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现桩
(河南财经政法大学 外语学院,河南 郑州 450046)
2018年6月21日,新时代全国高等学校本科教育工作会议在四川成都召开。这是改革开放40年来教育部首次召开的专门研究部署本科教育的会议。会议强调,把本科教育放在人才培养的核心地位、教育教学的基础地位、新时代教育发展的前沿地位。坚持“以本为本”,推进“四个回归”,加快建设高水平本科教育,全面提高人才培养能力,造就堪当民族复兴大任的时代新人。
“四个回归”是指回归常识、回归本分、回归初心、回归梦想,分别从学生层面、教师层面、思想层面和国家层面对我国本科教育作出了明晰的要求。具体来讲,“回归常识”是要求新时代高等教育要引导学生刻苦读书、求真务实、苦练真本领;“回归本分”是要求新时代高等教育要引导教师热爱教学、倾心教学、研究教学、潜心读书育人;“回归初心”是要求新时代高等教育要坚持正确政治方向,促进专业知识教育与思想政治教育相结合,培养合格的社会主义建设者和接班人;“回归梦想”则要求新时代高等教育要创新办学理念、提升组织管理、灵活制度运用,倾力实现教育强国梦。“四个回归”的四个层面层层相扣,层层升华,有机衔接在一起,是我国高等教育在新时代加强本科教育、实现内涵发展、促进质量提升的一个新举措。
我国是一个高等教育大国,但并不是一个高等教育强国。相比之下,英国是世界上公认的高等教育领军力量,拥有世界级的一流大学与一流学科。而近几年,英国高等教育规模不断扩展,学生人数持续增长。为继续保持高等教育对本国经济的直接引擎作用,英国政府于2016年5月正式启动实施了“教学卓越框架”(Teaching Excellence Framework, TEF) ,经过几年的实施、调整和完善,该框架接近成熟。在衡量高等教育质量时,该框架首次将教学卓越作为质量评价的抓手,凸显教学的本源地位;首次实现教学卓越评价维度的全覆盖:教学质量、教学环境和学生学习结果与能力获得,增强评估结果的信度与指导性。本文拟对英国“教学卓越框架”的实施动因、实施过程进行分析和解读,探寻英国高等教育教学质量卓越的实现过程,并对其展开评价和讨论,在我国高等教育由大众化进入普及化发展新阶段背景下(1)2020年6月15日,教育部高教司司长吴岩在全国高教处长会暨高等学校教学指导委员会工作会议上指出,2019年我国高等教育毛入学率达到51.6%,我国高等教育迈入普及化门槛,发展进入新阶段。,对深入推进“四个回归”,有效提升我国高等教育本科教学质量的实践具有重要的借鉴作用和启示意义。
高等教育是知识经济增长的直接引擎[1]。英国的众多世界一流高等教育机构培养和产出了大量的高端技能人才和有影响力的科研成果,他们为英国的经济发展带来了直接收益,从而使英国处于国际教育输出的引领地位。来自英国商务、创新与技能部2013年的调查数据显示,英国从1982年到2005年经济增长的20%是直接来源于这期间高等教育培养的大学毕业生的技能积累[2]。英国政府也关注到了高等教育对经济的强拉动力,提出应提升高等教育的国际竞争力,从而确保知识经济在经济总量中的占比。然而,近几年,随着英国高等教育规模的扩张,大学毕业生的就业质量差距不断拉大,就业的结构性矛盾日益凸显,高等教育的溢价正在持续衰退。据英国高等教育署2015年进行的学生学习体验调查显示,有超过60%的学生认为他们所修课程的所有或部分内容没有达到之前的预期,满意度普遍较低,并且有三分之一的学生认为这是由较低的教学质量所导致[3]。劳动力市场上,雇主们所需要的技能型劳动力严重短缺,特别是在高技能的STEM(科学、技术、工程和数学)领域,甚至有大约20%的已就业毕业生,在自己职业生涯的前三年半时间里从事着与自己本科专业不相关的工作[4]。英国政府关注到了高等教育溢价的衰退现象,希望构建一个多样化的、竞争力强的高等教育市场来参与全球竞争。
