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縰”

2020-11-13 09:34
艺术设计研究 2020年5期
关键词:残片汉墓织物

王 方

“縰”,又作“纚”,乃盛行于先秦两汉的一种首服。《汉书·元帝纪》:元帝五年,罢“齐三服官”,李斐有注曰:“齐国旧有三服之官。春献冠、帻、縰为首服”①。虽然学界对“三服”所指尚有争议②,但关于春献的冠、帻、縰为首服是明确的。可以看出,作为西汉官营手工业的重要产品,縰与冠、帻同列,在当时首服中占有一席之地,是与冠、帻平行的又一大类首服。然而,縰与前两者相比,服饰史家对其笔墨较少。在先秦两汉考古中,縰多有发现,但对于这类遗物的定名和功用却始终缺乏明确统一的认识。

《说文》对縰的基本定义是:“纚,冠织也。从糸麗声。谓以缁帛韬发”③。这里明确指出了縰的材质和用途,材质方面是黑色的丝织物;主要有两方面的用途:一是作为制冠材料,即冠上的织物部分;二是独立使用,用以韬发。《释名》对縰的材质和用途又有进一步的说明:“纚,簁(音shai 一声)也,粗可以簁物也”④“纚以韬发者也,以纚为之,因以为名”⑤。说明汉代的縰乃纹理稀疏、粗可筛物的用来韬发的丝织品。

作为冠织,汉代文献中多次出现以縰为冠的记载,如法冠“高五寸,以纚为展筩”,长冠“高七寸,广三寸,促漆纚为之,制如板,以竹为里”⑥。近几十年的考古发掘中也多次发现以縰制作的冠或冠的残片,其中保存最完整且有文字明示的是长沙马王堆M3北椁室漆奁内出土的完整的冠(北162-1),同墓简册二六八所记“冠小大各一”之“大冠”与此相匹⑦。这件冠的外观如簸箕形,两侧有护耳,护耳下端有用于系带的圆孔。冠长26厘米、宽15.5厘米、高17厘米,两侧护耳长8厘米。冠体乌黑,完整如新,制作精巧,由两根经线开合交替编织而成(图1)⑧。整件冠织为篡组结构,纱孔阔疏,孔眼均匀。除与文献记载的縰之纱孔稀疏的特点相一致外,表层还髤饰有均匀的黑漆。

有出土文字印证的发现还有江陵凤凰山M168,该墓简册五三:“冠二枚在棺中”,与之对应的内外棺之间东部发现有两片冠的残片,冠面和冠里由两种不同经纬密度的纱缝制而成⑨。贵县罗泊湾M1出土“从器志”:“冠十金奁一”中的冠也是青黑色的纱,但为麻质,冠纱网孔稀疏,外表涂有生漆⑩。

图1:长沙马王堆M3出土大冠,《马王堆汉墓服饰研究》,第6页

图2:武威磨嘴子M62出土大冠,《武威磨咀子三座汉墓发掘简报》

图3:青岛土山屯M147出土大冠,《山东青岛土山屯墓群四号封土与墓葬的发掘》

此外,有些冠虽无文字印证,但保存完整、出土位置明确,冠形和材质一目了然。如武威磨嘴子M62墓主头戴的武弁大冠由两部分组成,上冠下帻,均为纱质,冠的部分为稀疏的纱并髤有红漆(图2);同墓地M49墓主头戴之冠则形如进贤冠,上面残片为黑色纱⑪。盱眙东阳墓地M7棺内墓主所戴冠的边缘箍竹圈,间有小漆棍,圈外为朱色漆纱⑫。青岛土山屯M147墓主头部戴武弁大冠,网纹漆纱,边缘和顶部以细竹筋支撑(图3)⑬。

