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睿玢
(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382)
《东方杂志》由商务印书馆创办于1904年3月,终于1948年12月,共刊发四十四卷819期,是中国最早刊行也是延续时间最长的综合性期刊,其地位和研究价值是不言而喻的,它的关注范围广,涵括政治、经济文化等多个方面,刊载的文章类型也非常广泛,不仅对本国作者的作品进行刊载,还大量介绍和翻译了诸多国家的作者的作品与评论。泰戈尔作为20世纪亚洲最重要的文学家、哲学家和教育家,东方杂志也对其展现出非同一般的关注态度。一般研究认为,我国对泰戈尔译介的热潮始于1923年来华访问前后,然而东方杂志对于泰戈尔这位文化巨匠的关注却比此提前了10年,并且作为刊载泰戈尔的作品、评论文章最多的杂志,东方杂志与泰戈尔的关系是值得探讨和深入挖掘其意义的方面,并且对研究泰戈尔及其作品在中国的流传有着一定的价值和意义。
东方杂志作为20世纪初重要的综合性刊物,向当时的中国以译介和评论的方式介绍了包括托尔斯泰、雨果等在内的多位外国著名作家,而对于泰戈尔的介绍,也是非常详实和具体的,并且延续时间非常长,从1913年第10卷4号刊载的钱智修的《泰戈尔及其人生观》开始,到1948年最后一期44卷9号刊载泰戈尔的短篇小说《喀布尔人》为止35年间,东方杂志总共刊载了21篇泰戈尔作品及其相关的文学评论文章,其中1923年7月的20卷14期,配合泰戈尔来华这一重大事件,东方杂志在本期专门开设泰戈尔专题,系统介绍了泰戈尔的作品及其思想,剩下的文学作品或是评论文章均以短篇独段的方式散见于期刊,现通过表格将刊载情况呈现如表1:
从表中可以看出,与其他同期的报刊杂志相同的是,东方杂志对于泰戈尔作品的译介及其介绍主要集中于20世纪20年代“泰戈尔热”时期,20年代刊载的泰戈尔的相关作品达到17篇,尤其在泰戈尔1923年来华前后的3年间,介绍和译介的作品数达到15篇。1920年之前的作品仅有3篇,30年代无刊载作品,40年代只有1篇短篇小说。
从内容上来看,《东方杂志》对于泰戈尔相关作品的译介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作品翻译和作家评论。在作品翻译的方面,所涉及的作品类型较为广泛,主要为小说、戏剧、散文、演讲。其中小说所占篇幅是最多的,共8篇,其次为散文、演讲和戏剧。这些作品都围绕着泰戈尔“真善美”、追求爱与平等的思想为中心,有些是通过书写爱情来体现这一思想,如《爱情的胜利》《骷髅》、《深夜》、《玛莎》,有些通过哲理故事来体现,如《叶子国》、《喀布尔人》、《归家》。对于东西文化的交流与碰撞的看法也是泰戈尔文化思想中重要的方面,为此《东方杂志》做了重点的译介和介绍,在翻译的6篇散文作品和演讲中均体现了这一主题。而在作家评论方面,所刊载的6篇国内作家评论中,有4篇主要围绕泰戈尔的某一方面的成就和思想进行介绍评论,余下2篇则是对泰戈尔思想和成就整体进行概观和简要介绍。
根据特点的变化,可将泰戈尔作品在《东方杂志》上的刊载分为两个阶段:改版前和改版后。改版前是指1920年以前杜亚泉担任主编时期,此阶段泰戈尔译介及相关评论大多是立足于中国国情和政治性论争的作品,编辑希望通过介绍亚洲其他国家学者的理论与学说,为中国的文学以及文化论争和改革提供新的支撑点,并无文学作品登场,语言上采用文白夹杂的文体。而第二阶段,即1920年改版后由钱智修担任主编期间,对于泰戈尔的译介与评论数量和种类上都有明显的增加,虽然对于其中西文化交流的思想的介绍和评论仍然占据了重要的方面,但是在这个时期的《东方杂志》的泰戈尔译介中涌现了大量文学作品,皆用白话文翻译或者创作,尤以短篇小说为多,短篇小说的内容也是选择了充满泰戈尔自然、真善美风格,以及以推崇个人自由、改革、以及平等的作品。泰戈尔的各方面的思想学说以及其他理论也被介绍过来,在1923年泰戈尔来华访问期间,《东方杂志》在20卷14期上特地开辟“泰戈尔专栏”,不仅通过文章详实介绍了泰戈尔的学说理论,还译介了风格不同的两部短篇小说以及一部早期戏剧作品,和一部散文书信作品,是同期杂志中刊载泰戈尔作品种类最丰富的期刊。
