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春天

2020-11-06 06:14于娟
中国铁路文艺 2020年10期
关键词:三哥小丽母亲

1

别看三哥长得不起眼,长扁头、小眼睛、大嘴巴,可脑袋挺活泛,连起绰号都那么形象贴切。比如癞皮狗、跟屁虫、告状精,都是三哥赐给我的别名。

我小的时候特黏人,尤其上学前,像三哥说的那樣,像只癞皮狗,整天赖在母亲身上。要么伸手让母亲抱着,要么嚷嚷让母亲领着,要么睡觉时拱进母亲被窝里。

一个三伏天的中午,火辣辣的太阳摆出一副要把人烤熟的架势。母亲对我说:“小丽,妈妈去趟厕所,一会儿就回来,外面天太热,你在屋子里等妈妈好吗?”话音刚落,我便跺着小脚,扭着小屁股号啕大哭,像个弃儿一样。母亲只好领着我,可依然笑盈盈的,一点也不恼。

我蹲在厕所旁,一群苍蝇没头没脑地在我眼前游荡,我扬起细白的手臂,苍蝇立马四处逃掉了。这时,一股混杂着尿骚的臭气扑过来,我索性捏住鼻子,敦促母亲快点,不然真的要被臭气熏倒了。母亲终于推开了厕所的木门。见母亲系好了红布条腰带,我赶紧起身把手伸过去,让母亲领着,这是我的招牌动作。

那时我认定,母亲犹如我的心脏。千万别小看拳头般大小的心脏,那可是人体最最重要的器官。好比轿车的发动机,如果发动机罢工,轿车就得趴窝,即使外观再惹眼球也无济于事。按老祖宗传下来的中医学观点,心主血脉,心主神明。若把心脏弄丢了,魂紧跟着就飞了。母亲无疑是我的天,也是我的地,更是我的命。于是我变本加厉,整天死皮赖脸地缠着母亲,一刻也不肯放过。

邻居张婶夸我,小丽的羊角辫真好看,像她家屋檐下那两只飞翔的燕子。我得意极了,那可是母亲的绝活。通常先用木梳将头发分成两等份,然后打左边开始,将一绺头发握于掌心,木梳自头顶一路向下,遇到蓬乱打结的地方,母亲就一下一下舞动木梳,极其富有节奏,竟有些拨弄琴弦的意思。在母亲看来,给我扎辫子是一种乐趣,甚至是一种享受。母亲将理顺的半面头发根部用头绳扎牢后,再舞动手指将其均匀分成三股,接下来开始编辫,直到辫梢处再扎一根头绳,还特地系一束小花。右边如法炮制。于是,两只羊角辫便在我头上飞了起来,宛如飞机的翅膀,似乎要带着我飞向澄明的蓝天。这时,母亲会轻轻拍着我的头说:“小丽,看看漂亮不?”随后举起一块方形镜子对着我的脸。镜子里的我带着几分俊俏,格外水灵。我扭头在母亲的额头叭叭亲上两口。

我无忧无虑,像只欢快的小羊,整日蹦蹦跳跳,那两只羊角辫随着身体雀跃,欢呼。因为母亲常用粉红色的毛线做头绳,如此这般,我的头上一年四季仿佛都盛开着绚烂的桃花。

然而,三个哥哥似乎都不喜欢我,甚至讨厌我。

特别是三哥,总是趁我不注意,在我的额头弹脑瓜崩。倒也不是很痛。可我还是大呼小叫向母亲求救,没等母亲反应过来,三哥早兔子一样没了踪影。

三哥这么对我,当然事出有因。在三哥眼里,我是个十足的告状精。即使芝麻大点的事,我也跟在母亲屁股后面告刁状。比如三哥上树掏鸟蛋;他的文具盒不让我动,只拿块橡皮,他就打我的手;二哥用弹弓射河里的鸭子,射院子里的大公鸡;大哥出去玩,宁可牵大黑狗,也不带我。见我一脸委屈,母亲笑着掐掐我的脸蛋,假装生气地说:“小丽,妈妈知道了,回头看我怎么收拾这三个臭小子。”

毋庸置疑,四个孩子中,母亲一直偏袒我。如果我和大哥、二哥或三哥打嘴仗,纵然我无理取闹,可母亲还是护着我:“妹妹小,你们做哥哥的让着她点儿。”

有母亲撑腰,我更加肆意妄为。比如我7岁那年的腊月二十三,也就是小年的晚上,母亲给我们四个孩子每人分一小块蛋糕。我眼疾手快,把大哥的抢过来咬掉一大半,大哥竟然没事人似的。三哥气不过,一把夺过我手里的蛋糕说:“我专治狗仗人势的病。”我疯了一样躺在泥地上打滚哭闹,以此要挟三哥。直到母亲打了三哥的手,把蛋糕抢回来,我才罢休。

