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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一天正午,阳光正浓时,三桥镇铁器社旁边大英子旅馆走进来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人。女人叫白芍,腆着个肚子,看起来怀孕有四五个月的样子。
白芍到三桥镇是寻找一个男人的,确切说是寻找肚子里孩子的父亲。
白芍是从邻省找到三桥镇来的。白芍的家在邻省的一个叫荒甸子村的村庄。头年腊月初,村上来了个收猪的男人,租了白芍的娘家东屋存脚。当时白芍刚离婚不久,也住在娘家,这样便和男人有了往来。
一次酒后,俩人鬼使神差般睡到了一起。
后来如果不是白芍怀孕了,她和收猪男人那晚的事情,只能算是彼此心灵孤独的一场游戏罢了。
怀孕了,就该另有打算了。
许是太疲惫了,白芍几乎睡了一下午,当她睁开眼时,三桥镇已被夕阳笼罩在一片橙黄色的光辉里。
白芍约到了收猪男人。
进了白芍的房间,男人很疑惑地看着白芍隆起的肚子。
白芍明白了男人的意思,低下头红着脸对男人说,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放心,我不会张冠李戴的,那样也没意思。
男人沉默半晌,然后笑笑说,我信你。男人又皱了一下眉说,只是我有家,还有儿子,这个孩子生下来怎么办?
白芍说,我来这里的目的,只是想告诉你,我怀了你的孩子,但我不会难为你,孩子生下来我自己养。我现在没钱,你能不能先给我安排个窝,等我生下孩子后打零工有了钱还你。我在三桥镇住下来,心里会踏实。我不会对人说孩子的父亲是谁,我自己知道就行了。
男人说,我明天偷着在镇上先给你买个房子,住下后事情慢慢理顺。
几天后,一场小雨,把三桥镇的街面冲刷得干干净净。白芍拎着包裹,住进了男人给她在东街买的两间红砖砌筑的房子。
秋末初冬时,白芍生下一个男孩,取名石头。
石头一周岁时,白芍找了个保姆的活儿,给三桥镇镇长的老爷子每天做三顿饭,事先讲好的,可以带着石头到他家做饭。
一天,白芍在老爷子那儿收拾完刚回到家,这时收猪男人悄悄站在身后,把她吓了一跳。
白芍恼怒地说男人,你鬼呀?走路这样轻?
男人笑着说,对呀,我是鬼,天天缠你身!说完,男人就奔过来把白芍推上床,白芍拼死挣扎,但男人的力气很大,他拨开白芍双臂,把她死死圧住,神色里满是得意。
完事后,男人皱着眉想了半天,便从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白芍,哄着说,这卡里有20万,是给儿子用的。
又嘱咐说,记住,这钱一定是给孩子用,而且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破这个整数钱。
男人走后,白芍找一张纸把密码记了下来,然后又用这张纸把卡包裹起来,放进柜子里的底层。
从这以后,男人隔三差五就过来和白芍缠绵,但从不在白芍这里过夜,白芍也慢慢接受了这样的生活,她觉得自己命该如此。
日子像风一样,刮走就没了。一晃,石头两岁多了。石头开始缠着白芍要爸爸,问白芍,妈妈,我怎么没有爸爸呢?
白芍听后告诉石头,爸爸出门了,很快就会回来了。
一天晌午,一个女人来找白芍,女人面色很冷,自称是收猪男人的老婆。她拿出房契让白芍看一下,说,我男人贩卖痘猪肉,人家吃后出了人命,被派出所抓了,你住的房子要卖掉,换钱去捞我男人。卖房子这点钱也还不够,如果你有良心也可以帮着凑点钱。
白芍的第一反应是吓坏了,她来不及考虑,便对收猪男人老婆说,行,卖房吧,我明天搬出去,捞人要紧!
晚上,白芍翻来覆去睡不着,白芍想到了男人给她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的20万。现在已经到了万不得已的关口,她决定明天去银行,先取出10万救男人。
第二天早上,白芍到了银行,不一会儿,柜台里的工作人员把卡从窗口递出来,告诉白芍,卡里只有开户时的10元钱。
白芍听后,头轰地一声。
白芍没有抑制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掉了下来。
白芍搬出了那个房子后,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回家,回到荒甸子村。
旅馆的大英子听白芍要回荒甸子村,气乎乎地说,你先不能回,这不让他们给欺负走了吗?告诉你,你被收猪男人骗了。什么卖痘猪肉被派出所抓了,那是他们两口子设的骗局!昨晚上我还看到那个男人从饭店里走出来呢!
