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春集
(上海视觉艺术学院,上海201620)
上海京剧院这几年的创作一直很活跃,从《曹操与杨修》《廉吏于成龙》《成败萧何》《北平无战事》等,到2019年在上海艺术节大热的《大唐贵妃》,同期又奉献了研创多年的《春秋二胥》这样的精品佳作,值得祝贺!《春秋二胥》首先让我深感震撼的,是该剧纯粹的艺术探索。我想恰恰是因为今天京剧这样的传统剧种,更多的是作为国家艺术基金支持的公共文化艺术品,不需要过多的市场考虑,从而可以进行更为大胆的艺术探索。这是今天很多其他艺术样式比如电影、电视剧都难以达到的高度,难能可贵,也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的公共艺术福利。细细品味下来,这部剧在主题阐释、人物设计、演绎表现等方面,都有新的突破,改编得较为成功。(图1-3)
春秋时期,伍子胥去国离家逃亡19年后,引吴兵伐楚复仇的故事,历史上经过很多文学作品和戏剧版本的演绎,已经是中华民族耳熟能详的故事。据不完全统计,京剧有关伍子胥的传统剧目达17 出,以伍为主或生(伍一般由老生饰演)、旦并重的10 出,不同流派陆续编演的大戏则有《鼎盛春秋》《伍子胥》《楚宫恨史》《马昭仪》《楚宫恨》等多部。[1]过去的戏剧,都把主题的着眼点放在中国传统伦理价值:“忠义”二字的表现上,《春秋二胥》的最大改动,是把聚焦点转换到了对于人性的探讨上,这无疑是具有现代意义的改编。本剧通过对伍子胥复仇过程中人性泯灭的描写,展现了强大的悲剧力量,突出了崇高的主题美感。围绕这个主题,本剧的故事言简意赅。19年前,太傅伍奢一家300 余口被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申包胥因怜恤忠良之后,偷放伍子胥。19年后,伍子胥引吴国30 万重兵回故国复仇,楚平王一命呜呼,伍子胥复仇愿望落空,但已经被仇恨挟持的伍子胥,不惜以黎民百姓的生命为代价,水淹郢都,攻破楚国,欲掘坟鞭尸楚平王。申包胥屡次劝阻无效,空余对伍子胥躯壳的悲叹。中国的复仇故事多以肉体毁灭、善恶分明为主要模式,而《春秋二胥》显然跳脱了这个因循惯例(平王已死、伍子胥善恶莫辨),直指家国冲突中的人性抉择。
悲剧的力量往往能够升华为崇高的美感。博克认为,从主体心理看,崇高以痛苦为基础,令人恐惧,它涉及人的“自我保存”的欲念。[2]剧情的聚焦点,就在伍子胥如何从一个人性未泯的复仇者,在复仇目标的驱动下,人性一步步被仇恨吞噬,直至异化为阖闾野心图霸的工具的过程。尤其是水淹郢都,表现了伍子胥人性泯灭后的巨大破坏力和杀伤力,生灵涂炭无辜惨死,控诉了人性的恶和战争的残酷无情,也更能表现出悲剧的惨烈。通过伍子胥这个角色的人性探索,编剧冯钢老师发出了这样的诘问:“伍子胥血债血偿的坚持固然有些许偏执,但是,难道人死了他所犯下的罪孽就可以一笔勾销么?其实对伤害自己的人施以报复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禀性,是人性复杂的一个重要方面,是人类始终难以摆脱的心理困境。然而,当被害者无限放大个人的痛苦与仇恨,乃至以暴制暴、以杀止杀地去复仇时,施暴者和被害者就换了身份,站在了相互彼此的对立面,这是任何时代人类所面临的共同困境。”①冯钢.且学且做,且做且学.内部资料,编剧创作手记.戏曲理论家龚和德将此精辟的归纳为:“《春秋二胥》的现代精神,是人类应当有勇气反思和避免因为仇恨而带来更大的人道灾难和人性摧残!”[3]《春秋二胥》正是在人性反思上,对伍子胥复仇这个经典故事的全新演绎,赋予了这个老故事以现代的新探索、新思路和新启示,从而展现出了新的艺术魅力。
图1 《春秋二胥》剧照a
图2 《春秋二胥》剧照b