以上考古发现不仅证实了文献所记的关于縰的诸多特点,纠正了对文献某些方面理解的偏差,更进一步拓展了对縰的认识。

其一,据文献所记,縰多为黑色,有些早期文献更直接称之以“缁縰”。但武威磨嘴子M62、盱眙东阳墓地M7发现的冠纱实物、西安南郊秦墓出土骑马俑所戴的武弁则为朱红色,说明这种丹漆纱在先秦两汉并不鲜见。有学者通过对临淄齐故城出土的一片纱进行组织结构、着色颜料元素成分、胶粘剂成分等分析后发现,这件纱的着色颜料为朱砂,胶粘剂为大漆。一般的漆縰只是在纱的表面髤饰大漆,自然氧化后形成黑色,这种经矿物颜料染色并采用漆类胶结材料的工艺就是《髹饰录》里提到的“朱髤”⑭。因此,作为制冠材料,既有“缁縰”,也有“朱縰”,只是后者多了一道工艺。

其二,先秦两汉文献中多单独称“縰”,偶见“漆縰”,唐以后著作中一般是“漆纱”连称。值得注意的是,考古发现的縰的实物全部有髤漆痕迹,这一方面说明文献所言不虚;另一方面则暗示早期文献之所以单独称“縰”,是因为“縰”即表示“漆纱”,无需额外加“漆”字枉填画蛇之嫌。因此,“縰”即是髤漆织物,外表涂漆是“縰”区别于其他首服织物的重要特点。

其三,制縰的材料纤维可丝可麻,并非只有文献所载的丝帛。目前所见麻纱制成的冠縰虽然只有贵县罗泊湾汉墓出土的一例,但古代鞋履实物却常见麻布髤漆的情况,故由文献所骥将縰等同于丝织品并不全面,縰当取材于更广泛的纺织品。实际上,縰的基础材料的选取并非基于其纤维属性,而是主要要看其经纬密度,即文献所说的“升”数。在各种纺织品中,纱是经纬密度最小的,故成为最理想的制縰材料,这也成为“縰”区别于其他首服织物的又一重要特点。对此,本文后文将有详述。

其四,众多实物发现表明,縰的组织特点大多为篡组结构,即编织而成,这一方法获得的织物大多网眼呈菱形。作为一种例外,武威磨嘴子M62出土武弁大冠的冠纱(编号29)为平纹组织,可能为机织,经纬加拈交织为方形孔眼,即“假纱”组织,很可能就是文献所载的东汉时的“方空縠”,也类唐代的“方目纱”。无论是编织还是机织,均属古代常说的“纱”的范畴⑮,也符合《说文》对其“冠织”的表述。所谓冠织即“为冠而设之织成也,凡缯布不需剪裁而成者谓之织成”⑯;《士冠礼》也明确有纚之宽度的记述,即“纚,广终幅,长六尺”⑰。可见縰在制作工艺方面的特点是一次完成,不经剪裁,具体采用编织还是机织很可能与冠形有关,像马王堆M3出土的大冠这样的整体覆首的形状,由于曲面较大,更可能采用编织篡组结构;而像长冠这样的平面板状外观,竹板外裹之縰则更可能使用平纹机织物。

简言之,縰就是编或织成的漆纱,或缁或朱,是制冠的主要材料之一。需要强调的是,虽然冠上多用縰,但縰与冠并不能等而视之。考古发现表明,縰并不是冠的全部,除了縰这种特殊的织物之外,绢类织物、木胎、铁丝、漆棍、竹筋、藤条等也常被用作制冠的辅助材料,与縰一起构成先秦两汉复杂多样的冠式。縰是一种特殊的织物或编织物而非冠,即使像长沙马王堆M3出土的这样完整的以漆縰制成的冠,在当时也只是被称为“大冠”,“漆縰冠”“漆纱冠”“漆縰纱冠”“漆縰纱弁”等是后代学者为强调其材质而予之的称法,当加以区分。

