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勇
对于新世纪之交的中国文坛来说,“底层文学”的兴起应该是最为重要的文学景观和思潮。近几年来,随着底层文学的发展及其扩散到几乎所有层面,底层文学不再仅仅作为一种文学思潮和文学现象,而是作为一种题材取向和写作风格,分布于各个年龄段和各种不同风格的作家创作之中。底层文学已然形成一种具有广泛渗透性的结构性存在。可以这样说,21世纪的今天,很少有作家没写过底层。这也意味着,底层文学作为一个文学思潮其实已经走向终结。因为,文学写作中“底层”印记一旦变得无处不在,某种程度上也就意味着“底层文学”这一范畴失去了阐释力。一个外延不甚明晰的范畴显然是一个无效的范畴。
一
如果说“底层文学的终结”这一命题能够成立,那么从文学史的角度重新审视这一文学现象就显得尤有必要而恰逢其时了。因为,这一文学现象几乎贯穿新世纪文学20年的发展历程,因此,要想从宏观上把握新世纪文学的发展轨迹,其实绩或症候,就可以从对这一文学现象的考察入手展开。
應该看到,“底层文学”在新世纪前后出现并不是一个孤立的文学现象。它的出现,与此前后出现的所谓的现实主义“冲击波”,及反腐文学写作现象(比如说张平的《抉择》和陆天明的《苍天在上》)之间,具有语境上的互文性关系。这些文学现象,虽有不同命名,有不同取向,但都共有某种相同的“问题领域”。比如关仁山,他曾被视作现实主义冲击波的代表作家,但他的作品(像《麦河》《天高地厚》)很多都可以放在底层文学的脉络中理解。张平的《抉择》虽被视为反腐题材写作,但它揭示或表现的下岗工人的困境,与底层文学的代表作曹征路的《那儿》相比,几无任何区别。不难看出,这些文学现象其实是同一文学谱系的不同表现,放在一起考察更能说明问题。这一“问题领域”就是全球化进程在中国的表现。关于这点,《天高地厚》有最为鲜明的表现。小说中农民的困境,就与全球化市场中小麦价格的波动息息相关。关仁山的作品告诉我们,新世纪前后的社会底层的产生多与全球化进程密不可分。这是全球化时代产生出来的新的底层的文学表现,也是中国处于经济转型期的困难状况的写照。某种程度上,新世纪之交出现的底层写作,构成了中国从艰难转型,到大国崛起这一历史历程的背景性存在。某种程度上,底层文学从产生到扩散、弥漫乃至消散的过程,正好对应着新世纪20年来中国的发展历程。对底层文学的考察,应该结合其政治经济学背景,而不应局限在文学领域。
世纪之交的中国经济转型的阵痛产生了大量的下岗工人,他们的存在构成了有关“底层”叙事的重要题材和研究课题。围绕这一课题,底层写作、现实主义冲击波和反腐写作秉持不同的立场和姿态,其指向和得出的结论也不尽相同。底层文学从同情底层的遭遇出发,在展现底层悲苦的同时,对其困境的产生及出路提出追问。相比之下,反腐写作则从反腐的角度探讨底层民众困境的解决之道,在这些小说看来,似乎只要官员清白或者说两袖清风,底层民众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困苦和磨难。而像《分享艰难》这样归于现实主义“冲击波”的代表作品,则从改革进程的艰难出发,提出底层民众在社会转型期应负起或承担相应的责任而不仅仅是谴责政府。这些小说创作倾向的相继或同时兴起表明,数量众多的“底层”的出现已经成为一个不容忽视的严峻事实,摆在了作家们面前。这也意味着,是社会现实问题的集中凸显使得底层文学作为一个思潮和文学现象出现,底层文学的兴起表明文学写作中现实意识的重要性及其社会问题的时代性。这是不同于新中国建国后50—70年代的新的课题,也与80年代初的“苦难叙事”截然不同,是20世纪末期才有的现象。
二
表面上看,底层文学的终结某种程度上与底层文学的分化和转化有关。随着底层构成的变化,比如说下岗工人再就业,农民工逐渐被城市接纳,蚁族大学生获得不同程度的生存权与发展权,底层文学出现分化和转化,苦难逐渐仅仅作为一种人生处境的隐喻和象征出现在文学写作中,而不再是底层文学的专属话题。底层叙事的主题逐渐趋向多元化:苦难主题逐渐演变成贫富两个阶层间的对立与矛盾主题。这是2017年中篇小说的一个突出主题,很多不同年龄段的作家,都有不约而同的表现,比如说“80后”玉女作家张悦然的《大乔小乔》《天鹅旅馆》、计文君的《化城》、曹军庆的《林楚雄今天死在马鞍山》、焦冲的《想把月亮送给你》、荆歌的《亲戚关系》等等。这说明,贫富两个阶层的对立和矛盾,已经成为今天中国现实中的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而这,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是21世纪初底层写作的进一步延续。文学写作中“底层”印记的扩散,使得底层写作中“底层”的阶段性内涵(比如说国企改革和打工潮产生了大量的社会“底层”)逐渐淡化,结构性存在(即阶层,而非个人或某一群体)的身份特征日益凸显,底层文学逐渐演变成一种带有普遍性质和特征的文学。
