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源

2020-11-06 06:14刘雨阳
中国铁路文艺 2020年10期
关键词:燕儿新媳妇舅舅家

刘雨阳

大山里的夜浓得像墨一样。今夜没有月亮,连一点疏星的光都没有。夏夜的蝉声密密麻麻,像不知从哪儿飘来的羽毛,不停地搔着燕儿的心。

一滴豌豆大的雨点砸在小女孩额前的碎发上。下雨了。燕儿用力攥了把手里的布包袱,里面的东西,她攒了一个月。“要走就赶紧走。”她心想。

这是燕儿7岁人生里,第一次大半夜跑出家去。她嘎嘎(方言,外婆的意思)常跟她说山里面住着吃人鬼,专门在半夜抓她这样的小女孩去吃,血盆大口深不见底,一口就能吞下她。她刚被吞进去是不会死掉的,只会陷在吃人鬼又深又滑的肚子里,怎么也爬不出来,然后慢慢地被臭气熏天的液体腐蚀烂掉,连骨头渣滓都不剩。真吓人哩。

可燕儿今天晚上必须把东西送给她。有了这个,那个女孩就不用挨打了,就可以去外面了。

燕儿想到这儿就很开心。她浑身充满了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使命感,她觉得这是她长这么大做过的最重要的一件事。

燕儿第一次见到那个穿牛仔裤的女孩,是在两个月前。那天,村口来了一辆麻木(带棚的三轮摩托车),围了很多人,上次这辆麻木来,给李根叔家带了个媳妇,这次不晓得带什么来。从外面来的东西和来的人总是稀奇的,燕儿好想去凑个热闹。可她嘎嘎不许她去。“小啊子凑莫子大人滴事咯。”嘎嘎总这么说。

燕儿最喜欢外面的东西了,每次外面来个什么她都好奇得不得了。去年爸爸妈妈回来给她带的“金佰利”巧克力,她藏了好久都舍不得吃完。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硬块块的巧克力居然变得软乎乎的,像泥巴一样,燕儿看着就哭了。好在吃起来还是一个味道。

是不是外面的小孩子都有巧克力吃呢?

她竖着耳朵听动静,听着听着,闹人的动静倒是朝着她家的方向来了。燕儿一把丢下还没择完的菜苔,跑到院子门口向外边望着,她弟弟也跟着她一起跑了出来。村主任伯伯在,李根叔也在,小卖部的王妈妈在,连隔壁家的李龙哥也在,他们一大群人围着一个人。

中间那个人是谁?燕儿爬上门口的柴火垛伸着脖子望,弟弟爬不上去,在下面着急地叫唤。燕儿转身两手插到他的胳肢窝一把把他提溜起来,眼睛却从没离开过人群。

她只看见中间那人把一个女孩扛在肩上。那个女孩乌黑的长发在前面一甩一甩的,两条腿无力地垂在后面。看身形,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可她穿的裤子好怪哦,紧紧地绑在腿上,屁股冲着天,显得好圆,怪羞的。燕兒偷看着,竟然红了脸,一直盯到那群人走进隔了好几户人家的院子里,她才反应过来:“哎呀!中间那个人是李婆婆家的三柱舅舅!”

女孩是他家娶的新媳妇哩!

“嘎嘎,隔壁家的新媳妇都来好几天咯,怎么没见到出来过哩?”

“新媳妇来都要关几天撒。”

“为嘛子要关起来?”

“你不懂撒,莫问,大人事。”

“那我以后嫁人也要被关?”

“那不会,你是要嫁到县城里头滴。”

“哦……”燕儿似懂非懂地回答着。为什么嫁到县城就不会被关着,嫁到他们村里就会被关起来呢?她不懂。只是村里很无聊,好不容易来个新面孔,还是个女孩,她可想跟她一起玩了,可等了好几天也不见人影,那女孩好像连房门都没出过。

七月底,春天种下的早稻熟得透透的,沉甸甸地卧在田里。骄阳似火,青山都被染成了金黄色。燕儿最爱去田边玩啦,捉蝴蝶逗蚂蚱,去帮嘎嘎做点儿农活,嘎嘎还会奖励她五毛钱,能买两根凉沁沁的老冰棒,一根自己吃,一根给弟弟吃。

正夏的天儿五点钟就亮敞了。早上凉快,燕儿下了地,大人们的劳作才刚开始,她便坐在田埂上,随手捞了根穗子编花篮,一边编一边哼着歌儿:

“对门山上有树好葡萄,望得到葡萄那个呀摘不到……”

“哈哈哈哈哈……”旁边的田里传来一阵大笑,她惊得抬起头,是隔壁的李龙哥哥。

“有啥子好笑滴哦!”燕儿有点儿生气,唱句歌有什么好笑的!

