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安岭

2020-11-12 01:47
北极光 2020年11期
关键词:海林示范户木耳

大国果然说到做到,半个月后红革就到新单位上班了。

这是一家名唤菊香苑的高级会所,红革被安排做会所的保安。说起来干的还是保安,但此保安与小区保安却绝不可同日而语——原来一身皱巴巴的黑布制服,现今是西装笔挺,皮鞋锃亮;原来站在车水马龙的小区门口一天不知吸进多少灰尘尾气,而今的工作环境不是花团锦簇的庭院就是宽敞明亮的大厅;原来月工资不足三百,现今一千还要拐弯。两相对比,红革格外珍惜这份工作,不仅站岗巡逻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对待会所的客人也是加倍的礼貌热情。

晚上与红革同住一个宿舍的小陶说自己过生日,邀红革和另两位室友去夜市吃串儿。

与红革同在保安班的小李说:“大家说说,若有一天咱也像会所客人那样有钱,怎么花?”

红革说:“我没那个造化,也从来不想。”

小李说:“我要是有了钱,第一是给我爸妈盖幢别墅,第二为村里修条路,第三嘛……给你们哥俩每人发上几百万,让你们也变成有钱人。”

小陶笑骂道:“狗屁!你没钱时这样说,真有钱了就不这么干了。”小李就嘿嘿地笑。

正说得高兴,忽见一个小女孩儿跑到他们的桌子前,扑闪着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望着红革叫:“叔叔!”红革认出是朝云的女儿倩倩,惊喜地问:“谁带你来的,妈妈呢?”倩倩牵了红革的手就走。

红革随她穿过排得密密麻麻的桌子板凳,来到一个浓烟滚滚的烤炉前,一个女人正一边扇火一边摆弄着肉串。红革招呼:“朝云,咋干这个了?”女人闻声抬头,高兴地叫:“红革呀,你咋找到我的?”红革说:“是你闺女领我来的。”两人互叙别后情形,朝云让红革没事就到她摊上坐坐,吃两口她烤的肉串,她烤串的水平在这条街上不敢称第一也敢称第二的,红革说:“是吗?那我可要多来尝尝。”

以后红革果然不当班时便到朝云的摊位来,闲时和朝云聊聊天,忙时就帮她招呼客人。有顾客问朝云:“新雇个伙计?”朝云笑着望一眼忙碌的红革:“不是伙计,是新从老家来的兄弟。”

一天红革又来到朝云的摊位,朝云说:“来,我带你见个老乡。”将他拉到一个正在吃串儿的客人面前,介绍说:“这是我的老主顾何老师,在附近的民办学校教书,老家也是兴安岭的。”又向何老师介绍红革:“他就是我和你提过的你们兴安岭老乡,名叫孙红革。”

何老师笑呵呵地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热情地和红革握手,又拉着他一起坐下喝酒吃串儿。

何老师是朝云的老顾客,隔三岔五便来光顾。红革见他谈吐风趣,学问渊深,为人豪放洒脱,只觉和他喝酒聊天既长见识也是一种享受。

聊到大家共同的家乡兴安岭,何老师说:“咱兴安岭可不简单,它就像一道千里大屏障,挡住了西伯利亚的寒流和蒙古高原的干旱季风,西边护住了呼伦贝尔大草原,东边护住了东北平原和华北平原。兴安岭还是松花江、嫩江等好多大江大河的发源地,因为有了这些江河的滋润,东北平原的物产才会这么丰富,成为我们国家的大粮仓!”

“原来咱兴安岭这么牛!”红革惊叹不已,虽然从小在兴安岭长大,对这片土地的了解却实在不多。

何老师眯眼望向远处,仿佛面前横亘着故乡的巍巍群山:“拓跋鲜卑人、契丹人、蒙古人走出了兴安岭,鄂伦春人却永远留了下来,他们住仙人柱,喝都柿酒,自由自在游荡在无边的林海……上学时学过一首关于鄂伦春的歌吧?”说罢手击膝盖打着拍子,深情唱起来:“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森林里住着勇敢的鄂伦春……一呀一匹烈马,一呀一杆枪,翻山越岭打猎巡逻护呀护山林……”

红革也借着酒意随着何老师高声歌唱,引得夜市的其他食客都好奇地向他们张望。

年关将近,来会所的客人激增,员工们也更加忙碌,然而大家的眉梢眼角却不见疲惫,相反倒还带有几分喜色——春节意味着回家,一年到头漂泊在外,终于可以与亲人团聚,谁的心里不激动万分呢?

