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亚娟
一锅牛肉大包子,胖嘟嘟地挤在盖帘上,出锅5分钟,晾干了表皮,拿在手里还有点烫,装到保鲜袋里刚好锁住热气又不塌水。每袋装1个,一共14个。把这一堆包子用羊毛披肩包好装在双肩包里,挤不得压不得,小心地把背包放在门口。把剩下的3个包子重新放在蒸锅笼屉上,电饭锅里有煮好的粥,等双成起床后再吃,包子和粥也不会凉。
打开房门,一股冷风进来,俩猫惊恐地瞪着大眼睛,误以为要出去遛弯的萨摩犬跑到门外不肯进来。艳芬越是着急它越是赛脸,黏在楼门口一动不动。
“双成,快把它喊进去。”艳芬知道双成醒了。
“大头,大头,快回来,待会带你去吃肉。”
“你带好钥匙啊,我明天不在家。”双成的声音里夹着隔夜的浓痰含混不清,懒洋洋的且不耐烦,狗和人倒都听懂了。
“我还不知道带钥匙?”艳芬嘟囔一句,一脚把门使劲踢上。双成要去宰一批羊,一顿大酒烀羊肉是免不了的。站在门口,艳芬又拿出钥匙打开门,大嗓门夹着心里的火气和外边的冷风直冲卧室。
“双成,我告诉你,羊肉你可要少吃,你要再喝酒早晚得喝死。”
这大早晨的整了一身汗。
艳芬背着双肩包,大包子像热水袋一样贴在后背,在零下35℃的凛冽空气中居然闻到了牛肉香味,估计贴身穿着的羊绒衫上都是包子味。
1
早晨4:30,整个城市还在沉睡,路灯泛着冷幽幽的寒光,穿着铁路劳保大皮鞋走在雪地上一步一个大脚印。这鞋本身有点重,踩在雪地上声音有点闷,特别是像艳芬这样用尽全身力气走路的健壮女人,听脚步声完全辨不出男女。这样走路的好处就是很少会摔跟头,即便脚下是冰和雪,也因为踏得实在而很少摔倒,不好的地方当然也显而易见,那就是看起来敦敦实实少了几分风摆杨柳的女人味。这样的鞋尤其适合海拉尔这边的冬天。那些看起来漂亮时尚的皮毛一体皮靴在这里就像变成了塑料凉鞋一样,发出轻薄的叮当声,不但会让脚上生了冻疮,还会在这大街上摔断了腿。一方水土一方人,鞋也一样,一方冰雪一方鞋,只有这样的劳保大皮鞋才配得上这里的冰天雪地。也只有在这地方,穿上这种大皮鞋,才能体会到“脚暖暖全身”这句话的含义。
火车停靠在海拉尔车站第一站台,深绿色车体,六节车厢。车厢门口迎接旅客的乘务员穿着厚重的铁路棉大衣,戴着大帽子,如果不是走到身边,几乎看不出来是男是女。旅客大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生活在内蒙古地区的人本来就惯于穿皮毛类的衣服,人们的生活水平都还不错,冬天里出行坐火车,除了乘务员穿着棉大衣,旅客大都穿着裘皮大衣。
最近几年,这趟车被冠上了“公益慢火车”的称号,穿山越岭一整天,全程票价35元,不管大雪如何封山,不管有客没客,这趟火车每天准时到达。还别说,从“绿皮车”到“公益慢火车”,这不经意间的升华,就把这灰头土脸落寞的绿皮车变成了有故事的火车。
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也还是那个月亮;旅客还是那些旅客,乘务员也还是那些乘务员。对这些“跑车的”人来说,还是自己烧锅炉,还是得往厕所浇开水。逢年过节的时候,车厢里还是方便面的味道和满地的瓜子皮。
铁路系统俗称乘务员是“跑车的”,这个称呼,重在一个“跑”字。自古以来,能在哪个地界顺畅通行的才能称得上“跑”,如跑码头的、跑江湖的。这个“跑”在这里不是一个字、一个词,而是有着五味杂陈各种意义的术语。只要是这个堆里讨生活的人,就算再笨再不济也是见人行事不拉后的厉害手把。
艳芬是这群“跑车的”堆里那个木木的、一般般的手把,是沾了名气拖了后腿的那个“跑车的”。
这是艳芬作为列车乘务员的最后一个春运,今天这趟乘务,是50岁的艳芬最后一次乘务,走完这趟乘务她就正式退休回家了。艳芬想好好走走这趟已走了10年的铁道线和看看铁道线两旁的风景,还有跟那些脸熟的旅客郑重道个别。
艳芬负责这趟列车唯一一节卧铺车厢,车厢的一半是正常旅客空间,另一半是乘務员休息的地方,在车厢中部挂一个白布帘隔起来。这趟车白天运行,短途居多,买卧铺票的旅客并不多。当然,这也不等于这节车厢旅客少,既然是公益事业,这趟列车的特色就不是一两句话能讲完的。
艳芬最大的特点是干净,她整理完的车厢看起来干净得让人觉得不合时宜。从站台上拉着把手爬上这绿皮车,推开车厢头上那个小车门,这节车厢就像破旧居民楼里精装修住宅一样,哪里都透透亮亮。她受不了手里的抹布脏,受不了抹布有味。整个车班的乘务员都喜欢待在这节车厢里,这里是他们要生活一整天的家。
早餐不但有艳芬带的包子,还有车长老张带来的每人一杯的小米粥和几袋卜留克咸菜。车厢里瞬间就飘起来牛肉包子的香味。对他们来说,一天的出乘在这会儿才真正开始。
休班三天没见面,这也是大家相互间通报家长里短的时间,好像这几天攒下了太多的事情需要汇报一下。对他们来说,每一趟乘务工作都是一样的,无非就是人多人少。
今天艳芬的心情多少还是有些不一样。艳芬没什么弯弯绕绕悲悲戚戚的心思想法,上班是干活,下班回家还是干活。她也不擅长和别人扯闲天。旅客和她搭讪:“大姐,留个电话呗,下次坐车给你打电话啊。”她就会说:“我出乘不带手机,有事找车长呗。”同事和她聊天也是差不多的句式:“艳芬姐,包子真好吃,上瘾了咋办。”她会说:“那你就回家自己包啊。”这么多年大家也都习惯了她说话简单直接的方式。山东的姐姐问她能不能休假过去待一个月,她说:“那可不行,我家双成休班一个人在家咋吃饭啊。”