“你晓得你唱滴啥子歌吗?小姑娘才几岁咯!”

“不就是歌吗还分啥子歌?”

“那是别个男滴唱给喜欢滴姑娘听滴!你在咧唱!哈哈哈哈……”

燕儿羞得红了脸,她哪儿懂什么男孩给女孩唱啊,不过是听到别人哼便跟着唱罢了。她忿忿地背起竹筐就要走,却耳尖听到了李龙哥旁边的一个声儿问:“说起来,三柱家那个媳妇怎么搞起啊?”

“还能哪么搞?闹撒!不都是咧样儿,锁在屋里头,嘴里堵住。我们就跟那隔壁,听滴一清二白,夜里哭滴凶哦!”

“三柱没打啊?”

“打哦!哪么会没打咧!打不消起(方言,不停地打的意思)。”

两人一边说着一遍割着稻子,走远了,燕儿却还愣在原地。他们说的,肯定是隔壁家新娶的媳妇了,可怎么会是这样呢?那个穿着紧紧裤子的女孩,看起来比自己也大不了多少,是犯了什么错?打碎了碗吗?听起来好惨啊……

燕儿从小跟嘎嘎一起长大,爸爸妈妈在外面打工,过年才回家,嘎嘎虽然经常骂她,但也没真的动手打过她。只有一次,她跟弟弟打闹,打碎了灶上的两个大瓷碗,嘎嘎没罚弟弟,只狠狠地抽了她两下。

不过她也很快就淡忘了,小孩子不记打。

傍晚,一声嘶吼炮仗似的点燃了村子。

“我让你跑!让你给我跑!你个没得心的东西!我屋里给你吃给你穿!你就想起跑!”

三柱舅舅家院子外面有条长长的泥巴路,一直到燕儿家,一直到小卖部,一直到村口的歪脖子树。现在,一个女孩被三个男人按在这条泥巴路上,脸着地,头发乱蓬蓬地糊了一脸,她嘶哑地喊叫着,听不出具体字句,只有无意义的音节,叫得人心里毛毛的。

燕儿站在院子门口,她认出来,那就是三柱舅舅家从没出过门的媳妇。

“屙个尿也能跑,你以后就给我在屋里头屙!”

“你以为你能跑到哪哈儿啊?村里头都是自己屋里人,村子外头是山,你跑得出山啊?想得美哦!”

“老李,打得不够狠哈,腿子还能跑,还得打!”

“你个贱货,你欠我老李家五千块钱!就想跑?你当那是大风刮起来的啊?”

半个村子的人都聚集过来,你一句我一句。嘎嘎不让燕儿出去,所以她聽不真切,她只听懂了,那个女孩挨打,是因为她想跑去外面。

她还听到,什么欠了五千块钱。

是那个女孩欠了钱还不了吗?为什么一定要跑去外面呢?燕儿不懂,虽然她也想知道大山外面是什么,不过嘎嘎说,等她长大了嫁人了,就可以去外面了,所以她不急。可那个女孩是从外面来的,她一定知道很多外面的事情吧,可是外面来的人怎么会欠三柱舅舅家的钱呢?

叫骂声渐渐远了,女孩儿也没了动静。燕儿小小的思绪也跟着一起飘走了。嘎嘎说,村子里的女孩都会嫁到县里去,运气好的,还能嫁到城里,坐轿车住楼房,好不威风。外面这么好,为什么这个女孩还会嫁到他们村里来呢?燕儿想不明白。她只知道村里的人都想出去,连嘎嘎都对弟弟说,等他长大了出息了,接嘎嘎出去。外面的人一定很多,要比村里的人多,那里的田也会很多,能种很多稻,种很多菜。不知道爸爸妈妈带回来的那个巧克力是从什么样的田里种出来的,还是树上结的巧克力果儿?燕儿想,或许还可以读书,村里的女孩是不读书的,她只看过弟弟的课本,花花绿绿的,她也看不懂,但她听说外面的女孩可以读书,或许那个女孩就是因为要花钱读书,所以才欠了三柱舅舅的钱吧。

她想,如果是这样,那个女孩也太可怜了。

第二天,燕儿拿着一根嗖嗖冒着冷气的冰棒去了三柱舅舅家。

“婆婆,我来给你们新媳妇送个冰棒吃!”

李老头儿、李婆婆,还有他们儿子李三柱,站在院子里面面相觑,新媳妇闹成这样,任谁脸上也挂不住,倒是燕儿一脸天真:

“我们村里的冰棒最好吃咯!可能吃完她就不想走咯!”

