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新世纪乡土小说农民现代 体验的“后寻根”转向

2020-11-06 04:14廖斌
社会科学动态 2020年10期
关键词:农民

摘要:“乡下人进城”是新时期乡土小说最突出的叙事主题,表征了农民追寻现代化的坎坷历程。进入新世纪,乡土小说呈现出与历史反向、与现实同步的嬗变:书写农民以“还”“归”“寻”为主旨的“后寻根”现代体验与实际行动,这是新世纪乡土小说的新动向。小说里,农民在“后寻根”中化被动为主动,在平和、理性、现代意识的主导下,展开了新一轮“寻根”:寻土地之根、乡村文化之根、“通体社会”之根、生态文明之根。新世纪乡土小说中农民现代体验的“后寻根”转向,既体现了农民在历经40年改革开放后对“进城”的重估、反拨以及主体的成长、人格成熟,也彰显了新农民寻根扎根乡土,以及乡村振兴的需要。

关键词:新世纪乡土小说;农民;后寻根;现代体验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转型视域下新世纪乡土文学与农民现代体验研究”(15BZW042)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5982(2020)10-0005-09

1990年代之后,新世纪乡土文学逐渐从过去一味地呐喊、彷徨、诉苦、身份犹疑、城乡怨愤发展到对土地、乡村文化小传统、生态等的清醒反思与体认,农民的情感嬗變和生命体验在历经40年的现代性栉风沐雨,负面的怨恨情绪、对立的城乡矛盾等渐渐趋于平和、理性,并在此基础上展开了新一轮的“寻根”:寻土地之根、乡村文化之根、“通体社会”之根、生态文明之根……新世纪乡土叙事中,如《户口还乡》(钟正林)、《寻根团》(王十月)、《衣钵》(李耳)、《在天上种玉米》(王华)、《胡不归》(侯波)等小说,不约而同地抒写了以“还”“归”“寻”为主旨的“后寻根”焦虑与实际行动。孟德拉斯曾以法国农民的变迁以及法国乡村社会的“起死回生”,描绘了这个寻根成功的转型:“10年来,一切似乎都改变了:村庄现代化了,人又多起来。在某些季节,城市人大量涌到乡下来,如果城市离得相当近的话,他们甚至会在乡下定居。退休的人又返回来了,一个拥有20户人家和若干处第二住宅的村庄可能只有二三户是经营农业的。这样,乡村重新变成一个生活的场所,就像它同样是一个农业生产的场所。”① 当然,我们无法与孟德拉斯笔下的西方乡村做简单的比附,乡土中国仍然具有自身强烈的色彩和个性。笔者将新世纪乡土小说中这种集体无意识的、在历经40年的现代化追寻之后重新对乡土寻根、反顾的集中抒写称为“后寻根”,以示与1980年代“寻根”的区隔。笔者认为,这类乡土小说映照乡土叙事的内涵嬗变和农民现代体验的全新转向。

丁帆指出,自新世纪前后,“中国乡土小说的外延和内涵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如何对它的概念与边界重新予以厘定成为中国乡土小说亟待解决的问题”,并提出“典范意义上的现代乡土小说,其题材大致应在如下范围内:其一是以乡村、乡镇为题材,书写农耕文明和游牧文明生活;其二是以流寓者(主要是从乡村流向城市的‘打工者),也包括乡村之间和城乡之题材,书写工业文明进击下的传统文明逐渐淡出历史走向边缘的过程;其三是以‘生态为题材,书写现代文明中的人与自然的关系”②。乡土小说谱系发展到现在,丁帆先生上述“三个阶段论”的分期,显然已经无法延展性地涵盖近年出现的写作向度。

笔者认为,晚近的乡土叙事路径主要向以下几个维度掘进:乡村振兴、扶贫攻坚、乡村文化重建、乡村生态文明建设、返乡新农民及新生代农民人物塑造、农民“新国民性”型塑、乡土“后寻根”等“新主题”。这样的“叙事转移”是一个很大的飞跃,它喻示了乡土文学从难以在现实乡村中找到创作资源,到几乎不再拘泥苦难叙事、城乡对立等“老”话题,而随着乡村事业的发展被敏锐的作家们赋予了时代性、进步性、丰富性内涵,其抒写的重点既有直面当下的乡村现实,也有耽于乡村记忆回眸寻根——转向乡土精神等更深层次关系的关注与返乡。正如美国评论家佩里·米勒在1950年代谈到马克科姆·考利的《流放者的归来》时曾经说过的:“这一出除根的戏剧——这种复杂事物对单纯事物的冲击,文明对自然状态的冲击;这种(多少注定要失败的)美国对欧洲的抗拒,西方对东方的抗拒,乡村对城市的抗拒——是美国文学的持续不断的主题。”③ 当然,文学绝非政治、时代的传声筒,既不是无原则的“歌德”,也不是对现实的简单摹写,更不是社会学的注脚,其内里必然熔铸着作家的思考和批判。

