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中“我”的形象分析

2020-11-06 04:03马天阳
北方文学 2020年17期
关键词:启蒙祝福鲁迅

马天阳

摘 要:《祝福》是选自鲁迅短篇小说集《彷徨》里的文章,在学术界一直不乏探讨之声,近年来的研究大多是基于《祝福》中祥林嫂的形象来作详细的阐述,本文通过对文本中“我”这一叙述者和人物双重身份的分析,在充分探讨“我与祥林嫂”关系的基础上,反观《祝福》中“我”的形象的批判意义。从而挖掘出“我”这一形象背后潜在的鲁迅精神。

关键词:鲁迅;祝福;启蒙

谈起《祝福》,除了知道它是鲁迅重要的短篇小说集《彷徨》中的名篇之外,在中学课本上,作为《祝福》中最典型的女性悲剧形象的祥林嫂已经广为人知,但是,恰恰是因为鲁迅对祥林嫂这一形象悲剧性的精彩描绘,反而让我们经常忽略《祝福》中另一个重要的人物形象“我”的作用和意义,本文将通过对文本中“我”这一叙述者和观察者双重身份的分析,在充分探讨“我与祥林嫂”关系的基础上,反观《祝福》中“我”的形象的批判意义,从而挖掘出“我”这一形象背后潜在的鲁迅精神。

一、“我”的双重叙述身份

鲁迅先生在《祝福》中开篇便以“我”的第一人称的视角对“鲁镇”中的所见所闻先展开了回忆性描述,关于“视角”,在《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一书中有其解释:“人物视角就是叙述者借用人物的眼睛和意识来感知事件。”[1]不难看出,在这个定义里,其中包含了两个层面的含义,一个是叙述者层面,另一个则是“人物”本身的层面。叙述者与人物实则是不可分割的,内部暗含着更深层次的意义,是我们通常所理解的“讲故事的人”。“人物”自然是文本中事件的感知者和参与者,《祝福》中“我”的形象就拥有这双重的叙述身份,首先,在《祝福》中,“我”对“鲁镇”中发生的事情展开叙述,“我”在文本中不仅是一个祥林嫂悲剧的观察者,还是一个关键性的核心人物,作为故事的“人物”,“我”回到故乡的鲁镇,在四叔家停留多日,说起了自己临走之前遇见的祥林嫂,“我”历经因自己“说不清”的言论所引起的不安以及听闻祥林嫂死讯的过程,这时,“我”的形象既是叙述者也是人物,叙述者与人物对等,人物所述便是叙述者所知,但叙述者在此时因受“观察地位”的限制,并不清楚“祥林嫂”死去的全过程。由此可见,这种第一人称的叙述是具有限制性的视角。而后为了更好地将故事进行下去,鲁迅先生转换了叙事视角,更准确地说,是扩大了“第一人称”视角的视域。虽然在小说中仍以“我”的第一人称进行叙事,但它所指代的实际上是更为广阔的“全知视角”,即文本之外的叙述者,“我”作为全知叙述者处于故事之外,见证了发生在祥林嫂身上的种种遭遇,帮助读者再次直面祥林嫂的悲惨。需要注意的是,全知视角因处在故事之外,所以所知也大为受限,但全知视角最大的好处便是可以“偶尔借用”人物的内视角进行观察,例如,我们在《祝福》中看到的“卫老婆子”等人对祥林嫂过去经历的描述,就起到了对“我”的全知视角的补充作用。所以,这三种视角的叠加构成了《祝福》的独特叙事层次,正如赵毅衡在《当说者被说的时候》一书中所述:“《祝福》有三个叙述层:第一层(超叙述层)是第一人称“我”以叙述者和人物的双重身份叙述故事;第二层(主叙述层)是第一人称叙述者“我”回忆祥林嫂的一生;第三层(次叙述层)是卫老婆子等人向四婶转叙祥林嫂的故事。”[2]作者将“我”的形象作为全知叙述者和限制叙述人物的双重身份对文本进行把握,“我”的存在不仅帮助了读者们更好地了解《祝福》的故事內容,还透过对《祝福》中其他人物语言行为的描写,将妇女所受封建礼教压迫的血淋淋现实直接地揭露出来,并且,在文本中,“我”的形象看似只是双重身份,实际上所起到的作用远远大于了这个叙述者和参与者的功能,因“我”与祥林嫂的互动和对祥林嫂提问的解答,故事情节才得以进展,祥林嫂的悲剧与叙述者的叙述节奏紧密相关。这样的效果只有第一人称的叙述才能发挥作用。