红革这天从班上下来,邻床的小陶指指他的床铺:“孙哥,有你一封信。”红革从铺上拿起信,不是春枝写的,而是海林那笔瘦长潇洒的行书。“海林给我写信有什么事呢?”怀着疑惑红革拆开了信。

海林在信里告诉红革,自己半年前已调到城区镇,目前负责全镇木耳养殖的推广工作。在描述了一番木耳产业的辉煌前景后,海林说镇里准备扶植一批木耳养殖示范户,打响翠岭发展林下经济的第一炮。关于示范户的人选,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红革。

在信的末尾海林充满激情地写道:与其背井离乡在外面打工,不如回来和我一起从事这一富有开拓性的事业,也许林区的明天,就在我们将要培育的一朵朵黑亮的木耳上……

看罢信红革真的有点动心了,回翠岭养木耳若真如海林描述的那样好,既有了收入,又能照顾家里,何乐而不为?

回翠岭前红革又专程去看望了一趟朝云母女。朝云听他说回林区后可能再不来了,不禁神色黯然,送他出门时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红革见她如此,心里也不是滋味,安慰她说:“我回家去了,但我妹妹、妹夫还在这里,以后咱们还是有机会见面的,你们娘俩……多保重吧。”

红革走的时候大国和红心都到火车站送他。本来红心是要和他一起回去的,孰料出发前几日突然查出已怀有身孕,不宜远行颠簸,只得遗憾地将车票退了。红心买了许多送给家人的礼物交到红革手里,泪眼婆娑地说:“哥,让爸妈保重身体,等孩子生下来以后再回去看他们。”

红革中间倒了一次车,第三天一早火车终于驶进了兴安岭。火车穿山越岭隆隆向前,红革眼望窗外不胜感慨,春天出山时雪尚未化尽,如今又已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火车驶进了翠岭地界,山峦、树木,一切都是那样亲切和熟悉。将到车站的时候火车速度慢下来,透过凝结着冰花的车窗,红革看到站台上的人,都在凛冽的寒风中翘首等待归来的亲人。接着他在人群中发现了父亲、母亲和抱着孩子的春枝。

第六章

听说红革从河北回来,海林立即赶来看他。

过去一年海林可谓顺风顺水,完成了从工人到干部的身份转换,接着离开林场去了城区镇镇政府,并很快被提拔为副镇长。

春风得意的海林很想凭自己的能力干出些成绩。恰值地区要求各林业局积极发展林下经济,海林经过缜密的调查研究,向镇领导建议在辖区内扶植一批木耳养殖示范户,打响翠岭发展林下经济的第一炮。书记和镇长大为嘉许,不仅采纳了海林的建议,还指派他具体负责这项工作。

就像海林给红革信中写的那样,他第一个想到的示范户人选就是红革。海林见到红革,略一寒暄便迫不及待地谈起木耳养殖,干这个行当是如何如何的利润丰厚,如何如何的前景辉煌。

“养木耳这活儿我从没接触过,可以说是两眼一抹黑,能行吗?”红革不无疑虑。

“你放心,”海林说,“镇里对你们这些示范户从菌种到技术都给予全力支持,你就撸起袖子放心大胆地干吧!”

送走海林后红革把养木耳的事同父母和春枝讲了,征询他们的意见。

孙连福吸着烟思谋半天,开口说:“咱不当这冒尖的,谁愿意当示范户让他当去,等他干成了咱再跟着干。”

“你爸说的对,”姚淑兰附和说,“咱先别着急下水,站岸上看看风色再说。”

春枝却表达了不同的意见:“老话说早起的鸟儿才有虫吃,当示范户一来有政府帮扶,二来竞争也小,干成了也就干成了。如果等人家干成了再跟着大伙一窝蜂地去凑热闹,风险是没有,可也挣不着啥钱。”

红革说:“听海林跟我讲的意思,当示范户好多事政府都管了,不用多少投入,就算干砸了赔进去的也只是自己的力气,爸,妈,不然咱就试一回?”

孙连福和老伴对视一眼,在鞋底磕磕烟灰说:“我们老两口岁数大了,思想有时候跟不上,大主意还是你们自己拿。你们真要干的话我和你妈就当好你们的后勤,家务活儿和林兴都交给我俩,只是你们做事千万细心些,妥妥当当别有啥闪失才好。”

春节过后十户示范户都被召集到镇政府的会议室里,参加木耳养殖的技术培训。海林作为镇上的主管领导首先讲话,他阐述了发展木耳养殖对突破“独木”经济模式,摆脱林区目前困境的重大意义,接着便请出一位年纪五十上下的高个子男人,向众人隆重介绍:“这位是镇政府从外地给大家请来的老师孔师傅,孔师傅是他们那一带有名的木耳养殖大王,技术那是没的说,希望大家跟着孔师傅好好学习,让木耳养殖在咱翠岭落地生根!”