车长老张每次拿起艳芬的大包子都不免挑三拣四,不是肉多了就是肉少了,不是里边的大葱块太大就是菜剁得太碎。这么多年,老张是艳芬生活中唯一一个挑剔她包子的人。双成从来都不挑剔,不管喝多少酒,双成只要看到艳芬做的大包子,就打着酒嗝开始吹牛,第一句话一定是:“我老婆啊,她那包子啊,神仙老爷都说好吃啊。”
车长老张从第一次吃这包子开始,就觉得这包子应该更好吃。吃了这么多年,挑剔了这么多年。老张平时话不多,就像和艳芬这包子有仇一样,20多岁的时候能给包子找出来缺点,30多岁的时候还能找到缺点,如今50多岁,看起来对包子的要求都转移到那些调料上了,好像只要吃包子,他就永远找不到合适的调料。有时候双成喝着酒就会骂上老张两句,无非就是“不吃就滚远点,这辈子都不要再吃我老婆做的包子”。脾气很大,是那种马上就要抡菜刀的架势,老张就再没话说,双成也就继续喝他的酒吹他的牛。地方就这么大地方,人就这么几个人,想滚也滚不了多远,不出个把月,肯定又是一顿包子。双成也知道,他老婆的包子再好吃,周围也没什么人能来吃,也就老张一晃坚持吃了30多年,和双成吃包子的时间一样长。
艳芬这辈子能做好的就这一件事,对谁好就给谁包一顿包子,包一顿让人无可挑剔的最好吃的山东包子。
“双成又喝酒去了吧。”老张的那个大包子是最后一个,已经被压得有点不那么喧腾了,老张把这个大包子摆在一只塑料碗里,忙着埋怨没醋没辣椒油,还真有点要大吃一顿的样子,“这包子,要有点酒就好了。”
“商量个事呗,年三十晚上到满归站,你就跟着大家伙一起去过个大年夜呗,现在退休段里也不许聚餐欢送,咱们就年夜饭和你退休一起办了呗。”老张说的是商量,实际上他早就筹划好了。
“对,对,对,一起办了吧。”同事边吃包子边积极响应,“你只要坐上这车来就行,不让你干活,我们伺候你,保证像伺候月子一样。单位不给你乘务费,我们大伙给你出。”
“那我得和双成商量一下。”艳芬心里一热,嘴上还是不自觉提到了双成。
“这还和他商量啥,他年三十夜班,孩子又不回来。你还和他商量,他没准喝哪去了呢!”老张小脸小个子,原来说话就脸红,现在还真有个车长的样子了。
外边飘着清雪,乌尔旗汗站到了。
列车运行到这里,天才算完全亮起来。乌尔旗汗是蒙语“黎明”的意思。这里地处中俄边境,站舍是蓝白相间的小房子,充满了俄罗斯族民居“木刻楞”的风格。
艳芬很喜欢乌尔旗汗这座小站。这趟列车没有编组餐车,乘务员的一日三餐就靠这条线路上几处车站食堂按时提供。乌尔旗汗车站食堂负责送早餐,要说吃的是啥,无非就是包子馒头豆腐乳,天天一样,一年四季都一样。好在从海拉尔走到这里,忙过了早晨,对乘务员来说吃不吃饿不饿倒也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走到这里是一个盼头,一个不大不小的盼头。今天早晨车上没让送早餐,站台上没啥人。
艳芬坐在车厢的边座上,望着窗外。从海拉尔到乌尔旗汗这段路程像极了自己人生最初的那段时光。
那段时光里,没有双成,没有老张,甚至也没有自己,谁也没有。
2
艳芬15岁前一直生活在山东农村,穿着娘缝制的花棉袄,说着一口标准的山东话。在伊图里河铁路工务段当养路工的大伯就要退休了,可以安排一个子女接班,大伯大娘没有孩子,就写信和父亲商量这件事。大伯说:“不求养老送终,就是给娃一个饭碗。”老大是家里唯一的男丁,肯定不能琢磨,大丫头学习好,考上了卫校,妹妹还在初中有点小,艳芬是家里三个丫头中间的二木头,人有点呆呆的,不那么机灵,眼看着也不是啥成材的料,倒是年龄刚好合适,太知近的人也没有,父亲和娘就做主把胖乎乎有点晚熟的艳芬过继给了大伯。大伯大娘原本也不在意孩子是不是聪明伶俐,倒看着长得结结实实像假小子样也还踏实。家乡人眼看着大伯在东北吃公家饭心里倒也都觉得是好事,但是提起那大雪没过棉裤腰的冬天也都脖子一缩没了话题。
这二丫头木是木了点,饱不饱饿不饿地养到了15岁,也都是成年的娃了,虽然在家里四个孩子中间属于姥姥不亲舅舅不爱、抢不上趟的那个,但是凭着品性力气嫁人还是能嫁个好人家的,也不至于给扔到这荒山野岭的地方去,再怎么亲也是寄人篱下,这丫头再木也是自己的骨肉啊。就是这么东想一下西想一下,一会儿同意一会儿又不同意的反复中,大伯和大娘已回到老家给艳芬买好了火车票和新衣服。
大伯大娘带着她从老家出发,坐了三天的火车来到了伊图里河。艳芳几乎都不说话,大娘从见到她开始,就带着把她回炉再造的决心,管她吃穿管她说话,不能再穿家里带来的衣服,也不准说老家的土话。大娘带她去公共浴池洗澡,拿着澡巾给她一遍遍搓洗前胸后背,大娘身体不好,每次洗澡回来后,大娘都像大病一场似的躺上两天,大娘严厉的时候就拉着一张脸不说话。
两年后,大伯退休了,艳芬接了大伯的班来到了铁路客运段开始当乘务员。那是1987年,艳芬17岁,周围人都觉得这个艳芬是傻人有傻福,捡了这么大个馅饼。只有老家的爹和娘低了头红了眼圈。
多亏艳芬不那么机灵,不然这样背井离乡的人生经历在别人来说不知道要被曲解成什么样子。
这间烧煤的平房,因为艳芬的到来一下子显得地方小了,空气中充满了热乎气。在周围邻居家都是一二三四五一串孩子的年代,大伯家那叫一个冷清,那叫一个空落落。艳芬这样敦敦实实的女孩子,好像全身都热气腾腾的感觉,说话也是粗门大嗓的,吃饭也是盛了一碗再添一碗,馒头都是俩,烧饼都不用吃菜。
