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红菊
昨夜梦醒时分,出现在梦里的全是母亲忙碌的样子。恍惚间,母亲离开我们已五个年头。2015年11月7日,母亲走了,享年82岁。
我的母亲,是一个坚强的人。我的外婆在母亲八岁时,就离开了人世,留下八岁的母亲和十二岁的舅舅。为了维持生计,便由家族做主,给我年仅五岁的父亲当童养媳。我的爷爷先后有过三任老婆,没有后代,只好过继兄弟两岁的儿子当继子。可以想想,八岁能知道什么,可母亲就这样走进张家,开始童养媳生活。
后来成年,嫁给父亲,在那鼓励多生的年代里,生过十个孩子,总是缺少食物,吃了上顿没下顿,但母亲从没有抱怨过,面对嗷嗷待哺的孩子,萝卜饭、南瓜饭、菜饭、红薯稀饭、豆子稀饭,能想到的增加食物数量的办法都用过,终于养大五女一儿。
从我记事起,慈祥的爷爷特别信任我母亲,从没有说过母亲的不是。我的婆婆就很厉害了,连家里做饭的米都亲自用“升子”(一种测量工具)量好,拿给母亲做饭,一直到去世前五年。自古婆媳关系就难,更何况没有血缘关系的继子与儿媳?但母亲从没有和婆婆顶嘴,总是忙完生产队里的,就忙家里的。就这样,在夹缝中顽强的肩负起家庭的责任。
白发人送黑发人是最痛苦的事情。我的妹妹18岁时,得了病。从此,我的父母亲倾尽所有,一门心思给妹妹治病。远安、当阳,只要听说,哪个地方有医生可以看这个病,就立即带着妹妹去,不辞路途远近,不惜花费钱财。三年不停的求医问药,三年的辛苦揪心,但上天没有垂怜一颗母亲的拳拳爱心,依然带走了21岁的妹妹。
辛苦养育的孩子,六个孩子中最小的女儿,已经成年却突然去世,挖心的疼痛,常年的劳累,长期的营养不良,一下子击倒了母亲。整整一个星期,她没有吃,也没有喝,就那样呆呆的坐着,或者是躺在床上。艰难的熬过来后,母亲一下子瘦成了皮包骨,风一吹就能倒。
我的母亲,是一个自重而正直的人。家里姊妹多,又是长身体的年纪,总是差粮食,吃不饱饭,母亲总是安排早稀饭、中干菜饭、晚稀饭,哪怕春季去吃会中毒的“马桑果”、秋季吃涩的张不开嘴的“茶叶果”、冬季吃苦的流口水的黄姜,确保每月不借粮食。在母亲的认知里,借粮食是羞耻的事情。
小时候,我家是上中农,源于解放前爷爷有几十亩田地、十几亩茶园,在周围都是贫农的生产队里,遭人歧视。逢年过节走亲戚,是不准在近处的亲戚家吃饭的。如在远方的亲戚家吃饭,必须得到大人的允许。在桌子上吃饭,不能只选好吃的、喜欢的吃,不能说话。别人家再好的东西,也不能要。在母亲的骨子里,自尊是必须的。
那时候,寻猪草是最平常的。放学后,要寻满一篮子猪草来喂猪,确实不易。特别是冬天,到处是枯草,寻猪草艰难异常。我们只好想些歪门邪道,用树枝撑在篮底,上面寻一点猪草盖着,回家倒出来就露陷了。没办法,就去偷偷采摘生产队里油菜的黄叶子。母亲发现了,把我们请到堂屋里跪着说清楚:偷东西对不对?今后还做不做?母亲的严厉,成就我们的诚实和正直。现在看见到处是青油油的猪草,就想起小时候寻猪草的艰难,孩提时怎么就到处寻不见呢?
