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玉秋
在明代服装中,有一种特殊的品类—织成服装,这类服装的用料区别于普通的匹料①,在织造之前就已根据服装形制进行了前期花样的定位设计,在制作时按照织出的裁缝暗线标记进行裁剪缝接,即能做出成衣,这样的服装用料称为织成②。阙碧芬曾从纺织提花技术角度解释“织成”:“明代织成所指应是按照服装或是成品的最终形式,设计图案并制造生产完成,所应用的工艺就是通经回纬的缂丝或是妆花,可以随意变化颜色,而大花楼机花本的技术,可以记忆庞大的经纱提沉选择,排除手工挑花的复杂难度。然而,织成所需的花本相当大,又需依靠手工穿梭回纬,依然还是一件费时费工的庞大工程,唯有在皇室贵族与富有的人家才消费得起”③。
织成料用于服饰制作早有历史可循。至明代时,纺织技术空前发达,织成的应用也更为广泛,已知的明代服装品类,如袍、衫、衣、裙等,均有应用织成料制作的大量案例,存世的明代丝织品中也留有“已织成、未制作”的衣料实物。织成在明代文献中多有记载,一些人物服饰图像中亦有绘制。下文将从明代织成服装实物分析入手,结合文献和图像的比对,探究明代织成服装用料的构成形式、织成服装的形制、织成的图案题材,以及织成服装的穿着者身份等。以织成服装用料的主体纹样构成形式作为分类依据,本文将其分为四种类型:柿蒂窠织成料、团窠织成料、胸背织成料、裙襕织成料。
柿蒂窠⑤织成,是指织成料的装饰纹样在服装的前胸、后背及两肩围绕领口的位置形成柿蒂形装饰区。明代织成料常见柿蒂窠廓形有A、B两种样式(图1)。窠内主体图案常见的有龙、蟒、飞鱼、斗牛、四兽、凤等。窠内纹样数量有二、四等之分,如图2所示四盘蟒的装饰位置以领口为圆心,分别在柿蒂的前胸、后背及两肩四个位置分布;图3所示的二盘斗牛将头部置于袍服的前胸和后背两处,尾巴分别甩向后中与前中。
图1:明代柿蒂窠织成料的主体廓形样式(A、B)
图2:四盘型蟒纹柿蒂窠织成袍(山东博物馆藏)
图3:二盘型斗牛纹柿蒂窠织成袍(日本京都妙法院藏)
从已知柿蒂窠织成服装实物来源看,分别见于山东鲁荒王墓(洪武)、北京南苑苇子坑夏儒夫妇墓(正德)、江西宁靖王夫人吴氏墓(弘治)、江西益宣王朱翊鈏夫妇墓(万历)、日本丰臣秀吉赐服(万历)、北京定陵(万历)、山东孔府旧藏传世等。从时间性来看,柿蒂窠织成服装见于明代早、中、晚各时期;从等级性来看,柿蒂窠织成服装穿着者身份为皇帝、王、公、国戚,或者是重要的受赐人。如《万历野获编》记有:“赐可汗……红粉皮圈金云肩膝襕通衲衣一……至八年,又赐可汗纻丝盛金四爪蟒龙单缠身膝襕暗花八宝骨朵云一匹”⑥。在已知的传世和出土柿蒂窠织成服装实物中,计有柿蒂窠织成袍与柿蒂窠织成衣两大类,下又分为不同的型与式(表1)。
柿蒂窠织成袍的装饰部位除了肩胸处的柿蒂窠,从肩部至袖还织有通袖织襕,在膝部位置有膝襕。明代图像中多有穿柿蒂窠织成袍的男子、女子形象(图4、图5)。以领部特征作为分类依据,柿蒂窠织成袍的形制可分为圆领袍和交领袍两型。根据衣摆的特征,又可以将圆领袍分为出摆式圆领袍和褶摆式圆领袍⑦,其中出摆式袍为男袍,褶摆式袍为女袍。根据交领袍的上下身连属关系,又可以分为通裁式交领袍和断腰式交领袍⑧。
已知柿蒂窠织成衣的形制有两种:交领右衽式、竖领对襟及大襟式,均为女衣。自柿蒂窠至袖口的肩部均织有肩袖通襕。以柿蒂窠装饰上衣的方式除了织成,还有刺绣的方式,见于北京南苑苇子坑明墓出土的女上衣,以及江西益宣王朱翊鈏夫妇墓出土的继妃孙氏上衣。明代图像中的女子着柿蒂织成衣形象见图6所示。
团窠织成,指织成料的装饰纹样外轮廓为圆形。明代服装的团窠数量有二团、四团、八团、十二团之分。常见团窠织成的图案内容为龙、蟒、凤纹等。
从已知团窠织成服装实物来源看,分别见于山东鲁荒王朱檀墓(洪武)、定陵(万历)等。从时间性来看,团窠织成服装最早见于洪武时期。从等级性来看,团窠织成的服装具有明确的等级约束,十二团窠数级别最高,为皇帝专属;八团窠数的服装也只见于定陵出土;而四窠服装亲王可穿用。这充分体现了明代服饰制度中“上可以兼下,下不可以僭上”的等级之别。根据团窠织成服装实物与图像,团窠织成服装可以分为团窠织成袍与团窠织成衣两大类,下又分为不同的型与式(表2)。
