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欢
当前对《庄子·内篇》政治思想的研究,主要围绕内篇中的一章或几章展开,内篇的政治思想主要被解读为疏离现实的隐世情怀和混同是非的相对主义,重在说明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张力和纠葛。毋庸置疑的是,《庄子·内篇》政治思想的生发点,是庄子生存的社会现实。面对那样一个天下大乱的残酷社会,庄子不可能不具有忧患意识。事实上,庄子对其所经历的时代有着十分深刻的洞察,并且对个体的生命有着极其深切而又痛苦的体悟。庄子以其敏锐的目光和独到的智慧,为解决时代的纷乱开出了药方,以寓理于事的写作手法,对此进行了十分艺术性的表达。这正是《庄子·内篇》政治思想形成的历史背景和逻辑。徐复观认为:“老、庄的无为而治的政治思想,有其理论性的一面,也有其艺术性的一面。在老子,则前者的意味重于后者;在庄子,则后者的意味重于前者。由艺术的人生观,发而为艺术的政治观,乃极自然之事。”[1]
从展开的次序和方式来看,《庄子·内篇》是一个逻辑严密、循序渐进的整体,艺术性地表达了庄子政治思想的核心内容,包括政治逻辑、政治理想和政治实践三个方面。内篇的政治逻辑以明小大之辨为前提,着眼于发挥圣人的无用之大用,使人达于逍遥之境。内篇的政治理想是圣人通于天地,弥合百家争辩,使万物各得其所,民众安居乐业。内篇的政治实践以保养自身为基础,以修养自身的德性为途径,以通天人之际为必要条件,以用兵为不得已的手段,以实现恩泽万世的政治理想为最终目标。从《庄子·内篇》政治思想的艺术性表达入手,可以勾勒出内篇的政治逻辑,发掘出内篇的政治理想,梳理出内篇政治实践的方案,补正当前内篇政治思想研究之失。
一、《庄子·内篇》中政治逻辑的艺术性表达
《庄子·内篇》政治逻辑的艺术性表达,是以《逍遥游》为起点的。理解内篇的政治逻辑,首先要将我们的精神世界投射到其政治逻辑展开的时空之中。
《逍遥游》开篇以鲲鹏等为意象,将我们抛入一个跨越万里、穿越千年的时空之中,带领我们逾越自身的常规思维,以说明小大之辩。如果不能理解“小大之辩”,打破自身常规思维路径的束缚,就会陷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2]的困境。庄子继而指出:“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3]因此,理解内篇的政治逻辑,如果只着意于一地、一世的政治治理,不超越现实的束缚,就不能从更宏阔的时空中去衡量政治的发展。在庄子看来:“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4]内篇中理想的政治人物往往呈现出这种超凡脱俗的精神风貌。
庄子以尧让位于许由为例,说明圣人对治理天下的姿态,即许由所说:“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5]通常認为,这里是说圣人疏离现实政治,乃至达到忘我的状态,不以天下为意。实则,庄子在此是以“庖人”和“尸祝”为隐喻,说明一世的天子和万世的圣人都参与社会的政治治理,只是有着参与的形式和分工的截然不同。《周易·贲卦·彖》说:“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6]主持祭祀的“尸祝”正是负责观天文和人文,沟通天地人神的媒介,掌管的是天下的文化命脉,其政治效用的发挥主要体现在文化影响力上。
圣人治理万世的关键在于发挥文化的“无用之大用”。庄子以樗为例,说明这棵大树虽然没有具体的用处,但是可以让人“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7],大树使人们处于逍遥安乐的理想境地,人们也不会去主动加害它,这正是无用之大用的奥妙。因而《逍遥游》的逻辑旨归,不是谋求圣人个体精神世界的逍遥,而是谋求使天下人逍遥安乐的方法。《周易·系辞下》说:“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8]。治理天下的理想境界正是“垂衣裳而天下治”,而不是越俎代庖,这也正是《道德经》“道常无为而无不为”[9]的深层内涵。《逍遥游》正是以寓言的形式,用浪漫主义的想象性语言,对这一思想进行了诗意般的发挥。
圣人通过在宏阔的时空中发挥其文化的影响力,达到治理万世之天下,使天下人达到逍遥之境,这正是《逍遥游》中政治逻辑的艺术性表达。
二、《庄子·内篇》中政治理想的艺术性表达
《逍遥游》以寓言的形式,艺术性地阐明了宏阔时空维度上的政治逻辑。《齐物论》开篇便借南郭子綦的口吻说:“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10]可见庄子默认读者的思维经过《逍遥游》的洗礼,已经产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因而《齐物论》进入了其对政治理想的艺术性表达,然而《齐物论》的思想却往往被解读为混同是非的相对主义。
《齐物论》的政治理想,首先是以掌握万物的存在和运化规律为前提的。从根本上说,万物存在的状态是“道通为一”。圣人有了“道通为一”的认识,就会将自己的作为寄藏在万事万物的自然运化之中,从而产生“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11]的身心体验。有了这种体验,圣人对天地万物的存在状况以及人类历史的发展趋势,都会产生认识上的根本改观。《齐物论》中说:“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12]庄子在此彻底否定了儒墨等各家进行争辩的必要性,认为圣人对世俗事务的态度是:“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13]达到这种境界,圣人就能够超越生与死、梦与醒的分别。后世之人如果能够觉解圣人的状态,那么两者在自然时空序列中产生的分际,就会在精神视域的相互交融中弥合了。
