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卡洛斯》以双重思想为纲的叙事策略

2020-11-14 04:04
电影文学 2020年10期
关键词:禁药卡洛斯格里

隋 红

(天津音乐学院,天津 300171)

美国纪录片《伊卡洛斯》导演布莱恩·佛格尔采用亲历体验的方式打了世界反兴奋剂机构(WADA)一记耳光;他顺藤摸瓜,通过与俄国运动药检实验室(前)主任格里戈里·罗琴科夫的密切接触,跟踪调查了俄罗斯体坛的作弊内幕,牵引出大国角力背景下政治干涉体育的主题。利用科技造假、集体违禁、政府充当保护伞等事件被揭发,使本片的艺术性(审美价值)部分地让位于现实教育意义(社会功能)。爆炸性真相让观众震惊,也显示出主创人员的不凡勇气。本片通过对格里戈里的深入访查,使观众全方位了解这一要害人物的矛盾表现:个体的力量有限而渺小,而其命运又有强大张力与无限可能。而在国家机器的凌人盛势下,再强悍的个体似乎也难逃其掌。格里戈里的叛变、抗争及结局,牵扯出众多的疑点和“厉害角色”,勾勒出驳杂的世态图景,构成带有悲壮与荒诞色彩的复调。

一、精妙的题眼——伊卡洛斯

影片开始即用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小说《1984》中的一句话引出题旨,并用(女飞人马里昂·琼斯和职业自行车手兰斯·阿姆斯特朗)说谎的画外音与之形成声画对位——谎言与实话交错,暗隐讽刺。希腊神话中的伊卡洛斯靠父亲发明的科技(羽毛和蜂蜡)逃离克里特岛;不顾父亲警告,他飘飘然飞升,激怒了太阳神,羽翼被灼烧终致坠海。伊卡洛斯的形象有多重矛盾寓意:对科技的纵情滥用与运用科技挑战极限的渴望,对规则底线的僭越与对自由荣耀的向往,鲁莽冲动的自负与一往无前的勇气,贪婪纵欲与力争上游,堕落自毁与崛起重生……本片从导入方式到故事架构,从开始的主要人物布莱恩(导演)到由其引出的格里戈里,从反禁药组织到相关国家,从体育运动到奥林匹克精神:由外及内诸多方面都惊人而巧合地验证着伊卡洛斯的象征性内核——双重思想。虽暧昧多义,但伊卡洛斯一经被置入影片语境并与《1984》形成互文,个人的道德困境、国家机器的“询唤”与强制性等矛盾体就像洋葱被逐层剥开,刺激观众不自觉地建立起对诸多悖论的认同机制。

二、“重返1984”的“罪与罚”

作为同义复现的手段,《1984》的核心语段贯穿全片,限定与强化“伊卡洛斯”的矛盾意涵。“反乌托邦三部曲”之《1984》是政治寓言,曾被苏联列为禁书;它刻画了独裁专制的极权社会,重点是对三种双重思想(“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无知即力量”)的描述与批判。

《1984》对深化影片题旨和调节叙事节奏至关重要:片头即援引小说语句;第39分钟,格里戈里首提《1984》,说明他言行的思想来源;第58分钟,他引用小说中思想警察欧布莱恩的话,即重返社会有学习、了解、接受三阶段——“三阶段”理论折射的双重思想一直延展,成为格里戈里自我解释、导演传达意图的最佳注脚。

(一)叙事诡计:双重视角的转换与叠加

故事主角应是自矜又愧悔的格里戈里,而电影施行双主人公叙事策略。开头部分由导演完成旁白自述;第39分钟,他对格里戈里说:“过去这五个月来,我验尿、验血……我们要如何分析(资料库)?我们要呈现什么?我们如何把它们整合起来?”——此语既表明二人对药检体系的“联合反动”,又喻示故事的转折和自反性,为叙事视角转换和叙事重点转移埋下伏笔。影片主体部分采用格里戈里第一人称(“我”)自知视角,让观众仿若身临其境,代入感强。