图5:穿柿蒂窠织成圆领袍的妇人像,故宫博物院藏
团窠织成袍,其窠数有十二团、八团、四团、二团不等,着装形象见图7、图8所示。以领部特征作为分类依据,团窠织成袍的形制可分为圆领袍和交领袍两型。其中,圆领袍窠数有十二团、八团、四团、二团之分。交领袍窠数有八团、四团之分。
图6:穿柿蒂窠织成衣的女子像《明宪宗元宵行乐图》(局部),中国国家博物馆藏
图7:穿十二团窠圆领袍的明神宗像,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十二团窠织成袍见于定陵出土,为十二团龙十二章衮服⑬。八团窠织成袍亦见于北京定陵出土,《定陵》报告中记载有“红寿桃纹地织金‘万寿福喜’缎缂丝八团龙‘卍寿无疆’交领夹龙袍”“红八宝纹地织金‘卍寿’字缎缂丝八团龙圆领夹龙袍”等八团袍数件。此外,定陵还出土有八团龙补妆花缎袍料三匹,其图案布局为:“前后身各三团龙,两袖各一……前后胸团龙径41厘米,下部团龙径34.1~35.4厘米,袖团龙径33.1~36厘米。”⑭山东鲁荒王墓出土有四团窠织成圆领袍两件,图案布局为胸、背及两肩织有四团云龙纹,皆为升龙,胸前龙首向右,后背向左,两肩龙头相对,朝向前胸。二团窠织成圆领袍实物仅见一件,为江西南昌明宁靖王夫人吴氏墓出土,为女袍,据考古报告⑮及修复研究者论文⑯,袍服形制为上下分裁,下裳由12片梯形面料拼缝而成,前胸后背织成有鸾凤纹团窠补各一,其中上衣前片的团窠为整织,后面的团窠分为左、右两半织造。
表2:团窠织成服装形制分类列表
图8:穿四团窠圆领袍的明成祖像,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团窠织成衣实物,除了织成还有刺绣等装饰方式。《明代藩王墓》报告中记载江西益宣王墓出土的继妃孙氏三件上衣,衣服的前后及两肩有圆形纹饰,其中一件圆补为“补织”,另两件服装受限于文字表述及图像的品质,无法确定是织成还是先织后补。
图9:织金凤纹胸背,山东孔府旧藏传世
图10:织成兔纹胸背,私人收藏
胸背织成,指织成服装用料的装饰纹样在前胸、后背部位各有一方形补子。胸背的主体图案可以分为品官花样与祥瑞花样两种。《大明会典》记载明代品官服装的胸背花样几经更定,嘉靖十六年(1537)定制为:公、侯、驸马、伯,麒麟、白泽;文官一品仙鹤,二品锦鸡,三品孔雀,四品云雁,五品白鹇,六品鹭鸶,七品鸂鶒,八品黄鹂,九品鹌鹑,杂职官练鹊,风宪官用獬豸;武官一品二品狮子,三品四品虎豹,五品熊羆,六品七品彪,八品犀牛,九品海马。祥瑞花样包括鸾凤纹(图9)、凤穿花纹、神鹿纹、兔纹(图10)⑱、人物纹、五毒纹、翼虎纹等。《金瓶梅词话》中提及的织成胸背服装有:翠蓝麒麟补子妆花纱衫、沉香遍地金妆花补子袄儿、兽朝麒麟补子段袍儿等⑲。《天水冰山录》中则记载织成胸背衣,如:大红织金妆花孔雀缎圆领八件、青缂丝锦鸡补改机圆领一件、大红织金獬豸补纱圆领一件等。在明代图像中,穿着胸背织成服装的人物形象较为常见,如图11所示,五位男子所穿皆为织金胸背圆领袍。
图11:穿胸背织成袍的男子像 《五同会图》,故宫博物院藏
从已知胸背织成服装实物来源看,分别见于北京618厂明墓(明中期)、江苏南京徐俌墓(正德)、江苏泰州刘湘墓(嘉靖)、宁夏盐池冯记圈明墓(嘉靖)、日本丰臣秀吉赐服(万历)、山东孔府旧藏传世等。胸背实物尺寸最大的边长为41.5cm,最小的边长为27.5cm。从时间性来看,织成胸背服装贯穿于明代始终,早期的胸背内容有的带有蒙元遗风,晚期胸背有僭越等级使用的情况;从等级性来看,穿着者身份为国公、品官、命妇等。在已知的传世和出土胸背织成服装实物中,计有胸背织成袍与胸背织成衣两大类,下又分为不同的型与式(表3)。
以领部特征作为分类依据,胸背织成袍的形制可分为圆领袍和直领袍两型。其中,根据衣摆的特征,又可以将圆领袍分为出摆式圆领袍和褶摆式圆领袍。前者为男袍,后者为女袍。赵丰的论文《明代兽纹品官花样小考》⑳中认为,胸背和补子是有区别的,胸背一词首见于元代文献,已知的蒙元时期的胸背实物主要采用妆金(包括妆花)织造工艺、部分采用销金印花(即印金)工艺,极少采用刺绣工艺,但无论采用何种方法,胸背和衣料总是连为一体。“胸背”之称延续至明代,到嘉靖年间首次出现“补子”的称谓,其与服装的关联方式除了织成,还有印绘、绣缀、织成后再钉的方式。