为了整治天下大乱、百家争辩不休的社会状况,庄子对理想的政治状态进行了构想。《应帝王》中说“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14],圣人正是在恬淡的心境中,顺物自然而无私意,以无为的状态,使天下得到大治的。庄子借助老聃之口,说明了明王之治的情状:“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15]明王促使天下得到治理,但丝毫不以此为功;使万物得到安顿,但并不得到百姓的仰赖;完成治理天下的事业,但名声不会显露;百姓自得其乐,圣人也功成身退,这才是圣人治理天下的最高境界,这正是对《道德经》“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16]思想的继承和发挥。
总之,庄子的政治理想是一种圣人超然自处,通于天地万物,使天下得到大治,万物各得其所,百家纷争止息,民众安居乐业的状态。内篇以艺术性的表达方式,将这种政治理想提升到了审美的艺术境界。为了使这一政治理想变为现实,从《养生主》开始,庄子对政治实践的方案展开了艺术性表达。
三、《庄子·内篇》中政治实践的艺术性表达
庄子对参与政治实践的前提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那就是要保养自身。《养生主》开篇就明确指出:“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17]个体生命的存在是有限的,而需要去认识和改造的对象是无限的,用有限的生命去追求无限,那就会很疲惫。养生的根本原则是遵守中道,这样不仅可以保存自身,还可以赡养双亲,尽己之天年。通过践行庄子的养生法则,尽管个体的肉体生命终将消亡,但是精神却可以不断地流传下去,文化的影响力会持久流传。因此庄子说:“指穷于为薪,火传也,不知其尽也。”[18]通过这种方式,才有可能解决世风日下,“道术将为天下裂”[19]的问题。
在保养自身的前提下,庄子对治理天下的策略展开了分析。《人间世》中说:“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20]庄子认为,挽救天下的策略不能是杂多的,否则就会引起纷乱,带来忧患。同时,能够挽救天下的至人,一定要先修养自身的德性。如果自身德性不足,而想拯救天下,其效果将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21]。这样不仅不能拯救天下,反而会使天下更加纷乱,其人也必然是“死于暴人之前矣!”[22]对于评估自身德性的方法,《德充符》指出:“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保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23]德性充足的人就像静止的水一样,力量不显扬、不外露,但他内部是充满张力的。德性修养到了这个地步,万物都不会离开他,这才是达到了内圣外王的境界。
此外,莊子还要求德性圆满的圣人明天人之际,这样的圣人也就是真人。《大宗师》中说真人“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24]。因此真人在参与政治实践的过程中:“其心志,其容寂,其颡鼽。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利泽施乎万世,不为爱人。”[25]真人在实际的政治实践中,其心志安定,容貌安静,行动质朴。他的喜怒通于四时的变化,能够与万物的发展都恰当地配合而没有分际。因而真人即使动用军事力量,亡他人之国,也不至于丧失人心,他的恩泽可以施于万世,并且能够做到让百姓自然发展。
总之,庄子政治实践的艺术性表达,以保养自身,发挥文化的软实力为起点,具体方案以简练为原则,以修养自身的德性为途径,以通天人之际为必要条件,以用兵为不得已的手段,以实现恩泽万世的政治理想为最终目标。
结 语
综上所述,《庄子·内篇》是一个首尾贯通的严整体系。王夫之认为:“内篇虽参差旁引,而意皆连属;外篇则踳驳而不续。内篇虽洋溢无方,而指归则约;外篇则言穷意尽,徒为繁说而神理不挚。”[26]可以说,只有从《庄子·内篇》中对政治的艺术性表达入手,我们才能理解内篇文本展开的逻辑,才能理解每一章在作品中占据的位置、所起的作用,以及所说明的问题,才能理解内篇政治思想的真精神。
【作者简介】杨 欢:国家图书馆馆员,研究方向为文化创意产品开发推广及展览展示等。
注释:
[1]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68页。
[2][3][4][5][7][10][11][12][13][14]
[15][17][18][19][20][21][22][23][24]
[25](清)郭庆藩辑,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11页,第16页,第17页,第24页,第40页,第43页,第79页,第83页,第97页,第294页,第296页,第115页,第129页,第1069页,第134页,第136页,第136页,第214页,第229页,第232页。
[6][8](汉)王弼著,(唐)孔颖达疏,卢光明、李申整理:《周易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24页,第353页。
[9][16](汉)王弼注,楼宇烈校释:《老子道德经注校释》,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90页,第40页。
[26]方勇:《庄子学史》,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64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