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写作:“摇曳的生命风景”抑或作为类型的苦难叙事

2020-11-09 03:34马兵
艺术广角 2020年5期
关键词:纯文学底层道德

马兵

底层,是新世纪文学的一个老话题,甚至过于老套了。但在准备本文时,我无意看到了知名社交网站“知乎”上一个引起热议的帖子:为什么当下的文学创作中没有像《骆驼祥子》那样描写下层人苦难命运的优秀小说?[1]看到这个质问,我想也许对新世纪文学略有了解的读者会哑然失笑,因为“底层文学”恰恰是新世纪十余年来风头最劲、持续最久且迄未消歇的文学潮流,它甚至被部分批评者看做是继上个世纪90年代初“人文主义精神大讨论”之后又一次难得地进入公共视域的文学话题。然而,就知乎上围绕前述帖子展开的讨论来看,底层写作的社会影响实在有限。我们当然可以说知乎的这个例子不过是个个案,但其关联的话题却饶有意味:那就是“底层写作”所标榜的及物立场和公共属性,以及以它为代表的新世纪文学中这种诉诸使命感的美学实践,是否达到了预期的目标?“底层写作”的初衷到底是什么?为何那么多写底层的文学作品会遭遇公众的无视,到底是因为判断的盲视、偏见还是底层写作确有难以纾解的困境?

曾有学者对于“底层”这一概念的内涵和外延做过细致梳理和考察,整理出从马克思、葛兰西到后殖民理论家斯皮瓦克及南亚历史学家的《底层研究》与庶民研究再到中国当下“社会阶层的研究报告”这样一条思想史的线索。但批评界在展开对底层小说文本的解析时,这一费力爬梳的知识谱系和思想背景却又往往被搁置,而把底层写作的对象简单锚定在农民、下岗工人、城市贫民等弱势群体上,可从“阶级”到“阶层”、从“人民”到“底层”,去社会政治化的降格到底是如何发生的?“底层”的共名之下那无数不同个体的生活经验和千差万别的生存境遇如何区分?对此批评者又往往语焉不详。

或许正是“底层”概念的含混导致了“底层写作”[2]的悖论:一方面,它的对象边界似乎是有明确的针对性的;另一方面,由于“底层”相对的参照“上层”的变动,它似乎又是动态的,经济地位、政治地位和社会地位居下的各种人士,新青年写作中的“loser”形象等都可能被纳入到这一概念之下。造成这种悖论的原因之一来自于阐释者一种简单的替代式思路,即把底层文学视为是对纯文学的拨乱反正,其证据便是当年纯文学的鼓吹者如李陀、蔡翔等都在新世纪撰文表达了对纯文学失去使命感、过于陶醉个人性情境的忧虑和不满。但由“纯文学”的讨论开启底层文学的写作热潮,这恰说明了底层写作是纯文学场域内的一种自我调整,是新时期文学经历了充分的“向内转”之后的蓄势反弹,也是文学“正反合”逻辑演进的结果,是一些作家试图高张人文情怀和伦理关怀、重建岗位意识、修复自己社会责任以因应时代巨变的写作姿态转型的必然。事实上,“纯文学”的讨论与底层文学思潮的起势共享同一的经济背景和文化背景。底层文学的初衷绝非要蓄意制造与纯文学的断裂,毋宁说是部分作家通过视线下移的方式来建立文学与社会关联的通道的结果,而与底层写作伴生或由其催生的“打工诗歌”“打工文学”等写作潮流也理应放在同一文学框架内理解,不宜因写作者身份的非职业化而另眼相看,更何况,“打工”作家的核心作者如王十月、郑小琼等已跻身体制内写作者的行列。