眨眼年根儿到了。吃罢晚饭,母亲变戏法似的将一件白底粉花的新衣服摊在我面前说:“小丽,这是妈给你准备过年的新衣服,好看不?”我换上新衣服,不停转动身子,兴高采烈地在三个哥哥面前显摆:“大哥、二哥、三哥,快看看我!快看看!我的衣服漂亮吧。”三哥一脸不屑,抱怨说:“谁家的儿子不是香饽饽?可咱老董家的儿子臭的鸡屎不如,一个丫头片子倒成了掌上明珠,整天称王称霸的。”母亲嗔怪道:“净胡说,你们哪个不是我的心头肉?我心里一样都疼。关键是家里实在拿不出买新衣服的钱了。话说回来,把你妹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你们当哥哥的脸上也有光啊。”父亲在炕上嘿嘿地笑着说:“你妈说得对,说得对。”三哥撇撇嘴,伸出舌头跟我做鬼脸。

我当然记得,母亲身上的那件灰色布上衣几乎没下过身,已经褪色泛白。

2

确切地说,是那件事改变了我的人生定位和轨迹。

那时,我读小学二年级。午后的春光热烈而明媚,学校操场铺上了一层耀眼的白光。我哼着“学习雷锋好榜样”,拉着母亲的手走进教室。班主任李老师稍微愣了一下,跟着马上弯下腰和母亲握手。李老师一米六五,而母亲的头顶刚刚到李老师的腰部。同学们开始窃窃私语,尽管压低了声音,还是风一样灌进我的耳朵。

“妈呀,董小丽她妈咋长成这样啊,小人国来的吧,像个怪物。”

“快看那手骨节像算盘珠,熊掌吧。声音尖细,好像后排女同学的声音。”

“腿也太短了,还没我胳膊长。”说话的男同学竟然蹲下身子学母亲走路,引得同学哄堂大笑。

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有些懵。根本辨不清谁在胡说八道。其实,我哪有心思去弄明白啊。我像被当场抓住的小偷,浑身上下不自在,尴尬至极。我垂下头,拽着母亲疾步走到座位上。我的座位在第三排中间,好位置。我先抬眼仔细瞟前面的家长,然后趴在桌子上不住扭头往左右及后边偷偷瞄了一圈。我多么希望能发现和母亲一样身材矮小的家长,哪怕一位也行,有个人做伴我心里会平衡些,起码目标不至于那么集中。结果大失所望。

我心里乱极了,两眼虚空,直勾勾地盯着讲台上的李老师。

李老师的嘴不停地开合着,至于讲些什么,宛如空气在我耳边滑过,根本没留下一丝痕迹。我只有一个念头,希望家长会快点结束,赶紧、马上、立刻,让我和母亲逃离现场。

家长会终于结束了。可我和母亲却是最后离开教室的,这是母亲的意思。我明白,母亲不想让其他同学或家长看见她走路的样子,不想让我太难堪。

母亲说:“小丽,你真是个好孩子,真给妈争脸,老师表扬你好几次呢。”母亲喜滋滋的。刚才教室里发生的一幕,好像与她毫不相干。母亲怕我心里难受,故意摆出一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姿态。岂不知,这让我更揪心,更沮丧。搞不清揪心和沮丧是为我自己,还是为母亲,抑或兼而有之。

来到操场,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突然松开母亲的手,说作业本落班里了,得回去取。我让母亲先走。不愧是我的母亲,猛然间看穿了我的小把戏,苦笑着独自走了。我躲到暗处,望着母亲挪动细碎的步子,尚且有些摇晃的背影渐渐远去。我自责、羞愧、委屈、哀怨。我使劲拽自己的头发,顷刻间,母亲中午特地给我编的辫子完全散落,乱蓬蓬的头发罩住了我的大半个脸,像个痴疯的叫花子。太丢人了,以后咋面对老师,面对同学啊?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哭了起来……

晚饭时,我没像往常那样坐在土炕上,赖在母亲身边,而是屁股搭在炕沿边,闷头啃玉米面饼子。三哥打趣我:“跟屁虫学好了?不黏人了?”我白了三哥一眼,气哼哼地蹦出两字:“滚蛋。”