西方文学中有很多经典的复仇者形象,如美狄亚、哈姆雷特、《呼啸山庄》中的希斯克利夫、《基督山伯爵》中的爱德蒙·唐泰斯等,中国的复仇者艺术形象,也有赵氏孤儿、窦娥、《史记》中的游侠、《水浒传》中的武松、林冲等众英雄,伍子胥尤其是典型代表。好的角色设计,可以自然呈现和凸显出主题。《春秋二胥》的人物设计,恰恰很好地做到了这一点。不同于以往的戏剧处理,《春秋二胥》把伍子胥的角色从老生改为花脸,从而可以在角色身上实现更为复杂的人性探讨。伍子胥是强复仇驱动的人物,形象非常鲜明,在他身上,体现了丰富的人性。他是可怜人,身负血海深仇,但因为敌人已死,报复无着落,引吴兵伐楚,却是进退两难。他又是可恨之人,为一己私仇,不惜发起战争,置黎民百姓于战争水火,更为了复仇成功,决堤淹城,死伤多少无辜百姓!优秀的剧作,人物应该在矛盾纠葛中被激发出全部的潜能。一开始,伍子胥等待了19年,意气风发,感觉复仇指日可待;申包胥夜使吴营,伍子胥惊悉平王已死,方寸大乱,19年的等待、30 万重兵的威力,仿佛打在一团“棉花”上。及伍子胥回郢都祭父,要昭王交出平王尸骨,一为泄愤,二为攻打郢都寻找师出之名。昭王一口回绝,伍子胥便有了挥兵一战的情由。复仇目的得以继续。岂料楚军同仇敌忾,吴军久攻不下。在阖闾的步步紧逼下,伍子胥无法抉择,只好决堤淹城。但在这个决定前,伍子胥是犹豫的,因此夜会申包胥,希望昭王出城投降,以免伤及无辜,却遭到申包胥的怒斥。伍子胥进退维谷,只有淹城破楚,导致悲剧不可逆转。本剧合理的矛盾设置,使得伍子胥这个主角形象立体且富有层次感。
既然是“春秋二胥”,申包胥的形象刻画尤其重要。伍子胥和申包胥就像是复仇硬币的两面,伍子胥表现的是人性的自私和毁灭,申包胥要着力塑造人性中的爱、宽容和救赎,一个是复仇驱动,一个是仁爱驱动。过去历史材料对于申包胥的描述不多,本剧围绕伍子胥人性沦丧的设计,对申包胥的角色作了最大的修改和想象,是伍子胥形象的有力反衬(尽管为了主题需要,申包胥哭秦庭的经典戏被删掉了,很可惜,但也是无奈之举)。申包胥的老生设计,符合中国古代文人士大夫的形象。剧中申包胥的戏份甚至重于伍子胥,改编中有明确将申包胥作为第一主角的设计意图。在个人情仇方面,申包胥恩怨分明,为留下伍家血脉,他不惜冒死放走伍子胥。在国家大义面前,申包胥又明辨是非,伍子胥领吴兵伐楚,申包胥力劝和解,伍子胥计划决堤淹城,申包胥不惜割袍断义。申包胥仁爱驱动的人物形象是鲜明的。此外,剧中的其他角色设计也可圈可点。比如孟嬴作为剧中唯一的女性角色,表现也很有亮点:第一次出场,她力荐昭王赦免申包胥,澄清事实,深明大义。第二次出场,劝说昭王接受申包胥建议,为楚王室保存血脉,对剧情起到关键推动作用。第三次出场,她先赞赏和感谢伍家仗义执言,又以舍生取义刺杀伍子胥作结,给了伍子胥的人性沦丧以强大的刺激和反讽。吴王阖闾是一个很好的剧情和矛盾助推剂,他的几次出场,都各有特点:第一次出场,是不放心伍子胥,以退为进,施压。第二次上场是在伍子胥犹豫不决时,坚定伍子胥的灭城决心,无毒不丈夫。第三次出场,侵略成功,小人得志的嚣张气焰跃然纸上。《春秋二胥》在人物设计上的精简意赅,真正起到了围绕主题和剧情推动的核心作用。
图3 《春秋二胥》剧照c
西方艺术重再现,东方艺术重表现。传统东方艺术样式的表现和表意功能,在本剧中也得到了充分的发挥。首先是唱词、唱腔和演绎都很唯美,主要演员的表演、演唱都很见功力,给人以审美享受。我一直以为京剧、越剧等传统艺术,在表达情绪、渲染戏剧张力方面,比电影、电视剧等很多现代艺术样式更有力量。董洪松对伍子胥的演绎很感人,悲悯又不失英雄气概。第二场戏,伍子胥惊悉楚平王暴毙,自己报仇无门时,那种肝胆欲裂,悲愤不已的情状,董洪松通过抖肩、甩须、震步等动作做了富有层次感也更具情绪传染力的表达。第三场伍子胥祭父那段,前有安平老师的经典演绎,董洪松的表演同样形神俱备,顿首、震躯、跪步、抹泪、抚须,节奏从容、情绪饱满,充分展现了伍子胥五内俱焚、肝肠寸断的哀恸,董洪松略带沙哑的唱腔凄婉动人,千回百转,把19年的冤屈苦难尽情宣泄,令人动容。还有第二场、第四场申包胥、伍子胥两次重逢时的合唱都很不错。两人的互动,既体现了两人互相猜忌却有拳拳之心的矛盾心理,也体现出了温暖的人性和款款的兄弟深情,在剧中是一个很好的节奏调整。