“嗨呀!燕儿真乖咯!不过她最近闹的凶,莫伤到你咯,你就站窗户边给她哈!”还是李婆婆最先开口,她想着,让小姑娘跟媳妇说几句话也没坏处,天天这么憋着闹也不是事儿。于是打开窗户向里面招了两下手,没动静,又咻咻地吹了两声口哨,像在唤看门的大黄狗。

一颗脑袋,慢慢地冒出窗户。

燕儿第一次看清女孩的脸,左眼皮耷拉着,青一块紫一块的脸皮,让燕儿想到嘎嘎炒的大锅菜,什么颜色都有。头发刺拉着像稻穗,燕儿每次捡完稻穗都喜欢把它们归归整齐,她现在也想给这女孩梳梳头发。

但她只把手里的冰棒举到窗前,冰棒有些化了,糖水顺着燕儿的手流到胳膊肘,她也没去擦。

“阿姊,吃冰棒。”燕儿说。

那个女孩呆站在那儿,仿佛没听见她说的话。过了许久,眼珠才微微转动了一下,女孩看到了冰棒,迟疑着,又看了看燕儿,终于试探着伸出手——一只惨不忍睹的、十个指甲裂了八个的手——接过了冰棒。

冰棒穿过生了锈的铁栏杆,那是他们家防止女孩逃跑专门装的,蹭到了一大块铁锈,女孩根本没在意,猛地一口咬上冰棒,含在嘴里不停哈着气。冰棒很冰,女孩像是被冻哭了,眼圈都红了一半,嘴角微微抽搐着。直到一口终于化去,糖水混着嘴里的血味儿流过喉咙,她才像回过魂儿来,用湿润的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一道日光透过铁栏杆,照到女孩的脸上。她对着燕儿扯了扯嘴角。

那是燕儿见过的,最难看的笑。不知道为什么,燕儿本来满心欢喜的来,在那一道日光下,燕儿心里却忽然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仿佛掉进了黑窟窿里。她看着那块冰化在女孩嘴里,脑子里浮现的是嘎嘎讲的鬼故事,被吃人鬼吞下的小女孩,慢慢融化在鬼的肚子里,连渣滓也不剩。

燕儿跑走了,她跑回家后想三柱舅舅一家人可能被她吓坏了,但她确实是落荒而逃,他们家的大黄狗到现在还在吠,吠得整个村子都听得见。

“我要帮她逃走!让她回到外面去!”

燕儿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把自己都吓了一大跳。她隐约知道这是不对的事情,逃走,会像上次看到的那样,被全村人抓起来。可这个念头像藤蔓般疯狂缠绕着她的心,她第一次觉得自己难以呼吸。好痛,真的好痛,明明自己也没有挨打,也没有摔跤,为什么会这么痛?

燕儿忽然想起村里孩子经常玩儿的游戏,粘蚂蚁。找到一个蚂蚁窝,用水一点一点浇,窝里的蚂蚁便会拼了命地往外爬,然后孩子们用裹了胶水的树枝在蚂蚁群里一滚,便做成了一根蚂蚁棍儿——那些没来得及爬出来的蚂蚁,就漂在水面上使劲儿挣扎,有的能挣扎上岸,有的没一会儿就没了动静——燕儿觉得,他们村儿就像一个被淹了的蚂蚁窝,三柱舅舅家的新媳妇,就是在水面上挣扎的蚂蚁。

她冲进里屋,在她弟弟的小木书桌桌肚里翻出一个外皮都被磨掉了的小铁盒。那是她的小金库,是她帮嘎嘎做农活儿攒下的钱。九月份弟弟开学,学校会发新课本,她没有,但她问了,可以自己去买一本,于是她攒了很多吃冰棒的钱,一毛一毛的,都整齐地叠在小盒子里。就这些了!燕儿想,去县城的班车要三块钱,这盒子里的钱应该刚好够。

还应该给她带些干粮,燕儿想。她翻出嘎嘎用来包衣服的蓝白碎花布,把钱、烙饼和一个塑料杯放进去——那是她去田里干活时带去喝水的。把这些东西放进布包里,燕儿想来想去,应该不差东西了,她也没有别的东西了。于是她把布包藏在床头的被子里。“不能被嘎嘎和弟弟发现了。”她想。

入夜了,今晚无星无月,一点儿光也没有。风很大,吹得呜呜响,像吃人鬼在叫。“怎么还不到呢?”燕儿摸着黑想,平时走过去明明就三五分钟……快到了!她已经看到三柱舅舅家了!那个女孩住的那个房间灯还亮着,从侧窗里透出微微的光。燕儿想,只要把包裹从那个窗户递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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