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背棺
在闵家庄,人死不能說死,只能说老、仙游。那是对死者的尊重,尸首放在正屋,鲁南这儿也叫堂屋,一家人围着哭,这叫守灵。三天后入殓。然后,择个黄道吉日出殡。殡时,要由一壮汉扛起棺头,把放在正屋的棺材背出来,放在大门外的棺架上,这叫背棺。背棺有说法:从正屋到棺架不论有多远,都要一气呵成,中间不得停放。否则,犯忌。就是丧主家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死,就像鞭炮,一个一个的炸掉。有钱人都想活得久,对这个特别讲究。
石头爷背棺那年刚刚18岁。
那年,闵家庄的地主老汪死了。殡时,催棺炮响了六声。黑铁塔样的王麻子背了几背,不起。王麻子的汗哗地流了下来。王麻子重新又紧了紧腰带,刹了刹腰。又背,棺纹丝不动,王麻子一腚坐在了地上。催棺炮催魂一样地叫着,很响。丧事的大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
那时石头爷在一边忙事,塔样的身子晃来晃去,扎着人们的眼。大总一把扣住石头爷,紧紧地,像是要淹死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草。大总用手指着棺材问:“爷们,背过吗?”
石头爷木木地摇头。摇得很怕。
大总问:“爷们,听说咱家庙门前的石狮子你能抱着走?”
石头爷嘿嘿一笑:“两年前我就能抱着走20步。”
大总听了激动地手拍大腿:“你一定背得动,真的,背得动!”由于大总的底气不足,所以,大总说话的声音颤颤的。
石头爷用眼看了看蹲在屋里的棺材,棺材像老虎一样望着石头爷。石头爷心里也有些打怯。可大总的眼神太让人可怜了。石头爷只好说:“那,那,那我就试试吧!”
催棺炮又重新响了六声。响得很燥。石头爷剥葱一样脱掉了粗布汗褂,扎了三扎布腰带。然后学着王麻子的模样,在棺材前骑马蹲裆式蹲好。大总颠颠地跑了过来,用哆嗦的手在石头爷的两肩和颈部各放上一刀草纸。由于手抖,颈部的那刀草纸放了三次才放好。
这次,大总亲自来喊号子。见前后人都到位了,大总就喊:“预备,一、二、三,起!”石头爷和棺后的几个人一较劲,棺材冉冉地起来了,像初升的太阳。此时的石头爷烧鸡一样勾着头,两手托牢棺底。他狠狠咬住牙,那背上的棺材仿佛是座山,他暗自咬住一口气,出正房进天庭跨二门入头院绕门墙上台阶过大门下台阶然后是一溜小跑。石头爷就觉得头发紧,像戴了孙猴子的紧箍圈。牙咬出的鲜血小溪般从嘴角蜿蜒流下。每走一步,身上流下的汗当即把脚印喂饱了,白花花的路上于是就歪七扭八地抒写出了一段文字,那段文字很沉重,使所有在场的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伴着大总“落棺”的叫声,棺材稳稳当当地落在棺架上。再看这时的石头爷,脸紫得像霜打的茄子。另外几个架棺尾的汉子累得像三伏天太阳底下的狗,伏在棺材边呼哧呼哧直嫌鼻孔细……
石头爷背棺头的消息像生了翅膀的鸟。周围十里八乡的谁家老了人都来借。
背棺是个下艺差事,是二小子干的活,一般是完活后赏升麦子或高粱,也许是有这升粮食的收入,媳妇在当时也不难找。那时找对象不像现在有这么多讲究,只要有口饭吃,就行!
石头爷正儿八经行了20多年的时运。背运的那年,他刚好38岁。
事儿发生在春季的一天,后村槐树庄的地主老苟死了。老苟的儿子小苟为示孝心,花巨款请名木匠做了个六六天头的楠木棺材。那时正青黄不接,石头爷饿得直打晃,一升麦子的诱惑使石头爷在第二天天没亮就来到了老苟家。当他看到屋里那蟒蛇一样蜷蹲着的棺材时,心里直打怵。他就自己壮自己的胆:20年前我就能背动老汪,现在正当年,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到了下午,棺才起架。催棺炮响了六声。石头爷脱掉了身上的烂褂,光着脊梁站在了早春的阳光下。残留冬意的风儿不紧不慢地吹过来,刮得石头爷激凌凌地打了个颤,那个颤打得他好慌,好怕。
催棺炮又响了六声,急急的,催魂一样叫着。大总悠长的声音像棺前的招魂幡在飘:“起棺了——”石头爷和棺后的几个汉子各自翅着腚,像正在倒茶的壶。石头爷暗运一口气,行便全身。而此时,门外的太阳像朵白牡丹,开得正艳。
“一、二、三,起棺!”声音刚落,石头爷猛地起身,棺头起了,张着,像个要吃人的口。棺尾没起,像要伺机伏击人的蛇。石头爷知道棺尾的人没有准备好,就忙放下,他想再换口气。可就在这时,棺尾起了,棺头一“口”把石头爷吃到了嘴里。只听咔嚓一声,接着就听石头爷“啊”地叫了一声,很恐怖。可石头爷挣扎着,硬把棺头背上了身。
汗珠子花生米似的冒在了石头爷的额上,像雨后的笋,砸在白花花的路上,一地潮湿。石头爷嘴角咬出的血和肩上流出的血像几条红色的小蛇在爬。石头爷每走一步,血马上灌饱脚印,就像他用脚在路上戳的印章,鲜鲜艳艳。出堂屋……进天井……上台阶……跨门槛……棺材终于放在大门外的棺架上。而此时,石头爷就像耗干油的灯捻,瘫成了一摊水,躺在了棺头前。
原来,他的脊骨断了,颈部的那刀草纸已压进了他的肉里,血淋淋的……
几个架棺尾的汉子都围了上来,都傻成了木头。其中的一个汉子的嘴像发疟疾,说:“想……想……想……开个……玩玩……玩笑……试试有……有多大的力……力气没……没想到……”
过了一年,石头爷的伤好了,可背却驼了。驼就驼吧,背棺头这个活却没有丢。谁家老了个人,他主动去背。他说:“人是阳间混世鱼,是个苦虫,都是来世上被宰杀的。在世上受了一辈子的罪,老了在露天里抛着,寒心!”可石头爷有个条件,他只给穷人背。
64岁那年,来福爷老了。他儿子为孝敬他杀了三棵刚栽三年的梧桐树,打了个方子。方子很小,是穷人用的那种。石头爷背了几背,不起。石头爷就知道为什么了。石头爷叹息一声:“哎,老了……”
石头爷就担心,成天成夜的担心。他说:“往后,人老了,背棺头可是个问题了。”
石头爷逢人就说。先找和他一般大的人说。被听的人就跟着说:“那真是个问题了。真是个大问题了。”后来找比他小的人说。再后来遇见小孩也说,小孩不懂就嘻嘻地笑。笑得石头爷摇头叹息,摇得头很苦,叹得心很寒。
又过了几年,石头爷正好73岁。73岁是个坎。老俗语: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这个坎,石头爷没有跨过去。
老的时候,石头爷交待跪在床前的儿子:他走了,可得找个有力气的人把他背到祖坟上去。儿子是个孝敬孩子,完全应了石头爷的话,并向他保证:他老后一定让他直着身子走。石头爷很高兴。老的时候没受一点罪,腿一伸,眼一闭,头一歪,仙游去了。
上年岁的人说,罗锅老了,背也就不驼了。原因是,人一断气,筋就放开了。可石头爷老了,背仍驼着。
儿子就哭。哭他爹的命苦,一辈子受的罪多,老了还在受罪。便跪着哀求站在一旁的族长:“爷,我爹是直着身子来的,还是让我爹直着身子走吧!”
