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骥才
那年,我去宝鸡考察民艺,途经西安,与平凹一聚。这一天,正赶上平凹获茅盾文学奖,人逢喜事精神爽,喝酒吃肉,交谈甚欢。我们没有讨论文学,所说全是书画古物。古人说得对:开口必言诗,定知非诗人。整天写得很累,反而想说点别的。再说平凹与我,都着迷于书画文玩,平日心得颇多,说来兴致颇高。饭后,他邀我和妻子同昭去他家的书房,看看他的收藏,我们自然欣然愿往,遂去了。
爬上他那座楼的楼上,便是他的书斋。这地方也只是个书斋,没有卧室。满屋除去书,便是古物,应是他爬格子、玩古董的地方。这很不错,写累了,玩玩古董,也是我爱做的事。
西安是十多个王朝之都,其中又有大汉大唐,地下的好东西挖不尽,地上的好东西堆成山,其中一些堆在他这里,因为他喜欢。他喜欢神像、异兽、奇石、怪木,这些东西未必价值连城,他也不会叫那些镶金嵌玉的俗物进入他的书斋。于是,种种老东西便带着各自的美与灵气,神头鬼脸地挤满他的书斋,把他的书桌密密实实地围着。
我和他边看边议。我忽对他说:“我曾对你说,你送给李陀一个汉代的陶仓,挺不错,你也得送我一件。你当时还说,‘我家的罐子任你选一件,只能选一件,这话今天还算数吗?”我的话多半是逗笑。
谁料他分外认真地说:“你选一件吧,哪一件都行。”他说得很大方。
这一来,反叫我不好挑选,平凹叫我妻子选。我妻子是单纯的人,居然一指那边一个柜子说:“我喜欢柜子里边那个彩陶罐。”
我吓了一跳。他这书斋三面靠墙全是柜子,里边塞满各色陶罐,多是汉罐,只有一个彩绘的陶罐,怎么叫她看到了?其实我刚刚也看到了。颜色挺鲜亮,应是大唐器物。我虽然没有细瞧,却知道是件不错的东西。妻子是画画出身,当然知道审美的优劣。可是她这一指,一说,我看到平凹的神情出现一个停顿。我当时并不知道这罐子究竟有多好,接着打趣说:“你们瞧,平凹脸色都变了。”
同来的朋友们听了都笑起来,要看平凹有多大方。平凹拉開柜子的玻璃门,缓缓取出这唐罐,用手轻轻抚了抚,好似要把他的孩子托付给我,然后拿到书桌前,在罐子的下沿写了一圈字:“送大冯同昭留念,戊子,平凹。”
他把罐子给我与妻子。大家看着我们之间一赠一收,都笑着,还用手机拍照。可这时我明白了,这唐罐在平凹眼里绝非一般。倘若只是寻常的馈赠,他不会题字。他如此郑重题字,正说明这罐子是他心中之所爱。
这反而叫我于心不忍。原以为讨一件好玩儿的东西,高兴一下,却无异于入室掠夺了。我对他说:“我要送你一件石造像。”
待回到天津,把这唐罐摆在桌上仔细一瞧,真是典型的盛唐器物!器型膨脝,图像饱满,牡丹花开,祥云缭绕,大气自由,特别是罐上的朱砂石绿——敦煌唐代壁画所用就是这种颜色,虽然历经千年,色彩犹然光鲜。这样彩绘的唐罐很少能够看见。再想起他当时慢腾腾从柜中取出这罐子的神情,那时他是不是有点依依不舍?但他究竟把这罐子给了我。朋友的厚道与慷慨也在这不言之中了。
后来,有人要用一个北魏的佛碑与我换画。我看这佛碑甚好,待换到手后,便对学院的工作人员说:“不要放进博物馆,留起来,等将来贾平凹来玩时,我要送他。”
(选自2020年6月7日《新民晚报》,有校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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