赞助人是影响文学系统的一个重要因素,因此是翻译史研究中一个重要的课题。勒菲弗尔(A.Lefevere)[1]在《翻译、改写以及对文学名声的制控》中指出,赞助人是指足以促进或窒碍文学的阅读、书写或改写的力量(包括人和机构)。赞助人对翻译的控制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首先是意识形态方面,赞助人的意识形态控制主题的选择、译著的形式和译者的翻译策略。其次是经济方面的控制,赞助人为译者提供经济上的报酬。最后是地位方面的,赞助人透过改变译者的社会地位,使他们融入某些社团及其生活方式。因此,不论是《东方杂志》所刊登的泰戈尔的译介作品,还是相关文学评论,其中所展现的都包含了作为赞助人的意识形态和主观需要,这种意识形态和主观需要的结合于作品的译介与思想观念的介绍之中,使得在《东方杂志》中所传播和介绍的泰戈尔的文学作品及其思想呈现一种不同的样态。
表1
正如勒菲弗尔所说,赞助人可以是出版机构,也可以是从事赞助活动和翻译活动的个人,因此在《东方杂志》对泰戈尔的译介过程中,主要有三个赞助人对这一翻译活动起着重要的作用。
首先是作为《东方杂志》的创办者商务印书馆。《东方杂志》是商务印书馆创办的唯一一份综合性刊物,带有着传播近代思想、启迪民智、引领近代思潮的目的。除此之外,商务印书馆在同期还创办了《教育杂志》《英语周刊》《少年杂志》《妇女杂志》等21种刊物,在这21种刊物中,有近半是与儿童教育相关的。因此,从商务印书馆的办刊类型可以窥见,其在刊物内容上重视教育,关心近现代的文化本身的传播力与影响力,因此对旗下刊物文化内容的要求也更倾向于这一方面“商务办杂志,不是一般的介绍、传播近代学术思想,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些杂志 来引导国内思想文化新思潮。”[2]而泰戈尔在20世纪后进入中国国内作家学者的视野中时,他的教育、文化交流以及平等的思想成为被关注的重点,泰戈尔的这一思想与作为赞助人的商务印书馆在办刊理念上的主观需要不谋而合,因此这也成为东方杂志在这一时期大量介绍与译介泰戈尔作品的重要原因。《东方杂志》在1913年刊登的第一篇有关于泰戈尔的文章《泰戈尔氏的人生观》就对泰戈尔爱、善良与人生的关系做了重点的论述:“台氏所谓善之生活,即人类全体之生活者。而善则为人类全体亘古不磨之快乐。”[3]在这之后,相关主题的泰戈尔文章也在《东方杂志》上连续刊载。由此可见,这与商务印书馆的办刊倾向是息息相关的。
作为赞助人的另一主体,编辑的思想以及文化政治观点对于译介作品的影响是非常明显的。最开始译介泰戈尔作品1913年到建国之前1930年为止期间,《东方杂志》经历了两任主编和一次改版。1920年之前的杜亚泉担任主编期间,《东方杂志》在内容和刊载范围上都有了很多的变化,1911年7卷12号发表了《辛亥年东方杂志之大改良》,杜亚泉提出了“扩充版副,增加图版,广征名家之论述,博采东西之论著,萃世界政学文学之精华,为国民研究讨论之资料,藉以鼓吹东亚大陆之文明,飨足读者诸君之希望。”[4]把原本只关注西方先进文明的视角扩展到东西方文明的广阔层面上来,并且增添了科学科普、文化论争等诸多内容,在翻译文本选择方面也遵循了这一改变,使得译介话语的丰富性大大增加,将亚洲范围内具有影响力的作家考虑在内,促成了对泰戈尔译介作品的产生。1920年后,钱智修担任《东方杂志》的主编,杂志一改保守派的面貌,尤其在文艺板块做出了较大的改动,向新文学运动靠拢。在《东方杂志》21卷1号上,钱智修在《本志的二十周年纪念》中明确提出了“自十七卷以后,本志更努力于新文艺的输入。”。[5]另外1920年胡愈之加入编辑组协助钱智修进行杂志文学板块的革新,全面采用白话文翻译外国文学,鼓吹新文学运动,并且胡愈之作为文学研究会的活跃分子,集结了很多文学研究会的成员供稿,使得20世纪20年代的《东方杂志》成为“文学研究会的有又一个稳定的宣传阵地”。[6]因此在译介外国文学作品的部分,也表现出了新文学的诸种影响,在1923年泰戈尔来华前后,泰戈尔一直是五四知识分子和新青年所重点关注和推崇的作家,因此这也在一定程度上成为泰戈尔作品在这一时期被大量译介的原因。