族长被他的孝心感动。再说入殓盖蒙脸纸,两条后腿在后面翅着像高射炮,不雅观。
族长双手扶起孝子说:“孩子,你放心,我一定让你爹挺着胸脯上天堂!”
这天夜里,族长带着族里几条精壮汉子来了。石头爷的儿子忙得像过年三十一样,又是让茶又是让烟。族长先燃起了一炷高香又烧了三刀纸钱。然后带着几条汉子跪下。膝盖着地轰轰作响。族长双手合十说:“大侄子在天之灵敬请谅解,出此下策实属无奈,是为你在冥间挺起身子做事,堂堂正正做鬼。”说完梆梆梆磕了三个响头。
几个汉子爬起便行动起来。族长把蒙脸纸拿掉,用准备好的白布像包扎伤员似的把石头爷的头缠成茧。接着把石头爷的身子翻了个。石头爷脸朝下趴着。头和脚像圆规一样支着。只需谁抓住驼处,用力一转就能画出一个标准的圆。可石头爷画不出了。驼处高高耸着,山一样气势磅礴。族长把杠子放到驼峰上,几条汉子各奔杠子两端,听族长的口令。先轻轻地掼力,然后狠狠地压,就听脊骨咯咯嘣嘣地响,像小孩在嚼炒豆。族长接着大喝一声:“嘿!”几条汉子积极响应,各使出吃奶之力,驼峰咔嚓一声,像摔断的黄瓜。再看峰处,一马平川。
族长还有些不放心,复爬上石头爷的背。用脚在脊背上来回地跺踩。恐怕峰处还会像火山一样再次爆发。
石头爷的儿子眼里汪着泪,忙吩咐孩子的娘把早已准备好的饭菜端上桌。接着他扑通给族长和几条汉子跪下了,说:“各位兄弟爷们遂了俺的心愿,是俺的大恩人!请受我一拜!”说完磕了三个响头。
然后他又给石头爷烧了三刀纸钱,送了三炷粗香,跪下悠悠地说:“爹,您是直着身子来的,我还是让您直着身子去,爹,您好好的走吧!”
“爹呀,您西南大路去……”
石头爷就这样走了。石头爷大名闵昭宏,石头是小名。在闵家庄,他的小名响亮。一个庄上的人,你问闵昭宏,没人清楚,但只要你说起石头,大家都知道是他。
石头爷走了,是挺着脊梁去的天堂。对一个驼者,这是善良的闵家庄人对石头爷唯一能做的善事。但做过了,闵家庄的人心里还觉得对不起石头爷,每个参加那天晚上压“驼峰”的人,夜里睡觉时都用手指划拉着自己胸口上的肋骨,想来想去,后来想明白了,那就是:自己真是混账啊!咋就该做这件事呢!
后来他们再聚一起说起这件事时,族长懊恼,说:“当时,我怎么就答应了呢,我真是混账!”几个也都跟着说:“我们也是!”
他们几个就成了闵家庄最混账的人。但后来,闵家庄有一个叫八斤的人,每当说起他叔闵脊瓦的疯,八斤说:“我才是闵家庄最混账的!”
脊瓦要菜
闵脊瓦是八斤的三叔。50多岁了,还是光棍一条。八斤是他大哥的四儿子。按闵家庄的规矩,要过嗣给闵脊瓦,不能让他那支血脉绝了。闵脊瓦的老大就说:“老三,八斤我就给你了,但你得负责给他说媳妇、盖房子、成家立业。”闵脊瓦想等八斤娶了媳妇之后再过嗣。就私下把话过给了他二哥闵脊梁。闵脊梁把这话说给大哥闵脊棒。闵脊棒一听就烦了,他在二慌慌家找到了正在打麻将的闵脊瓦说:“老三,你怎能这样不知足呢?你什么劲没费就得了一个儿,还不想出点血,这爹就是这么好当的?还有,你什么劲不费就想当现成的爹,天底下哪有這么好的事!”闵脊瓦一听就不高兴了,说:“还一个娘的弟兄呢,分得这么清,又不是张王李赵。”两人越说越不顺,声音也就越来越高,后来就吵了起来。后来闵脊瓦恼了,说:“你说你白养了13年,你亏,我不过嗣了行不行?我当绝户头行不行?”闵脊棒不愿意,说:“老三,你说那话不中。那样我就对不起先人,咱绝一支呢!我这个当老大的没脸见先人呢!你不过嗣不行!”吵着吵着,闵脊棒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以前写的过嗣单说:“老三,你说话像放狗屁。这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怎么想变天呢!没门!”弟兄俩吵着吵着就去大队里找闵宪发。闵宪发正巧在大队部里。听了经过后,先把闵脊瓦抠鼻子挖眼睛熊了一顿,说:“你脊瓦过嗣八斤,这是人所共知的,怎么能说不过嗣就不过嗣?再说了,你不过嗣八斤,老了那一步怎么办?话又说回来,你把过嗣单都立了,说不过嗣就不过嗣了,你又不是三升两岁的娃娃,嘴像屁眼一样不走准?你哥说的一点不错,你过嗣了八斤,你就是八斤的爹,不尽当爹的责任,怎么能当爹呢?再说了,家有钱财万贯,都在儿女身上消散。你过嗣了八斤,你就该把钱花到八斤身上,你哥把八斤给你养到13岁了,这已经够弟兄味了,你别不知足。八斤都13岁了,说着拉着就得娶媳妇了,你还不快点给他盖房子?想喂鸟还得有个鸟笼呢,别说是个大活人了。不然你留着钱干什么?带到棺材里去?还有,你只要再打麻将,让我逮着,脊瓦,我不治得你喊爹,我就不治你!到那时候,你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闵脊瓦被熊得狗血喷头,只有答应“是是是”,哪里还敢还嘴。最后只好按闵宪发说的办。没过几天,举行了过嗣仪式。闵宪发当的证明人。把八斤正儿八经过嗣给了闵脊瓦。从这天起,八斤正式叫闵脊瓦个爹。