以领部特征作为分类依据,胸背织成衣的形制可分为圆领衣、交领衣、竖领衣三种型式,均为女衣。胸背织造方式既有单色的织金,又有织彩。在几件明代织成胸背服装实物中,还出现有四角向内收为“倭角”的胸背式样,胸背主题为彩织,外轮廓为金织。
表3:胸背织成服装形制分类列表
表4:胸背织成裙形制分类列表
襕裙织成料,可分为单襕、双襕、多襕三种类型,襕宽尺寸不等(表4)。单襕裙的织成装饰位置在膝盖处或下摆。双襕裙织成装饰位置为两条,即膝位线和底边分别有襕。多襕裙织成的装饰位置自膝盖至下摆,有数条织襕。《金瓶梅词话》中提及的织成裙有:大红宫锦宽襕裙子、玉色绫宽襕裙、翠蓝缕金宽襕裙子等㉔。《天水冰山录》中则记载有织成裙料,如:黄织金璎珞女裙纱一匹、官闪绿璎珞裙缎二匹、紫璎珞女裙绢一匹等。裙襕织成的主体图案常见有:凤纹、璎珞纹、卍字纹、回纹等。
从已知织成裙实物来看,分别见于北京618厂明墓(明中期)、江西宁靖王夫人吴氏墓(弘治)、江苏武进王洛家族墓(嘉靖)、江苏泰州徐蕃墓(嘉靖)、贵州思南张守宗夫妇墓(万历)、山东孔府旧藏传世等。从时间性来看,织成裙的流行不晚于明中期;从等级性来看,穿着者身份为后妃、藩王夫人、命妇等(图 12、13)。
明代织成裙的形制均为侧褶裙,其典型特征为裙由两大片组成,每大片由三幅半用料拼成。每个裙片中部各有一组对褶,穿着时对褶位于胯部,裙的对褶数不等,如三对褶、四对褶、五对褶等。两裙片有部分重叠马面,并共腰,腰头两端留有系带。这种织成裙料,一般以裙长为经向循环单位,成段织就一件女裙裙料应为七米左右的用量。
图12:穿单襕织成裙的女子像,安徽省博物馆藏
图13:穿单襕织成红裙的女子(呂文英《货郎图·夏景》),日本东京艺术大学资料馆藏
明代织成服装用料的类型共分为四种:柿蒂窠织成料、团窠织成料、胸背织成料、裙襕织成料。用料材质包括缎、纱、罗、绒、改机、锦、绢、绸、丝布、麻等。织成技艺有妆花、缂丝等方式。从颜色来看,既有单色的织金、织银,也有织彩或彩金结合。
以考古类型学的分类方法,柿蒂窠织成服装的形制包括袍(圆领袍、交领袍)和衣(交领衣、竖领衣)两大类,共计“两类四型七式”。团窠织成服装的形制包括袍(圆领袍、交领袍)和衣(竖领衣)两大类,共计“两类三型五式”。胸背织成服装的形制包括袍(圆领袍、直领袍)和衣(竖领衣、圆领衣、交领衣)两大类,共计“两类五型六式”。织成裙的形制为侧褶裙,又分为单襕、双襕、多襕,共计“三型”。
大量织成服装实物、图像中的人物织成服饰形象,以及文献中的织成记载,呈现出明代织成服装用料的数量之多,流行之久,技艺之精,应用之盛。从整体时间性来看,织成服装用料应用于明代早、中、晚各时期;从地域性来看,织成服装的流行并不受地域限制;从技术角度来看,织成服装用料依赖强大的织造技术支持,这是明代丝织技术高度发达的重要体现。织成服装用料与明代服装的形制有着紧密的互动关系。在“形”的层面,织成用料体现了成衣的“前设计”,其丰富的纹样内容,又体现了微观的“内设计”。在“制”的层面,织成用料的柿蒂窠、团窠、胸背等设计布局,本身就是明代礼制文化的反映,其窠型形式、纹样内容与数量(团窠)彰显着穿着者的身份与服饰等级,尤其是团窠与柿蒂窠织成用料更是仅为皇室贵族专属服用。
注释:
① 匹料,即供一般裁剪使用的普通匹头料,其应用一般不受服装形制的制约。
② 陈娟娟:《中国织绣服饰论文集》,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5年,第216页。
③ 阙碧芬:《明代提花丝织物研究》,上海:东华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5年,第133页。
④ 蒋玉秋:《明代柿蒂窠织成丝绸服装研究》,《艺术设计研究》,2017年第3期,第35至39页。
⑤ 窠,是对纺织品装饰纹样外轮廓的称谓。《说文解字》有:“窠,空也。穴中曰窠,樹上曰巢。”
