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志成
1982年7月7日和7月19日,我在美国檀香山与旧金山两地,曾先后访问了冯友兰,并有幸认识了随侍父亲访美的冯钟璞(宗璞)。我念大学时便爱读宗璞的小说,总忘不了那粒握在江玫手心被泪水滴湿的红豆、那匹历尽百死千难万里寻找主人的灵犬鲁鲁,还有那块见证了菩提和方知生死不渝爱情的三生石……记得当时我曾对宗璞说,她小说中的人物,有脾气、有个性、有由教条和生活所挑激起的冲突和矛盾、有追求爱情和个人幸福的渴想和企盼,以及求之不得的纠结、痴缠与辗转反侧。这些有血有肉有哭有笑的活生生的个人,和当时大陆文坛惯以公式化和概念化塑造出来的“高、大、全”(其实是“假、大、空”)的“英雄”相比较,其艺术上的高下简直是云泥立判。到了1990年代后半叶,大陆与海外学者的交往,也不再成为禁忌,于是我和宗璞便开始了书信往来。
冯友兰一生得力于三个女性,冯氏曾把自己的感激之情系之以诗:“早岁读书赖慈母,中年事业有贤妻。晚来又得女儿孝,扶我云天万里飞。”诗中的“女儿”便是宗璞。其实,宗璞侍奉父母之孝行,又岂止携扶冯友兰赴美开会而已。宗璞一直与父母同住,多年以来,耳闻目睹,全是对乃父的批判,而其父也“无日不在检讨”。她在《向历史诉说》中写道:
二十世纪的学者中,受到见诸文字的批判最多的便是冯先生。甚至在课堂上,学生们也先有一个指导思想,学习与批判相结合,把课堂讨论变成批斗会。批判胡适先生的文字也很多,但他远在海外,大陆这边越批得紧,对他可反而是一种荣耀。对于冯先生来说,就是坐在铁板上了。在当时的哲学工作者,除了极少数例外,几乎无人不在铁板下加一把火……
“文革”结束后的第二年,宗璞的母亲任载坤终于油尽灯枯撒手人寰,料理父亲衣食起居的责任,使得宗璞肩头的担子变得更沉重了。而她以精卫填海的精神迎难而上,用细腻而委婉的文字,诉说着覆巢之下父女相依为命的骨肉深情,以及父亲的屈辱和伤痛,怨而不怒,哀而不伤,如同温泉的淙淙细流,不知不觉地消融了千万读者心房外的封冰。除了唤醒人们的同理心,宗璞还尽力把一个真实而完整的冯友兰,呈现在国人面前,让人们运用理性和常识自行予以评判。如果没有宗璞事无巨细的守护和维持,以及在生活上无微不至的侍奉和照料,年届八十有四的残年风烛,且“耳目失其聪明”又不良于行的冯友兰,绝不可能再有十一年安坐书斋的福分,写完七大卷的《中国哲学史新编》(以下简称《新编》),开创中外学术史上前所未有之奇。
每一个人所能支配的时间,一天都只有二十四个小时,顾此就难免失彼。冯友兰眼看着女儿在全力照料自己的生活和工作的同时,还要坚持长篇小说的创作,身心劳累,心中自然焦虑难安。他在宗璞六十岁生辰之时,曾拟好了一副对联,“书之以勉”:“百岁继风流,一脉文心传三世;四卷写沧桑,八年鸿雪纪双城。”下联中的“四卷”与“双城”,所指的正是宗璞久欲撰写的小说《野葫芦引》,初名《双城鸿雪记》。宗璞把辅助父亲完成“阐旧邦以辅新命”的志业,排列在次序上的第一优先,但她并没有停下自己的笔,在忙碌之中努力笔耕,描画中国知识分子艰苦的精神史。
1990年7月19日,冯友兰的七卷《新编》已全部杀青,他又为宗璞撰一寿联:“鲁殿灵光,赖家有守护神,岂止文心传三世;文坛秀气,知手持生花笔,莫让新编代双城。”上联旨在提醒,冯家三代才女一脉相承的文心,由祖姑冯士均,传到姑母冯沅君,现已再传到宗璞,必须由她来发扬光大。下联则期待宗璞的“双城记”早日完成,不要辜负了手中的生花妙笔。
