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服饰文化复兴之梦—访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所纺织文物专家王亚蓉女士

2020-11-13 09:34王亚蓉
艺术设计研究 2020年5期
关键词:沈先生考古服饰

李 艺 王亚蓉

人物介绍:王亚蓉,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化遗产保护研究中心纺织考古部部长,中国文物学会纺织文物专业委员会会长,北京服装学院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著名纺织文物修复专家。1974年在社科院考古所工作,作沈从文先生助手,协助收集中国纺织服饰资料,是《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图录的主要绘制者。历任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会副会长,国际服饰学会、中国古代纺织品研究保护中心、湖南省博物馆、首都博物馆顾问等。主要从事丝绸、服饰等纺织文物考古现场发掘、保护、修复、研究与鉴定工作。

李艺(以下简称“李”):亚蓉老师您好!非常荣幸因《沈从文服饰思想》一书与您结缘。十七届六中全会提出了“文化强国”战略思想,2017年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的文件。纺织服饰在国民文化生活中一直占据重要位置,“文化复兴”是沈从文文博研究的理想。您作为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所纺织文物考古专家,请您向我们介绍一下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应如何认识纺织文物的时代意义?

王亚蓉(以下简称“王”):纺织文物的整理、保护和研究是我国考古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于国家历史文化、工艺、礼仪等的探索研究具有重要意义。中国历代厚葬文化中有大量的纺织服饰文物,而特殊的地理环境使得这些纺织服饰品得以保存。这些文物蕴含了深厚的民族文化,包括服饰礼仪、服饰制度、服饰民俗等,可以说是中国特有的历史资料,需要向世界展示,我们不能让它们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我非常庆幸遇到了一位好老师沈从文先生,他温文儒雅,不计较个人荣辱得失,潜心研究物质文化,这些精神感动了我。我得把沈先生开创的这一项事业传承下去,让这些优秀的传统文化艺术重现人间。我跟随沈先生从业47年,专门研究纺织考古,参加的文物纺织考古大事不少,其中有震惊中外的湖南长沙马王堆西汉墓考古、堪称“楚国丝绸宝库”的马山楚墓考古、具有全国影响的老山汉墓考古工作等。此外,还参与了叶茂台辽墓、新疆民丰尼雅遗址、江西靖安东周墓葬等多处重要遗址珍贵纺织品的现场发掘、清理、保护和修复工作。这些整理修复过的举世瞩目的纺织品,已经是历史了。后来,我们所进行的纺织服饰领域的实验考古学研究,可以说是中国的一个绝学。1983年,在沈先生的指导下,我以马山楚墓出土丝织物为标本开始了战国、汉代纺织物的修护、研究及实物复原复织工作,这项工作被哈佛考古学家张光直先生称为“服饰领域开展的实验考古学研究”,其成果为湖南省博物馆、荆州博物馆等收藏展出。

大家知道,纺织文物极难保管和修复。马王堆西汉墓白膏泥、木炭构成了较好地纺织品封闭的保存环境,白膏泥密度特别大,水一般很难渗进去,可一旦水渗进去就很难把水弄干。丝绸材质不好保存,罕有墓中出土丝绸能够保存完整,因此丝绸保存好的墓难得。但从事纺织工作的人才也难觅。考古专业最好的北京大学本科生或博士生,他们没有学过丝绸课。所以传统服饰文化人才梯队情况堪忧。习总书记提出“文化自信”后,孙春兰副总理考察我院,听取了我们学科所做研究工作汇报,后来我们将这个报告送给了中央有关部门,最后李克强总理批复在我院成立“中国纺织考古研究中心”,这为今后纺织服饰考古和中华服饰文化的传承和发展创造了很好的条件。另外,中国社会科学院也有变化,习总书记批复成立“中国历史研究院”,这是副部级单位,以后考古所、历史所等都会得到更快地发展。相信今后的纺织考古工作和服饰文化研究一定会助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

李:请问您是怎样将纺织考古与文化联系在一起的呢?