在热烈的掌声中孔师傅开始给示范户们上课,有些养殖环节讲一遍示范户们不明白,他就多讲两遍,直到大家确实领会为止。教者用心学者努力,等培训班结束时,示范户们对木耳养殖的工作流程已大体掌握。

红革和春枝依孔师傅所教,将桦木锯末、麦麸子等按比例搅拌在一起,做成培养基,再将这些培养基分成一个个小袋,放入蒸锅焖蒸灭菌。等杂菌去除干净,两人再小心地将木耳菌种接入小袋,让它在其中萌发生长。

在灭菌接种的关键时刻,海林始终陪伴在侧,遇有搞不懂的问题,他便和红革一起研究,回想当初孔师傅是如何讲的,集思广益拿出最佳的解决办法。红革接菌成功,海林马上走东家串西家将他的成功经验向其他示范户推广,带领大家一起前进。

五一后天气转暖,应该对菌袋进行露天管理了。红革和春枝将菌袋从屋里移出来,整整齐齐地摆放在菜园里,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只需早晚定时浇水,静待耳片长成。

几个月的辛苦劳碌,夫妻两个都瘦了一圈,但眼见收获在即,满心满眼都是掩不住的喜悦。

这天是星期日,红革吃过早饭到菜园检查耳片长势,正弯腰细看,忽听板障外有人叫他,抬头一看,原来是延峰。

延峰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脸蛋红扑扑的姑娘。红革笑着迎出来:“是延峰呀,你可好长时间没来了。”

延峰向红革介绍同来的姑娘:“这是于秀云。”又向姑娘介绍红革:“这就是我常跟你说的孙红革,我最好的哥们。”

红革当然看出延峰和秀云的关系,笑道:“欢迎欢迎。这里站没站处坐没坐处,还是到我家里去吧。”

“不用了,这儿就挺好。”延峰说,“我们还想参观参观你养的木耳呢。”

红革领着两位客人进了院子,将菜园里的菌袋指点给他们看。

“哇,这么多木耳!”秀云面对密密麻麻的菌袋惊叹不已。

延峰也感好奇:“我原来以为木耳是在树上结的,谁知是长在地上。”

红革介绍:“野生木耳确实是长在朽木上,我这里是人工养殖的袋装木耳。教我们种木耳的师傅说,常吃木耳能活血清肠,润肺补脑,等我这些木耳下来,给你拿点儿吃去。”

延峰笑道:“好啊,你说话可要算数。”

“呀,是延峰来了。”随着话音春枝跨进了院子。延峰把秀云向春枝介绍了,春枝上下打量着秀云说:“怎么瞧着这么眼熟,对了,你不是菜市场卖调料的那个姑娘吗?”

秀云点点头:“我初中毕业就在市场卖调料,已经好几年了。”

春枝问道:“延峰,老实交待,怎么把这么漂亮的姑娘追到手的?”

延峰笑道:“我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延峰和秀云的爱情颇有戏剧性。翠岭一中座落在镇北,延峰家住镇南,每天上下班都要穿过镇子中心的菜市场。就在这日复一日的穿行中,他逐渐被卖调料的秀云姑娘吸引。也许是所谓爱情的魔力吧,秀云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让他深深着迷,上下班匆匆看一眼看不够,他索性下了班也不回家,跑到菜市场站在秀云摊位对面,一眼不错地痴痴张望。

秀云觉察到了,被他瞧得不好意思,但看人又不犯法,对他也无可奈何。

延峰这样看了半个月左右,秀云把这事告诉了母亲。秀云妈是个泼辣性子,等到延峰再来时径直走过去问道:“小伙子,你为啥总看我闺女?”延峰答:“我喜欢她。”秀云妈说:“喜欢?是想要娶她吗?”延峰答:“是。”秀云妈说:“那好,说说你的个人条件。”

等延峰说了自己的基本情况,秀云妈满意地点点头:“回去跟你爸妈说,改天我们两边家长见个面。”

双方家长见了面,延峰和秀云便正式确定了恋爱关系。延峰每天早晨帮秀云出了摊再去学校,晚上下了班又到菜市场帮忙,他是个典型的书呆子,于买卖一路全无悟性,经常犯错遭秀云训斥挖苦,但却十分享受乐在其中。

听了延峰的浪漫史,红革当胸给了他一拳:“真有你的,硬是拿眼睛看来个女朋友。”

延峰说:“我和秀云的喜日子订在六月二十六,你和嫂子一定来捧场呀。”

“一定去,”红革笑道,“就算你不来请,我们也要闹你去。”

延峰和秀云走后红革和春枝给菌袋浇了一遍水,等忙活完已是中午。两人回到家里,春枝去外屋地帮母亲做饭,红革从父亲怀里接过林兴,让看了半天孙子的父亲喘口气。

孙连福点上一棵烟,惬意地吸了一口,对儿子说:“我一个老战友年前搬到山外去了,临走时把他开的一块菜地给了我。开春了,该拾掇拾掇了,明天你早点儿给木耳浇水,完事咱爷俩到地里去一趟。”

第二天晴空丽日,正适合下地干活,孙连福和红革各在自行车上绑了锄头、铁锹,一前一后向清水河边的菜地骑来。

孙连福领着儿子到了老战友赠予的菜地,卸下工具开始干活。积了一冬的白雪融化后将土壤浸泡得异常松软,一锹铲下去,一大块泥土就被翻起来,黑油油的。初春时节天气还不热,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一旁的小树林中不时传出鸟儿的阵阵啁啾,在这样的情境中劳作不再是受累,反倒变成了一种享受。

爷俩歇够了,拿起锄头准备继续干活,就在这时伴随一阵车链子的哗啦哗啦声,几辆老旧不堪的自行车顺着运材道驶了过来。

一辆自行车在红革家的地头停下,骑车人斜跨在大梁上叫道:“红革,锄地呢!”红革一看,原来同一建筑队的大老赵,遂招呼说:“是赵叔呀。”

同是建工处的老职工,大老赵与孙连福也相熟得很,向他笑道:“孙哥,这点儿地让大小子一个人拾掇得了,你老胳膊老腿的,不怕闪了腰?”