白芍无语,把脸扭过去,她不想让大英子看到她的眼泪。
白芍领着石头奔向回家的旅程。三桥镇不通火车,白芍从镇上坐客车到了县城,又从县城坐上开往她家乡的火车。
火车上,石头用食指顶着嘴巴,不错眼珠地看着坐在对面的一对父子。年轻的爸爸正给儿子叠着纸飞机,叠完后放在儿子手里让他拿着玩。
石头就问白芍,妈妈,我爸爸会叠飞机吗?白芍说,会,又贴近石头耳边悄声说,你爸爸还会叠大汽车呢!石头高兴了,双手环绕着白芍的脖子,说,爸爸快回来了,回来给我叠大汽车!
白芍手轻轻拍着石头的后背,丝丝酸楚像车窗外的风一样,从心头掠过,眼泪哗地流下来。
似乎没有什么过渡,太阳一下就消失在地平线上了,火车在辽阔的东北平原夜色里穿行着。
范娅是个脾气很倔的女人,凡事认死理,不可通融。
一天晚上,丈夫喝的酩酊大醉回到家,连衣服都没脱,就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
被惊醒后的范娅,却睡不着了,她随手拿起床边的一本时尚杂志翻着。刚翻了几页,客厅那边传来手机短信提示音,范娅起身嘟囔道,喝的跟死猪似的,这大半夜也不关机。
说完,范娅走向客厅,准备把丈夫的手机关闭。
范娅从丈夫的衣袋里拿出手机,刚要按关机键,又一条短信发进来。
范娅便顺手打开了短信阅读,读罢,范娅气得手发抖,从沙发上往起拎丈夫,几次都没拎醒,丈夫睡得太沉了。
无奈,范娅只好回到卧室的床上,生闷气。
手机短信是一个女人发给丈夫的,大致内容是,问丈夫到家没有,发短信不回,惦记宝贝等内容。
从短信肉麻的语气判断,丈夫和她已经上了床,这是令范娅不能容忍的。她可以宽容丈夫吃喝赌,甚至可以去夜所找小姐,但绝不可能容忍丈夫在外面有情人。范娅的逻辑是有情人意味对婚姻的背叛,找小姐是花钱找乐,一把一利索,没有情感的付出。
翌日早,丈夫从醉酒中醒过来,在衣袋里没摸到手机,立马紧张起来,便凑着卧室喊,范娅,看到我手机没有?
范娅从卧室里走出来,说,你手机我保管了,恭喜你外面有情人了!
丈夫镇定下,说,哪能这样表扬人,我有那么招人喜欢吗?
范娅说,你少给我油腔滑调,没用!
说完,范娅把昨晚的短信向丈夫复述了一遍。
丈夫说,那个你也信?男女短信还不都是互相调侃吗!
范娅听丈夫这样解释,更加生气,她指着丈夫的鼻子说,你是不是拿我当弱智?
丈夫不语了。
范娅说,我们离婚!
后来,亲朋好友都来劝说,阻止范娅离婚,但认死理的范娅根本听不进去,最终还是把这个婚姻结束了。
离婚后,范娅带着五岁的女儿生活。
离婚女人带着孩子生活的艰难,范娅心里是早有准备的,而且也都能应付过来。
最难的是外面的社会交往。居家过日子,都有事情求人。以前家里的大事小情,都是丈夫去沟通,根本用不着自己,现在不行了,遇事就得自己厚着脸找人疏通关系。
女儿再有一年就七周岁,到了入小学的年龄了,怎么也得让女儿上个重点小学,起点很重要呀!
这样,难题就来了。范娅居住的道里区没有重点小学,父母居住的南岗区倒是有,但女儿的户口不在那里,想让女儿上重点小学,必须要先把户口迁到父母那里。
范娅想到高中同学李超,他在派出所当民警。可以找他试一试。
范娅把李超约到酒店,把想要办的事和盘托出,李超听后打了个响指,说,此事能办,包在我身上,继而又沉吟下说,你知道,现在办事没钱玩不转,我要找你父母那个辖区派出所户籍民警或所长,怎么也得给人家意思一些吧。
范娅问,得需要多少钱?