新世纪乡土文学中农民的“后寻根”既是主动选择也是被动使然,这牵涉到农民群体文化心理和城乡矛盾、乡村社会发展等异常复杂的面向。“被动”比较容易理解,那就是农民在“向城求生”的过程中遭遇到无数阻隔,渴望融入而不得,经过痛苦的反思后,开始向大地母亲寻根。从我们熟识的小说《人生》中高加林扑倒在地,哽咽地喊“我的亲人啊”,到康老犁(王梓夫《向土地下跪》)将土地比喻为老婆,到大学生陶丽(关仁山《红太阳照样升起》)毕业后返乡兴农的反思:田园把一切补偿给她,自己一意孤行地热衷于土地是对的,好好感谢它吧,感谢啊!她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像个淘气孩子,双手深深地插进蓬松的泥土里;再到贾平凹的《一块土地》写太爷在世的时候每天要用脚步丈量十八亩地,爷爷甚至贪婪地吃这块土地的泥土——扑倒、下跪、拥抱、亲吻、吃土……这些深具仪式感、画面感、格式化的动作,仿佛是农民之于土地的标配,表征了异常顽强的土地意象。纵观新时期以来乡土文学系谱,农民的精神追求在于不断的寻根之中,“乡土”在现代性的追寻中被反复蹂躏、践踏,又屡屡被悼挽、重用,“兜兜转转”成为农民往返城乡的真实再现。利波维茨基认为,处于现代社会,“我们进入了意义的非神圣化和非实体化的无尽程序,这个程序确定了完全时尚的统治。于是,上帝死了,不是死在西方虚无主义的道德败坏和对价值空虚的焦虑之手,而是死在意义的颠覆之中。”④ 换句话说,数代农民在从乡进城到由城而乡的寻寻觅觅中,不断地在城乡两极之间像钟摆一样试图校准自己人生的指针,渴望能按部就班地跟上时代高速发展的列车,可是,社会转型之巨手影响操控着这些卑微的命运,他们不得不反反复复地体验着乡土意义的幻灭、重构与寻找。

所谓主动,就是新世纪的农民经过现代化的洗礼,初步具备了新的思想、现代观念,以更加自主自愿的姿态返乡。这是一种建立在某种自信基础上的自觉选择,包含着农民思想的现代嬗变——他们重返乡村向土地寻根、扎根。乡愁意识是人类植根心灵世界的本源性的心理机制和普遍性情绪体验。在希腊语里,乡愁(nostalgia)一词含有回家、返乡和思乡的意思,是指对故乡的人、事、物的悲欣交集、欲罢不能的怀慕、渴望。在中国文化语境里,“乡愁”体现了游子思乡、羁旅思归与重返土地母亲子宫的自然情愫,体现出人类最难泯灭的本性和返回家园的冲动。新世纪以来,由于社会急剧转型,饱受频繁迁移流动之苦之累的农民,开始质疑当下的城市化、工业化,深情怀想传统稳定的乡村生活,乡愁的词义也“随之由个人的思乡扩大为一种集体心理情绪,抽象为一种特定历史语境下人群的漂泊状态”⑤,农民开始渴望返乡寻根、再度扎根。

笔者认为,在农民的根性里,有四个基本维度构建着他们乡土世界的稳定框架,这犹如“礼义廉耻”的国之四维一样,农民根性里的四维即土地、文化、人际、生态。土地是农民的皇天厚土,是扎根繁衍与最终复归的地母之维;乡村文化是“暗物质”,是他们的精气神和魂灵所寄寓之维;人际是农民在乡村通体社会悠游徜徉、得以自我认同的场域之维;乡土自然生态是区隔于城市的特有标识之维。这四者构成了在乡与进城农民苦苦寻根的秉性、根性、德性。