事实上,随着时间的推移,底层文学的扩散某种程度上把现实主义文学传统进一步向纵深推进。底层写作早期(即21世纪前十年)那种关于底层的绝对苦难逐渐演变成相对的苦难。与之相对应的是,作家们开始关注底层民众艰难命运背后的心理、文化、历史等因素。也就是说,底层民众命运的艰难不仅与他们经济地位的低下有关,更是长期以来的历史发展及其文化所形塑的,有心理、文化等层面的深层内涵。在这方面,东西的《篡改的命》和孙频的系列小说,有较为深刻细致的表现。前面提到的《大乔小乔》《化城》等等,也都是这方面的代表。
就表现现实的纵深度和广度而言,发展扩散中的底层文学无疑功不可没,但若把“底层写作”视为“左翼文学”的新世纪的发展,便会发现,“底层文学”早已在其诞生之日即面临终结的危险。也就是说,底层文学写作的内在困境导致了底层文学的扩散及其终结。可以以曹征路的《问苍茫》为例。这一小说与一般的底层文学的代表作品,诸如贾平凹的《高兴》和孙惠芬的《民工》等不同的地方在于,其既表现了底层工人(打工者)的困境,也在努力探寻一个解决困境的方法。但遗憾的是,这一努力最终失败了。因为显然,全球化时代的今天,像小说所描写的背景深圳这样的国际大都市,其底层工人艰难处境的产生,与其说源自于某一个企业主和资本家,不如说是具体而抽象的全球资本。也就是说,是全球资本制造了新的底层,与全球化进程相伴随的全球空间等级秩序使得空间的位移和流动加剧,农村人口向城市集中,地方性空间向全球大都市倾斜,于是新的社会底层(即所谓“低端人口”)大量出现。此时若还延续“左翼文学”的写作思路显然是无效的。这里的矛盾不再仅仅是甚至已经不再是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之间的矛盾,而毋宁说是底层民众与全球资本之间的矛盾。质言之,这里的矛盾其实是不对等的。全球资本的具体而抽象的性质,使得任何把矛头对准全球资本的行为都注定是无解的或者说无力的。这一小说的悖论,某种程度上预示了底层文学的深刻困境:仅仅表现底层绝对的苦难或提供解决之道是不够或不可能的。重要的是,先要对这个全球化时代的世界有一个全面的、深入的把握和理解。只有理解了,才谈得上表现,而不是相反,即先有一个理念上的预设或框架,再来对现实做削足适履式的或隐喻式的表达。
也就是说,仅仅表现苦难,或药方开具式的底层叙事是远远不够的,这某种程度上也是底层写作的终结带给我们的启示。与巨变中的新世纪中国的复杂性程度相比,任何简单的批判或药方开具式的文学写作,都是那样的片面、苍白和无力。这20年来发生的变化,带给中国人的震惊体验是此前一个世纪的中国人难以想象的,对于这样一个复杂多变而又生机勃勃的现实,还有什么比“阐释中国”这一命题更具有挑战性且让人焦虑不已?可以说,正是这一“阐释中国的焦虑”构成了贯穿新世纪文学20年发展历程潜在的底色和线索,看不到这点,就很难对新世纪文学有更好且宏观的把握。
三
这种焦虑并不仅仅为底层文学所独有,甚至也不仅仅是现实主义文学写作所要面对的。这种焦虑在各种类型文学中都有表现。类型文学的发达,应该是新世纪文学最具代表性的景观。按一般的理解,类型文学与现实表象之间距离最远,它们的发达,与“阐释中国”的焦虑似乎无关。如果换一个角度看,便会发现,类型文学其实又是最具现实意识的。比如说穿越小说和科幻文学。就前者而言,所谓穿越,是从当前的中国现实往回穿越到历史的某一朝代。其叙事的起点和终点,都是当下,而不是历史。即是说,穿越到历史是为了回到当下:摆脱现实的困境,更好地面对当代。比如桐华的《步步惊心》,这里的逻辑很明显:对女主人公来说,没有穿越到清朝宫廷中的成功,就不可能真正解决现实中遇到的挫折。某种程度上,穿越到古代既是现实欲望的替代性满足,也是对现实中遇到的难题的想象性解决。就后者而言,所谓科幻,很大程度上是在未来的维度反观现实,以此探索现实的各种可能。其起点和落脚点仍旧是当下。比如说刘慈欣的《西洋》,该小说之所以在未来的指向上重新想象世界政治格局,其中很重要的一个背景就是中国作为大国崛起,必然带来世界格局的变化。这些都是类型写作的“当代性”的鲜明表征。穿越小说和科幻文学都是在过去和未来的维度上表现现实意识及其内在的焦虑。现实意识是这些小说的背景性存在。