李超说,五千吧。
范娅点点头,表示同意。
事情在办的过程中,范娅请李超又吃过几次饭,李超提出要求说,范娅,我们去开房吧。
范娅惊讶,委婉地拒绝了。
最终,女儿户口落到了外公外婆那里,但李超向范娅要了一万元的好处费。
范娅心里清楚,没答应李超开房的要求,他改口要了一万元,这小子准是中间抽条了。
此后,范娅又遇到过难事,她依旧厚着脸找人疏通关系。事情在找人办或办完的过程中,帮她办事的男人也依旧向她提出要求——开房。
当然,这些也都被范娅巧妙地回避开了。
范娅年青时热爱文学,离婚后经历了单身女人种种艰辛之后,内心颇有感慨。范娅开始在电脑上敲文章,把内心的郁闷发泄出来。
范娅把敲好的文章,发给本地晚报副刊一位关姓编辑的邮箱。
不久,文章经关编辑润色后见报。接二连三,范娅又有几篇文章发在这家晚报。
收到稿费后,范娅请关编辑在一个不大的小酒馆吃饭,答谢。
范娅指着桌上的菜说,关老师,我点的菜很简单,请多包涵。
关编辑手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后,说,没问题,君子之交淡如水。
范娅请关编辑吃过这次饭后,关编辑便总打电话鼓励范娅多写文章,多写才能有进步。
范娅就开始多写,然后把文章统统交到关编辑那里,由关编辑把关处理。
关编辑把范娅的文章,不仅在自己的报上发,他还帮润色修改推荐到省外多家报刊发表。
由此,范娅和关编辑的关系更走近了一层,没事时,相互轮流做东在一起吃饭小聚。范娅对关编辑的称呼,也由刚开始的关老师改为老关。
一晃,两年过去了,范娅和老关仍然这么友好地相处着。
有时范娅挺感激老关的,以前自己有求过的男人,都对她提出上床的要求,而老关从没有提过,老关是个好人!
范娅又一次和老关吃饭时,便把内心的这种感激说了出来,老关,你帮助我这么多,但你是唯一没要求和我上床的男人!
老关听后,手又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说,小范呀,其实,我对你也是有想法的,但我呀,天生胆子小,怕我老婆知道和我离婚。
范娅听后好像吃什么东西被噎住了,呆愣在那里好久,才愤愤地说,这世界疯了!
老关没听懂,问范娅,疯了?什么疯了?这时,范娅已经走出了小酒馆的门外。
在深圳开完笔会之后,我刻意留下两天的时间,和几个朋友会面,其中,我最想见到的是老家的朋友大坤。他来深圳十多年了,我们虽有联系,但一直未有谋面的机会,这次一定要见到他,我想他了。
大坤是我在老家时最好的朋友。好到什么样子呢?他追女孩儿,没有请女孩儿吃饭的钱,都要从我兜里掏。当时我们男男女女十几个爱好文学的青年,自发成立了一个飞翔文学社,每月编发一张刊有诗歌、小说的油印小报。
我至今记得大坤朗诵高尔基散文诗《海燕》时的一脸豪迈与激情。
我从手机里调出大坤的手机号,拨了过去。
电话接通,听出大坤的语气很兴奋,是炳哥呀!到深圳了?妈呀!你不会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我在东莞桥头镇谈个合资项目,明天过去看你。
临放电话时,大坤又补充说,明天早饭后我就过去,你一天就不要安排别的事了,都交给我。
我说,好!明天见。
第二天刚过早饭,我就接到大坤电话,炳哥,下楼吧,我在宾馆大厅了。
走出一楼电梯,我一眼就认出了站在大厅中央的大坤。大坤上身着白色丝绸对襟盘扣衫,裤子是青色的、裤脚口收紧的那种灯笼裤,脚穿北京布鞋,头型板寸,单手持珠,拇指上下掐捻。
大坤的旁边还站着一个细柳高挑个的哥们。我和大坤拥抱之后,大坤跟我介绍旁边的哥们,这是长脖鹿,我司机,也是咱东北的哥们。
我马上和这哥们握手。
大坤又说,炳哥,你没发现他脖子很长吗?
我看了看细高挑后,摇摇头。
我见大坤这身行头,就问他,大坤,你现在玩武术了?
大坤掐捻着佛珠,看了眼细高挑说,长脖鹿,你告诉炳哥我现在玩啥!