“‘后寻根是指90年代以来,新乡土小说对民族文化、本土文化所面临的一系列新问题进行的文化意义上的追问与探寻,既包括对于这一时期突显的精神拔根状态的关注,也包括小说家主体在新世纪前后所进行的精神文化的扎根。”⑥ 为了区别于此文学史意义的寻根文学,本文借用的“后寻根”概念是指新世纪前后产生的专门抒写农民返乡寻根、扎根的乡土小说,包括农民的精神返乡之旅和以实际行动进行的“还乡”的抒写。值得指出的是,抒写农民返乡寻根、扎根的乡土小说在新世纪还只是零星出现,但笔者以为,这是农民在历经40年在现代化的追寻之中,在城乡之间、工农之间、文化之间反反复复咂摸、体验、比较后做出的重大而痛苦的选择,虽然未成为潮流,却预示了农民现代体验的新规律和新动向,潜在地表明了乡村振兴的光明前景。

新世纪乡土小说中农民的“后寻根”有四个基本面向。

一是寻土地之根。费孝通用“乡土中国”这一观念类型来概括中国传统乡村社会的特征,正是从“乡”和“土”这两个具体层面着眼的。“乡”是传统意义上的“俗民”,作为生存依托和保障的血缘—地缘共同体,农民之恋“乡”是对其终生依靠的家、族群体的依恋;而“土”是传统意义上的农民最首要的谋生手段,在田里讨生活的农民是“附着在土地上的”,其生存时的吃用是从土里来,死了也得“入土为安”。⑦ 当代文学中近40年的乡土小说,总体上抒写了农民从对土地的“热恋”到“别恋”再到“失恋”的现代体验轨迹,尽管如此,大部分农民身上仍然保有一种对土地发自生命根本意义的特有情感归属。正如赵园所说:“在自觉的意识形态化,和不自觉的知识、理论背景之外,有人类对自己‘农民的过去,现代人对自己农民的父、祖辈,知识者对于民族历史所赖以延续、民族生命赖以维系的‘伟大的农民,那份感情。在这种怀念、眷恋中,农民总是与大地、与乡村广袤的土地一体的。”⑧ 这实际上说出了人类而不仅仅是农民,现代人而不单单是农民,对于土地寻根意识的穿越时空的亘古本源和精神文化眷恋,这一份生命中的寻根的原始冲动,就算是再过一百年,所有的人都完全现代化了,也无法抹杀。

新世纪以来,农民对土地的态度悄然发生着改变。土地的意义之于农民不再是生命的本源性存在,也不再是精神皈依之所、财富象征之物。土地对于农民而言,仅仅是其作为“现代”农民进行生产的众多要素之一,与其他的、他们在城市经于扩大视野所见识的诸如技术、秘方、手艺、金钱成本、人力成本、股份甚至知识产权等等一样,处于同一平等位置,农民会为追求利润最大化而合理配置这些的生产要素。在这个意义上,农民既看重土地,又理性对待土地——把土地当作多种谋生手段的一种;既不失农民之于“土地”的从内心升起的感情眷恋、生命意识,又因为具有了现代新质素而对土地持一种“职业性”看法,从而拉开了视距,学会以从容不迫的心态看待。“农村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在工业文明和商品经济的冲击下发生了相应的变化,自给自足的自然农业逐渐商品化和机械化,这不仅从经济关系上和生产力水平上逐渐改变农民与土地那种自然的、直接的联系,而且必然使农民在心理上和感情上逐渐摆脱对土地的依赖和崇拜,引起自然农业经济基础上形成的心理习惯、文化内容和观念意识的改变。”⑨ 20世纪末农民的“逃离废乡”化为21世纪初的“戶口还乡”,古老乡村再次成为“我们村里的年轻人”热恋着并充满“希望的田野”。

早在1990年代,关仁山的小说《九月还乡》就有了返乡叙述:靠出卖色相的九月在城市赚了第一桶金,然后抱着改善乡村、造福乡村、提升乡村的念想返回故乡,在城市的生活使得九月具有了初步的商业头脑、法律意识,她想成为农场主,想变成一个新农民的代表。但是,九月的还乡之路并不顺利甚至充满坎坷,实际上她也是被迫而不是怀着自主自愿回到家乡的。更为关键的是,在那个时候进城求生才是乡村社会的“主潮”。九月的返乡,有点“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味道,就像是堂吉诃德大战风车,她得与村霸斗,与村民博弈,与看不见的顽固习俗落后思想斗……无论是动机和时机,都缺乏天时、地利、人和来加以成就,换而言之,当时以九月为代表的极少数返乡农民实际上是以失败告终的。但是,这样的还乡具有先声意义,显现了九月作为新农民崭新的精神高度,宣示了一个时代的逐渐开启。