“别看我头发白的多,其实比你大不了几岁,硬实着呢,老赵,你这是干啥去呀?孙连福说。”

“炸鱼。”

“炸鱼?”红革听说过钓鱼捞鱼,却不知道炸鱼,问道:“赵叔,咋个炸法?”

“简单得很,寻个鱼多的水湾子,往空酒瓶里装上雷管炸药,朝河里一扔,就听惊天动地一声响,白花花的死鱼马上漂满了河面,这时候你就下水捞吧,细鳞、划子,什么鱼都有。

孙哥,等哪天闲了我请你喝酒,你们爷俩忙着,我走了。”说完蹬车便走。

孙连福叮嘱道:“你又整雷管又弄炸药的,千万小心点!”

“没事儿!”声音传来时人已去远。

五月的前半段风和日丽,中旬之后天气骤变,五六级的大风席天卷地地刮起,救火车的警笛声便开始响彻翠岭的大街小巷。

林区的居民都知道,警笛一响就不许再生火做饭,于是各个食杂店的生意登时红火起来,积存的面包、饼干半天就被人们抢购一空,喜得老板们只盼大风多刮几日才好。

林兴一连吃了两天干巴巴的面包、饼干,嚷着要奶奶给他做热乎饭。姚淑兰犯了难,望着其他三个大人说:“不然趁天黑看不着烟囱冒烟,给孩子做点饭?”

红革说:“得了,妈,真被逮住被罚款不说,还要挨一顿尅,犯不着!”

“儿子,你不是说长大要当解放军吗?”春枝蹲下身对林兴说,“解放军打仗的时候经常没有热乎饭吃,你要当解放军,现在就是对你的考验。”

林兴想了想,大声说:“我要当解放军,不吃热乎饭!”

“好样的!”春枝拍了拍儿子的小脑瓜,得意地向公婆和红革挤了挤眼。

大风刮了几日终于停歇,林区人松了一口气,谁知进入六月气氛再度紧张,几处雷击火同时在翠岭地面上燃起,火势熊熊,大片山林危在旦夕。扑火队与驻翠岭的森警部队立即奔赴火场,很快林业局所属各单位也接到命令,由于着火点分散扑火力量不足,要求他们组织人马上山增援。

两辆卡车停在建工处机关大楼下,全体扑火队员在车前站成两排,听候崔立民主任的战前动员。

崔立民去年刚从别的单位调来,三十五六岁,个头中等身板粗壮,一双铜铃大眼炯炯有神。向大家简明扼要介绍了火情后,崔立民高声说:“为了保卫国家珍贵的森林资源,保卫林区老百姓的生命财产安全,我们一定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作风,坚决打赢这场扑灭山火的战斗!大家有信心没有?”

“有!”队员们的回答雄壮有力。

崔立民满意地点点头,一摆手:“领取工具食品,准备出发!”

红革正随着大家排队领取工具,忽听大门口有人叫他,转头看去原来是春枝,红革跑到她面前问:“你怎么来了?”

春枝将一个包裹递给他:“这里面是张狗皮褥子,夜里山上冷,你睡觉时垫在身子下面。”

“我知道了。”红革接过了包裹,“你回去吧,告诉爸妈,别担心我。”

“你千万小心!”

“放心吧!”红革答应着跑回了队伍。

两辆卡车出了镇子,顺着运材道一路北行,一个小时后到了着火点之一的飞龙山脚下。山下虽看不到火光,却已感到热浪灼人,四下弥漫的浓烟呛得人涕泪交流。

扑火队员们跳下卡车,徒步赶往火场。

林区扑火的主力是森警部队和专业扑火队,他们装备齐全训练有速,每人持一台风力灭火机,十几人站成一排,面对火舌直接阻击。至于建工处扑火队这样临时组建的队伍算是辅助力量,主要任务是在过火林带扑灭余火。

在密林中穿行一阵,建工处扑火队到达了扑火指挥部指定的一处过火地带,开始扑打地表上燃烧的明火。队员们手里的武器是用自行车废外胎做成的类似墩布的东西,打在火苗上立时烟消火灭。这种虽简陋却实用的武器被大家称为二号工具,至于一号,自然是专业扑火队用的风力灭火机了。