见母亲去厨房洗碗,三哥悄悄关上房门,凑到我跟前,说告诉我一个秘密。我瞪大眼睛,支棱起耳朵听着。三哥说:“哪个老师没召集过家长会?若让咱妈去,得参加N次了,就你爱逞能。”我一脸茫然,没明白三哥的意思。三哥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还有大哥和二哥,从不跟爸妈说开家长会的事,是大哥告诉我这么做的。知道为什么吗?”我摇摇头。“笨蛋,就知道黏人、告状,用点脑子行不?这样对谁都好,爸妈的自尊心比咱们都强,懂吗?小屁孩。”

三哥的表情挺复杂,我头一回见三哥这么一本正经。我眨眨眼,三哥的话不无道理。可我怎么一点儿没想到呢?不由想起昨晚跟母亲说开家长会的事,母亲直摇头,说家里活多,忙不开,还是不去了,让我跟老师好好解释一下。是我不依不饶,使劲摇晃母亲粗短的手臂撒娇,还搬出班主任这个杀手锏,说:“妈妈,老师特意叮嘱我,董小丽同学,明天的家长会你的家长一定要来啊。”若不是我死乞白赖地拉着母亲去参加家长会,母亲哪会遭到同学的耻笑啊。我后悔不已。

那为何不让父亲去开家长会呢?也是有原因的。父亲两岁时得了小儿麻痹症,如今左腿的肌肉仿佛被抽掉了,像根干柴棒子,走路一瘸一拐,身子明显偏向左侧,仿佛一扇倾斜的门。父亲可不想因自己的模样,让孩子们在同学面前矮人一截。

父亲在热闹的马路边开了一间修鞋铺,修补那些开胶、咧嘴、掉根的鞋时,父亲像个外科医生,瞪大眼睛,神情专注地缝补鞋上的那些伤口。身边的收音机咿咿呀呀地唱着,父亲时不时会跟着哼哼几句,别说,嗓音还挺清亮。待鞋修好了,父亲将鞋举到眼前,抬起粗糙的手摩挲几下,似乎在欣赏自己的作品。然后放到木架上,再叼上烟袋锅吧嗒吧嗒抽上几口,徐徐吐着烟圈,很享受的样子。凡是来修鞋的,父亲都会主动搭上几句,无非想图个活络。关键是,父亲鞋修得不但仔细,而且美观,所以人气一直比较旺,那么我们四个孩子的学费,也就有了着落。

“家丑”被晒到阳光下,明晃晃的,以至于同学皆知。我的心气,我的傲气,还有我的自信几乎被打压一空。我仿佛换了一个人。课堂上,不再举手抢答老师的提问,下课也不再和同学们嬉戏打闹,而是趴在课桌上装睡,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课间,冷娟拽我出去跳皮筋,我一甩胳膊,冷冷地说:“难受,不去。”

冷娟撇撇嘴,讥讽道:“跳皮筋还得求你,有啥了不起啊,瞅你妈那样,简直就是马戏团的小丑。”

“你再说一遍!”

我腾地一下蹦起来,抬手想扇她一个嘴巴,替她管管那张乌鸦嘴,可手停在半空,又无力地垂下了。我不想把事情搞大,如果同学们围过来,我只会更惨。我委屈得要命,趴在課桌上呜呜哭起来。

如果说,世上有一种东西叫永恒,或者叫亘古不变,那就是母爱吧。尽管母亲早已察觉出我故意疏远她,可还是一如既往地偏爱我。

一次,见三个哥哥没在家,母亲麻利地从父亲的饭盒里挖出一羹匙大米饭,试图塞到我嘴里,却被我扭头躲开了。嘴上没说什么,可我心里明镜似的,母亲于我如仓房大缸里冻透的黏豆包,不但失去了往日的香甜粘糯,反倒冒出冷丝丝的凉气,令我一点儿胃口都没有。

我尽量避开母亲,尤其在人多的地方,离母亲尽可能远些,再远些,唯恐人家把我和母亲联系到一起。

我很羡慕同桌张丽丽。她的妈妈不仅长得白白净净,而且身材高挑。那天的家长会,她几乎是迈着猫步走进教室的。之后,女同学们围住张丽丽直夸她妈妈漂亮,说应该去当演员。那个年代,演员在我们小孩子心中简直是美的化身,神秘得如浩瀚的星空,遥不可及。

打心眼里说,我不奢望母亲像张丽丽妈妈那样好看。哪怕丑一点,再丑一点,哪怕歪鼻子、斜嘴、吊眼,只要胳膊腿和正常人一样,不那么惹人眼球,我就谢天谢地,心满意足了。

3

升入初中,我的性格更加孤僻。整天趴在课桌上学习,几乎不和同学接触。好像除了学习,其他任何事情都和我毫不相干。分明感到了同学们用怪怪的眼神打量我,但我不以为然。因为他们不懂我。