到了新世纪前后,在政策支持和各种红利面前,农民还乡渐成潮流,农村户口又成了香饽饽。钟正林的《户口还乡》强烈地凸显了这一主题。小说讲述了进城后在城里下岗艰难讨生活的大田与帮荣夫妇,因为政府在农村实施林权制度改革而产生返乡的念头,并为之付出了比当年逃离乡土阻力更大、更加曲折心酸的努力与代价。大田与帮荣的离去/归来仿佛是世纪轮回,又像是鲁迅笔下的那只苍蝇,飞出去绕了一个圈子又回到了原点——造化弄人。在还乡过程中,大田与帮荣重温离土“农转非”时的送礼、找关系、曲意逢迎的过程(点头哈腰奔波了大半年,盖了21个印章,农民一生的命运改变就浓缩在那张泛黄的户籍卡纸片上),两次折腾都为了同一个终极目标,那就是过上想要的美好生活。所不同的是,今天的还乡,是基于与在城市生活过后的认真对比,多了一层对乡村的重新打量和再认识,多了一份理性思考。也就是说,当年拼死进城,认准城市户口是人上人的标签,是因为从来没有对城市生活的切实体验和生活质感,仅仅是驻足在乡村远眺城市,更多的是以想象替代了现实。现在则是在耗尽生活精力想融入城市而不得之后,才生发了对乡土的思念与寻根。当然,从现实层面看,大田与帮荣的还乡固然有经济利益的驱动,寻找的是生存之根,就像他俩最后认识到的:在城里每天都要开支,连上个厕所都要付钱,说是城里人却没有工作,说是农民却没有一寸土地……但从农民深层文化心理来说,则是农民精神世界的土地根性使然,因为回到了身心自在的农村,“心思儿才算真正踏实了,自己想要的生活算是从头开始,如鸟儿归林鱼儿入水”。大田与帮荣在这一圈之于土地的生死轮回中,经历了向往—离乡—困惑—觉悟—还乡的过程,就像帮荣细思起山村常开不败的野花、青山绿水,后悔“当时自己怎么就没有这些美妙的感觉呢”?而城里则是“一个巨大的束缚人的牢笼”。

实际上,按照文化人类学的观点,乡土喻示着稳固的财富,在隐形意义层面还表征着母性、家园乃至归宿——“土”“地”象征着皇天后土、大地母亲,并由此衍生出家园、归宿、子宫等终极内涵,且内化为一种无意识影响着人们的思想和行为。叶舒宪认为,民间宗教习俗中,通过回归子宫的象征性礼仪活动,生命得以重造。“归返子宫礼仪所强调的不是生命之终止,恰恰相反,是生命的再造。子宫母体在这里充分显示着生命源头的意义”⑩。

段崇轩认为,农村社会经过几十年的战争、革命、运动,固有的传统文化早已破碎和消失,即便有一点残存也已完全变味。而多年来的乡镇化进程,城市文化蛮横入侵,无情地吞噬和异化这乡村文化。农民纷纷逃离农村,农村文化弃之如敝履,乡村成为一个个文化空巢。{11} 当代乡土文学特别是1990年代之后的乡土小说,其中的一个谱系就是“废乡”抒写,这个“废”既是外在土地、生态之废,更是“精神文化”之废,关涉到了乡村生态因为工业化的长驱直入所导致的持续恶化、乡下人进城带来的空壳化、农业的凋敝引发的农田撂荒、乡村小传统和伦理道德的崩解而凸显的人心无处安放等等。比如《秦腔》《我们的村庄》《远逝的田园》《土门》等诸多文本淋漓尽致的揭示和为乡村全面沦陷所唱的挽歌。废乡镜像是如此触目惊心,所绘就的就是为乡村精气神的失魂落魄以及曾经一度稳固笃定、富有滋养的乡村文化的变异、坍塌、失落而进行最后凭吊,农民处于文化虚无的真空地带。因此,寻文化之根是农民自觉不自觉的现代体验之一。