再者,如果不是过分拘执于“底层”的命名,其实不少作家对底层的关注是一以贯之的,而非受“底层”写作思潮的裹挟才开始的。还有,底层文学的概念被广泛接受大约是在2004年,但就像张韧在《从新写实走向底层文学》中谈到的:“新时期文学视线第一次下移是从20世纪80年代末新写实小说开始的,作家目光移向都市工人家里家外的烦恼,城市棚户区小人物的跌宕人生,怀抱梦想但梦想被现实打碎的漂泊者等等,新写实作家笔端已经触摸到底层众多人物,……由新写实走进底层文学体现了视点的下移再下移,底层开始复苏了。”[3]而如一阵飓风袭过文坛的1996年“现实主义冲击波”留下的《九月还乡》《学习微笑》《分享艰难》等作品率先关注并表现了基层百姓生存的困窘和心灵煎熬,“这些作品中的人物,不仅生计成了问题,而且为了自己尤其是众多工友和乡邻的生计,不得不躬行一种为自己所不能认同的价值行为,从而不得不忍受由此造成的心灵自戕、人格自渎的深在心灵悲剧”,[4]其主旨与新世纪的底层书写并无二致,尤其底层写作中常见的,诸如女性被迫出卖身体与尊严的叙事早在“现实主义冲击波”作家手中已有率先的实践。

在关于底层写作的反思性探讨中,有两个重要的问题,批评界一直没有达成共识:其一是由“为底层”的写作还是“底层自身”的写作的争执引出的“作家究竟能否代言底层”的问题。反对者认为底层缺乏自我表述能力,从来都是被表述的“他者”,所以任何代言都不过是一种俯就或者是标榜正义的“良心秀”;有人甚至认为,底层不过是新的学术圈地运动中时髦的话语资源,与真正的痛痒无关。而赞同者认为在底层自我发言之前,作家的代言是作家摆脱中产趣味介入时代的自救方式。这两种观点都有其合理性,但也都有偏执之处,更要者乃在于,双方看似激进前卫的学理之争,其实不过是老调重弹,“沉默的大多数”究竟能否自我表述,在新文学史上始终是悬而未决的话题。当人们标榜鲁迅的启蒙意义时,他对于阿Q、祥林嫂、孔乙己、闰土等的书写是否有遮蔽底层自己声音的嫌疑,没有人去过多追问;而当强调“化大众”的必然性时,人们又每每会举出赵树理的例子,他当年如何朗读鲁迅的小说而不被自己的父辈和乡民们接受,这促使他转而用一种真正底层的语言发声。查特吉提醒我们:“底层历史是碎片化的、不连续的、不完整的,底层意识的内部是分裂的,它是由来自支配和从属阶级双方经验的元素建构起来的。”[5]这意味着,对任何一端偏执的强调都无法呈现底层的真实经验,所以与其在蔡翔所谓的“文化平民主义”与“文化精英主义”[6]的问题上纠结往复,不如在一种比较的视野中还原出“代言底层”与“作为底层”的异同,这或许是缝合双方论述差异的唯一有效的方式。事实上,新世纪以来的“底层写作”明显是沿着“自上而下”——即纯文学场域内的部分作家的底层关怀——与“自下而上”——即打工者文学实践的悄然兴起——这两個维度齐头并进的,这其实为我们观照“代言底层”与“作为底层”提供了很好的机会。

其二,由“底层写作”引发的写作伦理与道德评判的问题。在围绕这一问题的论争里,我们不难看到一种话语表述的前卫与观念滞后的矛盾的幽灵再度浮现,一面是不断增殖的学术话语,一面又因袭着相当陈旧的观念理路。支持“底层写作”者认为这类作品所显现的社会良知是一种真正的忧患意识的体现,其严正的道德感值得肯定,这显然受中国新文学泛道德评价传统潜移默化的影响;而质疑者除指出底层文学普遍美学品格不高的弊病外,还不约而同指向其思想高度的匮乏,认为作者过于认同人物的精神境界,而缺乏透视性的观照。这种声音很耳熟,在上世纪末围绕“现实主义冲击波”的争论中,在对新写实小说的指责中,便有如出一辙的思路。批评者在指责“底层写作”对现实主义过度依赖或窄化现实主义理解的时候,却不知道自己正陷入对经典现实主义意旨忠实的维护中。既要写出底层的真实窘迫,又要写出他们洞穿现实的深在精神之力量,这不正是质疑“白毛女为什么不反抗”的逻辑么?韦勒克不正是在这个层面上,说现实主义是个“坏的概念”吗?[7]而我们的一些批评者再次印证了这一点。套用一句流行语,贫穷限制了人的想象力,底层百姓缺乏超越现实的人生境界,这其实是一种常态。所以笔者以为,写作底层的苦难没有问题,底层写作的真正困境在于,苦难成了一个概念,而不是“一道摇曳的生命风景”。