王:中国文化和民族文化需要继承、保存和创新。你看日本文化,虽然在奈良时期日本从中国(隋唐时期)学习了先进的服饰文化,但日本把自己的元素融入进去了,日本有发展,有创新。服饰文化不仅包括服饰制度、服装款式、服饰图案和配饰,还包括纺织技术和纺织材料。我们不是专门研究纺织材料的,主要是跟文物打交道,研究纺织文物。传世文物和出土文物还有些不一样。传世的文物中有不少是假的,难以考证年代等文物信息;出土文物一般是在挖掘时对纺织文物材料做了技术整理,这些文物真实、好辨别。文物本身不会说话,在研究修复过程中,我们要去认识了解它,要通过实践掌握文物。沈先生看的杂记笔记很多,因为杂记笔记各有各说。所以沈先生认为文物考证需要通过文物、文献、图像、杂记笔记等关联互证,因此他采用这个方法研究纺织文物。沈先生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为什么有那么高的学术价值,就是因为他利用地上文物、地下文物、文献和美术作品的关联性研究物质文化及历史,即以物证史,以史对物,图录与文献相结合,开创了服饰史研究的新体系,填补了中国服饰史研究的空白。

《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不仅内容丰富,研究方法科学,文笔流畅,文字优美,叙述方式引人入胜;而且研究视角独特,其最大的特征就是将服饰物质文化写出来了,亦体现出沈先生的爱国主义精神和民族文化复兴的情操,为我们增强民族文化自信、探索民族文化复兴提供了蓝本。沈先生其它文章也有这样的特点,《谈刺绣》里采用丰富的文物资料和可靠的经典文献论述了中国刺绣的发展与演变,以及不同时代刺绣的文化背景和工艺技术上的特色,对铺绒法、洒线绣、琐丝法、平金绣、刻(缂)丝等经典技法的历史沿革及风格特征作了详细介绍。《谈挑花》《皮球花》《花边》等文章也是从“发扬传统优秀文化”的立场出发来写的。我们很多博物馆,几十年来都是遵照沈先生这样的思路和方法进行纺织文物的研究。我的《中国民间刺绣》《中国刺绣》《洞藏锦绣六百年—河北隆化鸽子洞洞藏元代文物》等著述,也是师承沈先生文物与文献相结合的方法展开研究的。沈先生所坚持的纺织文物研究事业,一路走过来非常不容易。

图1:2018年11月于王亚蓉女士府上合影

图2:王亚蓉复原的马山N10人凤鸟花卉纹绣浅黄绢面绵袍(王亚蓉提供)

图3:王亚蓉(右一)与沈从文夫妇的合影(王亚蓉提供)

图4:王亚蓉和王继胜查看复织的靖安织锦(王亚蓉提供)

图5:龙凤虎纹彩绣纹样(N-9)1)龙凤虎纹彩绣羅衣局部2)龙凤虎纹彩绣衣及局部复制品(王亚蓉研究复制)

李:请您具体谈谈纺织服饰领域实验考古是怎样一项绝学?有何重要意义?

王:“实验考古学”是考古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采用实验手段复制、重现古代文物,以便于认识和理解古代社会的生活环境、文化背景、思维模式及行为模式等。我国实验考古开始于20世纪30年代,裴文中在研究北京人遗址时对石器的打制首次采用了实验考古学研究。此后,在瓷器、玉器、青铜器等领域也开展过实验考古学研究,纺织服饰领域始于沈从文先生。纺织服饰领域开展的实验考古学研究,为中国古代服饰的当代发展奠定了基础。古代服饰的复原制品,能最大限度地接近古代服饰的本来面貌。它们具有数据、结构特征和艺术特性,具有文物价值,值得收藏。①古代服饰织造、设计、剪裁等方面真实反映了古代工匠们的技术水准,体现了他们工艺水平的精湛。具体来说,纺织服饰类实验考古学研究的目的是用实验手段复原古代的纺织服饰品,并对古代纺织材料、工具、裁制方法、工艺及配饰等进行“复制复原”,进而展开进一步研究。这种方法必须以纺织服饰文物为依据,要有古代纺织服饰品的形态、工艺技术及生产力水平、纺织美学价值和历史文化经验;同时,在复原过程中要对对象进行详细的观察和分析,使复制品最大可能地等同于文物。这就是说纺织文物修复要以旧复旧。这是一种以科学实验和综合研究为基础、恢复文物本来面貌的学术研究,有助于探索古代的服饰文化、社会制度、科学技术等,有利于“古为今用”,便于发现新问题、探索新问题。

