男童的儿子来探监,不难想象这种种族歧视下针对黑人的诬告给黑人们带来多大的伤害。可以说,尽管民权运动带来了黑人社会地位的改善,但正如胡克斯所指出的:“和谐乃是在维持种族等级前提下的和谐。”种族平等依然没有彻底实现,而电影艺术,则或是被用以遮蔽历史,或是被用来转移现实。因此,詹金斯等电影人才坚定不移地固守族裔立场,为黑人利益发声。

二、社群理想的书写

在种族歧视的大环境下,黑人一方面以社群的方式抱团生活,另一方面,由于生存资源的匮乏,上升渠道的关闭,黑人之间,黑人与其他少数族裔之间,又陷入到一种互相倾轧、互相伤害的境地中。这也就使得黑人电影有一种弘扬和谐社群理想的文化特征,黑人电影人希望在琐碎、艰苦的日常生活中,黑人同胞能互相伸出援助之手,使彼此不至于堕入深渊。如在斯皮尔伯格根据艾丽斯·沃克同名原著拍摄的《紫色》中,西莉和南蒂彼此陪伴,在进入到不幸的婚姻之后,西莉和丈夫的情人夏戈又成为好友,从对方身上得到了离开家庭自己创业的勇气;又如在泰特·泰勒的《相助》中,能干的米妮教笨拙的西莉娅做各种美食点心,独立的西莉娅则告诉米妮不要屈服于自己的命运,要敢于对家庭暴力说“不”。人与人之间的温暖和帮助被放大,观众得到一种正面的情感引导。

詹金斯同样书写着这种社群理想。他敏锐指出,黑人之间存在有意或无意的互害。在《月光男孩》中,最让观众感到惊悚、绝望与无奈的,莫过于奇伦视为精神之父的胡安,就是贩毒给自己母亲宝拉的人。奇伦之所以认识胡安,正是因为奇伦小时候被其他黑人小伙伴追打,不得不躲进了胡安的房子。胡安将奇伦带回家后,与女友特蕾莎一起成为关爱、庇护奇伦的成年人。而奇伦之所以眷恋、依赖胡安和特蕾莎,也是因为奇伦的母亲喜怒无常,常常苛待奇伦。然而奇伦发现母亲的毒品是向胡安购买的。类似地,少年奇伦在与凯文在月光下互诉爱意后,第二天就遭到凯文的出卖被其他黑人同学殴打。每当奇伦以为一场互相伤害能终结于爱时,便发现互害的背后又是另一种互害。更为令人不安的是,成年的奇伦也成为一名毒贩,他不可避免地也要像胡安一样伤害别人。但不难发现,詹金斯在直面黑人社群恶劣一面的同时,又是怀抱悲悯之心的。胡安固然是母亲染上毒瘾的罪魁祸首,但是胡安也的确帮助奇伦从家庭的折磨,同龄人的霸凌,以及在性向上的茫然迷惑中走出,在和凯文相逢后,两人也势必互相依偎,以温柔走完余生。

在《假若比尔街能说话》中,詹金斯进一步地肯定了社群中人与人之间的互助是战胜苦难,救赎彼此的坚强力量。在黑人之间,亨特一家和蒂什一家为营救出芬尼而通力合作,两位父亲为了筹钱不得已做起了盗卖服装的生意,而蒂什的母亲则不远万里地飞去波多黎各恳求受害者重新做证;在黑人与其他少数族裔之间,一个犹太小伙将房子租给了芬尼,在芬尼表示不习惯对方的友好时,犹太小伙说:“我喜欢帮助那些彼此相爱的人们,不管他们是什么肤色,黑色还是白色,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只是想传递这份爱。我不是嬉皮士,我只是我妈的儿子,有时候这恰恰就是我们和他们不同的原因。”而在黑人与白人间,在警察要以故意伤害罪拘捕芬尼时,果蔬店的白人老板娘出来帮芬尼做证,让警察悻悻而归。芬尼在监狱中受到的羞辱与伤害是难以尽数的,但他依然对人生充满希望,表示自己一定会出去,要给家人做一个漂亮的大餐桌,让一家人围着桌子高高兴兴吃饭。支撑芬尼的正是这种守望相助的爱。显然,脱离了个体之间的团结互爱,黑人对种族压迫、经济孤立等的反抗也就无从谈起,这也是詹金斯既承认黑人之间的互相伤害,又对人物给予一种善意,对社群的凝聚给予一种希望的原因。