眼下父母的状况,促使我脑子里萌生出“逃离”的念头。逃离自己的父母,逃离林区小镇,逃离眼前的一切。

感觉我的逃离并不意味着逃避,而是换一种方式面对。因为我认定,若想实现“逃离”计划,只能走考大学这条路。尽管明明知道这条路很窄,很拥挤,而且满是荆棘。

一天,大哥悄悄对我说:“小丽,以后开家长会,别难为咱爸妈了。我是家里的老大,我替咱爸妈去,行不?”我点点头,心里特别感激大哥。

之后的家长会,几乎都是大哥去学校参加。无论读初中,还是念高中,甚至于高考填志愿如此重要的家长会,都是大哥参加。反正不让三哥去,他只比我大三岁,一脸孩子气,老师肯定会认为家长敷衍了事。憨厚实诚的大哥,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从未在父母面前提起过。

自那次家长会以后,母亲的病成了我的一块心结。我一直想问母亲,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她长得那么矮小,可又不忍心当面撕开母亲的伤疤。所以这个疑问一直憋在心里,沉甸甸的。

不过,在我读高一的时候,终于厘清了母亲得病的来龙去脉。

是母亲亲口对我讲的。她8岁那年,刚入秋时,感觉浑身没劲儿,四肢关节疼痛。可母亲的爹娘整天去地里掰玉米棒子,根本没当回事。只一年多功夫,关节慢慢肿大,畸形,以至于走路有些一瘸一拐的。这下母亲的爹娘慌了,赶紧带她去镇里的医院。接诊的是位中年男大夫,查看了一番后,男大夫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说:“孩子患的是大骨节病,也叫矮人病,或叫算盘珠病。得了这个魔鬼一样的病,神仙也没办法。”男大夫一脸的同情,并说他妹妹也得了这种病,到处寻医,毫无结果,家里人都急疯了。

从母亲身上,我意识到,一个人内心的强大与个头、长相未必成正比,甚至成反比。比如我,没有哪个女孩子不喜欢照镜子,我也一样。镜子中的我朝气蓬勃,清爽漂亮。然而,镜子外的另一个真我不无嘲讽地说:“董小丽,别看你表面亭亭玉立,一脸霞光,其实内心扭曲灰暗着哪。你骨子里藏着虚荣和冷漠,竟然嫌弃生你、养你、视你为掌上明珠的母亲。不就是有点残疾吗,何况又不是她的过错。你竟然对母亲不理不睬,避之不及,你这么做可是伤透了她的心。董小丽,你真是个忘恩负义彻头彻尾的小叛徒。”

非常奇怪!骂完自己,心里反倒舒服了许多。看来自己的确该骂。

高三那年,大哥下乡到邻近的红旗村已经有几年了。虽然二哥赶上了恢复高考,但只差几分落了榜。知道家里没钱,二哥打消了复读的念头,到镇上找活干,挣的钱,每月按时寄给考入省城大学的三哥。

很快,高考开始填报志愿了。谁都知道这是一件大事,关乎考生一辈子的大事,当然也是家里的大事。然而,我没理睬三哥让我报财经大学的建议,也没找大哥、二哥征求意见。我觉得他们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更没有和父母商量。

直到一天晚上,母亲实在憋不住了,小心翼翼地问我:“小丽,志愿报得咋样了?第一志愿报了哪所大学?”见我支吾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母亲期待的眼神落空了。她没再追问下去,把一碗白糖水放到我面前说:“小丽,趁热喝了吧,早点睡。”母亲转身走开了。

母亲当然懂得高考关乎我的前途和命运,所以格外上心,特别想知道我对将来是如何打算的。但可怜的母亲,这时只能发挥想象了。

母亲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所有志愿,都是我自作主张填报的。清一色医学院校,清一色的临床医学专业,清一色的南方院校。

我的目的很明确,也很天真。无非想针对父母的怪病,找到最有效的治疗方法,能让父母像正常人一样生活。这个念头,如蛇一样,盘在我心头好多年,眼下该是引蛇出洞的时候了。

报完志愿的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父亲那条病腿的肌肉变得非常丰满,走路和正常人一样,不再一瘸一拐,父亲举着烟袋锅高兴得跳了起来。母亲身材修长,个头比我还高,脚步轻盈地朝我奔过来……

老实讲,也不是南方医学院校对我有多么大的诱惑力。我打小没离开过小镇,南方对于我来说无疑是一片大大的盲区。分明是我心里的阴影在作怪。恨不得离家越远越好,以为去了千里之外的南方,就没人知道我有患大骨节病的母亲和小儿麻痹的父亲,也就没人小瞧我。那么,我就可以挺胸抬头跨进大学的门槛,开始崭新的人生了。