我们努力实现沈先生“复原周、秦、汉、唐以来种种服装”的夙愿,首期复制了楚文化的部分服饰精品。2001年,江西南昌发掘出明代宁靖王夫人吴氏墓,出土了大批精美的首饰和丝织品。2013年,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的纺织考古部对它们进行了二次修复,我们对这批纺织品中的鞠衣展开修复,运用“实验考古学”的方法进行复原。修复中,我们多方面考察鞠衣的材质、佩饰、图案及形制等相关问题。复制品依照原衣风格韵味,按古人方式重新制作,采用木机织造,手工绘制和天然矿物、植物染色而完成。在实践中,我们也不断完善着对原工艺的推论研究,并取得了诸多成果,后来还带领学生进行了相关的后续研究。另外,我们复原的重要对象还有丝绸文物,即通过对考古发掘丝织物工艺、技术及所蕴含的文化内涵展开研究,开展对古代丝织物的复织实验,以再现古代纺织品的工艺、技术与艺术特色。正是这些纺织考古人的共同努力,让大地珍藏了千百年的绝品得以重见天日。我们要秉承“大国工匠”精神,将纺织领域的“实验考古学”传承下去,以弘扬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传统。

李:纺织服饰领域实验考古是一项绝学,其技术传承问题迫在眉睫。2017年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举行的纺织考古学术研讨会期间,首都博物馆、吐鲁番市文物局、扬州大学等单位多位学员向您拜师,表达了对传承纺织品文物研究保护与修复技艺的决心。请问您在传承人才培养方面有哪些体会?

王:沈先生进行纺织文物考古时就我和王㐨两个助手,我们三人被称为中国纺织考古第一团队。1988年沈先生去逝后,我继承先生的遗愿,独自带领年轻团队进行古代服饰的修复和研究,并在织绣领域研究方面取得了重要突破。沈先生的性格是不事张扬,他要求我们做研究工作也是这样。王㐨先生走后,我在悲痛之余开始组建新团队。我从2001年开始带学生,带领她们参加首都博物馆新馆建设,应首都博物馆技术部之邀组建古代纺织品研究保护工作室。2006年主持首都博物馆纺织文物的保护与修复工作。该部门集中了全国相关专业人才的优势,成为国内纺织品文物研究和人才培养的专门机构,团队还进行面料及文创产品的开发,这样为我国纺织品文物研究保护培养了一支专业队伍。2007年东周墓群的发掘给首都博物馆新团队以实践机会。以上是第一拨;第二是在湖南省博物馆建团队,我身体好的时候常常去带这些年轻人;第三是在国家博物馆建了一团体;第四在吐鲁番研究院建了一团队;第五在北京服装学院也建了一团队。近些年在我的带领下,中国社科院纺织考古所逐渐形成了一支学术科研优秀团队,纺织考古已成为社科院考古所实验考古的范例。年轻人想多出成果,一定要脚踏实地做研究。我们的团队就只有六七个人,目前我招收了五个博士生,现在谁也不敢说谁全面掌握了纺织文物的修复技术,她们所熟悉的面还比较窄。在学习纺织文物修复的过程中,文物实践不是总有,文物也不是你想看就能够看得到的。我们对难度很大的江西赣州慈云寺北宋的一批古画进行了修复,可以说,这里面的每一幅修复作品都价值连城。从纺织文物修复实践中我们体会到,这个工作需要发扬纺织考古精益求精、十年磨一剑的匠心精神。我们要向世界充分展示厚重的中国纺织文化和灿烂的东方服饰艺术,实施精品创新工程,这需要我们一代代人前仆后继,甘做“垫脚石”,期待年轻团队能不断成长,让古代纺织品的辉煌永存。

李:中国纺织服饰教育发展迅速,取得了一定成就,但您说还没有建立纺织考古这一门学科,也没有相关对口的专业,请问对于在大学里建立这门学科和相关专业您有哪些好的建议和构想?