侯波的《春季里来百花香》写的就是乡村文化失根的严峻现实,小说主要反映的就是乡土中国的农民在解决生存与温饱后,精神文化的空虚以及外来文化(邪教)的趁虚而入。小说的主人公之一红鞋,是黄土高原上千万万普通农村妇女的代表,她精明强干、勤劳质朴,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在家里是顶梁柱,在村里婆姨中具有很强的号召力。但是在猪肥人壯家安之后,人心的安顿成了问题:人们的时间无法打发,生活的空隙缺乏填充,精神没有寄托,苦楚无处排遣,于是男人打麻将赌博,女人信基督教唱赞美诗,试图从对时间的消磨和对神祇的皈依中,得到暂时的充实、满足与安宁。小说还潜伏了一条两相对照的“暗线”:代表主流社会的村长侯方方,面对村里人心涣散的情况,其官方意志组织不起来一场秧歌赛,反过来求助基督教信徒红鞋,才勉强拉起一支队伍;一边是镇党委建设“文化强国”以弘扬主旋律,另一方面是邪教在乡村大肆拉拢毒害群众;一边是派出所警察在村里抓赌,另一方面是乡镇干部聚众赌博安然无恙…… 现实生活中,社会学家所总结的农村新“四害”:赌博、邪教、彩礼、传销,在侯方方们的双良乡烟山村展现得淋漓尽致,也将古老乡村文化传统冲击得七零八落。

可以说,在这个急剧转型的时代,作为历史的书写者、建设者、继承者、创新者,农民主动或被动地割断了与乡村历史文化的血脉联系,乡村传统文化、古老的风俗民情仿佛一下子停留在新世纪之交的“站点”而被抛下,成为可待追忆的历史文物和展览的文化遗产。农民成为前无乡村文化源头活水滋润,后无新生文化涵养的物质人、过渡人、空心人。 露丝·本尼迪克特指出:“谁也不会以一种质朴原始的眼光看世界。他看世界时总会受到特定的习俗、风俗和思想方式的剪裁编排……个体生活的历史中,首要的就是对他所属的那个社群传统上手把手传下来的那些模式和准则的适应。落地伊始,社群的习俗便开始塑造他的经验和行为。到咿呀学语时,他已是所属文化的造物,而到他长大成人并能参加该文化的活动时,社群的习惯便已是他的习惯,社群的信仰便已是他的信仰,社群的戒律已是他的戒律。”{12} 此间,乡村小传统会让农民心领神会地认可自己和乡土的亲密关系,建构起水乳相融、相伴相生的依存感和归属感,正是代代传承和共享乡村文化让农民不断强化对自身生命来源和周围世界的体验,使得农民个体与乡土自然而然地达成亲如一家、久别重逢的默契,乡土及其文化的迁延和凝聚得以保证与实现。

但是,崭新的或古老的、成型或未成型的、现代的或后现代的、外来的或复活的、支流或逆流的文化及其表征:商业文化、封建意识、享乐思想、消费观念、迷信思维……纷至沓来,又如轰轰作响的高铁裹挟着农民风驰电掣而去。因此,“断裂”成为乡土文化在新世纪的关键词和注脚,温饱之余的农民面临物质满足和精神贫乏的悖反,具体表现为:一是曾经涵养农民的一整套传统的精神支柱、稳固的文化心理、价值观念被抽空和置换;二是外来的文化强势侵入乡村,不断地刷新着农民的精神文化内涵。农民的文化心理、人格品质经历着千年未有之变局。因此,用一句话来概括,乡村面对的主要不再是物质之“贫”而是精神之“困”——自觉或不自觉的文化“困局”。当下的乡村似乎失去了文化的“造血”功能,变成一个失血犯困、精神失调的现代化追寻者。作家胡学文也表达过类似的观点:“乡村这个词一度与贫困联系在一起。今天,它己发生了细微却坚硬的变化。贫依然存在,但已退到次要位置,困则显得尤为突出。困惑、困苦、苦难。尽你的想象,不管穷到什么程度,总能适应,这种适应能力似乎与生俱来。面对困则没有抵御与适应能力,所以困是可怕的,在困面前,乡村茫然而无序。”{13}