第58分钟53秒导演对格里戈里开展严肃的“采访式调查”,影片从现实题材过渡到现实历史题材,启用近似于口述历史的表述方式,“让公众直面探寻者对历史当事人深层记忆的挖掘,在互动中开启沉睡的过去,通过重现历史证词启发观众的想象力与自主反省意识,以超越文字与视觉直接再现的历史局限性”。格里戈里及其口述部分促成故事的完整表述和各种人物间的关联互动,他继导演后跻身主角之位。而第一人称是限知视角,加之口述者存在自身局限性等不稳定因素,口述内容的客观真实性便成为双重概念。影片聪明地采用“散点透视法”和“群言”形式,请唐恩·卡特林、狄克·庞德、理查·麦拉伦等关键人物发声,并利用德国纪录片和国际主流媒体对相关人员的采访资料,使内容最大限度逼近“口述历史”的有效性和可信度;影片刻意打乱口述现场的时空完整性,糅进新的视听剪辑逻辑,以保障追问结构的严谨性和丰富度。有主体引导意识的导演成为与格里戈里并肩的主人公;甚或可以说,这段“仿口述历史”的主动权掌握在导演手上。

(二)视听游戏:表现性剪辑下的意义冲突

本片采用多种表现性剪辑方式,渲染气氛和情绪,表达对真相的追溯与叩问。通过精心编排的视听组合,人物事件的悖谬性呼之欲出。

1.象征式。影片用人脑、索契冬奥会火炬和双肺的素描图,分别作为《1984》三阶段(学习、了解、接受)的序言,代表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对民众的规训程序(开始洗脑—作弊行骗—集体反智),而民众被迫学习、篡改真相直至接受谎言的反转过程象征着强权政治主宰下的弥天骗局经由严密组织并行之有年。

影片在叙事分界线(第39分钟35秒)后,频繁插入天气镜头,基本是晦暗不明的画面,且多为倾斜、晃动的构图,甚至用了一个从垂直90度侧拍转到平拍的长镜头,象征加剧的事态严峻性和人物不安感,增强影片的悬疑色彩。事件一波多折的演变与格里戈里不徐不疾的画外音之间形成巨大张力,使观众游走在现场感和抽离感之间,体会悲愤与荒唐兼具的况味。

2.比喻式。格里戈里的自述以《1984》主人公温斯顿的感受为蓝本,二人形成跨时空跨媒介的对位。双眼形象多次出现,它是《1984》思想警察和监控电幕的视觉呈现,比喻禁药事件中无处不在的政治操纵和严厉监管;丑闻幕后的最大主谋亦即小说中神秘元首“老大哥”的现实化身。

影片通过比喻式剪辑,反讽了“无知即力量”“自由即奴役”的荒谬。格里戈里在精神病诊所被尊称为“教授”并指导国家体育代表队,与《1984》温斯顿在仁爱部遭受“先大棒后糖果”的待遇类似:比喻控制与反控制、疯狂与理性的离合纠缠。将格里戈里描绘成有麋鹿角的囚徒(麋鹿在西方文化中是森林之神、精灵与动物的保护神,代表自然的灵性,有太阳、雄性、收获等寓意),比喻在政治高压下失却灵性和自由的格里戈里沦为领袖的“膀臂”和“奴隶”。片中设计了匹诺曹的形象,因撒谎而变成长鼻驴子的匹诺曹有俩分身,并用大刀砍断自己的鼻子:喻示人物思想在极权社会被迫改造,经历谎言与真相之纠结后的分裂状态。

3.对比式。影片利用声音、光线、色彩的相似性,从索契冬奥会烟花璀璨的盛典切换到火光照亮夜空的战争,欢快与挑衅、荣光与灾难形成鲜明反差,对比蒙太奇诠释了“战争即和平”。

影片运用多个对比式声画组合,总结禁药事件的双重思想:之前支持展开调查的国际奥委会主席巴赫认为允许俄国参赛是“正义的”(本该主持公正的人可能明目张胆地撒谎);点燃圣火、裁判枪响、不同的赛跑场面用黑白与彩色的串联标志时代的更迭,运动员琼斯与阿姆斯特朗面对指控态度相反(真理与谎言一直是左右历史的两股强力);普京宣称俄当局清白与调查小组主导人理查·麦拉伦公布骗局相接(践踏体育伦理的集体危机与履行奥运精神的公共使命共存于世)……

(三)意象同构:重像的明确性与游移不定

影片多次出现索契冬奥会火炬的画面,着意强调。火炬整体造型呈羽毛状,其灵感来自俄罗斯的神鸟(也称不死火鸟)传说,芭蕾舞剧《火鸟》音乐是开幕式主要配乐。格里戈里用以报答元首特赦之恩的类固醇计划正像剧中火鸟为救王子献出的羽毛,创造了令国民亢奋的“神话”。影片通过对火炬的重复展示,使得“火炬—火鸟”成为显性同构的意象并滑向被嘲讽的位置:禁药事件亵渎了俄罗斯民族文化精神的传奇色彩,成为给国家体坛抹黑、令全民蒙羞的严重丑闻。