4

林区小镇的秋天,正是各种野果熟透的季节,树林中弥散着果实诱人的甜香。如我所愿,南方一所医学院校的录取通知书飘然而至。看到学校是我报的第一志愿,专业也是我期待的临床医学,我兴奋极了,挥舞着通知书,满屋子蹦着、跳着,欢呼雀跃。站在一旁的母亲用粗短的手指边抹眼泪边说:“小丽,你考上了大学,妈实在是太高兴了。”母亲的声音有些哽咽。

像我要出嫁似的,母亲开始忙着一针一线缝制新被褥,裁剪新衣裤,还特意去商店买了两双新布鞋,另外还给我备了牙具、脸盆,等等。

眼看离学校报到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妈妈对在家过暑假的三哥说:“老三,跑趟火车站,提前给你妹妹的火车票买好,免得买不到座位,再顺便把铺盖寄到学校。”“好咧。”三哥二话没说,将行李搬到手推车上后,向我要了录取通知书,转身去了火车站。

望着三哥的背影,母亲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说:“那么远的路,怎么也得坐好几天的火车,真是让我姑娘受苦了,也不知道到南方能适应不。”

出发的那天早上,母亲打扮得干干净净,显然她很想去火车站送我。见我执意不肯,甚至摆出要发火的架势,母亲好像明白了什么,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下头,在大门口收住了脚步。我没敢回头,实在怕看见母亲失落的样子,心头不由涌出一股酸楚和不舍。按着三哥给我画的行程路线,几经辗转,火车终于到达学院所在的南方省城。一出站,很快找到了學院接新生的牌子,我径自奔过去。随后,学院的车拉着我和其他新生,驶向了我心驰神往的医学殿堂。

报到很顺利。一位年轻姑娘引我走进校园B宿舍二楼的一个房间。

房间住了六名同学,分上下铺。四个南方女孩,整日叽叽喳喳,熟头熟脚的样子。她们讲的大概是家乡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幸好辛伟丽也来自东北,住在我的下铺。因为同乡的缘故,我俩自然很亲近,一起去教室学习,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去校园广场散步,几乎形影不离。

腊月的南方格外湿冷。因寝室没有取暖设施,尽管床上铺了狍子皮、鸡毛垫子及厚厚的棉褥子——担心我冷,母亲恨不得把家里的东西都给我带上——我仍感觉后背直冒凉风。我像只虾米,蜷缩着身子,试图使身体暖和些。可是效果甚微。所以大多情况下,我宁可待在外面,不得已才回寝室。我有些后悔,不该自作主张来南方受这份罪。

我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家,可根本不管用。特别到了晚上,老家的三间土坯房,父亲、母亲、大哥、二哥还有三哥,那些曾经的故事争先恐后地往我脑子里钻,像过电影一样。

冬天老家的小屋里,母亲总是将铁炉子烧得很旺,即使数九寒冬,只要推开房门,一股热气就会扑面而来。加上炉盖上面烤土豆片、烤黄豆粒儿,或烤苞米粒子弥散的香气,简直幸福无比。

想到这儿,我不由抽了抽鼻子,吧嗒吧嗒嘴。

正陶醉着,辛伟丽爬到我床上,将一张黑白全家福照片举到我眼前,她指着一个大眼睛的女人对我说:“这是我妈妈。”我指着旁边的男人说:“这是你父亲吧?”我问辛伟丽,无非想以此打断她的话题。“这是我妹妹、大哥、二哥……”辛伟丽好像没察觉出我的用意,依然饶有兴致地将照片上的人一一指给我看。我不得不装出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一个劲点头。总算介绍完了。辛伟丽宝贝一样将照片贴在胸口,一脸幸福地说:“想家了就拿出来看看,挺管用的。”

说罢,辛伟丽突然将脸转向我:“董小丽,你也带全家福照片了吧,快给我看看。”辛伟丽竟然伸出了手。

我愣了一下,然后故作轻松地答道:“临来时,还真拍了全家福,可走时忘记带了。”

“让你妈给寄来不就结了?你这么漂亮,身材又好,肯定随你妈妈吧?”