二、“我”之人物话语

在小说《祝福》中,由于“我”有故事中的人物和叙述者的双重身份,这也决定了“我”的人物话语同样具有多重话语形式。首先,在小说的开头,作者建立了一个观察者的话语形式,“我”作为人物观察者,展开了“我”与“鲁镇”人与物的“对话”,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直接地表现出知识分子与乡土社会的格格不入。因与四叔寒暄,他大骂新党,所以谈话总是不投机,翻到窗下的《康熙字典》《近思录集注》和《四书衬》等代表理学的书籍,随即发出“我明天决计要走了”的感慨。小说在开端没有表现出“我”作为一个归乡者对家乡的眷恋之情,反而“总是想走”,这强烈的反差暗含着封建思想笼罩下的鲁镇与新阶级知识分子的矛盾冲突。而也正因“我”的知识分子的身份,所以才更深切地体会旧思想和封建礼教对人的毒害。其次,在“我”与鲁镇“对话”之后,便是“我”与核心人物祥林嫂的对话,“我明天决计要走”也与祥林嫂有关,她的事情才使“我”不能安住,而关于“我”与祥林嫂的对话的内在意义,研究界呈现出两种态势,一种认为“我”与“祥林嫂”的对话表现出了一种复调诗学,二者构成了对话与潜对话的关系。这种观点认为祥林嫂与“我”之间是存在“对话性”的。而另一种观点则认为鲁迅小说是具有反对话的特质,因《祝福》中知识分子和庸众之间缺乏一个共有语境,二者是不相容的。而笔者认为,第二种观点则更能体现出知识分子与“鲁镇”代表的乡土世界的人与物整体之间的隔阂。《祝福》中“我”与祥林嫂的唯一对话,便是由于祥林嫂对于鬼魂是否存在一事开启的,“我”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因人何必增添陌路的人的苦恼这一想法,本着为祥林嫂着想的打算,故而回答也许有罢,但最后却还是告知祥林嫂“说不清”。再者,祥林嫂一次次讲述自己凄惨的故事之后,众人的麻木和躲避,当“从人们的笑影上,感到又冷又尖”后,祥林嫂自己也放弃了开口。在这里,无论是“我”的“说不清”、还是众人的冷漠和恶毒,都体现了拒绝对话的本质。包括前文与鲁镇人与事的话不投机,其实质上则是底层人物的“话语权”的丧失以及新旧思想共有“语境”的匮乏。当然,在关注“我与祥林嫂”的对话时,不能忽略的是,在某一种程度上,“我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一个具有启蒙身份的人,却没有与祥林嫂建立有效的对话,也并没有对柳妈等人做起实际作用的启蒙工作,而是一直身处想开口却沉默的状态。所以与其单方面说是祥林嫂拒绝对话,实则这背后便是“我”作为一个启蒙者自身也存在着无法忽视的危机。他已经丧失了话语权,与这个鲁镇格格不入,在面对祥林嫂的悲剧时,也只能选择逃避,在塑造“我”的时候,已然是一个失去自信优势的“知识分子”。最后,作为全知叙述者的“我”与文本内作为人物的“我”也构成了一个人物话语的体现方式,其表现为“我”在文本中复杂的心理活动,在起初得知祥林嫂的死讯时,“我”的反应是“心突然紧缩,几乎跳起来,脸上大约也变了色。”这时的“我”生怕祥林嫂的死与我扯上关系,之后我又觉得惊惶不过是暂时的事,不过偶然之间,还似乎有些歉疚。这一系列的反应都说明了“我”在思想上的矛盾与挣扎。在这一层面,则更倾向于巴赫金所说的“对话”性质,即“主人公的每一感受,每一念头,都具有内在的对话性[3]”。具体表现在全知叙述者“我”在最初对“祥林嫂”样貌的刻画是具有同情体验的,“五年前花白的头发,如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通过全知视角描述祥林嫂的外貌,与“我”听闻祥林嫂死讯第一反应就是为自己开脱的心理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我”对于祥林嫂这外表变化的敏锐观察下,将叙述人与小说人物的情感置于一处,这种感受把“我”这失语状态的人和祥林嫂的处境连接在一起,悲剧性又大大加强。