但是,再失根的乡村文化,也总会迎来她寻根的子民。尽管在众多的新世纪乡土小说中,大多数作家们表达了对乡村文化“空心化”的失落与茫然、忧虑与批判。也有乐观的作家预示和召唤了文化乡土的重建及其可能,显得弥足珍贵。田耳的《衣钵》就是一部这样充满文化自信和顽强乡土意志的反抗遗忘之作、寻根扎根之作。《衣钵》讲述的是一个“重返子宫”的故事。大学毕业生李可学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他的父亲是一名出则为官——村主任,入则为乡间道士的农民。道士这个古老神秘的职业在乡村生活中广为农民所尊重、倚重,但是子传父业传统背景下,因为李可的进城读书而显得后继乏人,乡村小传统及其文化、民俗因为断代而岌岌可危,未来充满悬疑。小说中李可对父亲的职业经历了从蔑视到怀疑到旁观最终到认同、主动融入的过程。这一个在现代进程、科学道路、城市之旅努力探索前行的青年人、现代知识分子、乡村才子,不期然地“发现”了日渐凋敝的乡村与自己精神的某些隐秘联系,深思熟虑后做出了一个与绝大多数同龄人迥异的重大决定:诀别城市与恋人,返乡继承父亲的道士职业——最后重拾了传统,传承了文化。如果将李可的抉择置放在当代农民/乡村的关系史、五四以来知识分子/科学的稳固结盟上进行考量,他的探索与发现则呈现出独特的意义。首先,作为一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当代青年农民,他没有按照高加林等前辈蹚出的路数,进城去追求现代性的人生。他甚至与家境优渥、才貌双全的城市恋人王俐维分手了。也就是说,某种意义上,他异乎寻常的选择是“逆历史潮流而动”的,他在高加林等进城农民的谱系上毅然“出轨”了,进而开掘出了另一条隐约可见的路径,供日后的农民镜鉴。其次,作为一个现代知识者,在现实的意义上,李可从敞亮的科学之路转折到“迷信”“古旧”的道士行当,着实令人费解(文本没有给出合适的动机、重大事件或者答案)。他在当下崇尚科学、鼓吹现代化、破除封建思想的语境中,显得特立独行,难以理喻。但是,从乡村文化复兴的角度,这或许是作家一次一厢情愿的想象,一次竭尽全力的鼓呼,其深沉的忧思、焦灼的呼唤清晰可辨。

对生态文明的重新寻找是“后寻根”的四维之一,体现在农裔城市人或者是进城农民身上就是近乎疯狂的对绿色乡土的复归、自然乡土的“复魅”渴求。西蒙娜·微依认为:扎根也许是人类灵魂最重要也是最为人所忽视的一项需求。这是最难定义的事物之一。一个人通过真实活跃且自然地参与某一集体的生存而拥有一个根,这集体活生生地保守着一些过去的宝藏和对未来的预感。所谓自然的参与,指的就是由地點、出生、职业周遭环境所带来的参与。每个人都需要拥有多重的根。每个人都需要,以他作为自然成员的环境为中介,接受其道德、理智、灵性生命的几乎全部内容。{18} 仿佛是一种心灵感应,作家赵本夫的“地母”系列小说就形象地抒写了农民对扎根自然生态、返乡寻根的极度热望与追求。多年创作中,他一直思索着人与土地、人与自然的关系。他认为土地在中国人心中的情结是一种自然本性。一旦人们把土地当成财富,各种悲剧就会发生。历史上的战争、杀戮、争夺……都是想成为土地的主人。而当土地回归自然,成为万物的母亲时,社会才会和谐美好。这是一个关于人类如何生存的根本话题。{19}