大娘是个全身都冷飕飕的女人,好像不管冬天夏天她都冷得哆哆嗦嗦的,风湿性心脏病让她身体四处漏风,也是不能生孩子的原因。艳芬刚来到這里没上班的时候就在家陪着大娘,上班后,除了走班,休班就在家洗洗涮涮烧炉子劈绊子。艳芬好像生来就是这地方的人,对木头绊子这些东西一点也不陌生,早晨起来点炉子劈绊子,她来了之后就没让大伯动过手。附近街坊邻居都知道艳芬不是这个家里亲生的,看起来又都觉得比院子里那些吵得天翻地覆的亲生儿女们还好很多。艳芬心思简单,心思简单的人就听话,艳芬知道自己不是这家里亲生的,也知道自己为啥能来这里,既不哭天抹泪地想家,也没啥要和大娘计较的小事。
从艳芬来到这里,这个家就暖了起来,就连大娘都一点点变暖了。
在大娘最后几年,都是艳芬端水端药,端屎端尿。也有周围邻居说大娘领养的这个孩子好像不是很“机敏”,大娘就会一边端着肩膀咝咝喘气一边告诉邻居:“我们要个机敏孩子有啥用呢,我们有了艳芬就是最好命了。”
大娘走的时候拉着艳芬的手说:“苦了你了,孩子,你可咋办啊,可早点成个家啊。”
大伯一个人回到了胶州湾的老家,留在伊图里河这个小镇上的只有一间冬天烧煤的平房和22岁的艳芬。
那时候的日子啊,艳芬竟然都想不起来了,就像早晨从海拉尔开车,天还黑着,知道火车在走,知道太阳一会儿就能出来。锅炉一点点热起来了,时间没停,车轮没停,脚步没停,这样凭着精气神摸着黑,凭着年少不知愁,时间反倒是过得很快,快到啥也不明白啥也没看清,该过去的就过去了,该来的就来了。
艳芬休班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在平房里待着,屋子收拾得干净,炉子也烧得挺热,自己也会蒸一锅馒头,也会买点土豆,也会存点白菜。单位也知道她的情况,领导征求她的意见,问她要不要住到单位的职工宿舍,那些刚毕业的大学生和没房子的职工都可以住在那里。艳芬想了想,还是没去,好在自己还有一间小房子,大娘说的好,房子不怕住怕空,如果她真的住宿舍,那这间小房子只怕就会塌了,不管咋说这是大伯留给她的。当年大伯把这间房子打理得特别好,在别人家都没有电视、洗衣机的年代里,这家里就已经啥都不缺了。艳芬没上过大学没住过校,不知道集体生活是什么样子。艳芬人傻胆大,自己在家也不害怕,顶门立户的日子也就是艳芬这样火力壮的女孩才可以。
坐火车的人越来越多,火车票越来越紧张,乘务员成为让人羡慕的职业。艳芬工资挣得不少,每天的日子都有些木木的,也不想花钱也不想挣钱,天天都是高兴不起来的样子。
好在这时候,双成出现了。
3
列车从乌尔旗汗车站开车了,太阳在崇山峻岭间升起,山里的阳光格外热烈,窗户上的霜花慢慢化开。早晨的阳光唤醒了山林树木,唤醒了鸟兽虫鱼。坐在车窗边,艳芬觉得这阳光好像把自己包围了。
车厢里,锅炉已经烧到了最好的温度,不用再添煤了,只要一直压着火,车厢也足够暖起来,乘客从早晨上车时的裘皮大衣,已经开始一层一层地脱,男人穿着毛衣,女人穿着薄薄的小衫。
说真的,艳芬从当乘务员到现在都喜欢车上人多,艳芬觉得这火车就是要人多才好啊,她觉得既然是火车,要是没人还有啥意思啊。
这条铁道线路走到这里,有了进山的感觉,冬天有冬天的味道,夏天有夏天的风景,而且车窗两边的风景并不一致,左侧是平整的草原湿地,右侧是奇峻的山岭,这就是大兴安岭的奇妙之处。从沿途经过的车站名称就能体会到这里地势的复杂。岭南、岭北、汇流河、喇嘛山,从这些相隔几十公里的车站名称就能体会到这一带风景的差异,山岭间隐藏着河流湿地,河流湿地倚傍着崇山峻岭。
走在这条铁道线上已经10年了,这些年自己好像都没有好好看看这一路的风景。
艳芬觉得这段行程和自己22岁到40岁的命运真是很像。
双成是艳芬那趟列车上的运转车长。很多人都在一些老电影上看到过这样的镜头,火车开过去的时候,在列车的尾部,有一节小小的车厢,门口会站着一个提着信号灯的铁路工人。尾部的那节车厢叫作守车,站着的那个人就是这趟火车的运转车长。
艳芬在火车上的工作有了一点变动,她当上了那趟列车的广播员,负责一路报站名、播新闻、念一些进山防火通知。当年大娘哭着喊着矫正过来的普通话总算派上了用场。艳芬的声音没那么好听,但也没那么难听。广播员这工作倒也适合艳芬,不用接触旅客,也不用和其他同事有更多的接触。
艳芬生活中出现的不是双成一个人,是双成和小张两个人。
艳芬的生活习惯是出乘的时候会自己带饭。这在当年跑车的行列里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很多人的行李箱里都有个猪腰子饭盒,艳芬这个饭盒是大伯送给他的,大伯当线路工,常年巡道,每天要沿着铁道线路走四五十公里,一路上都是荒无人烟,包里背着大饭盒子,走到哪儿就在哪儿吃一口。
艳芬一直不习惯在火车上和同事们一起吃饭,要说这么多年艳芬和这乘务员身份有什么不合的,也就是这一点了。艳芬没有离开家在外边过集体生活的经历,对于餐车上一大堆人坐在一起吃饭总有紧张感,以至于她到现在人多的时候吃饭还是紧张,还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夹菜,还是觉得有点吃不饱。她的饭量比一般人大,很多女同事都是吃一小口米饭就饱了,她不行,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吃两碗大米饭好像还能再吃一点。吃到第二碗都已经让这些同事大吃一惊了,当然不好意思去盛第三碗。那时候乘务员在火车上吃饭是按规定时间到餐车,坐在餐车的小餐桌旁,四个人一桌,一般都是四个小碟的菜,火车上东西金贵,每碟菜都是浅浅的一层。四个人坐在小餐桌旁,同事们都是捡喜欢的菜吃上两口就回去了,艳芬坐在那里继续吃也不好意思,不吃吧又饿。同事包里都装着快餐面和各种零食,躺在宿营车的卧铺上吃个不停。艳芬的生活习惯是正儿八经坐下来吃大米饭吃馒头吃包子才叫吃饭。