⑥ [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瓦剌厚赏”条。
⑦ 《正字通》对“摆”的解释为:“今衣腋下幅有襞积者皆曰摆”。明代袍服的“摆”位于左右腋下开衩处,或向外出摆,或折叠为襞积固定于袍侧为褶摆。
⑧ 交领,即袍的领部为左右相交的领型,并呈右衽之势。圆领,即袍的领部附加有圆形领圈,并在颈部右侧呈闭合之态。上下身的连属方式为断腰式,是指袍服以上衣、下裳分裁,并在腰部连接。通裁式则指袍服无上衣、下裳之分,自前身至后片剪裁贯通。
⑨ (日)河上繁樹:《豊臣秀吉の日本國王冊封に関する冠服について—妙法院伝來の明代官服》,京都國立博物館《學業》No.20,1993年。
⑩ 山东省博物馆:《斯文在兹—孔府旧藏服饰》,2012年展览图录。
⑪ 山东博物馆、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鲁荒王墓》,北京:文物出版社,2014年。
⑫ 北京市文物局、《北京文物精粹大系》编委会:《北京文物精粹大系—织绣卷》,北京:北京出版社,2001年。
⑬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定陵博物馆、北京市文物工作队:《定陵》,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82、83页。
⑭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定陵博物馆、北京市文物工作队:《定陵》,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315、第58页。
⑮ 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南昌明代宁靖王夫人吴氏墓发掘简报》,《文物》,2003年第2期。
⑯ 高丹丹、王亚蓉:《浅谈明宁靖王夫人吴氏墓出土“妆金团凤纹补鞠衣”》,《南方文物》,2018年第3期,第285至291页。
⑰ 江西省博物馆、南城县博物馆、新建县博物馆、南昌市博物馆:《江西明代藩王墓》,北京:文物出版社,2010年。
⑱ Wong Hwei Lian/Szan Tan.Power Dressing—Textiles for Rulers and Priests from the Chris Hall Collection. Asian Civilisations Museum, 2006,p.274.
⑲ [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第71页(第7回描写孟玉楼)、第1006页(第75回描写众妇人)、第481页(第40回描写孟玉楼)。
⑳ 盐池县博物馆、中国丝绸博物馆、宁夏文物考古研究所:《盐池冯记圈明墓》,北京:科学出版社,2010年。
㉑ 袁俊卿、阮国林:《明徐达五世孙徐俌夫妇墓》,《文物》,1982第2期,第28至33页。
㉒ 泰州市博物馆:《江苏泰州明代徐蕃夫妇清理简报》,《文物》,1986年第9期,第1至15页。
㉓ 吴海红:《嘉兴王店李家坟明墓清理报告》,《东南文化》,2009年第2期,第53至62页。
㉔ (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词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第892页(第69回描写林太太)、第1075页(第78回描写月娘)、第1221页(第89回描写春梅)。
㉕ 常沙娜:《中国织绣服饰 4·历代服饰卷》,天津: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04年。
㉖ 济宁市文物管理局:《济宁文物珍品》,北京:文物出版社,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