小说《木城的驴子》叙述了一个城市的变迁,它以“事实上, 木城人已经失去对土地的记忆”来反写“庄稼化的城市”,表达了对乡村记忆遗忘的抵抗,对生态自然的无限向往。小说写了两个人物。其中一个是木城出版社总编辑、政协委员石陀。他对“土地”“绿色”有着近乎病态的喜好,每天必干的事情就是用小锤子砸开城里的水泥砖,露出一小块黑土地,几天后便长出绿草。神经兮兮的石陀最大的参政执念,就是想唤起木城人对皇天厚土、对自然绿色的记忆。每年的政协会上, 他一成不变、怪诞不经的提案内容是:拆掉城市的高楼大厦、破除街上的柏油路水泥地,让人们脚踏实地接地气,种上四季分明的植物,让草木花果自由自在生长。另一个人是在木城当绿化工的青年农民天柱。天柱有着农民的本色和野心,他扬言,总有一天要将整个木城变成一片庄稼地,这让方村长全林胆战心惊。因为,在天柱看来,庄稼不仅带给人们种植的喜悦,而且它的岁月枯荣可以体现生命正常的生长韵律与生老病死。天柱坚守着自己的理想和本分,他认为,农民无论是进城还是在乡,看见一块土就想垦殖,恰恰符合农民的本分。所谓变态,就是改变常态,如果农民不事稼穑、远离农事才叫变态。对于城里人喜欢在花盆栽花种草,没有多少文化知识的天柱说出了极富哲理的分析。他说这叫记忆,是对人类祖先种植的记忆。而城里人以为历经数代人更迭,自己已经洗脚上岸,早已疏离土地,把种植丢却了,甚至还看不起农民。其实没忘,这种记忆还残存在血脉里,无意间就会表现出来,这是本能。石陀对名不见经传、素未谋面、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作家柴门非常欣赏,也是源于他俩志同道合的乡土情愫、后寻根心结。小说借助柴门的话说:“城市是个培育欲望和欲望过剩的地方,城里人没有满足感没有安定感没有安全感没有幸福感没有闲适没有从容没有真正的友谊……城市,那是个罪恶的渊蔽。”柴门号召都市人重回大地,与乡土和自然为邻,过一种简单的生活——小说的批判锋芒和后寻根意味非常明显。后来,石陀派刚入职的大学生谷子去“寻找”柴门。“寻找柴门”是故事发展的动力,实际上这个倔强、执着的寻找的故事与“寻找自然”乃至“寻根”是同构同质的。小说将谷子设定为无父无母的“孤儿”,她认为终其一生就是要上路寻找,在无根无依,没有来处、缺乏滋养的处境中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寻找她生命的源头,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缘此,我们看到,寻找柴门—寻找父母—寻找本源—栽种庄稼,在小说的寓言化叙事中融为一体,聚合在一起指证着人们心中那份永不停息的,关于生命、关于乡土、自然的寻根,意义也就此明晰与升华:这是一个关于乡土、自然、生命、发展甚至是人类生存的寓言。正如作者赵本夫说:“我们离开土地太久了。失去了人对自然宗教般的情感。文明在建立一种秩序,但是秩序又在束缚着生命的自由。所以现代人总是活在矛盾当中。既要吞噬土地去扩展城市,又要在花盆里种土,保持对土地和祖先种植的记忆。”{20} 在小说中,出版社社长达克将柴门视为反现代、反文明、反社会的糟粕;而谷子作为改革开放进程中成长起来的80后,她对以柴门为表征的乡土之根、自然之维的绝不放弃的、永远在路上的寻找,暗示了新生代农民对乡土的认同,可以视为对达克等“现代人”、城市人之流的反拨,是新生代农民的返璞归真和未来乡土振兴的希望所在。

赵本夫关注的始终是土地和农民。《地母》三部曲之《无土时代》,讲述的仍然是“人与自然的关系”,小说以“无土”来命名恰恰说明了“无根”“无绿”,展示了这是一部关于“无土”焦虑、失根悬置、寻根渴望,试图恢复生态自然的狂想曲。“作品把冷峻而又严酷、滚烫而又炽热的城乡生活进行变形和寓言式演绎,展现当代城乡民众对土地的执著与眷恋,表达现代人在城市生活中的焦躁和对美好田园生活的向往。作家把人类对大地的敬仰与回归之情描写得如此淳朴澄明,把对生存在历史与社会夹缝中的各种人物刻画得那样独特奇诡,令我们感动、厌恶而惊诧。”{21} 小说中,无论城市还是农村都沦为“荒原”,现代化繁荣的表面潜隐着众多的危机,这就是“无土时代”里的景象,它成为对现代化、城市化表征最深刻有力的批判。“数万只黄鼠狼”在街上乱串,这个数次出现的细节似乎在喻示危机的降临。石陀的理想最终由天柱偷梁换柱地实现了。为迎接文明城市检查,天柱趁机将小麦移植到城市的各处绿地。于是,“春风吹拂的时候,木城几乎所有的绿地草坪上麦子欣欣向荣,庄稼猝然在城市大面积出现,引起市领导和木城人的阵阵骚动。后来换季时又栽上玉米,玉米棒子结实粗壮,茁壮成长,人们愉快地发现,玉米地里常常有市民出路玩耍,不知是有人偷情,还是有人偷玉米……”——这是一个浪漫的遐想,构建了一个属于城市的美好童话。让城市种满庄稼,听起来像天方夜谭,但它表达了城市人包括农民内心里对土地和自然的强烈渴望。或许,这真的是一种挽救现代病态城市人的妙法?小说的最后引述了一则新闻报道,说是全国其他十多个大中城市争相效仿,也在城里空地种上了玉米、高粱和大豆。这是王华《在天上种玉米》的“2.0版”,也不啻为一个“绿色幽默”。显然,这是作家、有识之士和农民对现实中病态现代化的极力纠偏,而我们所能做的就是保持一颗敬畏之心:感恩自然,敬畏土地。