一个人生活后,艳芬就开始用这猪腰子饭盒带饭了,每次出乘前,艳芬就会多做点饭,不管是包饺子还是蒸大米饭还是蒸包子,艳芬都把猪腰子饭盒装满,来到车上后拿出来放在车厢顶头的锅炉上,一路都是热乎的。
双成在乘务员宿营车里注意到了艷芬,当时就和小张说:“你看她吃饭多香啊,就娶她回家做媳妇了,保证旺家保证好福气。”多少年后,老张一边取笑一边有点酸乎乎嫉妒地说:“双成果然有眼光。”其实,老张是通过再加工把这句话说出来了。后来双成告诉艳芬,他当时和小张说:“这女人一看那身板就能生儿子,说啥也得娶回家。”小张当时脸红得说不出话。这么多年过去,小张变成了老张,在艳芬面前还是不敢太粗俗。
那是一段想起来就觉得有意思的时光。
艳芬在某天下班回到家后发现,她的猪腰子饭盒丢了。她记得清清楚楚她刷干净后装在了行李箱里,箱子放在宿营车固定位置,箱子上贴着姓名标牌。没错,看看其他东西,都是自己的,唯独不见了这个空饭盒。
再上班的时候,艳芬用塑料袋带了四个包子,新式饭盒不想用,老式饭盒又买不到。丢饭盒这件事艳芬也没敢和同事说,艳芬害怕说丢东西的事会惹大家不高兴,就自己忍下了,权当自己不小心被哪个旅客偷走了。奇怪的是,车开了一段路程后,她的饭盒出现在她经常放饭盒的那节车厢的锅炉上。挺干净的样子,艳芬去看了好几遍,一直没敢动,没错,就是她的。
和双成一起当运转车长的小张路过广播室,顺手敲门问了她一句:“吃饭了吗?我看你饭盒还在那儿放着呢。”
既然别人都看出来那是她的饭盒,艳芬想了想就去把饭盒拿了回来,打开一看,不得了,她吓了一跳,饭盒里居然装着几根大鸡腿。
那几根鸡腿艳芬没敢吃,她觉得这事有点奇怪,那个从来不说话的小张肯定和这饭盒有关,不然也不会主动提醒她,艳芬想不出来其中有啥道道。下班的时候,她把饭盒装进行李箱带回了家。好在天冷,鸡腿也没坏,她重新热了一下,味道还不错。
再上班的时候,艳芬在饭盒里装了四个包子。
还是那个锅炉,这次倒也没人提醒,到了吃饭时间,艳芬打开饭盒,不得了,又吓了一跳,包子不见了,里边是一堆干炸丸子。
下班的时候,小张来到她的行李箱旁边,大大方方地把她的空饭盒拿出去了,艳芬在车厢门口远远看着,很多同事也都在旁边,大家都在收拾行李,好像也没有谁注意到这件事。艳芬想喊一声也没喊出来,总觉得好像是自己在大惊小怪。
站台上,艳芬见到了瘦瘦小小的小张和又高又壮实的双成,他们一起在这趟车上至少工作大半年了,艳芬一直没和他们两个说过话,事实上,艳芬和这趟车上的很多人都没说过话。
艳芬的爱情就从那个猪腰子饭盒开始。艳芬不爱说话,双成不喝酒也没那么多话,他是典型的山沟里的男人,能扛起很粗的木头,会做从家具到玩具一切和木头有关的活,甚至自己一个人能盖房子,只要不喝酒,也会做有很多肉的下酒菜。小张人比较温和,个子小,脸盘也小,说话声音也小,有点笑眯眯的样子,活脱脱就是双成的小跟班。
小张本来是双成的兄弟,看起来是个跟班,实际上是个人小鬼大的军师,双成的好事坏事大都是小张一手策划。艳芬和双成之间,跑腿、买东西、传话这些事都是小张去做,艳芬的身边一下子多了两个可以依靠的男人。天冷了他俩早早过来帮着艳芬把火炉子重新搭一搭,大雪封门的时候,把院子里的雪清理干净。
艳芬和双成两个人好像也没经过什么浪漫的爱情,就开始了老夫老妻一样的婚姻生活。
双成是早早就从家里跑出来横着膀子混的男人,好在人还聪明考上了技校有份正经的工作,到底没有走了歪路。家里父母很早就管不动他,他对自己的事还算心里有数。艳芬孤零零一个人在这里也需要个顶门立户的男人,毕竟在这大山里生活,男人脾气火爆身强力壮还是挺重要的。
结婚的新房就是大伯留下的这处平房,双成在小张这个助手的帮衬下,东边顺一块木头,西边要一块板材,再找兄弟们在街上买点便宜的五金小件,大衣柜、双人床、橱柜几件家具就做成了,双成和小张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把單身宿舍里的办公桌、两把椅子都搬回了家里。还好,宿舍管理员一直到他们离开也没询问过,也许是以为哪位喝多酒的大爷把这桌子砍成劈柴了。
时间进入热闹的20世纪90年代,外边的婚礼已经有模有样了,乘务员也还见多识广。会亲家、定酒席、买钻戒、去旅游,这些婚礼流程好像都被他俩省略了。艳芬倒也没觉得非要去旅游要拍婚纱照,旅游有啥了不得的,成天坐火车还不就是旅游一样,她的概念里甚至没有想过坐飞机,天天就工作在这火车上,已经让艳芬对于旅行没有一点想象力了。结婚最主要的还是要回趟老家见见父母才是正事。婚纱穿在艳芬身上不怎么好看,任凭怎么塑身都勒不出细腰,藏不住肉,倒是人高马大的双成穿上西装真是有模有样。艳芬不敢说自己不想拍婚纱照,只要是双成说的,艳芬都听着,不敢提出反对意见。双成这样没事能拿棍子捅捅天的男人,娶的就该是这样听话的傻媳妇。
不管多淘气的男人只要成了家,有了一座房子,一个女人,身上的戾气就都一点点泄掉了。双成自从和艳芬在一起,那些横膀子拎菜刀的气势就都不见了。原来休班时经常是打一顿架赢一顿酒,现在看来也没有那些时间了,休班时他就和小张来到艳芬家,一个买菜一个干零活,艳芬在家就是三个人做一顿好饭,两个男人喝一顿小酒;艳芬不在家,他们俩也是收拾一下,喝一顿酒,房子很小也很破,对于这三个人来说,挺重要。能不能生下儿子那是后话,就冲着这处有了饭菜香味的小房子,双成、小张和艳芬三个人都觉得赚大发了。