而与《东方杂志》中泰戈尔的译介活动关系最为密切的赞助人就是译者本身。《东方杂志》中,有关泰戈尔的译介作品和评论文章的创作者群体呈现一种较为分散的状态,大多数译者是顺应当时时代需要和思潮进行翻译和创作,并不是专职译者和对泰戈尔进行深入研究的人,这些人的译作数量有限,有些生平也已不可考,如邓演存、张文、子贻等。而有些是当时泰戈尔思想的推介者,如徐志摩,他们致力于通过各个平台来宣扬泰戈尔的文化、教育、政治等诸多方面的思想观点。而在这些创作者中,翻译作品和评论文章数量最多的就是当时负责《东方杂志》的文学部分的编辑胡愈之。胡愈之1915年起进入《东方杂志》助理编辑工作,随着工作阅历的不断增加,他也逐渐成长为一个成熟的译者,《东方杂志》刊登的他所翻译的作品也逐渐增多,1920年《东方杂志》改版之后,胡愈之成为东方杂志的主要文学编辑,在东方杂志对于外来作品作家的译介和介绍中,胡愈之始终占据着重要的地位。胡愈之总共译介了三部关于泰戈尔的作品,其中两篇作者署名为自己的笔名:化鲁和胡学愈。一篇泰戈尔相关的评论作品,是《东方杂志》在泰戈尔译介中的主要译者。这四篇作品主题都是关于泰戈尔的文化思想的介绍与评论相对于大部分译者侧重于对其文学作品的介绍,胡愈之的翻译是系统性的,他侧重于文化评论以及文化思想,除泰戈尔之外,胡愈之在这一时期在《东方杂志》上发表了多篇来自各个国家的文学理论以及文学评论的翻译作品,如《陀思妥耶夫斯基之文学与俄国革命之心理》(15卷12号)《劳动文化》(19卷4号)《一元哲学家与二分文学家》(22卷21号)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来完善当时国内较为空缺的文学理论体系,自然对于泰戈尔的译介也包含了胡愈之本身的这一目的。
此外中西文明的论争,以及中西文明共同体的建构一直是《东方杂志》非常关注的部分,所以在选材角度显示出了极大的偏向性,在刊载的21篇泰戈尔作品及相关文章中,有8篇是探讨关于东西文明调和与冲突的。在1920年之前杜亚泉担任编辑期间,《东方杂志》在对东西方方面上所秉承的思想是一种“文明调和论”[7]的保守态度,即认为东方与西方文明是本质上没有先进落后之分的,因此改革要以东方文化作为基础和依托,加入西方文明适合的部分进行调和,并且杜亚泉在1915年提出一种“协力”的态度,平衡极端国家主义和极端和平主义,“极端国家主义的危险在于该主义借爱国的民族主义之名义进行排外复仇和侵略,杜氏以日本施法西洋最终走上帝国主义道路为例,担心中国民族主义会导致极端国家主义”。[8]因此在这个时期的泰戈尔相关作品中,译介和评论的作品也均呈现出这种思想倾向。最早出现的泰戈尔的评论文章10卷4号的《泰戈尔氏及人生观》,作者钱智修介绍了泰戈尔的一种“人类之大同”的人生态度,“泰式所谓善之生活,即人类全体之生活者,此物此志也。”[9],与《东方杂志》在当时主倡的东西方文明的对等有一定的联系,人类的生活与善恶是共通的,那么东西方文明也可以放到一个层面上对话了,而刊载于14卷4号的《东西文化的论衡》,笔者借由印度在英国殖民统治期间东西方文化的冲突表明以泰戈尔为代表的印度宗教与西方宗教的冲突,并指出西方宗教和文明之弊端,表现出《东方杂志》在那一时期的一种保守的东西文化态度。在作品译介上,刊登于13卷12号的最早的泰戈尔作品《印度名人台峨氏在日本之演说》,是泰戈尔在1916年访问日本时发表的一篇抨击日本极端民族主义的演说,间接表明了《东方杂志》反对日本极端国家主义(即极端民族主义)的 政治态度。