闵脊瓦就把自己省吃省喝攒的钱从窗户眼里掏了出来,先给八斤盖了四间青砖到顶的屋,八斤是长材,说着拉着就大了,转眼从一个穿开裆裤的毛孩子长成了毛头小伙子。闵脊瓦忙着给八斤操办媳妇。
媳妇是风水乡上吴家的闺女,叫巧儿。在娘家为老大,下面有三个妹妹和两个弟弟。有事没事的,姐妹几个经常相互走动,一般都是以八斤这儿为中心,有个啥事的都来八斤这儿坐坐,商量商量。
闵脊瓦以前虽然喝点酒,但一般喝得少,放不开量。可自从八斤娶了巧儿后,就对杯中之物上了瘾。开始的时候,八斤家里的还给炒个菜,煮个咸鸭蛋什么的,后来闵脊瓦一天喝三次酒,八斤家里的孩子一缠就没空了。闵脊瓦有时就去咸菜缸里摸块咸菜疙瘩就着喝。喝一口酒啃一口咸菜。到夏天,闵脊瓦就像个小孩一样拿着个手电筒去摸知了龟,也就是蝉的幼虫。一摸半茶缸,用油炸了,是下酒的好菜。这个时候,是闵脊瓦一年中最幸福的时刻。吃一个知了龟喝一口小酒,那个滋味,比神仙还悠闲。入了秋,闵脊瓦就捉蚂蚱、蟋蟀。让巧儿给他炒辣椒。吃得那个乐,没法提了。入了冬,这便是闵脊瓦最痛苦的时候。八斤家里的已有两个孩子了,都是小子,巧儿忙里忙外,根本没空想着他这个爹。这个时候,闵脊瓦就干喝,一咂一咂地喝,边喝边回味以前有菜的日子。
八斤的小姨子有事没事的常来。没菜吃的闵脊瓦这个时候一乐,这不是来菜了?特别是巧儿的二妹三妹来,闵脊瓦就对着八斤咋呼:“八斤,侄女来了,你还不快去西头秃老五那儿要两个菜?”巧儿的妹妹就说:“不要不要,又不是外人,姐家有啥我们就吃啥。”闵脊瓦不同意,说:“以前是以前,以前没出嫁,走姐家吃什么都中。现在出嫁了,是客了,不要两个菜是说不过去的。”本来八斤不想要的,菜园里什么菜都有,但碍于爹说了,况且说的又这么在理,理由又这么充分,只好去要菜,两个菜十块钱,八斤两口子虽然心疼钱,但也没法。
这可乐了闵脊瓦。当然,闵脊瓦的乐是暗乐,是在心里乐。八斤的小姨子走时还都很亲热地招呼他:“叔,俺走了。”燕语莺声地叫,叫得闵脊瓦心里麻酥酥的,很受用。
闵脊瓦喝着八斤给他用地瓜干换的散酒,吃着他们剩下的残菜,心里是一阵窃喜。
吃过饭出门,闵脊瓦就故意用单留的一块肥肉把嘴头来来回回地擦,擦得油乎乎的,看样子最少也得吃了两碗红烧肉。闵脊瓦哼着“大路上走来我陈士铎,赶会赶了三天多”的柳琴小调,专往人多的地方凑。一看他那个样,大伙准知道今天又吃上“下山虎”了,就故意问:“脊瓦,今天又陪客了?!”
闵脊瓦就很高兴地说:“八斤喊我陪,我没陪。都是年轻人,咱这么大岁数了,又老又脏,年轻人嫌呢!”
画上山虎的闵宪九一听闵脊瓦这么说,就说:“脊瓦爷们,你还怪有自知之明呢!”
闵脊瓦说:“那是那是。我闵脊瓦走过南下过北,运河边上尿过尿。这点小礼别光觉得你文化人懂,我脊瓦比你憨,也憨不到哪里去。”
大伙都说:“脊瓦话里有骨头呢!”
大队部里的黄子短着舌头说:“三、三叔,你是怎怎怎怎么吃的?”
闵脊瓦说:“他们吃完我吃的,吃的是‘下山虎。”
“下山虎”就是指吃饭时剩下的残菜剩汤。鲁南这儿的农村称为“下山虎”。白大扁在一旁挤鼻弄眼地说:“八斤这孩子也真是不懂事,小孩他姨来,也不让咱脊瓦兄弟陪着,这不是故意不把咱脊瓦兄弟当爹待吗?”众人就附和着说:“是呀是呀,不当爹待呢!”
闵脊瓦倒很明白:“咱本来就不是亲爹,能吃上‘下山虎,就不错了。我也就满足了。”
大伙就故意问:“在秃老五那儿要了几个菜?”
闵脊瓦说:“要了两个,家里又添了四个。”
有个叫二骚的捣蛋货说:“八斤这家伙也太小气了,家里来客了,还不多要两个菜,再说来的又是小孩的姨,要是我,最少得要八个菜!”
白大扁在一旁把话接了过去说:“你小子这样大献殷勤,有着花花肠子呢!你就是办桌席,你小姨子也不会来。你想想,你小姨子来了,你连襟能把心放肚里?”
闵脊瓦说:“要这两个菜,还是我让去要的呢!”
大伙问:“那因为啥?”
闵脊瓦说:“还不是心疼钱。两个菜好几块钱呢!”
闵宪九说:“两个菜也太少了。”
闵脊瓦说:“两个就中。细水長流呢!”
几个人就说:“你脊瓦也太容易满足了。两个菜,几个人吃完,不就是光剩下渣子了吗?不就成了一汪好水无有鱼了?”
闵脊瓦说:“吃不了吃不了,还剩多着呢!”
几个人就“哎”一声,不言语了。
闵脊瓦见状就故作神秘地说:“告诉你们个事!”
大伙问:“什么事?”
闵脊瓦说:“八斤这孩子是过日子的人,要按他的想法,小姨子们来家里胡乱做两样菜就行了,还上饭店里要什么菜。每次她们来,我就故意当着八斤和小孩他姨的面说:‘八斤,还不到秃老五那儿要两个菜?没法,八斤就得去。”
二骚听了大失所望:“这算什么秘密?”
大伙说是呀:“这哪里有秘密?”