英国高等教育面临的另一严重问题是教学质量信息的缺失。学生在进行大学和专业选择时,很大程度上只能求助于大学的声誉排名,并没有多少事实信息可供参考,这种盲目的选择往往就导致了入学后的低学习满意度和毕业后的结构性失业问题[5]。事实上,准大学生在对大学进行选择时,需要查看目标大学的很多相关信息,不仅是该大学的概况介绍,更重要的是自己感兴趣的某个专业的专业设置与前景、课程信息、学习内容和学习方法等,这样才能使学生在众多大学中作出最优选择。根据人力资本理论中筛选假设理论[6]54,雇主选择雇佣毕业生时,在众多同一学历的应聘者当中,他们也渴望了解掌握每位应聘者在校期间的整个学习经历,甚至包括该应聘者的任课教师、教学方法、学习方式和班级规模等教学质量信息,为每位应聘者构建独特的身份标签(labelling),以此帮助他们筛选出最优应聘者。然而,事实上,英国高校并没有将教学质量信息提供给学生和雇主,从而造成了高等教育机构与学生和雇主之间的信息空缺(information gap),这也是学生作出糟糕的择校选择并产生后续问题的根源所在。为了使政府、学生和雇主等多方利益相关者都能从高等教育中受益,英国政府想通过实施“教学卓越框架”,从而建立清晰的、可比的和可靠的教学质量信息[1],扩大学生和雇主对高校教学质量的知情选择权,使学生的选择物有所值,雇主的选择称心如意。
长期以来,高等教育中教学地位的相对薄弱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教学沦为科研的可怜“表兄弟”。近几年,全英高等教育市场的大学排名都是基于科研的产出,加之已经成功实施几轮的“研究卓越框架”(REF)的政策激励,政府的财政拨款驱动了科研产出和科研收入。科研导向正取代教学在大学的地位,侵蚀着大学的教学质量[7]。英国政府也意识到需要平衡科研与教学的地位关系,提高高等教育教学标准,采取了一些措施[8][9],也取得了一定成效,比如一些大学对职称晋升标准作了修改,以鼓励教学[10];一些大学大力实施了教学奖励计划来提升高等教育中教学的地位等[11]。然而,由于高等教育的底层结构设计是偏向科研的,从而使高等教育行业的钟摆远远地偏离了教学。科研的绝对主导地位把本该属于服务于“消费者”的教学资源转移到了科研领域[5],从1963年到2013年,投入于教学的学术时间已经从55%下降到40%[12]。英国高等教育中的“重研轻教”的倾向严重损害了教育公平和学生的教育权利,因为他们所缴纳的高额学费与所获得的教育质量和教育产出是极不匹配的。“教学卓越框架”将参照已成功运行的“研究卓越框架”,以教学质量来作为衡量大学优劣的一个重要指标,将教学质量评估与奖励政策有机结合,与教育经费直接挂钩,引导高等教育回归教学本真。
基于以上动因,加之保守党在2015年英国大选时以“我们将引入一套评估框架以便能够识别出高教学质量的大学,确保大学为学生提供最好的教育等价商品”[5]为竞选口号,赢得大选后,保守党兑现自己的竞选诺言,开始着手开展“教学卓越框架”。2015年11月,英国商务、创新和科技部(DBIS)发布《发挥我们的潜能:教学卓越、社会流动和学生选择》(Fulfilling our Potential: Teaching Excellence, Social Mobility and Student Choice)绿皮书,提出了英国高等教育“教学卓越框架”的框架设计,旨在促进社会流动,为学生提供更多的选择,提高毕业生的就业率[13]。经过向社会各界广泛征求改革意见后,于2016年5月正式发布了《作为知识经济体的成功:教学卓越、社会流动和学生选择》(Success as a Knowledge Economy: Teaching Excellence, Social Mobility and Student Choice)白皮书,为框架的实施确定了更为明确的细则和可操作的评估流程。之后,该框架正式启动实施,并且于2017年6月公布了英国首轮高等教育教学质量的评估结果。
在“教学卓越框架”内,教学绝不仅仅指课堂或实验室的教学过程本身,还包括教与学活动发生的各种环境和教学产生的结果。因此,“教学卓越框架”评估的维度包括教学质量、学习环境和学习结果与获得三个方面,三个维度又细分为十个评估标准(见表1)。
表1 “教学卓越框架”评估维度和标准
资料来源: Department for Education.Teaching Excellence Framework: year two specification[EB/OL].(2016-11-10).https: //www.gov.uk/government /uploads/system /uploads/ attachment_data /file /556355 /TEF_Year_2_ specification.pdf.