影片多次植入伊卡洛斯的形象:除片头和片尾外,第1小时35分、52分也先后出现太阳下的飞鸟场景;第1小时52分10秒、15秒、21秒、35~40秒处,燃烧的火炬、奥运典礼的火光、翱翔的群鸟、灼灼的明日等画面实现意义拼合,最终呈现与伊卡洛斯飞天神似的画面——伊卡洛斯与火鸟通过火炬彼此呼应,在形象和功能上实现隐性同构。伊卡洛斯自身的矛盾性使这两个意象氤氲出“潜文本”,为观众留出思考空间:除了火鸟(象征崇拜强权、渴望复兴的俄国人民,隐喻支持违禁的国家机器),伊卡洛斯是否还有重像,他们是谁?——使用禁药又反禁药的格里戈里?体育史上的涉药运动员?有姑息养奸之嫌的某些体育组织甚或政府机构?……

三、伊卡洛斯与《1984》的耦合

影片引导观众透过互文本《1984》关注事件背后所反映的意识形态和其所隐含的政治内涵(“第二文本”或者“潜文本”),《1984》成为嵌于片中、与故事文本平行的另一个“显文本”;《1984》与题眼“伊卡洛斯”搭配组合,让观众对影片文本进行症候式阅读,以实现与创作者的认同。

俄国田径运动员遭禁,“污点证人”格里戈里沦为亡命之徒——片尾,伊卡洛斯坠毁的形象被进一步渲染,意指:禁药如同伊卡洛斯,承载着人类圆梦的希望和幻灭的绝望;当人类滥用科技而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终将在挑战极限、通往梦想之自由的途中折翼陨落。

随着禁药事件的爆料和发酵,影片指涉了政治干预体育的黑幕。由科学护翼的体育运动一旦成为政治筹码,人类将在欲海中奋力升腾,为一飞冲天而触犯禁忌。哲学家罗素的担心被不幸言中:“科学……使社会获得更大的力量,去放纵自己的集体激情……人的集体激情主要是一种罪恶的激情,其中最强烈的激情是针对其他群体的仇恨和竞争。”

影片在人物图谱上,为涉药阵营首领的得力助手(两位体育部长)和徘徊在涉药与反禁药阵营间的格里戈里(两个分身)插上翅膀——通过从云端跌到囹圄的“双面人”格里戈里,分裂的伊卡洛斯形象与《1984》的矛盾型主人公温斯顿达成高度契合。科学、体育、政治三者串通合谋的后果与《1984》的图景(“无知即力量”“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如出一辙。片尾字幕表明了影片的意识形态,似在通过禁药事件控诉俄政府。

四、反观影片创作机制

《伊卡洛斯》在制作层面亦潜藏着双重思想。导演称其初衷是通过用药计划叫板形同虚设的反禁药体制;而叙事矛盾很快转移,小虾引出大鱼——“体育版斯诺登”格里戈里及其曾效力的俄国政府。格里戈里揭开俄体坛涉药真相,导演看似中立客观地记录,但重磅内容的释放和精彩的剪辑手法都彰显出制作野心:第10分钟,导演的话(“这启动了一连串事件”)暗示了事件复杂性和主创人员对事件进程的影响;通过格里戈里的自白,配合画面的组接与动漫图文使《1984》的思想一以贯之;节拍密集的悬疑式配乐营造深度报道节目的氛围;非常规拍摄内容的采用,重要影像资料的展示,司法程序的启动……惊天内幕的曝光及其披露的方式和细节都是媒介传播中议程设置的结果。

当真相浮出水面,体坛事件被升至政治高度,体育机构和俄国政府的权威受到质疑,他们被推到问责的前台。如此锐利大胆的制作说明主创人员勇气过人,敢于挑战;而拍摄缘起是作为赛车手的导演“以身试药”,他作弊未遂而变为“打假英雄”,颇有戏谑嘲讽意味——正如格里戈里及其所揭露的丑闻,以导演为首的主创团队所铺就的“枭雄之路”也充满矛盾,难免引发争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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