其次是舞美、服装、配乐等,都着意强调了重在写意的表现功能。崇高的意象世界的核心意蕴是追求无限。[2]写意的创作手法,给了艺术表现更多的可能。本剧的舞美设计,做到了简约、空灵、古朴,对衬托主题和渲染剧情氛围起到了很好的辅助作用。比如序场的伍子胥罹难,申包胥乘夜送行,寥寥几个黑色芦苇荡画片,表现出了凄风苦雨、天地苍茫。第三场伍子胥回楚室宗庙祭奠,白幕幡幡,萧杀悲凉。服装没有用传统戏剧的平板老路,而是贴合剧情和主题设计,引入春秋时期青铜、金箔等设计元素,用了苏绣中的平金绣,凸显了艺术家的匠心底蕴。而剧终时画外配唱的《了了歌》:“欲了?怎了?恩仇今怎了?……”空旷浩渺,余音袅袅,无论是唱词,还是配曲,都做到了大音希声,言近旨远,既表现了主角内心的空洞和虚无,又提升了这出悲剧的审美高度,干净利落又余韵悠长,令人回味无穷。
当然,舞台是不断追求完美的艺术。《春秋二胥》研创5年多,也在不断地调整和提升中。目前这个版本,我还是有意犹未尽的感觉。我认为最核心的问题,是整剧表现的美感还不够聚焦在崇高的核心审美体验上。在剧情上,围绕着伍子胥人性悲剧的纠葛还不够鲜明和深入。作为伍子胥的对立面,相对于伍子胥强复仇驱动的形象设计,申包胥仁爱驱动的角色塑造也稍欠立体。不像伍子胥,剧中对申包胥的家庭背景和个体命运交待不够,他私放伍子胥,被楚平王囚禁19年,他家庭命运呢?这对他个体选择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另外,目前申包胥人物行动的主动性也不够。如第一次劝伍子胥回去和解,伍子胥应该挑战申包胥:“你的愚忠能换来什么?再来一个暴君楚国还是那样。”伍、申二人的思辩才会更有看头。其实中国的历史兴衰、朝代更迭,无非都是从复仇角度反奸臣更反暴君这个怪圈,本剧既然以复仇为核心命题,可否从历史的纵深角度,讲透中国人的仇恨与报复、怨恨与宽容,从而引申到从国人人性出发的历史反思。还比如第四场戏,伍子胥其实是犹豫的。申包胥应该点破伍子胥进退维谷的处境:“你到底是为报仇?还是觉得‘亏欠’了吴国?平王暴毙让你报仇无着落,失去复仇的目的,你的攻城就没有意义,你现在只是吴王阖闾侵略野心的傀儡。你根本不是为了报仇,你只是牵线木偶。”
这里其实还可以将伍子胥、申包胥、阖闾三方利益的矛盾深化,申包胥虽然痛斥伍子胥,但他也深知淹城的后果,不该意气用事,弃伍子胥而去,而应该帮伍子胥想一个两全之策,实在没有,也要拖延和争取时间。如果在这个情况下,他们的合谋被阖闾识破,又逼迫伍子胥不得不淹城的话,悲剧就更不可挽回了,势必会使剧情更好看,也能更加凸显仇恨泯灭人性的悲剧主题和崇高美感。威廉·阿契尔认为:有生命力的剧本和没有生命力的剧本的差别,就在于前者是人物支配着情节,而后者是情节支配着人物。[4]《春秋二胥》在伍子胥、申包胥、阖闾三者的人物关系上,还应该扎得更深。阖闾的数次逼迫,都还停留在浅层次,没有转化为实际行动,因此使得三人的矛盾冲突力量感不够。再比如最后一场戏,楚国灭国,申包胥向伍子胥告别的段落,应该让申包胥着一身孝服,伍子胥以为申包胥在哭郢都,其实申包胥在哭伍子胥,为伍子胥的人性招魂:“你要伍家三百余口的尸骸,国灭了,你们伍家三百余口的灵魂归向何处?”这样处理可以使家国矛盾和人性探索的主题更加突出。在舞美设计上,也是围绕着崇高美学主题的风格化和极致化的不足。整剧的舞美设计,肃杀萧条有余,美感震撼不足。本身主题就沉重,整体美感设计的欠缺会让观众有疏远感。其实应该往崇高的方向去做,着力塑造苍凉悲壮的感觉。还有很多场景以黑灰色调为主,但都是点缀,不够有力量,没有造成更震撼的美感效果。
京剧其实是中国版的音乐剧。就其诞生之初而言,其实是博取中国戏剧众家之长的集大成者。遗憾的是,由于时代的变迁、审美趣味的变化,京剧在对接当今观众方面,存在很多障碍。如何适应现代观众,开展改编,使传统戏剧对今天的时代仍然有艺术感染力和影响力,我觉得上海京剧院的《春秋二胥》,已经在剧作的主题上作了可贵的探索,从而把传统京剧的现代艺术探索,提升到了新的高度,如果该剧能够在人物塑造、表现形式和节目包装上还有突破,也许会给京剧打开新的艺术和市场空间。期待更优秀的《春秋二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