队员们挥舞着二号工具一番苦战,将这片过火林带的地表明火尽数扑灭。明火既除,下面的工作就是对付地下的暗火。

森林里都是千百年来腐烂的落叶形成的腐殖层,暗火就在它下面缓缓燃烧,缕缕轻烟透过孔隙溢出地表。扑灭暗火当然最好是用水浇,但水源远在山下运输困难,只好采用土工作业,费力地刨树根挖大坑,掘开腐殖层将火打灭。

几十人干了半天只清理了很小一块区域的暗火,一名老工人向崔立民建议:“崔主任,这么大片地方要全挖开得挖到啥时候呀,还是用水浇吧。”

崔立民擦着脸上的热汗点了点头,命令大家全部拎上水桶到山下溪流里提水。众人山上山下跑了几趟,将大部分暗火都浇灭了,只剩最后一小块地方还在冒烟。

崔利民说:“这屁大块地方不值得再到山下提回水,干脆大伙掏出家伙来,用尿浇灭了它。”队员们都笑着说好。

崔立民命令:“全体都有,解开裤带,撒尿灭火!”话出口忽想起队伍中还有几名女士,忙补充说:“女同志们,请你们后退二十步,转过身去!”

等女人们离开,大老爷们们嘻笑着解开裤带,几十只水龙头同时启动,立时把剩余的一点暗火扫荡干净。

崔立民命令大家就地吃饭休息。红革和几个同一建筑队的人围坐在一起,从挎包里掏出饼干、面包狼吞虎咽起来——尽管没酒没菜,食物又干巴巴没有一点儿热乎气,这些饥肠辘辘的人们照旧吃得香甜无比。

第二天醒来大家吃罢早饭,又按照扑火指挥部的电台指示赶往下一个火场。翻过两座山头,队伍来到一片沼泽地前。沼泽地里年复一年的腐草凝结而成的塔头一个连着一个,塔头间涌动着暗红泥泞的浆水,一旦掉下去势必遭遇灭顶之灾。

如同武侠电影里的跳梅花桩一般,大家排着队小心地从一个塔头跳上另一个塔头,慢慢向对岸挪动。

离开沼泽地,队伍继续前行,来到第二个工作点。有了昨天的经验,队员们有的扑打明火,有的提水浇灭暗火,分工合作效率倍增。

下午时风大起来,跟着风向也有了变化,忙着打火的队员们突然感觉不对,向远处一望不由大惊失色,原本烧过去的火头竟杀了个回马枪,再次向这片林子扑来。

一些队员当时就慌了,扔下工具掉头就跑。“给老子站住!”崔立民横着铁锹将他们拦下,喝道:“你们两条腿能跑得过火头吗?大家跟着我一起对着火头猛打,谁敢装孬老子一铁锹拍死他!”

既为崔立民神威所慑也为保命,队员们挥着二号工具迎着火头狂扑猛打,真如战场上与敌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白刃格斗。有的队员衣服烧着了,在地上打个滚抄起工具又奔向烈火,有的队员不小心被枯枝败叶绊了一跤,差点被卷进火头,爬起来又继续投入战斗。火头终于烧过去了,劫后余生的人们一屁股坐在地上,这才发现每个人的面孔都被浓烟熏得乌黑,衣服裤子上也满是灰土,狼狈得如同从阎王殿里跑出来的小鬼。

延峰连着几天心情都不好,这天下班后,海林邀他和红革去新开的烧烤一条街喝酒,几杯啤酒下肚,延峰向两个老同学讲了学校里老师学生双双流失的窘况,慨叹说:“我现在怀疑自己当初回翠岭的选择是不是错了,照这样发展下去,翠岭的教育还有啥前途?”

“我觉得你的选择没错,”红革说,“能去外头念书的学生都是家里条件好的,没条件的人还是得留下来,这些学生也得有人教不是?”

海林说:“讲到底还是经济问题,经济不好,教育、卫生肯定也跟着走下坡路,但国家不会对咱林区撒手不管的,前几天我去地区开会,有领导透露说上头准备推出一个‘天保工程’,停止天然林采伐,拿出资金给林区输血,从根本上解决林区的问题。”

“是吗?那太好了!”听此消息红革和延峰都很高兴。

三人正聊着,身后突然响起音乐声,原来烧烤店的老板为招揽顾客,搬来一台大电视和一套音响摆在摊位前,供食客们随意唱歌消遣。

红革他们的邻座坐着几个姑娘,其中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姑娘经不住同伴怂恿,站起来走到电视机前,唱了一首时下流行的《单身情歌》。她未经雕琢的嗓音干净圆润,天生带有一种空灵之美,一曲唱毕四座掌声雷动。

电视屏幕显示下一曲目是《知心爱人》,红裙姑娘对着麦克风说:“这首歌得男女一起唱,哪位男士愿意上来?”