长脖鹿(姑且这么称呼)凑近我,说,炳哥,坤哥现在玩石呢,玩大发了,连香港、仰光等地的玩石高手,都知道坤哥是赌石界的“黄金眼”。
我用惊异的目光看了眼大坤,他此时正微笑着看我。
大坤说,炳哥,一会儿我带你去个园子赏石,如何?
我说,好,客随主便!
说完,我们向外走。大坤带我走向停在门前的一辆路虎揽胜,长脖鹿在前面小跑着给我们打开了车门。
我问大坤,这车是你的?
大坤看了一下我,带着气说,不是我的是你的呀?别总拿老眼光看人行不。
我双手抱下拳,表示了歉意。
去园子的路上,我和大坤聊着,聊了很多老家的事和老家的人。
后来,我想到大坤离开老家时,因为家里穷找不到对象,是一个人闯到南方的,就问,大坤,现在成家了吧?
没等大坤回答,长脖鹿抢先说,我们坤哥虽然没成家,但不缺女人,一天换一个,全是艺校的女生。
我和大坤坐在车后排,大坤手指仍捻着佛珠说,长脖鹿,你胡咧啥,开你的车得了,不说话能憋死你啊!
长脖鹿呵呵笑了两声说,怕啥,炳哥又不是外人。告诉你,炳哥,坤哥在樟木头镇买了别墅,很多朋友给他介绍女孩儿成家,他都不同意,坤哥说过日子还得是咱东北女人。
车子开出了市区,大坤头往后一仰靠在座背上说,那些年真犯二,还整什么飞翔文学社,什么泰戈尔、雪莱、莱蒙托夫,现在一想脸都红,不过也没什么,这是人生走向成熟的必修课程,每个人都单纯过。
大坤的这番话,我很不爱听,这倒不是因为我现在每天仍然和泰戈尔、雪莱、莱蒙托夫们厮守,我觉得人的志向选择不同,这与犯二和单纯无关。
但我没有反驳大坤。
车行一个小时后,就到达了大坤说的这个园子。园子大门古式风格,门上方刻有两个大字,粤园。购票入园,发现园子很大,占地面积约有七百多亩,风格近似苏州园林。园子依山傍水,建有亭台、曲廊、荷花池、洲岛、桥堤等景观。
步入一处长廊,廊两侧木拓上放着各种形状怪异的奇石。
大坤给我介绍了一些石的种类:菊花石、水晶石、木化石、玉石、灵璧石等。大坤说,这些石都是有灵魂的。我们赌石的人,有时是把命赌在这些石上的。
我们在连接廊柱的一块厚木板上坐下来。之后,大坤说,赌石的人擦石不算什么,主要在切石。我们行话讲:“擦涨不算涨,切涨才算涨。”一刀瞬间暴富,一刀也可倾家荡产,玩的是刺激,但其中也不乏胆识和智慧,尤其是面对那些上百万的造假原石,更要机智灵活,会躲会闪。
我听后,倒吸一口冷气,问大坤,这个行业也能造假呀?
大坤冷冷地说,这年头连媳妇都会是假的!没有什么不能的。
在园子里逛了一上午,到了晌午,大坤说,走,我们出去吧,去吃饭。
出了大门,我看到了“粤园”两个字,便把手机递给长脖鹿,说,给大坤我俩合个影,留个纪念。
大坤立即摆手制止,对我说,干我们这行的从不与人合影照相。
我问,为什么?
大坤想了想说,人永远坚硬不过石头!
这个理由有些牵强,明显是托词,我有些不悦,便像我们从前那样开玩笑似地说,别扯了,你是不是怕卖假石犯事,警方找到你的图像资料,所以从不敢与人照相?