闵脊瓦说:“你们想,不然,我怎么能吃上‘下山虎。”
大伙恍然大悟,说:“原来是这么回事,三脊瓦老奸巨猾呢,给八斤还来这一手呢!”
闵脊瓦给大伙抖这个秘密的时候,恰巧,八斤的三小姨子小青从这儿路过。小青本来想给闵脊瓦打招呼的,他是姐姐的公爹呢!可闵脊瓦正兴高采烈地说姐家的秘密。小青听得清清楚楚。小青想:“怪不得每次来,叔这样热情,原来,内里还有这么多的曲里拐弯!”
小青是个知晓大理的姑娘,很多时候都替姐姐姐夫分心。想想姐夫家又有老又有小,里里外外花钱的事多着呢,光指着姐夫一个人挣钱,小日子过得也是紧手紧脚的,她们虽然帮不上忙但一定不能再扯姐姐的后腿啊!今后,在姐姐家吃饭,一定要注意,不能让姐姐破费了。到姐家小青便把闵脊瓦的话偷偷说给了姐姐。巧儿一听,那个气,就给八斤说了。八斤很生气,可当着媳妇和小姨子的面,不好表现出来,只是说:“爹不会这样做的。”巧儿就反驳:“小青刚听来得,小青还能说瞎话?”八斤就没话说了。没话说也得说,他是八斤,媳妇在看着他呢。就说:“干你的活吧,天天这事那事的,传出去也不怕人家笑话!”巧儿看八斤不高兴,不再说什么,只好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了。八斤心里那个烦呀,心想:“一点也不替我着想,这是什么爹?!”
闵脊瓦回到家,看到小青来了,心里窃喜,晚上又有“下山虎”吃了。就对着八斤咋呼:“八斤,侄女来了,还不到秃老五那儿要两个菜?!”
八斤继续干他的活,没搭理。
闵脊瓦以为八斤没听见,就又喊了一遍。
八斤这回说话了:“你不要喊了,我早就听见了。小青是吃过饭来的,不要你瞎操心了!”
闵脊瓦弄了个大红脸。
没过几天,小青两口子来了,闵脊瓦想:“这次他们可是没吃午饭来的。”他给小青两个人打过招呼后说:“八斤,侄女和外头的都来了,去西头秃老五那儿要两个菜吧!”
恐怕不要,闵脊瓦就又提示了一下:“小青外头的也来了,不是侄女自己。”
没想到八斤这一次顶撞了他,没好气地说:“你不用嚷嚷了,我知道怎么做。”
后来终于没有去要,还是八斤家里的东拼西凑凑了六个菜。弄得闵脊瓦一肚子不愉快,心想:“小八斤,你翅膀根硬了,不想理我了呢!”吃饭的时候,巧儿喊他说:“爹,一块吃吧。”他也没理,就挎起叉子出门了。
走在路上,闵脊瓦越想越不是个味,他想起了老俗语:养人家的儿,种人家的地,最后落个长出气。可这个话不能说给任何人说,说了,这不是自己扇自己的脸吗!?闵脊瓦就不由得长叹一声。
迎面来了白大扁和二骚。二骚见闵脊瓦在吃饭的时候挎着个叉子上地,纳闷地问:“三脊瓦,怎么没在家吃‘下山虎?”
闵脊瓦说:“别提了,八斤这熊孩子翅膀根硬了呢!”
白大扁问:“怎么,你爷俩又斗气了?”
闵脊瓦说:“没斗气,就是我让他去要菜,他不听我的,没要。”
二骚一听不是什么新鲜事就说:“我当什么事呢,原來是这点小事,不要就是了,值得生气?”
闵脊瓦很生气地说:“你小子懂个屁,他不要菜,我就吃不上‘下山虎了!”
二骚这时才明白,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从那之后,闵脊瓦逢人便说:“八斤真小气,对脊梁骨来了也不要菜,弄得我连‘下山虎也吃不上了。”
就像背棺头的石头爷一样,逢人便说:“咱闵家庄今后死了人可成了大问题了,因为没他那样背棺头的人了。”开始是遇到闵宪九。闵宪九是明白人,就交待他说:“脊瓦啊,这个话可不能乱说,丢人呢!”闵脊瓦就笑。闵脊瓦笑着就给从后面走过来的闵宪发说。闵宪发听了非常生气,说:“脊瓦,你就长了个吃心眼!我什么时间再听你说这句话,我就要揍你!”闵脊瓦听了就给闵宪发笑。闵宪发对闵宪九说:“我看,脊瓦八成是脑子有问题了。”
再后来,闵脊瓦就给八斤说:“八斤真小气,对脊梁骨来了也不去要菜,弄得我连‘下山虎也吃不上了!”大伙才真正明白闵宪发所说的闵脊瓦的脑子是真有问题了。八斤就后悔:“咋就不该要菜呢。假如那天要了那两个菜,爹也就不会这样了。”
庆霸好病
庆霸死了有30多年了,直到如今,闵家庄的兄弟爷们还在纳闷,无病无恙的庆霸,咋说走就走了呢!
庆霸姓闵,全名闵庆霸,是闵家庄的五保老人,死的那年岁数并不是很大,也就是66岁。说起来,人到60岁够一辈子了。可现在生活条件好了,60岁那算是大青年,80岁才算是刚入老年的边呢。
就在闵庆霸64岁那年,自己撒尿发现里面有血丝,后来就尿红尿了。闵庆霸就尿着和村里干部看。村里的支部书记闵宪发见了,说:“乖乖,你真行,还会尿带颜色的!”就差人带着他去县城里的医院看大夫。当时县城还没改市,还不叫善州市,还叫善县。闵庆霸就在善县人民医院里进行了一次彻底检查。一检查检查出了大问题了,闵庆霸是患了膀胱癌。
闵庆霸就问大夫他得的啥病。大夫说是膀胱癌。闵庆霸不明白什么叫膀胱,更不明白什么是膀胱癌。给他看病的大夫姓章,叫章法。章大夫不好说透,就轻描淡写地说:“就是膀胱上有了点问题。”闵庆霸问:“膀胱上能有什么问题?”章大夫说:“有癌细胞。”一听是癌细胞,可把闵庆霸“细胞”住了。闵庆霸换了一个话题,问:“咱这儿得这个病的人多吗?”章大夫摇了摇头说:“没有。”
章大夫没给闵庆霸拿什么药。有这个病了,拿药吃那是白糟蹋钱,只是交待闵庆霸:“这么大年纪了,你要会算,什么都不如药难吃。你呢,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尽量少吃药。”闵庆霸说:“大夫你说得太对了。我活这么一辈子,什么都想吃,就是不想吃药。一见药我就头疼。”
临出门时,闵庆霸又把章大夫拉到一边问:“我真是得了膀胱癌?”