图4:满城M2出土长信宫灯侍女首服侧面和背面,《秦汉文明》,第138~141页

这里还要讨论的是,縰作为一种特殊的织物,除了用作制冠的材料之外,还常常独立使用,作为首服用以“韬发”,成为縰的另一个基本功用。

《礼记》最早记录了有关于“縰”的使用方法,《内则》篇曾记载清晨“子事父母”时的梳洗着装顺序:“鸡初鸣,咸盥漱,栉縰笄总,拂髦冠緌缨,端韠绅,搢笏”。郑注:“縰,韬发者也……黑缯韬发”⑱。这里记载的一系列梳洗冠带行为,形象地说明了縰与其他首服的关系及穿戴次序:梳发后以縰韬发,再以笄安髻,加总束发,最后戴冠。又据《丧服小记》篇注:“礼,亲始死,子布深衣去冠而犹有笄縰”⑲。由是可见,在很多场合下,縰与冠是彼此独立的两件首服,先縰后冠加著于首;也有诸如丧礼场合去冠而只戴笄縰的,此时的縰是独立于冠之外的用以韬发的一类首服。

西汉墓葬出土的很多陶俑表现有縰的形象,最清晰典型者莫如满城M2出土的长信宫灯,持灯侍女的前额所覆之物便是縰,可以明显地看到,縰自前向后平向后收,于脑后缠绕发髻固定,一侧的縰余向左垂下,另外一侧的縰余则与发髻一起合拢(图4)⑳。此外,还有咸阳杨家湾汉墓出土兵俑(图5)㉑、汉景帝阳陵东侧11号从葬坑出土的骑兵俑(图6)㉒、青州香山汉墓出土武士俑等,均是在縰上加武弁(武弁大冠);青州香山汉墓出土文官俑则是在縰上加小冠(图7);徐州北洞山汉墓出土侍女俑则是直接以縰韬发,最后结髻于脑后(图8)。考古发现表明,无论男性或女性,无论戴冠与否,无论戴何种冠,人物额前均可见由縰韬鬓形成的左右对称尖角,縰的边缘常与鬓发有着清晰的界线,形象的展现出縰与发的上下叠加关系。这些发现充分证明縰作为一种独立使用的首服的使用情形,并且与冠相比,縰的普及度更高,在各个阶层中广泛使用,男女咸宜。正如《丧服小记》篇注所说:“男子括发,先去冠縰用麻,妇人亦去笄縰用麻”㉓。可见縰的使用对性别并无限制。

图5:咸阳杨家湾汉墓出土著縰兵俑,《中华文明:古代中国基本陈列》,第283页

图6:汉景帝阳陵从葬坑出土著縰骑兵俑,《汉阳陵》,第30页

图7:青州香山汉墓出土著縰文官俑,青州博物馆藏

图8:徐州北洞山汉墓出土著縰侍女俑,徐州博物馆藏

图9:“縰”“总”关系示例

图10:汉景帝阳陵出土舞女俑,《汉阳陵考古陈列馆》,第87页

用作韬发的縰,根据文献记载,乃织成的长条形缁帛,长六尺,宽为织物一幅的尺寸,即二尺二寸。以汉尺计,约合今140×50厘米。如此宽大的縰可能折叠使用,也可能将所有的头发韬整,縰余还可在脑后拢合为一股,将插笄后的发髻一并包裹归总。这一次序不仅以文字形式记录在《内则》篇中,縰的这种用法也得以在满城M2出土长信宫灯侍女和徐州北洞山汉墓出土侍女俑的发髻上展现出来。该形象表明,《内则》篇提到的“縰”和“总”很可能是针对“縰”完成的先后两个步骤,这里的“縰”和“总”均应理解为动词。前者韬发,将额前、鬓角等处的碎发韬整,由于縰的漆纱材质较硬,韬整向后归拢时形成左右两个尖角;后者束结,将两股縰和发束于脑后,扎结发髻数圈,起到固结作用(图9)。对此,贾公彦在对《士冠礼》中“缁布冠”作注时也有过推测:“云纚一副,长六尺,足以韬发而结之矣者,人之长者不过六尺,纚六尺,故云足以韬发。既云韬发乃云结之,则韬讫乃为紒矣”㉔。此外,需要顺带提及的是,汉景帝阳陵建筑遗址和西安灞桥区栗家村M1出土的舞女俑,前额也有明显的覆盖物,向后拢束,在背后扎结形成垂髻(图10)㉕。这种首服并未像縰一样在前额两侧形成弯折尖角,而是顺势向后下方韬整。没有尖角可能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这种首服材料较软,不易成形,考虑到这些舞女的特殊身份,有可能是具有修饰作用的假发。二是由于结髻位置的原因,脑后结髻,距离较短,织物直接向后弯折故形成尖角状;背后结髻,距离较长,织物顺势而下便不易产生弯折的尖角,如若此解,则为縰的可能性较大。