三、“我”的形象的内涵

至此,《祝福》的第一人称叙事和多种视角的共同作用,使“我”的形象是除了祥林嫂以外更加不能忽略的对象,“我”无法回答的祥林嫂的问题,所遭遇的尴尬境地已经不是一个拥有新思想的启蒙者该有的状态。鲁迅在《祝福》中的创作已经不像在《药》里刻画出了一个拥有优势话语的启蒙者夏瑜,这本身就包含着鲁迅在创作态度上的一种转变,这种变化是十分明显的,第一人称的叙述,已经含蓄了作者自身的声音。这种声音包含着强烈的自我意志,《祝福》的“我”算是鲁迅思想的一个转变标志,祥林嫂在问灵魂有无的时候,仿佛将“我”质问住。早在五四初期,鲁迅是带着十分的激情相信启蒙的,在文本形式与内容中不断探索和创新,在作品中也毫不留情地揭露“吃人”世相,呼唤国人的清醒,试图去冲破传统的旧牢笼,创造一个崭新的世相,开辟以文艺变革的坚定之路。但《祝福》却表现出鲁迅对启蒙的一个态度的转变,“我”的精神的毫无指向无所坚定,面对被封建思想残害的祥林嫂,只能无力的吞吞吐吐,敷衍过去,仿佛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知识分子,面对时代浪潮中的诘问手足无措,这都是知识分子精神危机的外在表现。笔者认为,这与鲁迅先生创作《彷徨》时的背景不乏关联。《彷徨》创作于1924—1926年,正处于“五四”退潮,启蒙知识分子风流云散,所以《祝福》的创作也应是鲁迅对启蒙怀疑的结果。有学者曾提出:“从1906年到1936年,鲁迅一直坚守着以‘改良国民性为目的,以‘立人为核心的启蒙文学观,《祝福》便是体现其文学观的重要作品”[4]。我认为该观点有待商榷。其一,《祝福》篇幅中多处体现了鲁迅的自我怀疑精神,“我”作为一个启蒙者在面对四叔,乡下的节日以及祥林嫂的提问时,已然暴露一个已经丧失启蒙者优势和话语权威的知识分子的尴尬境地,上文笔者已经将此详细说明。其二,创作同一时期,鲁迅曾在 1924 年 9月 24 日致李秉中的信写到:“我也常常想到自杀,也常想杀人,然而都不实行,我大约不是一个勇士。”[5]由此可见,鲁迅当时的心理状态确有同样的彷徨,拒斥和怀疑包括自身在内的一切。《祝福》恰恰反映了鲁迅个人的心理危机。作为当时中国的先驱人士,面对只会满足现状和崇尚过去的顽固国民心理,《祝福》最终突出的是一个“知识分子”自我的思考过程,同时鲁迅将对国民性的批判与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相结合,反衬出五四退潮后,一个半旧不新的启蒙者“孤独”的真實状态,最后只能选择“离乡”,则更能表现他思想的挣扎。鲁迅质疑启蒙——启蒙真的有效果吗?于鲁迅个人而言,深刻的悲观主义情绪和传统文化熏陶,是阻拦他穿过的“闸门”。他站在新学与旧学的交界处,就像巴金《家》中的高觉新,承担着连接新旧文化的责任。他是矛盾的、孤独的,也是自我怀疑的,这不禁让人想起鲁迅在他的著作《序跋集》中曾经说过:“在改革者的眼里,已往和目前的东西全等于无物”[6]。有知名学者也分析过这句话的真正含义其实就是鲁迅自己一路从启蒙顽固心理到扫除一切障碍的决绝,这是20世纪的一个怀疑否定精神,是“五四”时期的时代精神[7],是鲁迅始终坚守的态度。在《祝福》中,鲁迅通过化身为“我”这一叙述者和观察者的双重身份,将启蒙者“我”的话语权的丧失与思想矛盾的尴尬境地凸显出来,并尝试用“我”与被启蒙者“祥林嫂”的无效交谈批判鲁镇人的同时,也包含了知识分子自身的一种批判,这种批判是带有深刻的反思性质的,鲁迅就是这样在自我的剖析中一点点重新拾起希望和坚定,在面临大势时保持清醒,面临低谷时懂得沉潜,所以“我”这一形象的背后是鲁迅自我怀疑精神的投射,正是祥林嫂的悲剧久久压在“我”的心头,沉默和迷茫不能挽救局势,《祝福》是“我”与祥林嫂都未能被“祝福”。正是这样懂得反思的鲁迅,才能够无限地创造出适合于自己的艺术形式,除此之外,当时代发展壁垒横杠在个人面前时,鲁迅依然以肩住闸门的身姿活跃在文坛,他的杂文笔锋尖刻,散文诗《野草》独具一格,即使要去做历史的中间物,鲁迅也依然笔耕不辍,与自身作斗争,与时代共进退。

四、结语

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巅峰,五四的旗手,鲁迅是一个具有强烈个人风格的伟大作家,即使是艺术形式的选择和创造上,鲁迅也会以独特的个人魅力打上自己的烙印,第一人称“我”的叙述方式,鲁迅已在多个小说中运用醇熟,其笔下复杂的人物群像,正是鲁迅深邃自我精神内核投射的一隅,也正使鲁迅之为鲁迅。

参考文献

[1]申丹,王丽亚.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92.

[2]赵毅衡.当说者被说的时候[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59–60.

[3]李有智.复调与启蒙是对立的——严家炎“鲁迅复调小说”理论质疑[J].宁夏社会科学院,2016(04):122–125.

[4]侯慧丽.鲁迅《祝福》中的“启蒙”意识及效度解读——基于叙事学理论视角[J].阜阳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05):51–56.

[5]鲁迅.鲁迅全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5–12.

[6]鲁迅. 《译文序跋集·〈出了象牙之塔〉后记》,《鲁迅全集》[J].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第10卷):244.

[7]钱理群.心灵的探寻[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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