章大夫有点警觉,问:“为什么这么问?”
闵庆霸说:“回村里,要给我们村的领导说的,我怕他们不相信。”
章大夫一块石头放进了肚里,说:“绝对不会有假。”
闵庆霸就对章大夫说:“我求你个事,你给我写个证明行不行?”
章大夫问:“什么证明?”
闵庆霸说:“就写我得的什么病。”
章大夫一想,一个快要死的人,有这个要求,况且他又能做得到,就尽量满足他吧,就说:“好吧。”
写完之后,闵庆霸还不满意,说:“你还没盖章呢!”
章大夫问:“要盖章干什么?”
闵庆霸说:“要不盖章,我们村的领导不会相信。”
章大夫警告说:“你可别拿着我给你开的信去干坏事啊!”
闵庆霸很高兴地说:“我这么大岁数了,怎么会呢!绝对不会的!”
章大夫就盖上了门诊的章。
拿了证明信,闵庆霸心里像三伏天吃了凉拌黄瓜一样。带着他去看病的是他的远门侄子闵文书,那是我们村的明白人。当然,闵文书清楚,他大伯闵庆霸的这个病,那是李双双哭丈夫——没希望了,心里就有些沉重。
一出医院的门,闵庆霸就对闵文书说饿了,想吃饭。他侄子就把他领到当时善县最好的青年饭店,闵庆霸喝了两碗馄饨,吃了三笼蒸包。吃得那个香、那个馋,让闵文书都在心里暗暗地替他流泪。暗想:“这是在吃老食呢!吃了这顿,下顿能吃不能吃还说不上呢!”
闵庆霸刚回到村头,原本弯着的腰一下子挺了起来,脸上也开出了笑。第一个遇到闵庆霸的是闵庆语的父亲闵宪亥。闵宪亥问:“庆霸,进城?”
闵庆霸腰一挺,说:“是,进城。”
原来闵庆霸和闵宪亥说话都是带称呼的。闵庆霸称呼闵宪亥个叔。这一回,闵庆霸什么也没称呼。
闵宪亥也没在意,问:“干什么去呢?”
闵庆霸说:“去城里看病!”
闵宪亥问:“什么病,这么金贵,还要进城去看?”
闵庆霸腰又一挺:“是膀胱癌。”
闵宪亥把证明信拿到手里,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说:“这信不会有假吧?”
闵文书在一旁说:“是真的,爷。”
闵宪亥就把信反看正看。其实他是个睁眼瞎,一天学也没上过,连男女都不分的。在城里进厕所有好几次跑进女厕所,挨了好几回揍。后来,闵宪亥发誓要学会“男女”这两个字,学了半个月没学会,进城了还是常往女厕所里跑。闵宪亥一本正经地看了,自言自语道:“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呢!”
闵文书点了点头:“是的,得的是这个病。”
“我没骗你吧。你这个宪亥呀,让我说你什么好呢!”闵庆霸有点得理不饶人,“你这个人啊,就有点门缝里看人。驴屎蛋子还有发热的时候,我庆霸为什么就不能发发热?怎么,我有膀胱癌,你心里难受,是不是?你就觉得我有病也应该是发热感冒之类的上不了桌面的,可我这次就有了这个富贵病,怎么着?”
闵宪亥说:“怪不得老俗语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一点不假啊!”
闵庆霸没回家就去了大队部。大队的干部们正在开会。闵庆霸径直推开门,进屋就坐下了,说:“你们几位当官的都在,我把进城查病的情况给你们说说。”
大队长那时已是闵凡雨了。闵凡雨见是闵庆霸,说:“你没看到我们在开会?!”
闵宪发发现今天闵庆霸有些反常,用手制止了闵凡雨,说:“庆霸,说说,检查的情况怎么样?”
闵庆霸说:“是膀胱癌。”
闵宪发说:“哎呀,庆霸,恭喜你,你能得这么一个了不起的病。要没这个证明,我还真的不相信呢!我都得不上的病,你闵庆霸咋就得上了呢,这不日怪了!”
闵庆霸听了闵宪发的话,有点飘飘然了。他原来挺着的脊梁明显硬朗了许多。看人的眼神也有了很大的不同,以前他是睁着眼,而现在他也学上闵宪发了,用眼角去看人了。他这时再看大队长闵凡雨,原来的高大如今却小多了。
闵宪发说:“这是个富贵病,可得要注意了。”
闵庆霸说:“我注意着呢。我注意着呢!”
闵宪发说:“真想不到,你能得上这么个病!不容易啊!真不容易啊!”
闵庆霸忙说:“是啊。是啊!”
轉眼一年过去了,闵庆霸越活越精神。这一天,大会计闵庆化的父亲去世了,请闵庆霸来执事。闵庆化的同学——善县人民医院的章法大夫也来了。章大夫看到闵庆霸很吃惊。就问闵庆化:“那个人是你们村的?”闵庆化点头说:“是,他叫闵庆霸。是我们村的一个五保户,我得称呼他哥。”章大夫说:“他不是得了膀胱癌吗?”“是,”闵庆化说,“当时你还给他开了证明的。”章大夫说:“是啊。可现在我看这个闵庆霸就像一个没病的人一样,难道他的病好了?不可能的,我当时看他的病,也就能撑个半年。”
闵庆化问:“这是怎么回事?”
章大夫说:“这样吧,等你把老人家的后事处理利索了,你带着闵庆霸到医院里来找我。我想再重新给他检查一遍。你放心,我不让你们大队花一分钱的!”
闵庆化说:“那太好了,我代表闵庆霸谢谢你!”
章大夫说:“不用谢,这是我分内的事!”
没过几天,闵庆化就带着闵庆霸到善县人民医院找章大夫。章大夫领着闵庆霸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大检查。透视了,拍X光了,检查的结果让章大夫目瞪口呆。闵庆霸原先的膀胱上癌细胞什么的都没有了,也就是说,闵庆霸什么病也没有,是一个健康人了!
不可想象,这太不可思议了!
闵庆霸就这样低着头回了闵家庄。闵家庄的人见闵庆霸和闵庆化回来了,就问:“庆霸,病怎样了?”
闵庆化就笑着答:“好了,好了。”
闵庆霸的脸明显地长了。闵庆霸就问闵庆化:“我的病,你说它咋就好了呢?”
闵庆化说:“好了好呀,好了你不就是正常人啦?好了你不就什么心事也没有了?”
闵庆霸说了一句让闵庆化到死也没弄明白的话:“你懂个屁!”闵庆化当时看着闵庆霸又弯下去的腰想:“你才懂个屁呢!”