这里需要补充说明的是,汉代考古发现中,尤其是等级较高的王侯级墓葬多有关于漆纱残片出土的报道。北京大葆台M1内棺中墓主头侧有黑色漆纱残片㉖。广州南越王墓也出土有髤漆冠纱,色漆黑,外观疏朗硬挺㉗。盱眙大云山江都王墓回廊铁铠甲内出土有一件漆纱残片,整体黑亮,质硬,局部粘有红色物质。经检测,为桑蚕丝外髤大漆,篡组结构(图11)㉘。南昌海昏侯刘贺墓内棺也出土有漆纱残片,经检测,其材质、工艺、组织结构均与大云山汉墓漆纱相同㉙。此外,太原悦龙台M6出土有漆纱冠及金饰㉚,临沂金雀山周氏汉墓出土有黑色纱冠残片㉛,连云港海州霍贺墓出土有黑色纱冠㉜等。这些墓葬上至诸侯王、下至一般官吏,漆纱多出自主棺墓主头侧,基本可以判定为墓主头戴之縰。然而,鉴于縰有两种功用、两种用法,这些残片究竟是属于冠织的縰还是单独用以韬发的縰,尚无科学可靠的证据加以证明。在没有文字和完整冠形的情况下,将其推测为属于冠上的织物甚至以此假说为依据再假设冠之种种,都是缺乏科学依据的。

如本文开篇所引《汉书·元帝纪》记载,西汉三服官之春献三种首服,暗示了当时常见首服的三个大类。冠类虽名目众多,繁芜难考,但终究自成一统,并不会引起太多混淆。冠与縰的关系已如上文所述,而帻与縰在汉以后文献中屡被误解,使得今人在解读汉代人物服饰时也常帻、縰不分,故有必要对其辨析梳理。

图11:盱眙大云山汉墓出土漆纱残片,《长毋相忘:读盱眙大云山江都王陵》,第292页

图12:长沙马王堆M3出土大冠组织结构,《马王堆汉墓服饰研究》,第7页

今人之所以对縰和帻会产生混淆,可能与两者的功能和材质相类似有关。《说文》对“帻”的解释是:“发有巾曰帻,从巾责声,侧革切”㉝。《方言》中“帻”又有“覆结”“承露”“覆䰂”“帻巾”的称法㉞。《急就篇》则进一步解释为:“帻者,韬发之巾,所以整嫧发也。常在冠下,或单着之”㉟。由此可见,汉代之帻是覆首韬发的巾类织物,其纺织品材质和韬发之用途与縰相类似。然而,从考古发现的纺织品残迹来看,縰与帻无论材质、外观还是功能实则存在着一定的差别。