对高等教育教学质量的评估是根据定量数据指标和辅助定性材料共同作出的。教学质量评估的实施吸纳了广泛的利益相关者,由专家小组、“教学卓越框架”工作人员、学生代表和雇主代表共同实施。专家小组负责根据定量数据指标作出专业判断,受训的工作人员负责为整个评估过程提供技术支持和指导,学生代表负责根据日常教学的体验对教学作出评判,雇主代表则负责根据市场的需求表达对学生和教学的评价[14]。
数据指标主要来源于以下几个专业数据库:全国大学生调查数据库(National Student Survey, NSS)、高等教育数据库(Experts in UK Higher Education Data and Analysis, HESA)、个性化学习记录数据库(Individualized Learner Record, ILR)、高等教育毕业生去向数据库(Destination of Leavers from Higher Education, DLHE)、直接学习获得数据库(First Learning Gain, FLG)[5]。
为了弥补数据指标的不充分性,“教学卓越框架”允许每一个参评高等教育机构提供一份长度不超过15页的辅助材料,来对自己教学卓越性进行基准化和语境化的信息支撑。为保证高等教育机构的独立性和教学活动的常态性,评估人员不进入教学现场或课堂听课。评审专家名单及评估体系的解释和说明面向全社会公布,评估结果接受申诉。
整个“教学卓越框架”的实施采取渐进式的步骤,分四步按阶段进行。2016—2017学年为第一阶段,目的是确定参加评估高校的资格,允许合格高校提高学费比率,有效期为1年,并根据实施情况完善评估细则;2017—2018学年为第二阶段,对试点高校进行分级评估,评估结果分为金牌、银牌和铜牌,获得不同级别评估结果的高校允许提高学费的比率也是不一样的,有效期为3年,总结试点经验;2018—2019学年为第三阶段,扩大实施主体,从对高校教学质量的评估推广到试点专业教学质量的评估,评估结果与有效期同第二阶段,进一步完善测量指标与方法;2019—2020学年为第四阶段,教学质量评估将逐步从之前的本科课程提升到研究生课程,涵盖整个高等教育领域。
“教学卓越框架”将教学质量视为高等教育机构的生存之道,首次将教学质量与奖励和教育经费挂钩,评估中获得较好等级的高校获得较好的社会声誉,并且许可提高学费标准至规定的上限。正如乔·约翰逊所说的那样:“我们应该支持和鼓励大学注重教学质量,因为支付高额学费的学生以及他们未来的雇主有权期待高质量的教学。”[14]
“教学卓越框架”实施的动因之一便是为准大学生提供更多及时可靠的信息,帮助他们择校、择业,全方位了解学习内容、学习方式、就业前景等,从而获得物有所值的教育服务。教学卓越评估指标的设置强调学生的学习满意度,注重学生的学习体验、学习结果和学习获得。评估过程吸纳学生主体的参与,充分表达自己的意愿。
如前所述,“教学卓越框架”对教学质量的评估不仅关注实际的课堂教学或实验室教学,它更多地关注了教学活动发生的全过程,包括教学前的教学质量信息获取,教学中的各类教学环境和教学后学生学习结果与能力获得。“教学卓越框架”把教学看作是一个自然的生态过程,而非孤立的产出过程。在实际的评估中,“框架”也体现了全过程性,充分考虑了学生、雇主和高校三方利益主体。这个过程的两端分别是学生的入学选择、在校学习体验与获得和雇主对毕业生的认可与满意度,中间则是高等教育机构所提供的教学质量。学生代表和雇主代表全程参与教学质量的评估,充分表达作为“教育消费者”和作为“教育产品购买者”对高等教育教学质量的要求。
“教学卓越框架”的另一个特征则是实施的渐进性,分阶段有条不紊地开展教学质量评估。在实施的四个阶段中,每一阶段都有重点解决的问题,每一阶段都会在上一阶段的基础上,总结经验教训,不断完善框架。分阶段实施评估分散了高等教育改革的压力,减弱了过程中的阻力,为“框架”的稳步推进和顺利开展奠定基础。