闵庆霸在街上走,也不像以前那样受人尊重了。村里的红白事上也没有人再请他执事了。人们不理解:“庆霸,你的病,咋就没有了呢?”
闵庆霸说:“就是,我也弄不明白。病好好的,咋就说没有就没有了呢?”
大伙就说:“我们是在问你呢!”
“我咋知道呢!”闵庆霸说着把那个已经破碎得不成样子的证明信掏出来,“你看,证明信上写得清清楚楚,我还能骗你们?”
大伙说:“现在什么都有假,谁能证明这信没有假呢?”
闵庆霸不知该说什么了。
可闵庆霸的病却越来越厉害了,又开始尿血了。闵家庄的人都说:“闵庆霸的病不是好了吗?他这是咋了?”
这天闵文书去找村支部书记闵宪发,说:“我叔庆霸不行了,他有句话要给你说。”闵宪发不相信,说:“不是病好了吗,咋回事?”就去了闵庆霸家。
闵宪发用手弹了弹闵庆霸抓过的地方,其实那地方什么也没有,闵宪发还是弹了,不弹他不放心。闵宪发看了闵庆霸一眼说:“走了好。走了好。”然后就迈着四方步,走了。
在埋完闵庆霸的第二天,给闵庆霸看病的章大夫来了。章大夫这次来是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来的。当今世界上都看不好的病,在他这儿却好了,章大夫有什么理由不激动呢。章大夫想:“我如果把闵庆霸这个病例整理出来,把他如何进行食疗的论文写出来,说不准我就为医学界填补了一个空白,为医学事业做出了重大贡献。”
章大夫先到的他的同学——会计闵庆化家。闵庆化说:“你来晚了,闵庆霸死了,昨天刚埋了。”
章大夫不相信,打死也不相信。闵庆化就领着他到了闵庆霸的坟前。坟很新,还散发着泥土的清香。章大夫围着坟转了半晌,一边转着一边说:“咋回事呢?明明没病,咋就死了呢?”
章大夫的论文最终也没有写出来,每当说起此事,章大夫总会懊恼地说:“我可让闵庆霸坑坏了。”
四书画虎
谈四书现在是闵家庄的画家。以前不是,那时一过年,谈四书就写点对联,如“向陽门第春长在,积善人家庆有余”“一元二气三阳泰,四时五福六和春”“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拿到村西的集上去卖,得个仨瓜俩枣,换两个吃盐打油的钱。但他的字不如闵宪九的画好卖。闵宪九画的是虎,是上山虎。须毛迸发,煞是威猛,过年了,村人们都喜欢买张虎画,虎威风,是万兽之王,能压风能镇邪,再加上闵宪九是闵家庄大队会计闵庆化的父亲,老人家画风非常严谨,一天只画两幅,从不多画,所以闵宪九的上山虎很好卖,年年都紧俏。
谈四书的字却卖不了多少,每年只卖可怜的几幅。剩下的都让他老婆吴柴花捣锅底烧锅了,为此,谈四书决定画虎。
谈四书想,画虎有什么难头?他以前画过,画的不是虎,是猫。是他家喂的一只狸猫,小老虎似的,很可爱。没事了,他就画,画了一张又一张,千姿百态,都很娇。他想:虎和猫是有相通之处的,长得像,况且,猫还当过老虎的老师,比老虎还狡猾呢!只要画好猫,虎也就有个八九不离十了。把猫画大些,画凶些,再在头上添上个“王”字,猫也就是虎了。
谈四书就开始画他的虎了。
画了一段时间虎后,谈四书猛然想起一件事,闵宪九画上山虎,若是自己也画上山虎,不等于嚼人家嚼过的馍馍吗?“我不能和闵宪九一样,一定要别出新裁。”想了很久,谈四书拿定了主意:你闵宪九画上山虎,我就画下山虎!谈四书很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激动!
在闵家庄,只要一说画虎的,大家都说闵宪九画的虎是真虎,佩服得不得了。说那虎真威风,不比唐伯虎画得差。闵家庄的人都知道唐伯虎画虎不点睛,闵宪九画虎只点一个睛。也就是说,闵宪九只比唐伯虎差这一只眼的功夫。闵家庄的人说:“唐伯虎能比吗?那是什么人,不是凡人,是文曲星下凡呢!闵宪九能画到这个份上,不易了,祖坟上冒青烟了呢!”
谈四书见过闵宪九画的虎,他感觉一般化,只不过闵家庄的人把他“演义”了。他闵宪九能和人家唐寅唐伯虎比吗?唐寅那是什么层次?他闵宪九是什么层次?天壤之别呢!可闵家庄的人都迷恋他,不正常呢!
谈四书就想,闵家庄很久没出画家什么的,出了一个文化人就稀罕死了,就把他神化了,闵宪九能有今天这名声,与这有很大的关系。这叫先入为主吧!
当然,也有他儿子闵庆化的力。可谈四书认为,庆化只是个大队会计,闵宪九画的虎是艺术,庆化的力太小,可以忽略不计。
谈四书就琢磨,怎样才能脱颖而出呢?怎样才能一鸣惊人呢?让闵家庄的人一提起画虎的,就想起我谈四书呢?
得在舆论上下功夫!特别在外面,得造大影响。他闵宪九只是十里八乡的人才知道,那我就在咱鲍沟公社有名气,在善县有名气。到那时,等全善县人民都承认我了,还在乎一个小小的闵家庄吗?想到这儿,谈四书感到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光明。
恰巧那一年,鲍沟公社文化站举办了一次农民书画展。谈四书知道了,就去参加。文化站的人问他:“是哪个大队的?有大队的介绍信和推荐信吗?”谈四书说:“没有。什么也没有。”工作人员告诉他:“你想参加,行,但你必须到大队开介绍信。因为参加书画展的都是各个大队推荐来的。否则,就没参展资格。更别说评奖了。”谈四书听了忙屁颠屁颠地去大队里找支书闵宪发。因为闵家庄的公章拴在闵宪发的裤腰带上,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叮叮当当,晃晃悠悠,节子羊的蛋似的。
闵宪发不在大队部里。大队里的黄子告诉他,闵宪发去看望五保户白大扁去了。黄子是个孤儿,以前是羊倌,给大队里放羊,放着放着,羊没了,闵宪发可怜他,把他留在大队部里当个通讯员,也就是开个门关个门,打个灯笼送个人,给大队部里干个杂务活。黄子短舌头,说话咬不清字,就像嘴里含着块糖。为此,闵宪发没少说他:“你看你你看你,说话不能慢慢说?不能好好说?”