材质方面,帻与縰虽然均是纺织品,但前者是单纯的织物,不涂漆,縰则有涂漆,且织物的经纬密度有所区别。武威磨嘴子M62和M49出土的男冠中,M62的冠制为上弁下帻结合而成的武冠,M49据报告称似为进贤冠。对两墓出土丝织品组织结构的分析表明,M62上弁部分的縰(标本29)和M49的冠縰(标本16)均为纱质,且外部均髤漆一层,标本29的经纬密度是7×7根/平方厘米、标本16的经纬密度是14×14根/平方厘米;M62下帻部分织物(标本27)也为纱,浅褐色,但外层未见髤漆,经纬密度为66×40根/平方厘米㊱。可见縰与帻虽同样为纱质,但在软硬和致密度方面明显不同,帻作为巾类首服,其织物较縰要致密,縰之用纱纹理要疏朗。类似的情况在其他考古发现的漆纱残片中也常见到。如长沙马王堆M3的冠(武弁)纱,篡组结构,左斜的径向密度为10×2~11×2根/厘米、右斜的径向密度为10.5×2~12×2根/厘米(图12)㊲。北京大葆台M1出土两片漆纱残片的经纬密度分别为18×18根/平方厘米(标本851)(图13)、20×20根/平方厘米(标本852)(图14)㊳。贵县罗泊湾M1出土漆纱冠的经纬密度为18×10根/平方厘米㊴。广州南越王墓出土漆纱残片(S36)的经纬密度15×14根/平方厘米(图15)㊵。盱眙大云山江都王墓出土的漆纱残片的经纬密度为10×10根/平方厘米(图16)㊶。很显然,縰类织物的密度基本都在20×20根/平方厘米以下,非常稀疏。

基于以上材质方面的区别,帻与縰的外观也存在显著区别。作为外表有髤漆的縰来说,不仅有一定的硬度,而且还有一定的延展性和可塑性,它更多的是作为织物的一个种类而存在,于是决定了其没有自己特定的外形,韬发时随发就形,制冠时随冠成像。帻的材质较软,属软巾类,为便于穿戴,会制作成特定的形状,成为独立的首服,韬发时直接覆首,有加冠时则直接在帻上附冠,形成进贤冠或武弁大冠㊷。对此,文献对其外观也有形象的描述:“帻,迹也,下齐眉迹,然也。或曰兑上小下大,兑兑然也。或曰聗聗折其后也。或曰帻,形似帻也,贱者所著曰兑发作之,裁里发也,或曰牛心形似之也”㊸。可见帻具有特定的外形。

图13:北京大葆台M1出土漆纱残片-851,《北京大葆台汉墓》,图版五九

图14:北京大葆台M1出土漆纱残片-852,《北京大葆台汉墓》,图版五九

图15:广州南越王墓出土漆纱残片组织结构,《西汉南越王墓》,图版二四〇

图16:盱眙大云山汉墓出土漆纱残片组织结构,《大云山汉墓出土漆纱研究兼论楚系漆纱冠》

图17:青岛土山屯M147出土衣物疏木牍,《山东青岛土山屯墓群四号封土与墓葬的发掘》

縰与帻作为两种首服,虽然均有韬发的功能,也与冠有着某些方面的联系,但这些功能并不完全相同。就韬发而言,縰具有韬整、归拢头发的作用,步骤是先将头发向后归拢后形成发髻,再与发混合在一起扎结;帻则是独立的首服,有如巾帽,直接覆首,成熟的帻形因四周有一圈“高颜题”,即环脑的一圈介壁,可以间接达到韬发的目的。就两者与冠的关系而言,縰是冠织,是制作冠的高级材料,可以用在冠体、展筩等冠的各个部位,与冠融为一体;帻则是相对独立的一部分,既可以单独戴帻作为卑贱执事之所服,也可以帻上加冠,成为一种新的冠式。