如前所述,在有关底层叙事伦理的探讨中,不少质疑的声音都表达了对底层写作可能会形成一种新的道德优先论,即类似于“因为底层所以道德”的新民粹主义式的处理的担心。而底层写作的名篇,如陈应松的《马嘶岭血案》已经将这样的道德问题暴露出来,在不少读者看来,九财叔的谋财害命在某种意义上是能够“理解”甚至是可以被同情乃至寬恕的,在这种“可以理解”的理解里,因为生活所迫的罪愆并非来自于恶的人性,因而似乎是值得原宥的,这不由让人想起韦恩·布斯举的法国作家纪德的那个例子,纪德笔下“有一个冷漠可爱的杀人犯拉弗卡迪,他以谋杀来表达他的道德自由”,对此道德健全的读者自然会有所警惕,但布斯的困惑在于:“读者都是头脑中有罪恶的凡人;他们很有可能沉溺于一种对拉弗卡迪的道德的快乐自居——因为纪德‘坚持要我们同情他。”[8]这个例子说明,作者“道德判断的晦涩”导致的阅读接受效果,或许会让小说的叙事不自觉地偏离基本伦理的框限,进而使得抱有浓郁伦理动机的书写反而加重了伦理问题的困扰。

致力于底层叙事的书写者绝大多数都对底层苦难的现实予以特别的关注,正如阎连科所说:“苦难是中国这块土地上共同的东西,应该是由中国作家来共同承担。如果说有问题的话,我觉得是民族和最低层的人民的苦难有许多的作家不仅没有去承担,而且有意地逃避走掉了。逃避最底层人民的苦难,这不仅是一个作家应有的品质问题,而且是一个作家的深度、是他对文学理解的深度,甚至说,是对文学的一种根本看法。”[9]这段话清晰地显示了底层写作最基本的道义和良知。不过,问题恰恰也在这里,当底层写作成为作家良心的指标,而这种指标又成为文学界乃至全社会的焦点时,便不免要滋生投机意味十足的仿底层写作,而这些仿真的“赝象”式的文本最终让一场文学救赎良心的举动变成消费苦难的“良心秀”,并事实上消解掉了底层写作最重要的道德感。堆积苦难的逻辑,让底层本有的多样化的道德构成和人性的丰富也一并被删削,苦难既是博取读者同情与眼球的素材,也成了人物走向反道德之路的一劳永逸的借口,事实上这大大缩减了底层写作立场本应具有的伦理表达的深切和特别。

同样的难题在底层写作的特殊形态——打工文学中也普遍存在。受伤的躯体、被流水线奴役的人生、回不去的故乡和青春、奉献城市却被城市拒绝的抛弃感和耻辱感,这几乎构成打工诗歌最重要的书写向度。对此,谢湘南在《关于打工诗歌,我为什么欲言又止?》中说过这样一段话:“打工生活作为一种题材来入诗,它仅仅也只能说明我们时代的部分生活在艺术这面镜子上的反映。你的生活单调枯燥,受到了很多不平等的待遇,你整天在受苦受难,这与诗歌并没有直接的联系,当你将这些生活形态转化为你自以为是的‘诗的语言和形态(其实在普遍的意义上这只是一种精神自慰),就要求别人给你更多的关注,这是一种不正常的心态……”[10]在这里,谢湘南清醒地洞察到将“打工文学”泛苦难书写、泛道德化的结果将会让对这种文学形态的评价标准远离审美的标准,进而有将其降格为悲情的乞怜文学的风险,事实上会强化社会对于打工群体的模糊性的固化认知,并无助于了解打工者生存的真相。

回到我们开头提到的知乎上的那个帖子,新世纪文学其实真的不乏写作下层人民苦难命运的小说,程大种(陈应松《太平狗》)、刘高兴(贾平凹《高兴》)、宋没用(任晓雯《好人宋没用》)等等都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底层形象,但在底层写作的整体性困境之下,它们也难免删繁就简地被作为“类”的简单归属。可见,这一持续了近20年的写作风潮对于不愿随俗的作家而言依然是巨大的风险,当然也是巨大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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