谈四书进了白大扁的家。闵宪发正和白大扁询问情况。谈四书喊了一声:“表叔。”谈四书是住亲戚门上,按辈分叫闵宪发个表叔。谈四书说:“表叔,求你个事。”闵宪发脸抬得高高地问:“什么事呢?”谈四书那个气呀,可脸上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赔着笑脸说:“表叔,咱公社不是办了个画展吗?我想参加。”闵宪发说:“你参加就是。找我干什么?”谈四书说:“得要大队的介绍信。”闵宪发有些不高兴:“不就是参加个画展吗,要介绍信干啥?”谈四书说:“那,那谁知道。要求是这样要求的,就麻烦表叔您给我开个介绍信盖个章吧!”闵宪发说:“介绍信是随便开的吗?”谈四书说:“不然我就不来麻烦您了。”谈四书觉得这句话说得还不充分,就又补了一句,“表叔,谁不知道,您是咱闵家庄的天!”闵宪发的脸一寒:“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是什么天?南霸天还是北霸天?”谈四书知道拍马屁拍错了地方,拍痔疮上了,忙解释:“谁不知道表叔您在咱鲍沟公社的分量?您是咱善县的大英雄。哪个不敬重您?”说着这话,谈四书一个劲地想扇自己的嘴巴,简直是昧着良心,胡说八道呢!
闵宪发听了这话脸上的皱纹才舒展开:“你说这几句话,还有点话味。”谈四书忙就坡打滚:“时间紧着呢,明天就要开展了,快给开介绍信吧!”闵宪发说:“开是可以开,你得先把你的画拿来我看看,有个差不多,我就给你开。不然,画得不像样硬往外拿,丢咱闵家庄的人呢!”
谈四书说:“那是那是。”然后屁颠屁颠地回家去拿画去了。望着谈四书的背影,闵宪发哼了几哼。
一会儿功夫,谈四书就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进门就把他的作品给了闵宪发。画的是下山虎,看样子那只虎经常挨饿,反正很瘦,像急急忙忙下山去寻食。
谈四书站在那儿等着闵宪发发表意见。等了很长时间,闵宪发像忘了这事似的,就是不说画的事。谈四书只好问:“表叔,您看,怎样?给我提个宝贵意见吧?”
闵宪发这回开口说话了:“画得好,画得好。”谈四书一听闵宪发夸他画得好,脸儿就像向日葵一样开了:“请表叔多给我提宝贵意见!”又问,“表叔,刚才您说好,请问,好在什么地方?”
闵宪发说:“好就好在,人家闵宪九画得像虎,你谈四书画的呢,像猫!”
此时,一直没敢说话的白大扁忍不住笑出了声。
谈四书的脸顿时紫成了茄子,是秋后霜打的那种。他急忙卷起他的画说:“闵宪发,你不给开证明信就是了,怎么还作践人呢?”
“我什么地方作践你了?你画得像猫,我说错了?”闵宪发说。
谈四书说:“好了好了,我服了你还不行?我怕了你还不行?这个画展我不参加了,不参加了行不行?就冲你闵宪发这一句话,我谈四书一定要把虎画出来。我不画出名,不把自己画成一个画家,我就一天不进闵家庄!”
闵宪发说:“好,好,有志气。我等着。我等着你成为画家。只要我不死,我就等着!”
谈四书说:“你死我也要到你坟上对你说,我要让你做鬼也做不素净!”
从那之后,谈四书就搬出了闵家庄。据说是去了动物园,在那儿看大门。看大门一般都会领工资,可他倒好,他在那儿看大门是他给人家钱。为此,闵宪发更是看不起,只要人们一提起谈四书,闵宪发就把嘴撇得像疯子闵庆瓜的裤腰,闵庆瓜穿的是大裆裤子,大裆裤腰是要挽着的,可闵庆瓜的那截白褲腰一般情况下是不挽的,在后面耷耷拉拉的,成了闵家庄的一景。然而闵宪发哪里知道,谈四书去城里是去“修炼”的。每天,谈四书都起得很早,去看笼中的虎。虎画了一张又一张,画了一年又一年。功夫不负有心人,15年后,谈四书画的虎成了善县的一绝。谈四书也由此而改名叫谈四虎。
谈四书的《百虎图》是在善县举办的一个大展上一举出名的,那是巨幅,一百个老虎或大或小,或博或戏,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日本来的一个客商当场出了一万美金,还是现钱。从那之后,谈四书的虎在善县响了名。
谈四书回到闵家庄。闵家庄的人都涌到谈四书家,谈四书大门紧闭,一连三天,没出大门一步。第四天的下午,谈四书带着酒菜出来了,接着就去了闵宪发的坟茔。
闵宪发刚死没多久,坟还很新。那天,谈四书带了一瓶善县最好的善公特曲。谈四书把酒打开,对着闵宪发说:“表叔,我来看你了。你喝了一辈子微山湖酒,这个酒你没喝过,今天,我用润笔的钱给你买来了,你尝尝。”谈四书把酒打开倒在了闵宪发的坟前,边倒边说:“说起来,我真该好好感谢你啊,没有你那次的刺激,我还真走不出来呢!表叔啊,我谈四书谢谢你啦!”
闵宪发的两个儿子也偷偷跟着去了坟地,后来两个人都低着头走了。闵家庄的人都看到,闵宪发两个儿子的脸,猴屁股一样红呢!