再比如说青春文学。青春文学的类型化及其转型是新世纪文学中另一个比较突出的现象。所谓青春文学的类型化,是指青春文学自诞生之日起就具有了某种媒体制造的特点。而这也决定了青年文学的几个贯穿始终的主题,即成长、创伤及叛逆。青春文学的类型化,与“80后”一代人的经历,及其出身于新概念作文大赛有关。但随着年龄的渐长,“80后”作家的“去青春化”倾向日趋明显。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张悦然。在21世纪的前十年中,她是以风格化的青春写作著称,但随着第二个十年的到来,她的小说创作有了很明显的变化,这在她近几年的小说创作诸如长篇《茧》及中篇《大乔小乔》《天鹅旅馆》等小说中都有极具症候性的表现。历史感和现实意识的增强,是青春文学作家日趋明显的创作倾向,这在蒋峰、颜歌、张怡微、马小淘、李晁、文珍等其他作家中也都有明显的表现。“80后”写作的转型,某种程度上表明现实意识的胜利。事实证明,只有在现实意识的烛照下,他们才能有效摆脱经验不足所带来的想象的贫乏和思想感情的苍白。
四
从前面的分析中可以看出,纯文学与类型文学之间并不总是泾渭分明,它们之间具有某种程度的合流或融合的趋势。比如说李宏伟的《国王与抒情诗》和韩松的《高铁》,这两部作品很难说是科幻类型,它们那种浓郁的现代主义的特质,早已超越了纯文学与类型文学的区分。但这里的现代主义又并非现代主义文学思潮背景下的“审美的现代性”的反现代特质,毋宁说,这是未来视角下的反思现代性,是把现实中的问题放在未来的时间点上展开,小说具有鲜明的“同时代性”和当代性。这些作品之所以充满魅力,不是因为他们提供了未来中国的出路或良方,而在于提出了问题,表达了困惑、焦虑和努力。这是一种努力把握现实的渴望和尝试,它们的魅力正在于这种挣扎之中,而不是道德上的判断或批判。这样的尝试在很多其他类型的作家那里都有体现。比如说贾平凹的《老生》、刘震云的《吃瓜时代的儿女们》、王安忆的《匿名》、李陀的《无名指》、石一枫的《惜命而生》以及乔叶的《四十三年简史》等等。《老生》通过对陕西某一地区近百年历史进程的叙述,以表现作者对当下中国浮躁和迷乱的现实的困惑和反思。这是从历时性的角度展开的思考。而刘震云的《吃瓜时代的儿女们》,则从共时性的角度,思考当前现实语境下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复杂、荒诞和神秘性:现实中毫无关联的几个人,他们的命运可能正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扭结在一起。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现实啊!
不难看出,对今天的中国作家们而言,现实问题仍旧是他们不可回避也无法无法回避的核心问题。某种程度上,阐释现实及其提出的问题,已经成为中国作家所面临的最为严峻的课题。今天的中国现实,在这20年的发展过程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一变化的迅捷即便是五四时也是难以想象的。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带给人们的兴奋、惶惑、惊恐、焦虑、紧张,使得对其展开系统而深入的阐释成为一个伟大的命题。对于这一变化,仅仅批判或揭露像《第七天》(余华)《野蛮生长》(盛可以)显得不痛不痒,提出答案又是作家无能为力的,因为我们每个人(包括作家在内)都被这一时代洪流裹挟,深感迷茫而惶惑,怎么可能得出答案或作出正确的判断?事实上,用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新启蒙思潮来阐释今天中国的现实也是苍白无力的。(刘心武《飘窗》)某种程度上,阐释现实成为今天的中国作家所面对的真正的课题和难题。诚如张颐武所说,现实比文学更具有想象力,对于这样一个极具想象力的现实和当代中国,不被眩惑而又能把自己的思考清晰地呈現出来,对于作家而言,还有比这更具诱惑且有挑战性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