我“嗯”了一声。怕辛伟丽就着话题往下聊,我急中生智谎称去厕所,赶紧翻身下床。

我孤零零地站在走廊里,抱着双肩,低着头声讨自己:“董小丽啊,董小丽!辛伟丽是你大学里最要好的同学,就像亲姐妹一样,可你连父母都不敢大大方方介绍给她。每月还厚着脸皮花父母辛辛苦苦挣来的钱,你打算把父母藏着掖着到什么时候啊?你这么做可不仅仅是简单的爱面子、爱虚荣了,是隐藏着比虚荣、面子更可怕的忘恩负义。”

猛然间,我的心抽了一下,大概被自己的冷血吓着了。

5

从迈进大学校门那天起,我一直没有忘记当初报考医学院校的初衷。关于母亲的大骨节病,关于父亲的小儿麻痹,我曾经向好几位老师请教,还多次去图书馆查阅资料,甚至去几家大医院咨询医生。可得到的答案大体相同:只能根据病人的具体情况采取对症治疗,至于去除病根几乎不可能。我的心愿落空了,仿佛丢了什么东西,好一阵子都蔫头耷脑的。辛伟丽问我怎么了,我打马虎眼说:“身体不舒服。”我当然不能告诉她真相。

大学的日子,仿佛长了翅膀,不知不觉间,滑翔到了大三寒假考试结束的时段。留校看书,还是回老家过寒假,我有些纠结。打算拼一下考研,可又想早些参加工作挣钱,实在不忍心再让父母供养了。

还是找辛伟丽拿个主意吧。于是我去教室找辛伟丽。不料,走到一个拐弯处,一辆送货的卡车将我撞倒在地。顿时,我大脑一片空白。是司机和两个同学把我送到医院的。经X片检查,确诊为右小腿胫骨骨折。医生说需要住院做内固定手术,也就是说,用钢板把骨头接上。

躺在病床上,我盯着受伤的右腿,有恐惧无助,更有担心焦虑。手术中会不会出什么事?万一手術失败,留下后遗症,像父亲那样走路一瘸一拐的,那可怎么办?对于还没走向社会的我,哪有什么前途可言,说不定一辈子都毁了。咋办啊?我的心就像坠了块铅,不住地往下沉,仿佛要坠入万丈深渊。我痛苦地俯下身子,用手捂着脸,眼泪顺着手指一点一点流下来。

出事后,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母亲。我把地址等相关信息写好,交给辛伟丽,让她跑趟邮局,给母亲拍电报。

明天就要手术了,我多么希望有母亲陪在身边。

这天清晨,天空灰蒙蒙的,不见一丝阳光。辛伟丽给我洗过脸,把鸡蛋、米粥,还有馒头、小咸菜摆到床头柜上,说:“小丽,手术后需要营养,赶紧趁热吃了吧。”

我不想让辛伟丽担心。我想让自己的腿尽快好起来。我强迫自己,硬着头皮将早饭一扫而光。辛伟丽欣慰地笑了。收拾完碗筷,便急匆匆去学校看书了。

“电报发出去好几天了,家里早该收到了吧。母亲到底能不能来?”我躺在病床上,胡思乱想。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一个矮矮的身影移了进来。我眼前一亮,这不是母亲吗?“妈!妈!”我赶紧向母亲招手,全然不顾病友们惊诧的眼神。我紧紧抓住母亲的手臂,像个受伤的小鸟,把头抵在母亲的胸前,眼泪不争气地滚落下来。

“傻姑娘,妈来了,没事儿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母亲边说边用手抹去我眼角的泪水。那双手明显粗糙了许多,可我感觉依旧像儿时那么温暖。

我抬腕看看表,距医护人员查房还有一段时间,便拉着母亲的手,劝她上床躺一会儿。可母亲一踮脚,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说不累。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她才肯把脚搭在床边上。母亲的脚肿得像发面馒头。我索性用手按按,坑很深,好一会儿才复原,无疑是长途旅行所致。从老家到南方省城几千公里的路,至少换四五次火车。因腿太短,每次上下火车的悬梯有多么艰难可想而知。母亲肯定舍不得买卧铺,能有个座位已经谢天谢地了。就是换成棒小伙的三哥,也会受不了的,何况她还挎了一篮子鸡蛋。

不得不承认,母爱真的是一座巨大的能量库,在关键时刻所释放的能量会令所有人瞠目结舌。

我责怪母亲,这么远的路,还拿鸡蛋,这边可以拿粮票换的。

母亲强调,自己养的鸡,下蛋味道正,有营养。

母亲晃晃手里的花布兜,神秘地说:“小丽,猜猜是啥?”我寻思半天,实在想不出千里迢迢来看我的母亲会带什么宝贝。

“你最爱吃的鸡蛋酱。”