三、平权关怀的张扬及民俗元素的慎用

在不断注视黑人遭遇的困厄,反思人与人的紧张对立时,电影人注意到,在弱势者中依然有强弱之别,如黑人女性,往往便是黑人男性欺压的对象,对于这些人的现世生存,电影人往往给予一种激进前卫的关怀。如西奥多·梅尔菲《隐藏人物》中黑人女性远比男性要才华横溢,对美国功勋卓著,李的《芝拉克》中黑人女性可以对男性“性罢工”等。詹金斯同样对黑人女性倾注同情与偏爱。在《假若比尔街能说话》中,因为“母亲”的身份,蒂什和她的母亲的强健生命意志,对苦难的超越力量,是要在黑人男性之上的。在《忧郁的解药》中,麦卡对“我首先是个黑人”有着执念,而乔安则告诉他“你首先是你”,在两性关系上也显得更强势。

而詹金斯还凭借着《月光男孩》,表达出对同性恋群体的慰藉。奇伦自幼被同龄人排挤,被称为“死基佬”,而在他问胡安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时,胡安说:“‘死基佬’是一个用来让同性恋者难受的词。”并告诉奇伦有自己选择爱人的权利,当别人在欺负你、追打你、围攻你的同时用这个词来骂你,那么错在他们,不在你。而凯文正是因为缺乏胡安这样的引导,才会异常恐惧被发现自己的性取向,当众殴打奇伦,从而与奇伦关系破裂。并且,在对这段关系的呈现上,詹金斯不仅体察了同性恋者的情绪与痛苦,也让黑人男性形象更为立体化与人性化。早年好莱坞电影中,黑人男性被塑造为脾气暴躁、性欲旺盛的猩猩式动物,1933年的《金刚》实质上就是一种对“黑人更接近于猩猩”错误论断的处理。后来黑人男性又被“去性化”了,如《当幸福来敲门》《弱点》等励志电影中,黑人男性的自强不息是与性无关的,电影固然有平权意识,但主人公仅仅因为种族而被客体化、边缘化,在性取向上,他们又是居于主流的。而詹金斯则以一种坦然而不失节制的方式,让观众看到了黑人真实的欲望。

值得一提的是,传承黑人文化并不意味着继续强化黑人标签,我们可以看到,和斯派克·李等电影人不同的是,巴里·詹金斯在自己的电影中,从不堆砌一些人们在谈及黑人文化体验时,便会想起的黑人民俗元素。戏剧评论家希尔顿·阿尔斯认为詹金斯能够避免那些用来表现黑人生活的陈词滥调,没有“黑人夸张”(Negro hyperbole),确实是一种中肯评价。

詹金斯传承了黑人电影的前述文化特征,但他并不刻意以具体的文化遗产来装点电影。如学者H·杰奈尔·托马斯所提到的,引领黑人逃离现实痛楚的蓝调、圣歌、民间故事与祝酒词等,并不被詹金斯加入到自己的电影中。在李、史蒂夫·麦奎因等人已经将这些文化遗产介绍给世界之后,如若新一代电影人再继续强化它们与黑人之间的关系,那么实质上等于是又一次地建筑起了文化的藩篱。如在麦奎因的《为奴十二年》中,美国南方的黑奴未被解放时,黑人们以特有的音乐来安葬艾布拉姆叔叔,与语言不通的印第安人交流等,黑人音乐也与所罗门赖以为生的,代表“文明”的小提琴形成一种对比。而在詹金斯的电影中,语境已发生了变化,正如当代中国电影已开始谨慎使用“东方奇观”,以免落入后殖民语境的陷阱中。而不滥用也不意味着回避。如在《假若比尔街能说话》中,幼年的蒂什和芬尼一起在浴缸洗澡,往对方身上涂抹泡沫的画面反复出现,而此时留声机中播放的就是爵士乐。

尽管到目前为止,巴里·詹金斯的长片作品并不算多,但它们闪耀出的光芒已足够夺目。可以预料的是,只要詹金斯能继续保持自己的创作活力,保持为黑人证明文化身份,发掘自身价值的态度,他势必取得如斯派克·李等电影人同样的,在美国影史举足轻重的地位。我们也有理由期待,包括黑人在内的美国少数族裔在电影创作上强劲地昭示自身文化的生命力,为西方以及世界大众文化做出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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