我的母亲,是一个热情善良的人。生产队里,有一个癫痫病人,和他爹生活,他妈因儿子癫痫病改嫁了。母亲特别同情他,他到家里来,母亲总是给他一块红薯,或者几个土豆,偶尔有点零食,还会留给他,他就特别喜欢到我们家来。我们姊妹几个很不高兴,抱怨没吃饱肚子饿,母亲总是说他没有母亲怪可怜的。特别是有几次,他的癫痫病发作了,倒在地上,全身颤抖,白眼上翻,口吐白沫,没有人敢上前。母亲听说,立马上前,给他捏鼻子、掐人中、扯耳朵,并吩咐大家帮忙,抬他回家,将他仰卧床上,打来热水给他清洗,没有一丝厌恶。
我的一个邻居,六口之家,生产队里分的粮食总是上半月就吃完了(大集体大锅饭时代,按人按月分粮),然后肩上搭个蓝布长口袋,挨家挨户借粮度日。一见那人来,婆婆就会关门,母亲总会偷偷从后门出去,揣给他一升米,然后叹气生活不易,告诫我们不准让婆婆知道。接下来,我们就要喝很长时间的照的出人影的稀饭。
我的爷爷会木匠、篾匠、瓦工,还会给牛羊看病,给人“看屋场”,为人又热情,方圆十里请帮忙的人很多。爷爷曾经的三位夫人的亲戚、本家亲戚、母亲的娘家,还有邻居,家里来来往往的,客人从没有断过。母亲总是热情的烧茶、做饭,顷尽所有招待,从不会让客人饿着肚子离开,即使没有米了,也偷偷的从后门出去借来招待客人。所有的人情世故,母亲都安排的好好的,从不给人留下话柄。母亲用她的言传身教,让我们懂得待人热情、仁慈、宽厚、慷慨。
我母亲是勤劳聪明的。母亲没有上过一天学,没有读过一天书,但确是远近闻名的大厨师。方圆十几里的人家,只要家里有红白喜事,都要请母亲去掌勺,做厨师。农村人会做的各种菜肴、各种美食,没有不会的。她做的饭菜,没有一户人家不放心。说起母亲,总是说“她的一手茶饭,没有人能比。”
就说“打豆腐”这件事情,同样的三斤黄豆打一个豆腐,别人只能出八斤豆腐,我的母亲却能出12斤甚至13斤豆腐。远远近近的相邻,总是要我母亲帮忙,我家的石磨就会吱吱的响不停。后来改革开放,花林粮店还提供黄豆,专门请母亲每天打两个豆腐交给粮店卖。同样是做“米子糖”,但母亲做出來的就是又白又泡又脆又甜,拿出来摆在盘子里,小巧精致,特别好看。
白天,母亲和男人一样在泥里水里、田间地头挣“工分”。晚上就在“油亮子”(松树分泌有油脂的树枝)下,开始给全家人做衣服(纯手工缝制)、做鞋子(纯手工缝制)、纳鞋底。全家的衣服鞋子都在母亲的手上,每年婆婆爷爷的四套新衣服、两双新鞋子是必不可少的,那是脸面,还有孩子们的。每天晚上,母亲总是在做鞋子,以至于大拇指、食指手指变形,老茧重重。
下雨天,母亲会被邻居请去缝衣服(纯手工),因母亲还是裁缝。家人的衣服,母亲总是挤出时间晚上来缝,更多的是缝补。凭布票购布的时代,一人一年就三尺布票,哪里够用呢,母亲更多的是挖空心思,将家里废旧的各种衣物物尽其用,大的改小、粗的该细,尽量保证每个孩子有衣服、鞋子穿。实在不能穿了,也拆下来,洗干净,整理成布片,结实点的用来做鞋帮;不结实的布片,就用米面糊粘在一起,晒干做鞋底的衬布。母亲总是说,笑破不笑补,衣服旧了、有补巴有什么关系了!
作为一个童养媳,母亲的成长是艰辛的。但是她用坚韧、刚强、勤劳、善良、聪慧,得到了我婆婆爷爷的认可,奠定了在家庭的绝对权威,赢得亲朋好友的赞许。在我们家,只要母亲大声说一句,六姊妹没有一个人敢做声,母亲决定的事,没有谁能反对,执行起来没有任何阻力。
母亲用一个女人的勤劳和聪慧,将自信自强揉进每一件琐事里,用坚韧化解家里的各种困难,用自尊自信构建幸福的港湾。
母亲在八十岁前,节假日都是亲自忙碌四代的饭菜,满满的两桌,色香味俱全,深受喜爱。八十岁以后,脑子开始不听使唤,老年痴呆症显现,严重时已认不出子女,吃东西已不知饱饿,孩子们给她挑什么她就吃什么,但她即使糊涂时,惦记的永远是:婆婆的饭吃了没有?孙子在床上睡醒没有?家里的牛放没有?……母亲去世前,我们全家祖孙四代都在母亲家坐着聊天,母亲突然吵父亲:“让你去看波子在床上睡醒没有?你怎么还不去?”父亲假意说去看过,波子(当时已经三十五岁)玩去了。母亲不相信,马上走出客厅,去卧室看,回来时自言自语着。
母亲一辈子,从没有为自己想过,养育六个子女,侍奉公婆进入耄耋之年,操持家务,照顾孙子。在她的心里,家庭、老人、孩子、丈夫永远排在前面,即使在生命即将结束时,想的念的依然是老人和孩子。每每想到这儿,泪水就止不住的流。但她又很幸福,因为生产队同辈人中,只有她培养出一个大学生,建起三层楼房,五个子女个个孝顺有加。
如果说世界上还有哪一种爱是无私的话,那就是母亲对于儿女的爱;如果说世界上还有哪一种爱可以让我们泪流满面,那也只有母亲对儿女的爱;如果说世界上还有哪一种爱可以让我们放弃一切,那也只有母亲对儿女的爱。
我的母亲是平凡的,是平凡的千千万万个母亲中的一员。但正是这些普通的母亲,用她们的坚韧勤劳善良,用她们的默默奉献,用推动摇篮的手去推动着世界。
向母亲们致敬!
(作者单位:湖北省远安县教研师训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