图6:王亚蓉和弟子们在一起(王亚蓉提供)

王: 2016年中央才批复建立纺织考古所,这样的学科是抢救国学,抢救世界绝学,其它国家没有这样好的纺织文物条件,我们在国际上都是独一无二的。这些工作,除了博物馆有年轻人在进行传承外,一些大学,如苏州丝绸工学院也开设了这样的课程,还不错。但如今整体的学术风气不大好,多数是拿来主义,拿来没有厚度、没有底蕴啊。从沈先生开始,那时还没有建立这样的学科,我后来在社会科学院工作,做纺织文物实验考古也不属于社科院内的工作。我们都是参与各省考古出土文物的研究工作,研究经费也是各省给。长期以来,由于人员少,关注度低,导致传统手工艺难以延续。因此,加强对这方面人才的培养的问题,不只是对优秀民族文化的传承问题,还需要高等院校依托自身学科、软硬件设施与人才,积极承担起人才培育的重任。高校要从课程体系建设、传统服饰文化进校园、传统纺织手工艺项目实践教学等方面进行改革与创新,关注并推动服饰文化研究。沈先生的学术养成就是我们学习如何培养人才最好的案例。那时的学术界,学科分类非常清晰,研究陶瓷的就只关注陶瓷,研究玉器的就只看玉器,研究青铜器的就只研究青铜器领域。而沈先生认为“一切不孤立,凡事有联系”,在研究中要打破这些条条框框,虽然他研究服饰,但是所引用材料却包括了玉器、纺织、图案、陶瓷、书画、壁画等,涉及相关图像和实物,打破了学科之间的壁垒,其实就是我们现在所提倡的跨学科研究。然而,沈先生的物质文化史研究方法在当时却引起了很大非议,很多“大学者”不认可沈先生的研究,有人甚至说:“一个搞文学的,懂什么历史!”后来的事实证明,沈先生的研究方法是具有前瞻性的。英国学者柯律格在中国艺术史研究中提出了“物质文化史”的概念,要打破艺术品分类,要研究其“图像”。这种研究方法突破了传统艺术史研究只关注书画研究的瓶颈,扩展了艺术史的研究范围。事实上,沈先生所进行的物质文化研究比柯律格早了几十年。②

李:我在您的著作与文章中均体会到您希望实现沈先生建立“中国历代服饰博物馆”的遗愿,您可否谈一谈对中国服饰博物馆建设的构想及建议?

图7:王亚蓉在泉州市博物馆进行交流指导(王亚蓉提供)

王:沈先生后半生在博物馆度过,他在文博方面的成就是从博物馆厚重的经验中总结出来的。博物馆是传统文化文明的载体,是公益教育,是传播文化的重要机构,有着不可替代的地位和作用。王㐨和我陪伴沈先生共同完成他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工作。这方面还有专家徐萍芳与王武钰先生,按照沈先生的设想建立了以中国社科院考古所、首都博物馆、湖南博物馆、吐鲁番博物院、国家博物馆为依托的纺织品科技保护研究团队。沈先生的躬行为我国博物馆纺织考古事业取得了可喜的成就。沈先生提出建立“服饰博物馆”的构想,让更多的人领略纺织文物包涵的人文精神。记得1986年我把马山刺绣文物复制成果拿给先生看,他非常激动地说:如果能够这样一件件积累起来,放在一个屋子里,就是服饰博物馆了。而今,这也成了我的心愿。我现在最关心的就是怎样才能把先生的中国服饰博物馆建立起来,把先生倡导的“中国人穿中国衣”的思想推广开来。《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全书共有图像700幅,25万字,涵盖了从旧石器时代直到清朝几千年间古代服饰的抉微钩沉,其内容可谓博大精深,传递着悠久灿烂的中华文明。这一本书就是中国古代服饰博物馆的总纲。纺织文物承载灿烂文明,传承历史文化,维系民族精神,是老祖宗留给我们的宝贵遗产。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不断发扬光大是每一个文物工作者的使命担当。沈先生爱历史文物,爱博物馆事业。③希望国家或企业能尽快筹资建立这样的博物馆,也盼望这一天能够早日到来。

注释:

① 王亚蓉:《章服之实—从沈从文先生晚年说起》,北京: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3年,第160页。

② 陈芳:《物质文化视野下的工艺美术再生产—以服饰为例》,《艺术设计研究》,2014年第3期,第74页。

③ 李之檀:《沈从文先生的服饰研究历程(二)》,《艺术设计研究》,2014年第3期,第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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