延峰伸手推推海林:“你去。”海林天生一副好嗓子,从上学到工作一直都是学校和单位的文艺骨干,此时正有些技痒,见延峰撺掇,遂起身走到红裙姑娘面前,说:“我和你唱。”

音乐声响起,红裙姑娘首先开唱:“让我的爱伴着你直到永远,你有没有感觉到我为你担心……”

海林接唱:“把你的情记在心里直到永远,漫漫长路拥有着不变的心……”

两人不仅歌声珠联璧合,表情动作也配合得默契无间,音乐声停下,观众掌声比上一次还要热烈。

海林与红裙姑娘相视一笑,都有知音相遇之感,他们将麦克风交给别人,海林主动伸出手去:“你好,我叫王海林,在镇政府工作。”

红裙姑娘让海林握了一下自己纤细的手掌:“段丽丽,红玫瑰歌舞厅的。”

海林闻言一怔,翠岭地处偏远封闭落后,从没有歌厅舞厅这种娱乐场所,去年电影院亏损倒闭,一个山外来的老板将影院一层租下来,花大钱装修得美轮美奂金碧辉煌,又从外地招来一批伴舞小姐,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在大门口挂上了“红玫瑰歌舞厅”的牌子。从此地处镇子中心地带的电影院夜夜轻歌曼舞纸醉金迷,俨然成为了翠岭走向开放的象征。

“你是歌舞厅的人?”海林眼神中的失望显而易见。

“是啊,欢迎你有时间来我们红玫瑰跳舞。”

“嗯。”海林应付地点点头,坐回自己座位。

尽管喝酒喝到很晚,第二天海林依然早起,准时出现在单位,这是他给自己立的规矩——必须时刻在领导和同事面前保持勤勤恳恳遵规守纪的形象。

海林在办公室看了会儿省里和地区的党报,然后按照约好的时间来到镇长办公室,向镇长关雪梅汇报近期木耳养殖示范户的帮扶工作。

“不错嘛,”听说再有一个月示范户的耳片就能收割,关雪梅满意地点点头,“海林,有个事儿跟你说一下,林管局下来通知,说是新上任的朱局长准备下到各林业局走走,做些调查研究,第一站就来咱翠岭。林业局领导的意思是从示范户里选一家,作为朱局长这次来的一个考察点,你看选谁好呢?”

海林想了一下说:“我觉得孙红革比较合适,他养殖规模大,养的木耳品质也好,有代表性。”

“那好,就选孙红革。这段时间你主要就抓这件事,帮助孙红革做好接待工作,一定要通过考察,让上级领导充分感受到咱翠岭大力发展林下经济的决心!”

海林说:“关镇长,你放心吧!”

海林下午就去了红革家,将地区领导要来他家考察的事通知了红革。

红革听了忙推辞:“别,别,我笨嘴拙腮的,也不会说个场面话,咋接待领导。你还是找别人吧。”

“不会说我教你。红革,我可跟你讲,这次不单是接待地区领导,同时也是宣传咱们翠岭的好机会。”

红革笑了:“行,让地区领导来吧,我尽量接待好。”

按照海林的要求,红革和春枝两口子将养殖点的门窗擦了又擦,屋里屋外扫了又扫。海林又嫌院子的板障子太破太旧,找了些工人三下五除二将它们拆掉,全部换上了飘着松油香的新板子。春枝喜滋滋地摸着崭新的板障子,调侃说:“幸亏来的是地区领导,要来的是省里的领导,海林,你不得把我们这房子推倒重盖呀!”海林笑而不答。

终于到了地区领导来视察的日子,一大早红革和春枝就守在养殖点恭候领导到来。

七点钟的时候一辆吉普车停在了胡同口,夫妇俩忙迎上去。车门打开,下来的却是关雪梅和海林。海林将红革夫妻向镇长做了介绍,关雪梅慰勉了他们几句,叮嘱了一些事项,又由海林陪着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纰漏,这才放心地上车离去。

头次见地区的领导,红革禁不住有些手颤心跳,随即暗骂自己:“领导也不吃人,怕什么!”然而事实上朱局长异常和蔼,亲切地和红革握手,表扬他敢于尝试新鲜事物,大胆迈出翠岭发展林下经济的第一步。

红革领着朱局长一行在养殖点慢慢转悠,一边走一边细致讲解。看着密密麻麻的菌棒,朱局长连连点头。转了一圈回来,春枝拿出几张小凳子摆在树荫下,请朱局长等领导坐下休息。

朱局长招呼红革坐在自己身边,问:“小孙呀,目前还有没有什么困难需要政府帮助啊?”