“真的!”我一脸惊喜。

母亲拧开罐头瓶盖子。我把罐头瓶接到手上,伸舌头舔了舔,不错,是我最喜欢的味道,咸中裹着甜,甜中散着香。

“妈!我……”我的眼里噙满泪水。

“小丽啊,眼下咱啥也别想,好好养病。”母亲拍拍我的肩,目光里满是疼爱。

有母亲在身边,我的心里踏实多了。大概值夜班的护士同情母亲,破例同意我和母亲挤在一张病床上。我和母亲压低声音,饶有兴致地聊着老家的事。父亲还干着修鞋的老行当,大嫂生个胖小子,二哥谈女朋友了,三哥考上了研究生……有些事我早已知道,可我还是愿意听母亲讲这些。母亲的眼睛格外明亮,一如窗外闪烁的星星。

夜深了,我攥着母亲的手,和母亲躺在一个被窝里,感觉和小时候一模一样。那一夜,我睡得很沉,也很香。

第二天早上,主治大夫跟母亲说,手术很成功。主治大夫看上去40多岁,高个、圆脸、宽肩,病人都喊他赵大夫。

“过些天就可以出院了,但后期的功能锻炼很关键。”赵大夫对母亲说。

母亲回答得很干脆:“没问题,有我哪!”

赵大夫低头瞅了瞅母亲,嘴上没说什么,但是表情明显持有怀疑。赵大夫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不足一米三的大骨节病人,完成自己的吃喝拉撒睡都挺难,何况照顾骨折术后,一个需要重新站起来走路的病人,那可不是嘴上出气那么简单。

赵大夫走后,我跟母亲商量:“妈,我这腿一时半会儿好不了,我想出院后办休学,咱们一块回老家,等病养好了再回学校。”母亲直摇头。或许因为身材短小,母亲的头显得格外大。她说:“小丽,你腿受伤走不了路,回家路又太远。再说,也耽误你学习。我自有安排,好姑娘,你只管安心养病就是。”

由于我的腿不能动弹,只得由母亲给我端屎、接尿,给我洗头、洗脚,给我按摩、洗衣服,还想着法给我做好吃的……

在被母爱包围,被母性温暖的同时,自责懊悔也在我的心里疯长。我一脸愧疚地说:“妈,以前我太不懂事,惹您伤心了,您打我几下解解气吧。”母亲笑笑,说:“小丽,净说傻话,天下哪个当妈的会生儿女的气呀?”

6

辛伟丽帮忙在大学附近租了间平房。出院那天,我和母亲搬了过去。不足20平方米的小屋,成了我和母亲的临时小家。

母亲一边铺床一边兴致勃勃地说:“这下好了,住在这儿,不但去医院复查方便,以后辛伟丽来给你补课也方便。”

把我安顿在床上后,母亲又爬上爬下开始打扫房间。我心疼母亲,说:“妈,这些天你忙里忙外照顾我,太辛苦了,赶紧歇会儿吧。再说了,租的房子,又住不了多久,何必那么费力去收拾。”母亲却说:“把房间打扫干净,瞅着舒服,哪怕住一天,也得像个过日子的样子。”

我不由想起了前些天,母亲下火车后赶到病房时的样子。干净的蓝布上衣,干净的灰布裤子,连脚上那双黑布鞋也干干净净。完全找不到我想象中的一路风尘,灰头土脸。我断定,是母亲在车站把脸洗干净,又换了洁净的衣服才赶到医院的。她不想给我丢面子,也不想给自己丢面子。

住院自然花了不少钱,幸亏司机承担了医药费。然而房租,每月得几十块钱,加上买营养品,我估计母亲带的钱用得差不多了。家里的情况我比谁都清楚。二哥等着娶媳妇,即使不买新房,购置简单的家具及日常用品对父母来说也不是一笔小数目。可我偏偏在这时候添乱。

我从黄布挎包里掏出剩下的50块钱递给母亲说:“妈,拿着,以后买菜用。”不料被母亲挡了回来。母亲说:“小丽,你只管好好养病,钱的事有你妈呢。”母亲拍拍胸脯,一副舍我其谁的姿态。我忍不住笑了。

母亲变戏法似的,将修鞋用的锉刀、切刀、剪子、胶水等一一拿给我看。母亲感叹道:“还是城里人会享受,皮鞋也要花钱擦,这也是生意。”母亲得意地告诉我,前些日子,她在路边的擦鞋摊偷偷学了擦鞋手艺。

第二天早饭后,母亲果然在学校附近摆起了修鞋摊。

母亲修鞋的手艺,当然是跟父亲学的。别看母亲不像父亲那样守摊,但母亲的手艺不比父亲差多少。那些或露窟窿,或掉帮的鞋,经过母亲的缝补、黏合、细细打磨,竟然有些焕然一新的样子。尤其给皮鞋钉掌时,母亲会将鞋掌对着鞋跟反复调换角度,仿佛在雕琢工艺品。钉好的鞋掌一点儿也不影响鞋的美观,还抗穿,所以好多回头客来找母亲修鞋。