《野葫芦引》断断续续,前后共撰写了三十三年才竣工。大约因书名与狄更斯的名著《双城记》雷同,宗璞在撰写第一卷《南渡记》时,便把全书书名改为《野葫芦引》。宗璞曾以“葫芦里不知装的什么药,何况不过是野葫芦,更何况不过是‘引”来为《野葫芦引》释名。相信许多读者和我一样,对如此充满禅味的开示,难免有点摸不准和参不透。宗璞在这皇皇五卷中,并不只是写了西南联大那一段可歌可泣的历史,而是刻画了抗日战争中中国知识分子的品格气节,以及他们在其后几十年的崎岖之路。
《南渡记》成书于1987年年底,是宗璞利用照顾父亲之余的零碎时间,在“挣扎中”写出来的。父亲殁后,宗璞大病一场,接着又因病目做了几次手术,虽未完全失明,但已必须“告别阅读”,写作全凭口授;连续的几场大病,使得她终日头昏耳鸣,再加上“外界的干扰”,使得她只能“且战且行,写写停停,停停写写”,尽管写得很苦,很不潇洒,但她不甘心,也不能搁笔。因为,在小说中以浓墨重彩呈现父亲那一代爱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和生命史,既是她必须承担的使命,更是她无法逃避的天职。每当写不下去的时候,宗璞便会在“模糊中”感觉到父亲的身影,在心中似乎听到父亲在说:“不要怕,我做完了要做的事,你也会的。”冥冥中得到父亲的指点和开导,宗璞决心效法父亲。父亲在失明跛足的垂暮之年,能以口授方式撰成了一百五十万字的《新编》,自己也一定能把四卷小说写完。2000年夏,宗璞撰成了《野葫芦引》的第二卷《东藏记》;在写第三卷《西征记》的过程中,她又经历了与相濡以沫的老伴蔡仲德的永别,然而,她还是奋力在2008年底完成了艰难的“西征”;2015年,宗璞突发脑出血,一度住进ICU,但是奇迹康复,在2017年7月完成了第四卷《北歸记》,以后又加写了第五卷《接引葫芦》,终于在2018年5月完成了她的巨作。如精卫填海,似蚂蚁衔沙,一字一句一花一叶一枝一节,一天复一天,这个素有“老病号”之称的准盲人冯钟璞,经过三十三年与命运的拉锯,克服各种困难、病痛甚至脑出血的折磨,终于“超额”完成了任务,创造了中外文学史上的奇迹。
宗璞在《东藏记》的《后记》中说,她是否应把《野葫芦引》写完,亲友中分为两派,一派因健康的缘故力劝她搁笔,一派则因责任所在赞成她写下去。我不敢自居亲友之列,却属于百分之百的“写下去”派。我曾在2012年3月6日给宗璞的电邮中写道:
说来不怕见笑,我现在人生的目标,是赶快熬到退休,回到美国或台湾的书斋,和几个老友谈天说地,读几本平日来不及读的好书,写一些自娱的诗文。像我这种胸中无大志、肩头又无负担的人,退休后可以过得很随兴,但像您这种背负着家族、历史和文化十字架的人,便只有和命运角力、和时间赛跑了。希望您能细水长流,更好地善养和保重身体,把小说写完。
宗璞在次日的覆函中甚为赞同:
我做不了什么事,心理上却真的背负着三个十字架(一个还不够),你的形容极妙。……东坡有词云:“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这是我向往的生活。无奈这辈子无福。
宗璞每有新作,大都会托人携带或以邮寄赐赠我一册。我因之在台湾,其后在香港的二十多年间,陆陆续续读完了《南渡记》《东藏记》和《西征记》。2018年8月3日,我因事路过北京,藉便到宗璞的新居拜谒。见面后她很高兴地说,《野葫芦引》全书终于写完了。俟我返港后即通知出版社寄赠我一本,并命我为此写文章。回到香港不久,果然收到了赠书。该书由香港中和出版公司于2018年8月出版,是《野葫芦引》第四卷《北归记》和第五卷《接引葫芦》的合订本。