我话音刚落,大坤就对我一句暴吼,你不懂我们这行的规矩,就别乱放屁!大坤的这一句吼叫,让我的嗓子似乎一下被什么噎住了,半天无语,接下来的气氛有点不尴不尬。
在园子附近,有一家莆田海鲜酒店,大坤带我们走了进去。大坤点了很多道海鲜。因为我刚才的那句话,大坤的脸色一直阴沉着,我们吃饭时,谁都不言语,大坤一直用筷子头一下一下扎着螃蟹的盖,气氛很沉闷。
这顿饭的主菜我大多都没记住,只记住了喝的两种汤——虫草汤、鲍鱼汤。
离开故乡那个矿山小镇已近二十年了,无论时间怎样流逝,故乡的许多人和事,都让我不能忘怀。随着岁月的积淀,那些人和事在脑中愈发清晰起来。
其中,高老师便是我经常想到的一个人。
高老师矮胖身材,圆脸,很白,乌黑的头发卷曲着,打着弯儿,像一堆问号排列在头上。高老师经常着灰色的确良中山装,脚上的一双黑色皮鞋永远擦得锃亮,鼻梁上近视镜的镜片厚得跟瓶子底似的,一副纯正的知识分子形象出现在公众的视野。
每逢走路遇到人,高老师镜片后的那双眼睛总是先堆起笑,然后说话。
说起高老师到我们矿山工作,还颇有些戏剧性。我们的矿长在出差的火车上认识了高老师,当听到高老师说自己是辽大中文系毕业的,又看到高老师从挎包里拿出那个盖着钢印校戳的毕业证书时,矿长便动了心思。当时,矿山正是初建时期,缺少人才,矿长就想把高老师作为招贤纳士的人才,引进矿山。
为了试探高老师的“功夫”有多深,喜欢古诗词的矿长,有意和高老师在火车上“玩”起了古诗词。
高老师背诵了李白的《将进酒》,一字不漏,朗朗上口,声声有力,让矿长领略了高老师的真功夫。
矿长当即拍板说,高老师,下了火车你跟我走,到我那个矿山工作。
高老师疑惑着问,您说了算?
矿长回答说,我是矿长,我不说了算,你说了算啊?
这样,高老师就和我们的矿长,来到了这个矿山小镇。
矿长把高老师安排到矿上子弟学校当语文老师。
高老师到矿山时,已经四十多岁,但没有结婚,单身一人。矿长就把离了婚、也是子弟学校的老师齐淑梅介绍给高老师,两个人成了家,住进了矿上给分的家属房。
高老师不负矿长厚望,讲了半年课后,他名声鹊起,讲课的水平在矿区被人口口相传,热烈称赞。
矿长呵呵笑着说,这就好,我们矿山的子弟不愁不成材了!
时间像风一样奔跑着。转过年的春天,阳光把矿山小镇路上的、房屋上的白雪融化了,一冬的萧杀冷瑟似乎在一瞬间踪影皆无。
高老师走在小路上,他的影子在他的右前方,被阳光拉得很长。高老师的步子迈得很急,仿佛是想捕捉一直在他前面的那条很长的影子。高老师用这种很急的步子,走进了矿长办公室。
矿长见了,忙站起,让座斟茶。
高老师掏出手帕,把脸上的汗擦净后,镜片后的那双眼睛先笑了笑,看着矿长说,矿长,我不想在学校工作了。
矿长问,为什么?
高老师回答说,学校里的这些老师太阴,我弄不过他们。
矿长听后,把茶杯向高老师面前推了推,说,怎么个阴法?你详细说一说。
高老师不慌不忙,他拿过杯掀开盖,用杯盖拂了拂飘在上面的叶子,然后把杯子凑到嘴前,“嘘”地啜了一小口。
放下茶杯,高老师对矿长说,事情是这样的,学校要往矿教育科上报优秀骨干教师,我们语文组的六名老师,上午坐在一起评选,经过大家的讨论,一致同意把我排在第一名。我以为稳妥了,便离开去了趟厕所,谁知道从厕所回来后,我由第一名变成了最后一名,这不明显是阴吗!
矿长听后哈哈大笑,说,你没必要较这个真儿,你在矿区人们的心中,已经是真正的优秀骨干教师了。高老师似乎没有理会矿长的话,又说,我是真不想在学校工作了,我想到矿宣传部工作。
矿长刚要说什么,高老师怕矿长制止,忙抢话说,到宣传部工作,我可以写咱们矿上的好人好事,还可以写咱们矿工的贡献,向省报投稿发表。
矿长想了下说,也好,你先回去,我和党群部门的领导先沟通一下。
高老师站起来,镜片后的那双眼睛又先笑了,说,那就谢了!
几天后,高老师就接到了矿人劳科的调动通知,到宣传部上班了。不久,高老师的一篇散文《我们矿工有力量》在省报发表,矿区上下一片喝彩声,高老师是我们矿上第一个在省报发表文章的人。
那时,我正在井下当岩工,三班倒后的业余时间疯狂地写小说,想用文学来改变自己的命运。我写了很多小说,但都被退稿。苦闷之时,我想到了高老师,何不拜他门下求得写作的真经呢?听人说,高老师喜喝酒,我便到商店买了两瓶酒,然后去了高老师的家。
高老师听了我的拜师来意后,镜片后的那双眼睛笑得更加亲切,表情也羞涩起来,说,哪里敢称师,我们共同切磋学习,好吧?