值得注意的是,根据文献记载和考古发现,西汉晚期以后,帻的形态有所变化且固定下来,常见的是介帻与平上帻,这两种帻是当时男性非正式场合最常见的首服。此外,冠帻连用的现象逐渐增多,如“赤帻大冠”“大冠赤帻”,赤帻与大冠成为固定组合,使用等级和范围非常广泛,上至武将,下至亭长、游徼均可穿戴。天子之“通天冠”也可配帻,如《后汉书·儒林列传》注引徐广《舆服杂注》曰:“天子朝,冠通天冠,高九寸,黑介帻”㊹。太傅、司空、司徒所戴之进贤冠,则搭配黑介帻㊺。以上情况下,帻的服用等级较高,文献中还常见黄帻、素帻、青帻、白帻、绯帻等诸多颜色的帻,为一般人所戴的等级较低的帻。与之相反,伴随着帻的日益普及,縰的使用反而逐渐减少,帻与縰在首服中的角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同时,帻与縰之间也产生了某种特殊的联系。关于这种联系,早在东汉末年郑玄、服虔等人便有明示,郑玄注《仪礼》时提到:“纚,今之帻粱也”㊻,其后唐代李善注“岌岌冠縰”时直接讹郑注为“纚,今之帻也”㊼。虽有脱字,但足见是时縰与帻有着直接联系。《续汉书·舆服志》注“法冠”条时曾引《通俗文》曰:“帻里曰纚”㊽。这些文字暗示,在帻逐渐普及后,縰不仅用作冠织,也可用作帻织。如前文所述,新莽东汉时候的帻形已经渐趋固定,不仅有软质的顶巾,还有质地较硬的颜题,颜题部分很可能就使用了材质较硬挺的縰类织物。青岛土山屯M147出土的竹笥内的两件漆纱中,其中一件为整块织物交叠而成,颜色质地与墓主头戴武弁大冠相同,有窄细的编织条带,未见用于支撑的细竹筋。与之同出的衣物疏木牍(M147:45)上记曰:“皂帻二”(图17)㊾。明确了这件以漆纱制成的首服称为“帻”,也明证了文献以縰为帻梁的史实。

文献与考古发现之种种,将文字中寥寥数语的首服“縰”更加丰满真实地还原出来。历史文献中所见的縰基本反映的是先秦两汉时期的首服面貌,考古发现的縰的实物多集中于西汉,先秦遗存中虽未见完整的縰的实物,但江陵马山M1、临淄齐故城遗址等出土有縰的残片,《仪礼》《礼记》《荀子》等年代较早的著作也均有韬发之縰的记载。在其后的大约六七个世纪,縰虽然一直是制冠的高级材料,后被直接称为“漆纱”,又有“方目纱”“方空縠”“轻容”等晚出之纱,但一直是以制冠材料而存在的。而其本来的作为独立首服用以韬发的功能和角色很可能在西汉晚期就已逐渐式微了。不得不说这一变化很可能与帻的日益普及有直接关系。从考古发现的图像资料来看,西汉晚期以后的壁画中男性人物多为戴帻形象,鲜有縰的痕迹,这或可说明自此以后帻逐渐取代縰成为韬发用的主要首服,但縰并未因此而退出历史舞台,而是保留了作为制冠材料的功能,以冠织的角色继续存在。因此从功能角度来看,縰在中国古代服饰发展演进过程中属于“阶段性”的产物,作为单独使用的首服主要流行于西汉及其以前的历史时期。这里仍需强调的是,尽管在西汉晚期,縰的韬发功能被帻逐渐取代,但两者在整个两汉时期其实一直并存,只是作为首服,两者的功能和地位发生了一些转换。此外,西汉晚期以后,女性戴縰的情况也有所转变,“簂”“幓头”等逐渐取代縰而流行开来,成为女性首服的日常。

注释:

① 《汉书·元帝纪》卷九,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285页。

② 王子今:《西汉“齐三服官”辨正》,《中国史研究》,2005年第3期。

③ [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652页。

④ [清]王先谦撰集:《释名疏证补》第十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第227页。

⑤ 同注④,第235页。

⑥ 《续汉书·舆服志》,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3664页。

⑦ 湖南省博物馆、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长沙马王堆二、三号汉墓》,北京:文物出版社,2004年,第67页。

⑧ 陈建明主编、王树金著:《马王堆汉墓服饰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6页。

⑨ 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江陵凤凰山一六八号汉墓》,《考古学报》1993年第4期。