艳芬和双成回到老家结婚的时候,爹和娘才头一回开心地笑了。闺女在那里有了家,总算扎了根,虽然有点远,总归是有人心疼了。不管咋说,这孩子留在那边吃了公家的饭那就好好过日子吧,老人看双成都喜欢,憨厚有模样,正式铁路工作,家里虽然拿不出娶媳妇的彩礼,人家也没亏待着咱,外人看起来也没啥可挑剔的。山东人重视礼节,艳芬父母本来也没那么势利,怎么看,艳芬这婚姻也是不高不低刚合适。
令父母更高兴的是,艳芬和双成在老家举行婚礼的时候,小张居然也从伊图里河赶到了山东,这在当年可不是一段好走的路程,要倒上四次车,也还是要费尽周折的。小张和老人家说,是双成的父母让他过来代表婆家人。和艳芬说,是双成提前告诉他到时候想办法赶过来。双成说:“和你开句玩笑,想不到你小子还真来啊。”不管怎么说,这结婚的场面就是人多更热闹一些。然后他们三个人一起在老家又待了一周,又一起回到了伊图里河。
房子终于暖和起来了。艳芬觉得这块地方也暖和起来了。
车窗外这样安静的风景并没有很久,火车就开始爬坡了,爬上这岭南站和岭北站,也就真正进入这连绵起伏的大兴安岭山顶上了。
弯道的时候不知道自己在转弯,爬坡的时候也不觉得自己在爬坡。自己这样愣是被火车拉着跑了半辈子,人生机缘真是不可思议,艳芬觉得,尽管参不透这其中的玄机,也还真觉得自己挺有福的。
两个人照旧都在跑车。休班就急哄哄往家奔,双成和外边那些狐朋狗友已经没什么来往了,艳芬和小张变成了他最听话的队友。艳芬还是没啥朋友,双成就是她的生活中心,吃饭按他的口味吃,睡觉也是按他的心思睡。在单位只要有点大事小事,艳芬第一句话都是“我回去问问我家双成”。
旅客列车取消了列车守车,运转车长这个岗位被撤销,双成的工作被调整到海拉尔车务段一个离家50公里的小站,当了一名客运值班员。
铁路单位在海拉尔市区内分职工福利房,以男方单位为主,他们两个人名下没有房子,刚结婚两年还没有孩子,双职工根据评分最后分到了一处海拉尔市铁路小区二楼的旧楼房。
结婚两年,小家庭攒下不到两万块钱,结婚的时候也没买啥值钱的东西,俩人平时没有啥大项支出。双成管钱,每个月账目都很清楚,艳芬花钱就问双成要。这些钱刚好收拾一下海拉尔的新家,买了电视冰箱洗衣机。艳芬觉得这些事双成都能筹划好,也不需要自己太操心。
平房的产权还是大伯的,艳芬有居住的权利,没有买卖的权利,她和双成搬到海拉尔后,就把那个平房和那条狗一起留给了小张,小张还没成家,家里的日子也真是艰难,几个没有正式工作的兄弟都挤在30多平方米的平房里。双成在这一点很爷们,房子是艳芬的,他没权利决定,只是那些天他只要休班就带着小张去修房子,好像要把这破房子重建一样。都是自家兄弟一样的家里人,艳芬心思简单,不会拐弯抹角,也看不懂双成和小张的弯绕心思。“你再这么修下去,这房子俺就没法要啦,给你吧。”俩男人终于等来了这句话。当时小张找了个女朋友,请了一顿酒,他们几个人喝得痛哭流涕,小张跪在艳芬面前说:“还是双成有福气,娶了你,让我们俩傻小子都有了热乎家。”
和搬家换新房子一起到来的还有一件好事,那就是一个小生命来到了这个家里,艳芬怀孕了。
艳芬脸上有了淡淡的笑,怀孕后的艳芬倒是变得好看了,整个人有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娇媚的感觉。甚至同事都说,她在车上广播里播音的声音都好听了很多。
双成说:“我妈说了,肯定是个丫头片子。”“丫头就丫头吧,反正咱们都是生一个。”“聪明点就行啊。”艳芬觉得生活里真是有了眼神不够用,心思也不够用的感觉了,好多时候也会觉得听不懂别人的话是什么意思了。艳芬觉得双成说得对,男孩女孩不重要,她也希望孩子机灵点,可不要像自己。这时候,艳芬才觉得心里有点孤单了,在她眼中别人都生活得那么有趣,那些同事到了一起总有讲不完的家长里短,只有她不知道说啥,好像生活中很多事和自己都无关。
孩子出生了,女孩,结实,胖,这时候,大家伙才想起来双成是蒙古族,艳芬是汉族,这跨民族远地域结合的孩子真是自带良好基因。
怀孕的艳芬觉得这楼房住得真舒服,不用自己烧炉子了,省心,干净。单位对孕产期女职工怀孕几个月不用出乘、几个月产假、哺乳期如何送奶都有明确规定。孩子还没出生,婆婆就做了那么多小被子、小衣服,还有家里存在仓房里的毛毡都拿了出来。双成有了一些少年老成的爹样,除了开始做床做小板凳,双成还开始想办法挣钱了,休班的时候经常骑摩托车载客赚钱。上班的时候,他也会跑到附近的山上打野果子,实在打不着的时候就找山里的跑山人,把他们采来的山珍都买下拿回家,艳芬喜欢吃的都留下,吃不完的就拿到街上卖出去。两个人在海拉尔这个小区里没有走得近的亲戚,双成那些小哥们也都成家的成家、賺钱的赚钱,双成一下就变成了天天居家过日子的大老爷们了。
他俩在家的时候,双成经常帮楼上一对老夫妻换个灯泡、扛袋大米啥的,没想到最后真正帮上艳芬他俩的就是这对老夫妻。
老张经常和车班里的人夸艳芬的孩子:“人家那孩子真是天养大的。”说到这里的时候,老张就会冲艳芬努努嘴说,“你问她,你让她自己说。”
艳芬现在终于学会了开玩笑,尤其是最近这两年,在这趟慢车上,工作气氛轻松,尤其是老张又在这里当车长,就像生活中有双成一样,艳芬就有了主心骨,工作上的事有老张在这里也没有啥需要回去问双成的。她好像渐渐开始学会和大家相处了。
“人家不是都说孩子像你吗?”艳芬的幽默不是有点冷而是一枪到底的楞。
北方山里对小孩子一直有个说法叫作“采生”,刚出生的孩子第一眼看到的外人是谁,谁就是那个“采生”的人,孩子长大了就会像他,这个像是广义的,一般来说,这个采生的人比较有地位,大家就会把孩子优秀的一面归结过去,如果这个采生的人不那么被待见,那孩子的缺点就会被认为随了他。一般讲究的人家在孩子出生后对于第一眼见到孩子的人都很挑剔。