1920年钱智修担任主编后,《东方杂志》总体上仍然保持“东西文明互补”的观点,但已由相对保守变为开放的态度,更强调文化的时代性与创新性,认为中西文化不应是“调和”,而应是“互助”,利用先进的西方文明切实除去我国传统文化的劣根性,“中国文化的发展出路在“第四种文化”,通过对中西文化的采择创造出可以解救当时文化危机的“新”文化。”[10]。因此在这一时期刊登的泰戈尔的3篇散文,《东与西》、《东西文化的结合》以及《海上通信》内容中均谈及如何调节先进的西方文明与古老的东方文明间的关系,前两篇文章运用印度对待英国殖民者的态度观点进行批判,认为印度应该在保持独立的同时建立以英国为首的西方的联系,而不是一昧的进行全盘抵抗,而《海上通信》则是在文化交流中表明自己对东西文化的态度,这与《东方杂志》这一时期接受西方先进文明并用以改造国民的开放态度是不谋而合的。1924年徐志摩随泰戈尔出访日本之时,译介的两篇泰戈尔在日本的演讲刊登在21卷第18号上,其中《科学的位置》是泰戈尔阐释了真理与科学,即东方的宗教与西方的文化是如何进行调和和交流的,也展现一种与杂志观点相符的东西文明交流的思想态度,而泰戈尔创建的国际大学既是“融合东西洋文化”的实践,也是东西方文明交流和发展的真实事例,因此《东方杂志》对此尤为关注,在20卷12号泰戈尔专栏中专撰一栏介绍国际大学的发展状况。
“翻译不是单纯的语际转换,是在特定文化背景下进行的。若将社会视为一个系统,那么文学系统则是此系统中的系统,翻译文学则受到此系统中主流意识形态的动机与诗学形态的束缚。”[11]在20世纪初期中国文化思想发生巨变的时代,一个外来的东方作家以译介的姿态进入到本国的文学话语中,是带有强烈的目的性的,经由赞助人的主导下的一种文化行为,而不是一种单纯的翻译现象。因此在特定的赞助人的主导下,被译介的作家也随着这一目的性呈现出不同的表现形式。《东方杂志》作为旧中国出版时间最长的综合性刊物,在这一强有力的赞助人影响下的译介与介绍的泰戈尔作品及其思想呈现出的独特性,在对于以一个全新的角度再去审视20世纪初期在中国的泰戈尔“热潮”,有着十分重要的价值和意义。
注释
[1]安德烈·勒菲弗尔Andre Lefevere(1945-1996)文化翻译学派的领军人物,提出了著名的“改写理论(rewriting)”以及“翻译操纵论(manipulation)”,代表作《翻译、改写以及对文学名声的制控》(Translation,Rewriting and the Manipulation of Literary fFame)
[2]刘兰. 商务印书馆馆办期刊研究[D].河南大学,2003.20
[3]泰戈尔氏之人生观[J]东方杂志,1913,10(4)
[4]辛亥年东方杂志之大改良[J]东方杂志,1911,7(12)
[5]本志的二十周年纪念[J]东方杂志,1924,21(1)
[6]洪九来:《宽容与理性——<东方杂志>的公共舆论研究(1904——1932)》[M],331.
[7]文明调和论:原为“东西文明调和论”,东西文明调和论是日俄战争后在日本思想界兴起的一股带有文明使命观性质的思想潮流,其代表人物是大隈重信。该理论是作为解决当时欧美排斥日本移民问题的思想手段登上历史舞台的,其核心内容是"对于东洋来说,日本是西洋文明的介绍者;对于西洋来说,日本是东洋文明的代表者"
[8]侯杰.《东方杂志》的翻译与中西文化共同体建构[J].中国翻译,2018,39(05):27-35.
[9]泰戈尔氏及其人生观.[J]东方杂志,1913,10(4)
[10]张旭. 《东方杂志》的新文化传播研究(1904年-1932年)[D].苏州大学,2013.33.
[11]朱淑霞,胡适译介易卜生的翻译赞助活动研究,东亚近现代文学转型研究,韩国中国语文论译学会,2019,1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