从此我和高老师的接触便多起来,每写完一篇小说便拿去请他指正。高老师在看过我的几篇小说之后,挺认真地和我说,建议你今后先把小说放一放,写点短文练笔,等文字功夫扎实了,再操持小说。
我听懂了高老师的话。高老师的言外之意,依我目前的功力,还不足以应付小说,我听从了高老师的建议,开始写一些短文。
和高老师交往的那段时间,是我人生最珍贵的时光。
从高老师那里,我知道了契诃夫、托尔斯泰、雨果这些写小说的大师。一次,我请高老师喝酒,酒酣耳热之际,高老师对我讲起了这些大师们的作品,末了,高老师对我强调说,读这些大师的作品,会让你终生受益,可惜,我出来时走得急,那些书一本都没带出来,现在想来真是有些遗憾。
这个话我有些没听懂,问高老师,出来时为什么走得那么急?
高老师见我这样问,愣了一下神,忙收住改了话题,来,咱们喝酒,只有酒才能让人达到极致的仙境。
在高老师的指导下,我的几篇随笔小文陆续见诸省城报刊,这对我后来的创作得以成功起到了不可低估的推动作用。高老师成了我内心十分敬仰的人。就在我的创作渐入佳境时,高老师出事了。那天,我上夜班刚下班,高老师的爱人齐淑梅就急匆匆跑到我家告诉我,高老师被警察给抓到镇上派出所了。
我惊讶地问,为什么抓高老师?
齐淑梅摇了摇头。
我就忙说,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去找矿长啊?
齐淑梅站在那里,反复搓着一双手说,找了,矿长出差了。
我和齐淑梅一起来到派出所,要求见一眼高老师。高老师被关到另外一个屋子,无论怎么说,警察就是不让我们见。
我和齐淑梅怏怏不乐,各自回了家。
高老师被警察带走后的几天里,我一直心有不甘,想探究高老师到底是因为什么被抓。
我岩工班的一个哥们,和我平日里相处不错,他姐夫是镇派出所的副所长,便求哥们去派出所打听高老师被抓的原因。哥们从派出所回来后告诉我说,高老师原来不姓高,姓冉,我姐夫说冉冉升起的冉,辽宁法库人,在那边杀了人,是在逃犯。
我听后,很惊讶,什么!杀人?高老师是杀人犯?这么有才华的人怎么可能会是杀人犯?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我,直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也没有答案。
南菜北菜的差别,有时让人苦不堪言。
到东莞开会一周,食宿由会议主办方统一安排,宿在哪里甚至凉热都无大碍,主要是食,令我隐隐担忧。
一个“统一安排”便框定了这次会议食的界限,也意味着失去了基本的自主选择,会议安排啥你就吃啥。我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总不能让人家主办方在宾馆的后厨给你支个大锅,天天吃铁锅炖鱼吧!
既来之则安之,暂且忍受一下舌尖上的痛苦吧。
我的担忧并非无道理,吃了三天的会议饭,我就有些扛不住了,南甜北咸,每天的那些菜非甜即淡,我唤来服务员,压低声音告诉她,给我上一碟小咸菜,服务员很痛快地答应了。不一会儿,给我拿来的竟是一碟青豆,我哭笑不得,虽然没奢望她能拿来蒜茄子,但至少应该是榨菜呀!
吃主食时,服务员递给我一碗暄暄腾腾的米饭,我端着时棉花一般飘轻,吃着也不肉头,味同嚼蜡,索性不吃,放下碗筷,走出饭堂,站在宾馆门前,突然想起汪曾祺先生的话,“一个人的口味要宽一点,杂一点。”
我摇头苦笑,自觉我这一生在口味上,无法宽起来,杂起来。自小吃北菜长大,无论行走天涯海角,故乡食物的味觉一直不曾忘记。
饿则思变,饥肠辘辘中,突然想到这里应该有东北菜馆吧,我拦下一辆出租车,问司机,你知道这附近哪条街上有东北菜馆吗?
司机想了想说,离这儿不远的后街上有一家东北饺子馆。
我听后高兴地坐上车说,O K!去东北饺子馆!