艳芬生孩子的时候,山东的娘和山沟里的婆婆都没有来。在双成眼里不过是生个孩子,没啥大不了的,你看那小猫小狗,生孩子的时候都是自己在那里悄没声地打理好,反倒都不愿意有人打扰。
孩子是半夜生的,顺产,过程倒也顺利,七斤二两的大胖丫头。只是到了早晨吃饭的时候,双成才知道即便自己啥都能干还是分身乏术,那个刚出生的小人儿三两分钟就嚎叫一次,艳芬躺在床上吃不上东西几近虚脱。
还没成家的小张就拎着那个猪腰子饭盒进来了,饭盒里边是黏稠金黄的小米粥,居然还有两个煮鸡蛋。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妇产科产房里,双成穿着大背心一双大手抱着还没睁开眼睛就扯脖子嚎的那个小人儿,小张就端着碗伺候艳芬吃第一顿月子饭。双成说:“哎呀,你给我闺女采生了,可不得了,我闺女以后像你可咋办啊。”
像倒也不是真的像,亲倒是真的亲。丫头小时候没少吃张叔叔的零食,那几件好看值钱的裙子都是张叔叔买的。
艳芬其实觉得养这孩子还真是没啥可说的,长这么大,倒也真是省心。休完产假正式开始上车走班后,孩子就整托在楼上那对老夫妻张姨家。张姨老两口的孩子在南方工作,远亲不如近邻,他们也是把双成和艳芬当成自己的孩子。好像是自家奶奶一样自然,相互都没多说啥客套话,人心离得近,认准了就实实在在,艳芬本来也不会说啥客气话,只是每次回家的时候都是大包小包往张姨家送吃的。
艳芬没见过这世界的有钱人,不知道有钱的好处都在哪里,甚至不知道钱除了用来买菜吃饭还能有啥更多的用处。艳芬也不知道别人家的幸福都是啥样子的幸福。让艳芬觉得知足的是,她和双成两个人并不为钱发愁,在这个小城市铁路职工单位效益还不错。双成只要喝上酒就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不出去抡拳头的日子就剩下在家吹牛了。艳芬有时候也会给父母钱,父母却总是想办法邮回来贴补她,老家那边的日子越来越好了,姐姐和妹妹都比她过得好。父母越是到了晚年越觉得当年把她整到这冰天雪地的地方无论怎么说也是心里过意不去的。艳芬15岁来到这里就是因为这个“公家饭碗”。这么多年,艳芬倒真是比别人更爱惜这饭碗。除了生孩子休产假,上班33年从来没请过病事假,也有同事不相信,一个班组待过的人就会说:“没错,别人有可能掺假,她绝对是真的。”艳芬觉得自己好像也不是故意要做得有多好,就是没有不好好做的心思。不上班还能干啥?上了班不干活凭啥?总要对得起那些拿在手里的钱呀。孩子7岁就会煮面条,上小学三年级就开始自己在学校买午饭,上初中就能自己去学画画,甚至在他俩都不在家的时候能给自己开家长会。孩子从上幼儿园开始就在铁路幼儿园,小学和初中都是铁路职工子弟学校,学校老师都知道铁路职工工作的特殊性,班级里像女儿这样父母双职工倒班的家庭也都常见,一般也都有爷爷奶奶或者姥姥在身边,像他俩在这里没啥依靠的也还不多,孩子也是格外得到大家的关照。
孩子考上高中之后,开始住校了,学校离家并不很远,走路需要半小时。小城市居民睡得早,晚上10点钟学校下晚自习这小城已经算得上深夜睡熟了,就算不是黑灯瞎火,能打出租车也到底是让人不放心,高中入了学开始,女儿就住了校。艳芬每天进家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擦擦洗洗,不但地板、床铺需要擦,就连窗户都经常擦。她是真心喜欢干活,做这些事的时候,没有丝毫抱怨,收拾屋子收拾到全身出汗,好像回家的第一项工作才完成了。小家不大,一室一厅的房子被双成改成了两室,这就是双成的能干之处,他们家阳台上晾衣架都是双成自己做的,挂上衣外套和挂裤子的地方高度不同,甚至阳台外边焊出来一个个铁篮子,有存秋菜的,也有放花盆的,小小的家无端就扩大了使用面积。这样的巧事在家里到处都能看到,不知道双成是怎么做到的,愣是把客厅和厨房之间重新做了隔断,给女儿整出一个放一张床的房间。一张床的空间,把床做成了古代宫廷里带着四根立柱的老样式,原本是为了支撑这张床,没想到用些碎花布一围绕,这一张床的小屋就成了公主的闺房。日子省心,喝酒成了双成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休班做点菜就开始喝,有同事朋友来了,一起喝,没人来,自己喝。喝了酒人就变得有点墨迹,没完没了说话,牛皮吹上天,艳芬搭不上茬接不上句,双成就说得越发苦闷。人就是这样,最初就是希望暖暖乎乎,吃饱穿暖之后,就希望能知疼知热,外边的事都照应好了,俩人又开始希望能交交心。天下夫妻求来求去的都不过如此。即便是双成和艳芬这两个南瓜一样的人遇到一起,也无非是这样一点点升级自己的需求。艳芬在心里能接受双成喝点酒,如果能天天喝到迷迷糊糊上床就睡,解个乏去个寒倒是可以理解的,夫妻有时候无非就是要相互惯着一点对方的毛病。艳芬又是由着双成的性子不敢吱声的那一个,双成也越发喝得这样五迷三道让人发愁了。艳芬是个闷葫芦,她想管住双成也不知道该咋管。俩人吵架也是双成一个人吵,打架也是双成冲着他自己鼓捣的那些东西拳打脚踢。艳芬生闷气也就是一脚踹翻那些酒瓶子,伸手就把桶里20斤白酒全都倒进下水道。好在这些年,艳芬真正陪着双成的日子并不多,有时候还没等到双成伸出来拳头,艳芬就又拉着箱子出乘了。双成如果不喝酒,这个家倒也从来不会鸡飞狗跳。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一个生活在这冰天雪地里的大男人,不让他喝点酒,又能干啥呢?