有母亲陪伴的日子当然惬意。惬意的日子总是过得非常快。

新学期开学了。还好,我受伤的腿已经壮实起来,只是还下不了地,无法去学校上课。难怪老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的确如此。

那天,窗外下着雨。见辛伟丽来给我补课,母亲便悄悄出门了。良久,母亲进屋,将手里的鸡蛋摊给我看,说中午包韭菜鸡蛋馅饺子,犒劳我俩。拌馅时,母亲竟然哼起了歌曲——谁不说俺家乡好……

辛伟丽大口吃着饺子,不住地点头说:“好吃!真好吃!地道的东北味儿。”她撑得直打嗝才撂下筷子。我问母亲:“妈,打哪儿淘来的鸡蛋?”母亲无不得意地答道:“来修鞋的人给的。”“真的?修鞋还有人送鸡蛋?”我和辛伟丽同时睁大了眼睛。母亲笑着说:“有个钉鞋跟的妇女,取鞋时,把钱包落在了修鞋摊。见钱包挺鼓的,俺知道钱不少,赶紧收起来,回头她来找时,就还给她了。”

辛伟丽说:“你妈真好。”眼里满是羡慕,也满是敬重。

终于可以拄拐下地锻炼了。母亲将新买的拐杖立在床头,拐杖明显高出母亲一大截。母亲挺在行的,叮嘱我说:“小丽,下地时要先下好腿,再迈伤腿。上床时,要先上受伤的腿,这样才不容易跌倒。”我拄着拐试探着站到地上。当我胆战心惊迈出第一步时,母亲鼓励我说:“小丽,好样的,來,再走一步……”

又该去医院复查了。那天母亲陪我早早来到医院。复查结果令我十二分的兴奋。赵大夫看过片子说:“骨头愈合得非常好,可以去学校上课了。”母亲高兴得像个孩子,直拍手。

晚上,母亲特地包了白菜馅饺子,庆贺我康复。

橘黄色的灯光下,我细细端详着母亲。宽大的额头下,一双大而亮的眼睛,鼻梁挺直,下巴微翘,只是眼角生出了皱纹,如果不是被大骨节病所累,母亲年轻时一定是个美女。想到这,我扑哧一声笑了。

“妈,求您一件事。”我说。

“别说一件,就是十件、百件,妈都答应你。”母亲夹起一个饺子放到我碟子里说。

“明天送我去学校呗。”

母亲愣了一下,然后笑笑说:“你自己能走路了,我还是不去了吧,修鞋忙着哪。”

“不嘛!我要你陪我去嘛!”我摇着母亲的手臂撒起娇来……

“好,我去!我去!真是个小黏糕。”母亲点着我的额头嗔怪地说。

清晨,明媚的春光穿过叶片洒在校园的操场上,幻化成无数个斑驳陆离的图案,仿佛正在进行宏大的天然画展。

我像只出笼的小鸟,张开手臂,冲着蓝天喊了一嗓子:“我来啦!我来啦!”

“傻姑娘,小心点,腿刚好利索。”母亲提醒我。

来到教学楼前,母亲突然停下脚步。见母亲返身要走,我一把拉住母亲的手说:“妈,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也得去我的教室看看啊。”

“我……我……”母亲仰头望着我,一脸难为情的样子。我当然知道母亲顾虑的原因,于是对母亲说:“老妈,如今女儿上大学了,也长大了,不再是那个不懂事的告状精了,走吧!”我攥紧了母亲的手。

教室里的辛伟丽第一个发现了我,一下子奔过来,在我肩上捶了两下说:“老铁,你可回来了。”又热情地和我母亲打招呼,让母亲坐下。

同学们纷纷围过来问候我。

“这是我妈,从东北老家赶来照顾我的。”我把母亲介绍给在场的所有同学。声音很洪亮,语气满是自豪。

母亲的眼圈红了,眼里闪烁着泪光。

那一刻的我,光顾高兴了。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23年前,一个春天的早晨,母亲在父亲的修鞋铺旁边,慢慢抱起了襁褓中的我。

千真万确,在我出嫁的前一天晚上,母亲给我讲起了那个春天的早晨……

作者简介:于娟,通化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人民铁道》《沈阳铁道报》《通化日报》《铁流》《长白山》等刊物。曾获铁道部征文三等奖,《沈阳铁道报》社征文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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