在改革开放之前,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思想改造运动中,知识分子受尽了折磨,明仑大学的师生又焉能幸免。昔日在日寇军机的狂轰滥炸之下,教师们为保存国族文化和气节的弦颂歌吹,学生们为把鬼子打出去的投笔从戎,以及师生们为将来建国培养和储备人才的钻研苦读,全都变成了必须一一坦白和交代的罪案。《接引葫芦》中缕述了在“极左”路线肆虐之下,主人公们身心遭受的各种摧残。一贯在政治光谱上属于左派的明仑大学继任校长江昉教授,因“反右”时力争在师生中少划几个“右派”,结果自己被打成了“右派”,只见他愤而奔向呼啸而来的火车,身躯碎成齑粉;早年投奔延安的青年教师卫葑,因在会议上直言而被发配云南边疆,在“文革”时写下了悲壮的绝命书后触电自杀;而他的未亡人玹子为躲避株连,只有带着一双年幼的儿女偷越国境,侥幸逃出生天之后在纽约安居;为免受揪斗之辱,生物学教授萧澂吞下毒花丸轻生;他的门生研究员孟离己(峨),亦即本书第一主角孟灵己(嵋)的胞姐,则步入毒花丛中自尽;一生经历了满清、民国及日据,与世无争的老妇人岳蘅芬,最终选择了投环;而与岳蘅芬相依为命的另一老妪,亦即嵋的继外祖母赵莲秀,还有嵋的姐夫中学校长吴家毂,则分别惨死在“红卫兵”的鞭挞之下。就连画家赵君徽、中文系的教授钱明经,都不堪折磨双双被送入了精神病院。至于嵋的父亲孟樾(弗之),这个《野葫芦引》中彰显着中国知识分子的良心和正气、一身牵系着传统文化的续绝存亡,但却要在数不清的小会和大会上遭受批斗,在“文革”时更受尽“坐飞机”、戴高帽、毒打、游街、抄家等非人凌辱,甚至还要被迫披上狐皮学狗叫的史学教授,幸而在被解押入“牛棚”之前便死在病床之上,与他那已出家为尼的妻姐吕素初,以及儿女亲家航空系女教授徐还一道,没来得及被红卫兵的铜扣皮带夺命,总算得到了“善终”。就连嵋的独子孟弥,也不免在“上山下乡”时误喝了苎麻水毒发身亡。
十年动乱的结束虽迎来了改革开放,但幸存者因身心残破已欲振乏力。嵋的丈夫冷若安,一个罕有的数学天才,好不容易在“文革”后才摘掉了“右派”的帽子,连同她被红卫兵打折了左腿变成了瘸子的胞弟孟合己(合子),一个优秀的飞机工程师,都属于“迟开而早谢的花朵一代人”,刚要宏图大展便在盛年被癌症折断了垂天的双翼。在父、夫、子、姐、弟全都丧亡略尽之后,嵋的弟媳周燕殊带着侄儿孟璟、孟璇,还有嵋的甥女吴睿,又都为了“争取做人的环境”,先后别井离乡移民外国。孑然一身的嵋留在北京静悄悄空荡荡的陋室,回首前尘,“过去的已成灰,将来的仍是谜”,只见她“走到窗前,看着满天飞舞的雪花”,“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接引葫芦》的最末一行只有四个字:“雪仍在下”,与《红楼梦》中“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颇为神似。
《接引葫芦》中老、中、青三代人的各种屈辱和摧折,形诸于宗璞简约雅淡的笔触,如泣如诉,欲说还休,诚然是既沉痛而凝敛,既悲伤而自制。这虽与“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传统“诗教”若合符节,但总难免让人兴起“书不尽言,言不尽意”之慨。毕竟,无数知识分子在“极左”路线下身受的摧殘,十百倍惨酷于小说中的人物。而宗璞终究没有用更浓烈的油彩、更厚重的笔墨、更强烈的爱憎,以及更繁富的篇幅,去书写她的《野葫芦引》。
不过,宗璞在《野葫芦引》全书的终曲【再从头】中,还是忍不住凄怆地唱:
望断天涯路,那野百合深处多少人住。都曾是顶天立地大丈夫,折磨得齐齐跪倒在炼炉。天堂曲搭就了地狱门户,多呈现窦娥比干真形影,几曾见修成正果准画图?熬得那头上紧箍儿除。重整治旧根基,再校正新脚步。好山好水换得了衣食足,灵魂儿荡悠悠觅归宿。对一天飞雪理前情,痛煞人这许多生生死死忍回顾。
尽管被浅斟低唱密遮深掩,词句中仍能见闪闪微光丝丝白烟。她在《全书后记》中写道:“百年来,中国人一直在十字路口奋斗。一直以为进步了,其实绕了一个圈,又回到了和原来很近的一个地方。也许,升高了一点,大概是螺旋式上升前进吧。需要奋斗的事还很多,要走的路还很长。而我,要告别了。”
宗璞在《野葫芦引》的终曲【云在青天】中低唱:“卷定了一甲子间长画轴,收拾起三十三年短秃笔。”前者是全书的实录,后者是作者的自谦。但无论如何,年届九旬,早就“告别阅读”的宗璞,在写完了五卷《野葫芦引》之后,也正式告别了她经过的和书写的时代,告别了书中的人物,甚至还打算从此告别写作而“归于缄默”。而我因宗璞交付“写文章”的任务尚未完篇,在“归于缄默”之前还得多说几句。
其一,宗璞是深具个人特色和影响力的重要作家,她的作品自从1957年《红豆》面世以来,便一直是研究和讨论的热点。评论界和读者对前四卷的各种肯定和称美,我不仅完全赞同,而且还有许多的话,是我一心欲说却又无法清楚表达的,故无不深获我心。方家在前,本不容门外汉饶舌,但我在上文试对第五卷《接引葫芦》的内容和宗旨略加介引,并非存心要班门弄斧。
其二,宗璞对其长篇小说的期许,是“耐看”兼“好看”。就《野葫芦引》布局上的匠心独运,以及文字上的精雕细琢而言,“耐看”是肯定的。唐人司空图在《诗品》中形状“典雅”有云:“玉壶买春,赏雨茆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在中国的近现代长篇小说之中,《野葫芦引》足可当得起“典雅”两字。
其三,宗璞一再重申,《野葫芦引》是小说而不是自传,书中的人物,都是经由她“再抟再炼再调和”创作的人物,大可不必把现实人物搬来对号入座。尽管“小说不过是小说”,《野葫芦引》在“再抟再炼再调和”的人物创造中,似乎融入了过量和过多的自传元素。尤其是第一主人公的嵋,以及嵋的父亲孟樾。前者许多的人生经历和生活细节,与宗璞相似甚至相同;后者的生平和学思生命,不仅与冯友兰相似或相近,而且还融会了传统与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德行于一身,这很有可能是宗璞对父亲的想像和评价。从新批评的观点看,小说一旦发表,便如婴儿离开了母体,自有其独立的生命和自行发展的趋向,尤其是它与读者之间的对话和互动,并非作家所能羁控。这是宗璞作为小说家的宿命。“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此即庄生见道之言,宗璞随遇而安之,不亦可乎。毕竟,近现代中国知识分子为争取国家独立和民族解放,争取政治民主、思想自由和人格尊严的奋斗史——其中有多少的哭与笑、血与泪、多少抛家弃子离合悲欢、多少铁肩担道头颅抛掷玉碎昆岗——便应如从天而降的九曲黄河之水,挟带着无量的泥沙石块,冲决一切网罗险阻浩浩荡荡东流入海,而《野葫芦引》能以各种鲜明的个性和艺术形象,使得此一奋斗史在国人心中复活,成为民族的集体记忆;书中“至大至刚”,“充塞于天地之间”的浩然之气或贞元之气,又岂是任何个人的或家庭的历史所能规限,所能承载!任何对号入座的“窄化”和“矮化”,直如诐淫邪遁之辞,又何伤乎日月之光。以此质诸宗璞,容或蒙其印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