岭北站到了,艳芬穿上大衣站在车厢门口往站台上看了一看,犹豫着要不要下车去走走。列车到了这里就走了一半了。这是这条铁道线上一个有故事的地方。岭北站是一个只有四个人的车站,这里地处大兴安岭最高处,20年前,这里日常饮水和蔬菜需要每周一次通过铁路局的生活车运送到这里,后来车站来了一个能干的站长,带着车站里的伙计,开始把车站的日子当成自己家的日子过,一伙铁路职工愣是在这深山密林深处,靠着自己肩挑手抬,去山上挖山土,在小站院子里开辟出来一个菜园子,扣上塑料布、棉被、老皮袄整出来一个蔬菜大棚,种出了土豆辣椒西红柿。这在当时那个年代,在那些了解大兴安岭地域环境气候的专家们看来,这简直是和愚公移山一样让人兴奋而不可思议的事。车站对面就是素有“冷极”之称的中国最冷的村子。在旅游的人流开始到来之前,这里比天气更冷的是人气,随着游人的到来,这里一点点暖和起来了。这个叫作岭北的小站,因为有了过日子的热乎气,有了蓬勃的蔬菜大棚,后来还有了那些粗糙的根雕和木头工艺品,有了在车站常住的职工家属,车站院子里有了女人的颜色,这地方也就有了让南来北往的人们都喜欢的生机。艳芬和同事都很喜欢岭北站,在这条线路上,这里不知不觉就成了一處大家都盼着的站点,尤其是从海拉尔去往满归的路上,这火车一路盘旋而行,到了山顶看到这个小站,才觉得这一路真是一点也不失望,不但不失望,还有点见到了桃花源的惊喜,这样的小站在其他地方可能就是车窗外一闪而过,对于走在这条线上的人来说,就是山里风景的一部分了。在这些乘务员的心里,看到这里觉得心里都是踏实的。停车的时候,经常有同事跑到站台边的蔬菜大棚里摘点辣椒黄瓜上来,好像同事们也一心盼着到那个园子里看看,看看那些努力在这里开花结果的蔬菜们,并不是为了吃,就是为了大家开心一下。他们这趟唯一的旅客列车到达这里的时候,车站的工作人员都像迎接家里来客一样,在站台上迎接,车站气氛都开心起来了。当然,车站也经常让车上这些人给他们带一些生活用品,有时候车长或乘务员也会自掏腰包给这里带来海拉尔那边的时令好东西。车站和车上的两边同事都好像老伙计一样,有时候追着车也要喊几嗓子调笑几句,对于车站的人和这些车上的人都是一个调剂。
最好的风景就在这爬坡的路上。艳芬喜欢这岭北站,喜欢这里干活的气氛,那气氛里有一颗过日子的心,劳动让人看起来有了精气神,让这块地方活跃了起来。不管在哪里,都该把日子过好,这日子过好的标准也没有啥具体的,回到家里暖暖和和,有吃有喝,有人喝酒有人生气有人吵架,这是艳芬所能想到的幸福生活。
在这幸福背后艳芬最担忧的,那就是双成越喝越多的酒。艳芬不知道该怎么说。如果能一直这样喝,能这样一直喝到老也挺好,但不能把半辈子刚暖过来的自己撂在这冰天雪地里。就像这趟火车,在这山岭间,不管走得慢走得快,不管是啥季节,不管躺着坐着,每天都从不缺席,拉着大家伙一直在走,从来不会把大家伙撂在这半路上。艳芬对双成一直没啥要求,这辈子都没啥要求,就希望他能和自己一直坐着这趟火车走下去,中间谁也别下车。
4
从岭北站开车,半小时后列车到达伊图里河站。
伊图里河车站的站舍还是当年的那处平房,艳芬当年从山东老家来到这里的时候,就是从这里下的火车,当时觉得这车站好气派的样子,如今看起来,这里反倒不如一路上那些原来没有踪影的小站气派。
艳芬想起当年下火车的时候,天还很冷很冷,是一下子就把艳芬吓蒙了的冷。大娘的手冰冰凉,后背的大背包好像要把自己压垮了一样的重,到今天艳芬才明白,这么多年,该感激自己是根天然的木头,而不是一株娇嫩树苗。
透过车窗远远望去,那处小平房,就在车站出口不远处,虽然在车上看不到那地方,但是每次她都能想起来,有时候开出去很远了想起来时还是往外看一眼,铁道线的这一侧山上,是大娘睡在那里的地方,每年艳芬都要去两次,记忆中大娘弥留之际的手还是挺暖的。
列车到达伊图里河是12:47,车站食堂送上来的盒饭,有米饭馒头,日常的菜就是白菜豆腐豆芽土豆,都还是热乎的。大家也都没什么要求,这里冬天时就是这些家常菜,即便现在物资不那么匮乏,黄瓜西红柿仍是这里的贵细菜。
艳芬早就告别那个猪腰子饭盒了,也习惯了在车上吃盒饭的感觉,好像这些年,饭量也没有那么大了。到底还是过日子的人,艳芬每顿饭还是比其他同事吃得更仔细一些,那种打开饭盒看看就倒在垃圾桶里的事艳芬怎么也做不出来。好不好吃倒也没多大区别,浪费总归是一件消耗福报的事。
艳芬也经常在车上见到原来的老邻居或者他们的孩子出来坐火车。从当年一个人谁也不认识来到这里,这么多年过去,艳芬在这里有了亲人爱人,也有了熟人,即便是在最寒冷的土地上,顽强的生命也终究会开枝散叶。这些年,很多人都离开这里走到了外边,走得近的去了海拉尔,走得远的就去了哈尔滨、北京、上海,甚至国外。山里人的感情一般都是瓷实不易改变的,见面不管还能不能叫上来名字都是先握住手,两只手一起都握住。聊天的话题有时候就是从你是谁家的那个谁开始,然后就是年龄,然后就是家里还有谁、在哪里。“多大了?哎呀,你都48岁了,当年来的时候,十来岁,可怜的哦。”
艷芬生活中比较圆满结局的大事,都发生在最近这十年里。女儿考上了深圳大学,本科加研究生,在那里读了7年,毕业后留在那里工作了。
这中间她和双成还换了一次房子。海拉尔这里的房价是从每平方米200块涨起来的,她和双成看中了一处新小区,离火车站不远,优点是上班近,缺点是离火车道有点近,阳台上能看见火车,睡觉都能听见火车的动静。在铁路上班,对火车的动静倒也没那么计较,刚好房价也合适,她俩买了一套使用面积85平方米的一层,双成就喜欢一层,窗下有小区的小花园,看起来像自己家的花园。房子连买带装修花了40万,俩人首付10万,装修5万,公积金贷款25万,每个月还近3千块钱,10年还完。
房子装修是双成生活中的一件大事,艳芬是助手,双成拿出来盖新房的架势,把这80多平方米的面积愣是整出100多平方米的感觉。更厉害的是,双成在这窗户旁边朝阳的墙上打出来3个房间的空中猫舍,居然都是有门有窗还有床。在猫舍下边的一处空地上搭建了一个榻榻米式的狗窝,狗窝旁边挂着几个鸟笼子,旁边是一处鸡窝,因为怕邻居烦,也没好意思养鸡。房子装修工程差不多进行了一小年,那一年是艳芬觉得忙得特别有奔头的一年。
周围空地上都被双成种上了花,这块地方本来应该是小区物业管理的,没想到都被双成整成了家里的后花园。艳芬看着这有模有样的新家,忍不住又去买了两桶白酒回来。