英国“教学卓越框架”已实施三年,取得的成果不言而喻,然而也受到了英国国内众多学者的诟病,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教学卓越框架”使教学质量评估与教育经费紧密关联,在评估中获得较好等级的高校按照政策可以提高本校的学费收费标准,以此表明自己的教学质量高于其他高校。这样会逐步形成一个基于学费收费标准的新的高校排名,来自低收入家庭但成绩优异的学生只能选择收费低的大学,这会导致基于家庭经济状况而不是能力的社会分化[15]。另外,“教学卓越框架”也有政府有意普遍提高教育收费的嫌疑。
“教学卓越框架”采用了大量的定量数据指标来衡量教学质量的优劣,看似十分客观。然而,教学有其独特性,大部分的教学过程和教学效果是在一个“黑箱”中发生的,我们无法对其进行量化。而且,教育具有显性和隐性两种特征,教育的隐性作用是难以量化的。这种质量的“数量化游戏”(“quantification game”)会产生严重的后果,比如,学校可以通过设立较低标准让学生通过考试、获得学位,从而提升学生对学校的满意度[16]。
整个“教学卓越框架”视学生为消费者,过分强调学生在整个教学过程中的体验与感受。在高等教育中,消费主义话语概念严重破坏了师生之间的教育关系,容易使学生过度强调自己的满足或失败,从而造成性格上的改变[17]。而且教育消费观会阻碍创新,给学习带来消极影响[18]。
“教学卓越框架”是英国政府面对国际形势变化、在国内高等教育发展转型中为提升本国高等教育教学质量,重树英国高等教育信心而作出的新的探索与尝试。虽然“框架”的实施和推行有待成熟和完善,但是其对教学质量的理解、对教学质量评估指标与方法的制定与选择对我国现阶段深入推进“四个回归”背景下的高等教育本科教学质量提升具有一定的启示。
本科教育在高等教育中体量规模最大。数据显示,我国1200多所本科院校在校生中,本科生与研究生比例是8∶1,毕业生中本科生占比87%[19],因此人才培养的关键是本科教育。康奈尔大学前校长鲁兹也曾经说过,公众对大学的直接认识和了解是通过本科教育获得的,研究型大学的成败与否完全系于本科教育。教育部部长陈宝生在新时代全国高等学校本科教育工作会议上指出:“我们要坚持‘以本为本’,把本科教育放在人才培养的核心地位、教育教学的基础地位、新时代教育发展的前沿地位。”[20]
教育教学是教师的天职与本分。教师要回归“教学中心”,要尽快改变高校职务晋升制度中的科研导向。认真推行职务晋升中的“代表作”制度,正确理解“代表作”的含义。“教学卓越框架”有意使高校教学和高校科研形成分庭抗礼的局面,使高校管理层意识到无论何种类型或层次的大学,教学始终是其工作的中心。
教学质量是高等教育机构市场竞争力的灵魂。“教学卓越框架”的实施告诉我们,开展教学质量的评估不应只关注教学的某一方面,应将教学视为一个系统工程,需对教学的全过程进行评估。因此评估的形式应该多样化,不应是简单的专家组进校走、访、听等传统动作;评估的指标应该重视证据化,减少定性的材料,适当建立面向评估的数据库,增加定量数据。形式多样还指不同层次的高等教育机构在教学范式上有很大差异,有的注重学术性、创新性,有的则强调理论与实践的结合。因此在评估上应充分尊重高等教育机构的这种多样性。
目前,我国的高校毕业生就业市场也出现了结构性矛盾现象,究其原因就是在学生、高校和劳动力市场之间存在着严重的信息空缺。有大量的学生入校后不喜欢自己所选专业,提出转专业申请;大量的公司企业认为高校毕业生在校所学都是一些“花架子”,不能短时间内实现知识的生产力转化,还要对其进行职业培训;高校则对此置之不顾,关注的只是招生规模,而对专业的设置、课程的安排、培养模式的选取却很少认真关注。“教学卓越框架”则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行动范例,让政府、学生和雇主三方共同为高校教学质量“把脉”,确保高校教学质量健康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