红革说:“朱局长,养木耳前期投入很大,要不是镇政府帮扶,我们示范户根本干不起来。明年我们要扩大再生产,要带动更多的人参与进来,还得依靠镇政府的大力支持呢。”

朱局长沉吟说:“近几年翠岭的经济形势不乐观啊,发展木耳养殖只靠林业局和镇政府的力量怕是不行。这样吧,张主任,”他回头望向一名干部,“等回到地区你跟财政方面说一下,让他们争取给翠岭划拨一笔扶助木耳养殖的专项资金。”

张主任连忙掏出笔记本,记下局长的指示。一旁的翠岭大小官员无不喜笑颜开。

最近翠岭接待频繁,朱局长前脚刚走,后脚又迎来了省作协副主席郑石带队的作家采风团。

采风团先在城区镇和周边几个林场转了几天,然后向宣传部门的同志提出希望深入接触林区普通百姓的生活。在当前积极发展林下经济的形势下,最宜宣传的人物首推木耳养殖示范户,经过宣传部门与城区镇沟通协商,海林副镇长便担任了作家们的专职陪同。

自己负责的工作刚被林管局局长考察,现在又进入省城作家的视线,海林内心的兴奋自不待言,他殷勤地领着作家们走东家串西家,真正走入示范户们的生活和劳作之中。

这天海林陪着郑石等几位作家转到了董晓曼家。晓曼热情地带这些省里来的贵客看地里的菌棒,又请到屋里喝茶歇息。

几位作家一边品着茶水,一边询问晓曼养木耳之前做什么工作,收入多少,为什么养起木耳等。

晓曼奇怪地问:“你们这些政府的人可真逗,检查木耳工作就说木耳的事儿,老调查我干什么?”

“你误会了,”郑石笑道,“我们不是政府部门的,是省作家协会的作家,到翠岭这儿搜集创作素材。”

“作家协会?”晓曼问,“是专门管作家的单位吗?”

“没错。”

“写诗的人管不管?”

“也管。”

“那好,你们等着。”

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晓曼走向墙角的书架,翻了半天找出一沓塑料绳捆着的信封。她把信封拍在桌上,脸上带着愠怒说:“你们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我们当家的花那么大工夫写的诗,凭啥不给发表?”

作家们拿起信封一看,原来都是文学刊物的退稿信。郑石尽量委婉地说:“你爱人喜欢文学是好事,但杂志社对稿件是有要求的,不能说投稿就一定给发表,比如我们,刚写东西的时候也收到过好多退稿信……”

晓曼打断郑石:“能不能够上你说的那个要求,我拿来你们自己看。”

晓曼找出丈夫的两本诗稿,郑石是著名文艺评论家,另一位被众人尊称为何老的老作家是享誉文坛的诗人,两人各拿起一本,认真品读仔细玩味。良久两人放下诗稿,何老说:“薛远的多数诗作表现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在面对自然的谦卑中又充满着激情与渴望,尤其难得的是,他的诗作十分讲究韵律和节奏,因而从头至尾始终流淌着一种音乐之美。”

晓曼听得似懂非懂,惴惴地问:“薛远写的诗……水平到底咋样?”

郑石说:“相当不错,给薛远退稿的编辑,确实不是能识千里马的伯乐。”

“我们今天既然发现了,就不能让他继续埋没下去。”郑石转头问晓曼,“薛远什么时间下班?我们想见见他。”

晓曼看看墙上的挂钟:“现在是三点半,六点他就回来了。”

海林敏感地意识到此时正是薛远命运转折的机会,说:“薛远不就在胶合板厂上班吗?我去把他叫回来。”出了屋子骑上晓曼的自行车一溜烟去了。

工夫不大穿着一身破旧工装的薛远跟着海林进了家门。接下来薛远和郑石等人谈经历讲文学,一直聊到日色西沉,他给几个作家看了自己上中学时发表在报刊上的诗作,参加全国青少年诗歌大赛的获奖证书,以及高中刚毕业时主编的《中学生校园诗刊》。

作家们对薛远的诗赞叹不已,并建意他不仅要写诗,还可以做八十年代诗歌的研究。

商家的嗅觉是最灵敏的,听说翠岭养殖出了木耳,一些提着黑提包的山外老客不请自到。

第一个上红革家的老客听口音是内蒙来的,他漫不经心地拿起一片晾晒好的耳片看了看,皱皱眉头说:“肉太薄,颜色嘛……也不正。”

红革初养木耳,对自家木耳品质如何并不托底,听老客如此说心里不由一沉。春枝也是一样,但她比红革多了个心眼,怕老客欺哄他们,分辩道:“谁说颜色不正,这不挺正嘛!”又拿出林管局朱局长与红革亲切叙话的照片:“看,因为我们家木耳养得好,地区领导还特意来视察过。”

老客对照片看也不看一眼,嘿嘿冷笑说:“你觉得好就行,等着卖个大价钱吧。”扔下耳片拍拍巴掌扬长而去。

之后来的两个老客也大致这个作派,仿佛不是来买木耳,而是专门来挑毛病的,搞得红革和春枝越发心里发虚。

第四位老客上门的时候,红革两口子一边给他看木耳,一边紧张地等待他的评判。

“这木耳嘛……”老客抬起头,正看到红革摘下头上的遮阳帽擦汗,他瞪眼盯住红革,突然没头没脑地问出一句:“兄弟,你三年前是不是坐火车出过门?”

红革被他问得一怔,答道:“出过,怎么?”