这几年双成喝酒已经喝得有一只手发抖了,酒后送到医院急救的事情也有那么两回了。艳芬知道自己是个无趣的女人,而双成本该是个有趣的男人,艳芬也不知道该过什么样的日子能让双成少喝点酒。喝就喝吧,也许喝酒对于双成来说就是一种沟通,艳芬和双成之间的话越来越少,像今天早晨这么难听的话,艳芬已经很久都不说了。艳芬觉得挺后悔的。
双成把家里开成了动物园。一只猫,两只猫,三只猫,走了一只猫,最后还有两只猫。一条鱼,两条鱼,一缸鱼。一只鸟,两只鸟,好几只鸟。一条狗,两条狗,死了一条还有一条。想起来家里的这些兽们,艳芬就笑了,双成喜欢,但是真要伺候还都是艳芬,艳芬也乐得高兴伺候它们。出来走班,还真有点惦记。这些猫狗夏天在院子里,冬天就进到屋子里,艳芬也不烦。艳芬喜欢的就是家里有人气,喜欢车厢里坐满旅客,喜欢家里坐满了人。现在家里坐满人也不太可能了,那就让这些动物们凑数吧。
山东老家的父亲和大伯相继去世,姐姐在医院里是护士,妹妹毕业当了医生,他们都觉得这边的生活环境艰苦,没事的时候都会问问她,她木木的也没啥需要大家伙帮助的,和姐姐妹妹的关系就这样不远不近,也惦记也想念,只是没有别人那么亲密,她没啥太多的话说,就是告诉他们她挺好的,真的,“挺好的”三个字就概括了她生活的全部内容。
列车到达根河车站。根河车站是这条线路上修建最漂亮的一个车站,车站外墙全部是原木结构,车站廊檐处是木头雕刻的鹿角,站台上也有几处木质的根雕造型,根河是蒙古语“葛根高勒”的谐音,意为“清澈透明的河”。这里有号称“亚洲第一大湿地公园”的根河湿地公园。作家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这篇小说写的就是发生在这里的故事。
当然,艳芬并不知道关于根河还有那么多人文历史,她也没去过那个湿地公园。她知道的是,列车从海拉尔往满归这个方向过来的时候,这个站上车的人很多,从满归往海拉尔走的时候,这个站下车的人很多。
列车到这个站,乘务员一般都下车转悠一下,列车停车时间40分钟,要在这里会让两列货物列车。车站很漂亮。这个时候上车的乘客都是回头客了。很多乘务员在这里都有熟人,见到旅客就像见到单位同事、小区邻居一样熟。车长老张这个时候是大忙人了,有年纪大需要卧铺票躺一会儿的,就要老张出面把哪位卧铺上的旅客劝到硬座那边,让老人躺下,也许没多远,一站两站就到了。也有拎着输液瓶子的,需要找个铺位继续把点滴打完,这时候大家都开玩笑说这都是老张家亲戚。
整个大兴安岭封山育林,禁止采伐,现在的主要工作都是林区养护,留下来的也是少数守护林区的老人,年轻人和孩子几乎都走出去了。这趟火车也从十几年前的16节车厢变成了如今的6节车厢。最近上车的都是大包小裹采购年货的人,相比几年前的客流和采购量,艳芬最大的感受就是人变得越来越少了。
在根河站上来了一伙扛着摄影器材的南方人,车长老张安排他们坐在这节车厢的下铺,人倒是不需要照顾,那堆器材倒是很珍贵的样子。车长老张这些年的经验可不是吃素的。这样的乘客最近几年经常见到,一年四季都能见到,很多都是专业摄影人员,来到这山里蹲守多日专门拍摄系列主题照片。酒香不怕巷子深啊,好东西是关不住的,总会有人见到她的好啊。
从根河站开车,就是下午时光了。太阳早早地隐没在山林间,大山里的晚上是从下午开始的。不远处的平房在这个时间段就能看到一缕缕炊烟,应该是附近林场居民的晚饭时间。
无论在哪里,这样安闲的午后时光都不免让人心里升起一丝惆怅,不是为了生计发愁渴望奔走的冲动,也不是想念某个人的心无着落,这样的时候是顺着时间一点点顺流而下的感觉。希望就这么顺着飘下去,别有啥突然而来的风雨,也别有啥自己不能承受的意外。艳芬就希望自己晚年生活是一段这样的时光。
艳芬在这个时候会有点想家,想念双成和那些兽们。
结婚快30年了,自己倒没觉得有多年老。两个人的婚姻是相依为命的开始,这样的婚姻自然是结实的。闺女从小聪明,就知道这块地界留不住她。老人不在身边,好像艳芬生活中惦记的人只有双成。
惦记是惦记的,心疼也是心疼的,自己就是不知道該怎么做。以后退休了就天天在家了,也要和双成说说话,开开玩笑,看看电视,去广场跳跳广场舞。艳芬的生活里只能有一件事,上班的时候是一门心思的上班干活,以后退休了,这件事就是陪着双成,一门心思的陪着双成。
贷款明年就还清了,只要不生病也就没啥花钱的地方。养那些兽们每个月总要花钱,花的还不少,不过这也没办法,越养越有感情,从来也没有舍不得。艳芬到现在想起来也还是这个感觉,好像自己从来也没有舍不得给别人花钱,给自己好像也没有舍不得,就是觉得自己咋就这么不需要钱呢。
以后退休了至少要经常买几件衣服,要给自己买几件好看的衣服,这些年不买衣服是因为天天都穿铁路制服。艳芬忍不住看看这身衣服,还是觉得挺喜欢的,这辈子,人真是说不准会吃哪碗饭,当初谁能想到那个二木头的艳芬能穿上铁路制服呢。也不能说艳芬没有心事,这几年艳芬就觉得高铁乘务员穿的衣服可真是好看,那裙子,那制服,也是那些孩子身材真是好,这些都让艳芬好羡慕。这辈子再也没机会穿上高铁乘务员的制服了,想想也就笑了,自己这大块头的身段,穿上那制服短裙估计也不好看。
退休后也许会去南方给女儿看孩子。这可不行,除非是等双成也退休了,两个人可以一起去,她绝不能把双成一个人留在家里自己去女儿那,她可不希望双成下班回来只有一个人吃饭。事实上这么多年,她常年走班,双成回到家都是一个人吃饭,那可绝不一样,她每次走班都把包子或者炖肉留在家里,一个人吃的是两个人的饭。女儿不一样,女儿会有自己的家,艳芬的家一定是暖和的,艳芬的生活一定是和双成连在一起的。晚年生活中,不能没有双成。
艳芬想到了年夜饭,不管老张怎么说,还是要和双成商量一下,这是自己工作中最后一件大事了,心里一下子还挺向往的,这样的仪式这辈子也就这一回了。她还是想给大家带点包子,带点年夜饭上吃的包子。“不行,这里的年夜饭都是吃饺子哪有吃包子的呀。那就带点调好的肉馅,带点和好的面,大家自己包饺子。带啥馅呢?这个问问双成?不用吧。问问同事?那就乱了吧,还是问问老张吧。”艳芬想想忍不住笑了出来。
卧铺上,居然有个人举着相机对着她拍照。
结 尾
老张手里举着手机,一边嗯嗯啊啊一边走进车厢,“嗯,知道了,咋也飞不回去了,明晚到站我和她直接去医院。”
外边的天完全漆黑一片,车厢里是列车即将到达终点站的忙乱。老张从准备下车的旅客中间挤过来,看见艳芬时眼神躲闪了一下,刻意压低了说话声音。艳芬忽然觉得那个电话好像和自己有关。
艳芬一下子想到了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