南方夜晚的空气和白天一样,永远是湿漉漉的,整个身子像被一床湿被包裹着。如水的夜晚,我在车里仰望满天繁星,想与它们对话,告诉它们,我是一个饥饿的人,正在寻找粮食。
这时,我似乎看到了夜空中有一张嘲笑的脸。
出租车把我拉到东北饺子馆门前,我付了车费下车,走进饺子馆。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女人迎面走来,和我打招呼,弟儿,来了,里边坐。
亲切的乡音,一听就是纯正的东北人。
我立即笑了,是那种舒心的笑。
坐下后,我问,大嫂,您是东北哪儿的人?
大嫂答,我是沈阳那疙瘩的。
我马上接话说:我是哈尔滨那疙瘩的,说完,我站起,和她击了下掌,耶!心灵上,和这位东北大嫂一下拉近了。
大嫂呵呵地笑了。
我点了一盘酸菜馅饺子,一盘麻酱大拉皮,一盘葱段木耳,半斤散白泡酒,两瓶啤酒。
大嫂见我点了这些,说,怎么饿成这个样子啊!
饺子和菜上来之后,大嫂从后厨给我拿来一碟蒜泥,大嫂说,这蒜泥是蒜缸子捣的,不走味。
我谢过大嫂,便狼吞虎咽吃喝起来。
此时已是过了饭口的时段,饭厅里只有我一个食客,我边吃边和大嫂聊着。我问,大嫂,这店是你开的?
大嫂点点头,说,是的,开这个店也很辛苦,为了饺子肉馅质量,我从不在市场上买肉。我家掌柜的在辽宁大石桥弄了个养殖场,猪、羊、牛、驴都是我们自己圈养,出栏就运到这里宰,你说这肉馅能不鲜嫩吗?
我说,大嫂,你这饺子的确好吃,皮薄馅大,鲜嫩、汁多。
大嫂说,我做生意坚持一点——无论赚多赚少,不能坑害人。
听完,我再次站起,和大嫂又击下掌,说,大嫂,这个我必须给你点赞。
大嫂又呵呵地笑了。
酒足饭饱,我和大嫂相互留下手机号码后,便埋单。
大嫂对我说,白酒啤酒算是乡情酒,大嫂送你的,其余收你个食堂价。
我用湿巾擦了擦手,说,大嫂,您的心意,弟儿承领了,酒都一起算上,接着我又问,什么是食堂价?
大嫂说,比成本略高一点。
最终,大嫂还是给我免了酒钱,还告诉我,吃不惯宾馆菜,就随时过来吃。
翌日早,我们开会的人出发,会议主办方安排去虎门镇参观林则徐纪念馆。十点左右,我接到了东北大嫂给我手机发来的短信,弟儿,今天中午过来吃不?
我回短信,大嫂,今天中午我过不去,在虎门呢!
大嫂回我,哦,去看林则徐去了。
我回,是的,林爷让我捎话给您,他也想吃咱东北的酸菜馅饺子,命你派人速送到销烟池来。
大嫂很快短信发来一笑脸,你真幽默。我家掌柜从大石桥运来的几头肥驴,今早上杀了,午间主餐是驴肉蒸饺,驴肉水饺,寻思让你过来吃个新鲜。
大嫂真是个爽直的大嫂。
……
半年后,我再次来到东莞,这次不是开会,是来谈一个合作项目。晚饭对方公司尽了地主之谊后,我又偷偷打车来到东北饺子馆。走进大厅,没有看见东北大嫂,我就问服务员,我大嫂呢?
服务员面露不解,问,哪个大嫂?
这时,走过来一个穿白衬衫扎领带的小伙子,文质彬彬地告诉我,先生,这家店易主,我现在是这里的老板,有什么事吗?
我问,原来的东北大嫂怎么不干了?
小老板笔直地站在那儿,说,东北大嫂回沈阳了。大嫂丈夫以前从辽宁大石桥运过来的驴都是偷来的,警察从收费站监控找到了线索,把案子破了。
小老板伸手捋顺了一下领带,又说,我也是东北人,大嫂我们以前就熟悉,她把店盘兑给我后,就回东北捞人去了。
这次,我只点了一盘饺子,没喝酒,草草吃完离开。
走出店外,仰望星空,心里突然有些凄凉起来,不知是为东北大嫂,还是为人生这莫测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