⑩ 广西壮族自治区博物馆:《广西贵县罗泊湾汉墓》,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86页。

⑪ 甘肃省博物馆:《武威磨咀子三座汉墓发掘简报》,《文物》1972年第12期。据报告推测,M49墓主所戴冠“像是汉代的进贤冠”,由于未附照片,这一推测尚且存疑。但根据报告描述,此冠的外观同M62墓主所戴武弁大冠明显不同。

⑫ 南京博物院:《江苏盱眙东阳汉墓》,《考古》1979年第5期。

⑬ 青岛市文物保护考古研究所:《山东青岛土山屯墓群四号封土与墓葬的发掘》,《考古学报》2019年第3期。

⑭ 周暘:《丹漆纱和素麻—临淄齐故城出土纺织品的一些认识》,《丝绸》2015年第8期。

⑮ 在现代纺织学定义中,纱是“全部或部分采用由经纱扭绞形成均匀分布孔眼的纱组织的丝织物。中国古代也常把有均匀分布方孔的、经纬拈度很低的平纹薄型丝织物称为纱”。见《中国大百科全书·纺织》,北京、上海: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4年,第231页。

⑯ 同注③。

⑰ 《仪礼·士冠礼》,《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2051页。

⑱ 《礼记·内则》,《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3165页。

⑲ 《礼记·丧服小记》,《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3237页。

⑳ 吕章申主编:《秦汉文明》,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7年,第138-141页。

㉑ 中国国家博物馆:《中华文明:古代中国基本陈列》,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7年,第283页。

㉒ 陕西省考古研究所:《汉阳陵》,重庆:重庆出版社,2001年,第30页。

㉓ 同注⑲。

㉔ 同注⑰。

㉕ A.汉阳陵考古陈列馆:《汉阳陵考古陈列馆》,北京:文物出版社,2004年,第87页。B.国家文物局:《2019中国重要考古发现》,北京:文物出版社,2020年,第118-123页。

㉖ 大葆台汉墓发掘组、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北京大葆台汉墓》,北京:文物出版社,1989年,第56-60页。

㉗ 广州市文物管理委员会、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广东省博物馆:《西汉南越王墓》,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年,第480页。

㉘ A.南京博物院:《长毋相忘:读盱眙大云山江都王陵》,江苏:译林出版社,2013年,第292页。B王丹、李则斌:《大云山汉墓出土漆纱研究兼论楚系漆纱冠》,《东南文化》2017年第4期。

㉙ 王丹:《从海昏侯墓出土漆纱残片小议西汉之大冠》,《殊方未远—中国考古学国际化的视域与维度暨第五届全国青年考古学者论坛》,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2019年8月。

㉚ 国家文物局:《2018中国重要考古发现》,北京:文物出版社,2019年,第102页。

㉛ 临沂市博物馆:《山东临沂金雀山周氏墓群发掘简报》,《文物》1984年第11期。

㉜ 南京博物院、连云港市博物馆:《海州西汉霍贺墓清理简报》,《考古》1974年第3期。

㉝ 同注③,第358页。

㉞ [清]钱绎撰集:《方言笺疏》卷四,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第164-165页。

㉟ [汉]史游:《急就篇》,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

㊱ 甘肃省博物馆:《武威磨咀子三座汉墓发掘简报》,《文物》1972年第12期。

㊲ 同注⑧。

㊳ 同注㉖ ,图版五九。

㊴ 同注⑩。

㊵ 同注㉗,图版二四〇。

㊶ 同注㉘B。

㊷ 孙机:《进贤冠与武弁大冠》,《中国古舆服论丛》,北京:文物出版社,2001年。

㊸ 同注④,第235-236页。

㊹ 《后汉书·儒林列传》第六十九上,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546页。

㊺ 《续汉书·舆服志》注补引《晋公卿礼秩》,同注⑥,第3666页。

㊻ 同注⑰。

㊼ [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卷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

㊽ 同注⑥,第3667页。

㊾ 同注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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