“你还记得我不?”

红革仔细端详,摇了摇头。

“哎呀,你好好回忆一下,当时你和另一个小伙子住旅店,同屋一个做药材生意的人着了坏人的道儿,所有钱都被骗光了,你俩好心帮了他,想起来没?”

红革努力搜寻头脑中的记忆,问:“你是……那个赌钱被骗的大哥?”

“可不是我咋的!”老客抑制不住的激动,握着红革的手摇晃不止,“兄弟,老哥一直念着你们的恩呢,可没有姓名地址,也不知到哪里去找,没想到今天遇上了!”

春枝搬来两张小凳子放在地上,红革和老客坐下来亲热攀谈。红革得知老客名叫罗振江,原本做药材生意,这两年见收购山货来钱快,便转行当起了老客。

罗振江打听同样帮过自己的姜明,红革告诉他姜明已经举家搬到山外去了。

“那就是没缘了。”罗振江遗憾地搓搓手说,“兄弟,咱们这辈子再见不着面就算了,今天既然遇上了,老哥说啥也要表示一下,这样吧,今晚老哥请客,就去你们全镇最好的饭店,你们两口子务必赏光。”

红革推辞说:“罗大哥,真的不用。”

罗振江脸一板:“你们要不去就是看不起我。”红革见他一片赤诚只好应允。

傍晚红革用自行车带上春枝,夫妇两个一起来到公园边的碧水餐厅。罗振江已等候在门口,见他们到来忙让到订好的包间。

罗振江是收购木耳的老客,红革两口子是木耳养殖户,聊着聊着自然就说到木耳上头。红革问罗振江:“罗大哥,来我家看木耳的老客究竟是咋回事儿?来了不说买也不说不买,只站那儿鸡蛋里挑骨头地找毛病。”

罗振江身子向后一仰,呵呵笑道:“那是我们老客事先商量好的,瞅准你们翠岭人头一回卖木耳,没有啥经验,所以故意给你们下个套儿。”

“下套儿?”红革与春枝对视一眼,问,“下啥套儿?”

“一个老客说你们家木耳成色不好,你可能不信,第二个、第三个都这样说,你还能不信?因为怕自家木耳卖不出去,谈价钱的时候你们各家养殖户一定会比着落价,一个比一个出价低,老客们呢,则稳坐钓鱼台,只要价码不落到让他们满意的地步,决不出手买货。兄弟、弟妹,你们可要知道,让老客满意的价码,就是这半年你们等于白干!”

红革和春枝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红革叹道:“你们老客肚子里咋那么多弯弯绕呀。”

春枝说:“罗大哥,你帮人帮到底,给我们指点个法子,怎么才能不被老客算计了。”

罗振江抿了一口酒说:“其实也不难,关键看你们这些养殖户能不能齐心,只要你们合起伙来咬死一个最低价,凭老客咋煽惑谁也不落一分钱,老客就彻底没戏唱了!”

第二天红革就将老客的手段悉数告知了海林,当然隐去了情报提供者的姓名。海林凭借自己在养殖户中的威信,组织大家建立起了牢固的价格联盟,在这样的联盟面前老客们无计可施,最终以较优渥的价格将每家示范户的木耳悉数收购。一个老客事后与人感叹:“原想到这山沟沟大捞一票,谁知道没占到半分便宜!”

老客付的都是现钱,红革将钱摊放在炕上,一家人喜滋滋地围坐在钱堆前,手指蘸唾沫数了一遍又一遍。林兴光着小脚丫满炕乱跑,边跑边喊:“咱家有钱啦!”

红革问父亲:“爸,您说这钱咱用来干啥?”

未待孙连福回答,姚淑兰抢先说:“干啥?存起来!以后你儿子上中学上大学,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你妈说得没错,别有点钱就瞎抛洒。”孙连福说,“老话说仓里有粮,心中不慌,现在是存折里有钱,心中不慌!”

明天去银行存钱,今晚把钱收在哪儿呢?春枝说就放柜子里,姚淑兰连连摇头,说晚上进来贼咋办。红革提议搁墙洞里,孙连福断然否决:“咱家有耗子哩,你不怕夜里把钱给嗑了?”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还是姚淑兰一锤定音:“塞我枕头底下吧,我觉轻,有点儿动静就能醒,这钱管保没不了。”

熄灯躺在床上,春枝越想越觉好笑,低声对身侧的红革说:“咱们是没见过钱呀,为这点儿钱,小心成这个样子。”

“咋能不小心?”红革说,“那钱每一分每一厘都是咱们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挣来的,真丢了不得心疼死!”

春枝笑道:“我试试妈的警惕性。”故意把枕头边的扫炕笤帚推下炕去,红革待要阻止已来不及。

笤帚一落地小屋的姚淑兰立时惊觉,喊道:“谁?”红革忙应声:“妈,没事儿,是我不小心把东西碰掉了。”说完抬手打了春枝一巴掌,春枝只是吃吃地笑。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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