一刀杀牛
闵庆黑是闵家庄的宰户。宰户就是屠夫,就是做杀生买卖的人,说文一点,就是牲畜的刽子手。说起来,屠户在闵家庄是下等人干的活,是入不了先生这个行列的,可闵庆黑杀生很在行,猪狗牛羊等牲畜,只要是喘气的,送到他手里,一刀毙命,从不来第二刀,久而久之,大家就把他的大名忘了,都叫他闵一刀。当然,这个时候,他的名字后面还没有先生。
闵一刀最擅长的是杀大牲口,也就是牛、驴、马、骡。这年头,马、骡之类的牲口闵家庄这儿少见了,他一年一般也杀不了几个,他一年之中以杀牛为主。
闵一刀杀牛和别的屠户不同。别的屠户杀牛一般都是把牛捆上,或做一个架子,把牛卡在其中,使其不能动弹,好任宰杀。闵一刀杀牛从不这样,他说那样笨,那样的人哪能称为屠户呢,那样的屠户给他提鞋他都不要。
闵一刀杀牛时从不捆牛,也不卡牛。他说那样不文明,不人道。牲畜和人一样,也是条生命,是有尊严的。作为一个真正的屠户,对在自己手下死去的生灵,要尽量让它死得高贵,死得平静,死得没有痛苦。只有那样,才能对得起自己手中的刀,才能对得起宰户这个称号。
杀牛前,闵一刀都把牛喂得饱饱的。他说不能让它们当饿死鬼。不然,他的心会不安的。等牛吃足了,把牛牵到屠宰场上,再给牛上一炷香。闵一刀一边上香一边说:“牛啊牛啊你莫怪,你是阳间一道菜。早日送你进轮回,下辈托生个官人来。”一连说九遍。等到香燃得差不多的时候,他才跛着自己那一短一长的腿,围着牛转。
忘了交代了,闵一刀由于小时候的一场病,使一条腿落下了残疾。
他嘴里衔着支劣质的烟卷,腮上的那两块腊肉般的笑向下砣着,把一双三角眼砣成一条缝,但那条缝里露出的光却是金属质地的,虽然嘴里的劣质烟雾弥漫缈起,随着他的吐纳阵阵升腾,可他的目光却像背在身后的尖刀,让人心寒。一圈,一圈,闵一刀就这样背着手围着牛转。刚开始牛很警觉,目光随着闵一刀手中的寒光转,几圈过来,见闵一刀没什么举动,渐渐对闵一刀放松了警惕,趁此机会,闵一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挺刀直奔牛的咽喉,牛仰天长啸一声,闵一刀的弯刀随着气管的张开伸了进去,接着,手腕一斗一扣,刀尖就把牛的气管和血管都割断了。然后他往后一撤身子,随着刀子的抽出,一股红血彩虹一样喷出来,闵一刀飞起脚,把一边的塑料大盆踢向血落的地方。接着,牛轰地倒在地上。这一套动作他一气呵成,做得娴熟自如潇洒飘逸,仿佛是一场艺术表演似的。
可就在前年,闵一刀遇到了一生从没遇到过的事,也就是这件事,使闵一刀做出了一个决定。
那是春天里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闵一刀和平时一样,先把牛喂饱,然后把牛牵到屠宰场上。那是一头头上有白花的老黄牛。闵一刀接着上了一炷香。就在他上香的时候,闵一刀发现牛定定地望着他,目光很凄惨很可怜。闵一刀的心一颤,就不再看黄牛,就按他原来的步骤进行。香点着了,闵一刀开始念叨:“牛啊牛啊你莫怪,你是阳间的一道菜……”当他念叨到第四遍的时候,闵一刀就听围观的人说:“你们快看,牛流泪了。”闵一刀抬头向黄牛看去,只见黄牛的眼角正挂着一大滴泪珠。那泪珠还在,眼看着泪就要往下掉。闵一刀的心一紧,在心里说:“牛啊牛,别怨我,谁让你这辈子托生是牛啊!”
九遍很快念叨完了。闵一刀点起一支烟,叼在他那说话有点漏风的嘴上。烟雾冉冉升起,闵一刀迈着他那一步一跛的步子开始围着黄牛转。当闵一刀转到一圈半的时候,就见那黄牛向着闵一刀把两条前腿一握,跪下了。黄牛的这一跪,把闵一刀跪慌了。闵一刀想去扶牛,猛然想到它不是人,就把刀子一丢说:“奶奶的,不杀了!”转身就要走。村主任不愿意了。村主任说:“怎么能半途而废呢?”
闵一刀长出一口气,只好又拿起丢下的那把尖刀,围着牛转。从闵一刀又弯腰拿起刀起,那头黄牛就闭上了眼睛。闵一刀本以为这次要费点周折的,没想到却出奇的顺利。当尖刀刺进黄牛的脖子时,黄牛长吼一声便倒在了地上。
这次杀牛虽然中间出了点插曲,但总体来说,还算顺利,没有影响闵一刀技艺的发挥,整个屠宰过程干净利索,赢得围观人群的一阵喝彩。可就在闵一刀把牛肚破开,打开腹腔时,他呆住了,手中的刀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在牛的子宮里,静静地躺着一头已长成形的小牛犊!
闵一刀双手抱住了头,双膝跪在了黄牛的跟前。围观的人过来一看,明白闵一刀为什么跪了,整个场上顿时安静了。
闵一刀对着牛,恭恭敬敬地磕了九个头,接着拾起丢在地上的刀子,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径直去了麻子三的红炉铺。
红炉铺炉火熊熊,麻子三正在打制一把刀。闵一刀沉着脸来到炉火旁,把手中的刀向炉火中扔去。
麻子三一惊,说:“老黑,你这是干啥?”就想用夹子去火中夹刀,被闵一刀拦住了。麻子三急了,头上急出了几条豆角似的青筋,说:“你、你、你老黑,这、这、这刀可是我干得最最好的活!你、你、你不能烧!”
闵一刀两眼狠狠地盯着麻子三,那目光像狼饿极的眼睛。麻子三把夹子放下,看着在火中慢慢变软的刀,哇地哭了。
刀子渐软成泥软成水,最后软成了一滴大眼泪。闵一刀看着这滴大眼泪,自己的泪也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自从闵一刀把刀扔进红炉,他就决定永不再杀牛了。不光不杀牛,而且连鸡鱼之类的也不杀了,不光不杀,连吃也不愿吃了。正因为闵庆黑什么都不杀,闵家庄的人才开始在他的绰号后面加上了“先生”。加得很尊重,叫得也很尊重。
现在,闵一刀吃起了素。前段时间,我回家参加一个族弟的婚礼,吃饭的时候,和闵一刀坐到了一块。闵一刀长我一辈,我叫他个叔。我问:“叔,咋不杀牛了?”他笑着点了点头。
吃饭的时候,一刀叔专拣素菜吃,我说:“叔呀,你吃点肉啊!”
一刀叔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我问:“为什么?”他说他也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想吃肉,一吃就反胃,就呕吐。
麻子三当时也和我坐在一桌,趁一刀叔不注意,往他碗里藏了一块肉,没想到一刀叔刚吃到嘴里就急忙吐了出来,接着跑到一边呕吐。村主任看了看麻子三,脸一沉,说:“以后谁也不准再给一刀先生开这样的玩笑!”
闵家庄上有红白事,如果席桌上有花生米和辣椒炒鸡蛋这两样菜,那一定有一刀先生在。
作者简介:闵凡利,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二级作家。现任枣庄市文联《抱犊》杂志主编,枣庄市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作品散见于《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散文》《天涯》《大家》《当代》《中国作家》《解放军文艺》《小说月报原创版》《江南》《红岩》等刊物;曾获“冰心儿童图书奖”等省以上文学奖20余次。出版长篇小说《人民公仆》《紫青春》、短篇小说集《心中的天堂》《皆大欢喜》《一路莲花》《找啊找啊找啊找》《莲花的答案》、散文集《在夏日里画场雨》等15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