斯宾格勒有一段话针对的虽然是西方农民,但在指涉当下返乡创业、户口还乡乃至驻足城市回望乡村的方面,同样适合于中国农民:“农民是永恒的人,不倚赖于安身在城市中的每一种文化。它比文化出现得早、生存得久,它是一种无言的动物,一代又一代地使自己繁殖下去,局限于受土地束缚的职业和技能,它是一种神秘的心灵,是一种死盯着实际事务的枯燥而敏捷的悟性,是创造城市中的世界历史的血液的来源和不息的源泉。”{22}

“对当下的怀旧”是杰姆逊提出的概念,因为后现代社会的迅速发展使人在目不暇接的变迁过程中,感觉没几年的时间就仿佛超越了一个时代,怀旧感的产生不再仅仅是针对过去,也逐渐针对当下发生的事情。{23} 但是,新世纪农民的“后寻根”与杰姆逊提出的“怀旧”不可同日而语,他们已不仅仅满足在文化及其精神、观念意义上的寻根,而是奋起以实际行动做出了户口还乡的重大抉择,也是他们实实在在的现代体验的外化。费孝通先生当年痛惜的“乡村又失金钱,又失人才”的状况正在出现改变。我们也在《胡不归》等乡土小说中看到了“现代新乡绅”等乡贤由城返乡逐渐向乡村集结,我们有理由相信,在不久的未来,随着乡村振兴的全面展开,一个美丽乡村会如孟德拉斯描绘的“起死回生”的法国乡村一样,呈现在世人面前。

注释:

① 孟德拉斯:《农民的终结》,李培林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版,第279页。

② 丁帆:《中国乡土小说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8—19页。

③ 佩里·米勒:《离去与归来》,《民族》月刊(“Departure and Returm”, The Notion),1951年10月。

④ 吉尔·利波维茨基、塞巴斯蒂安·夏尔:《超级现代时间》,谢强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0页。

⑤ 种海峰:《全球化境遇中的文化乡愁》,《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3期。

⑥ 赵允芳:《90年代以来新乡土小说的流变》,南京师范大学2008年博士学位论文。

⑦ 费孝通:《乡土中国生育制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6—7页。

⑧ 赵园:《地之子——乡村小说与农民文化》,北京十月文艺出版1993年版,第21页。

⑨ 张德祥:《论新时期小说的历史意识》,见吴义勤主编《中国新时期小说研究资料》(上),山东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83页。

⑩ 叶舒宪:《高唐女神与维纳斯:中西文化中的爱与美主题》,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99—100页。

{11} 段崇轩等:《“新农村建设”与乡村小说——山西评论家四人谈》,《文艺报》2006年5月18日。

{12} 露丝·本尼迪克特:《文化模式》,王炜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5页。

{13} 胡学文:《高悬的镜子》,《中篇小说选刊》 2006年第5期。

{14} 陈思和:《再论〈秦腔〉:文化传统的衰落与重返民间》,《扬子江评论》2006年第1期。

{15} 費迪南德· 滕尼斯:《通体社会与联组社会》,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03页。

{16} 马克科姆·考利:《流放者的归来》,张承谟译,重庆出版社2006年版,第70页。

{17} 肖江虹:《触摸那些看不见的疼痛》,《中篇小说选刊》2009年第3期。

{18} 西蒙娜·薇依:《扎根:人类责任宣言绪论》,徐卫翔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54页。

{19} 王蓬:《丰沛赵本夫》,《中华读书报》2018年4月18日。

{20} 孙小宁:《赵本夫:为土地而歌》,《北京晚报》2008年6月1日。

{21} 聂震宁:《〈无土时代〉:一部忧思之作》,《人民日报》2009年1月18日。

{22} 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上),齐世荣等译,商务印书馆1963年版,第208页。

{23} 陈涛:《拆迁、搬迁与变迁:中国当代电影对城市拆迁的再现》,《文化艺术研究》2011年第3期。

作者简介:廖斌,武夷学院人文与教师教育学院教授,福建武夷山,354300。

(责任编辑  庄春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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