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润一郎:耽美与恶魔的化身

2020-10-30 10:02刘晗
世界博览 2020年19期
关键词:谷崎美的

刘晗

作为20世纪日本最具个人风格的唯美派文学大师,谷崎润一郎的创作先后经历了明治、大正、昭和3个时代。在他创作的50余载岁月中,写作风格也经历着转折与迂回:从初期受西方的唯美主义和虚无主义影响,耽溺于极端主题的非理性创作,各种荒诞怪异的感情观贯穿其中;到中期重要作品《细雪》通过描写中产阶级男女间的私密情感生活,即是对日本古典传统美学的复归;再到晚年重燃以丑为美、以恶为美的“恶魔主义”思想,对感官主义的信奉与膜拜、对美的追求、对情欲的思索穿透其每个时期的创作。

正如他所说的,“艺术就是性欲的发现”。谷崎润一郎以写实的手法,打破传统道德伦理的藩篱,挖掘人内心深处对性欲的渴望和人性的本能中不为人知的阴暗,还原日常生活中本真的情爱形状,这种独具日本情趣的耽美写作受到唯美主义鼻祖永井荷风的推崇,既为日本文坛开拓了一个前人未曾涉足的领域,也为日后不断涌现的“私小说”构建了一种写作的典范。

从痴迷恋物的刺激到恋母情结的回归

谷崎润一郎一家3代都来自町人阶级,社会地位卑微,他们不像武士那样受封建道德的约束,将享乐主义视为人生的终极目标。社会因素造就了年轻时的谷崎润一郎对颓废主义和官能主义的偏爱,接受了波德莱尔的“以丑为美、以恶为美”的审美视角以及王尔德与世俗背道而驰的观点。波德莱尔在《恶之花》中将丑恶与美相提并论,他所说的“唯美”即是从恶中体现美,也就是披着丑恶的外衣,这为展示美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性,即一种欲扬先抑的审美视角。诸如以对待死亡时的冷静诠释了日本特有的“物哀”文化,即死為最高的艺术,不仅从容坦然地欣赏毁灭的过程,甚至赞美死亡。在丑中寻求美,最终沉沦于原始欲望中。正如他所说的,相较于西方美学的秩序与澄明感,“我们东方人就是在一无所有之处制成了阴翳,创造了美。”

在谷崎润一郎的创作中,对女性的病态追求不断以各种形式进行着变调。早期作品沉迷于感官刺激,这来源于他对西方文化的猎奇心理。《富美子的脚》将对女性的崇拜发挥到了极致,艺妓富美子的美足抚慰病重的老人,濒死时让她踩着自己的脸愉悦地死去。中期作品《少将滋干之母》较之前略显节制,对母亲的思念透露出一种哀伤与隐忍之爱。晚期的《疯癫老人日记》,则再次从超越伦理的翁媳之恋中彰显对畸形的嗜好,恋足癖作为情感的驱动力在文本中得以再现。

由谷崎润一郎所著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细雪》于1983年5月2在日本上映,讲述了大阪船场旧式家庭四姐妹的生活、爱情故事。

谷崎润一郎以写实的手法,打破传统道德伦理的藩篱,为日后不断涌现的“私小说”构建了一种写作的典范。

一生中搬家40次以上的谷崎润一郎,在石村亭度过了7年时光,从63岁生活到70岁,这里可谓他最爱的宅邸。

纵观谷崎润一郎的创作,其思想和生活变迁几乎保持着同步。在创作《疯癫老人日记》时,谷崎润一郎与小说中的卯木先生同是古稀老人,岁月无法逆转,这正是虚构战胜现实的时刻。身为一家之主的卯木先生疾病缠身,然而他唯一的乐趣就是臣服于儿媳飒子的脚下,为此以金钱作为安抚,满足其物欲,最终将其美足刻于自己的墓碑之上求得往生的慰藉,也是永恒之美最终形式的凝练。这也同时映射出他当时的心理状态,在晚年陷入的一种精神困境,即对衰老的恐慌和死亡的畏惧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生命即逝,及时行乐”。风烛残年的老人走在死亡边缘挥别对美的眷恋,为让灵魂占有并安息于美的疯癫,精神在与肉体的博弈中升华,占有欲的释放弥补了生命力的衰减。

虽行至风烛残年,但潜藏在生命中原始的欲望还没有熄灭。爱抚美足之时,怀想自己儿时对母亲的朦胧印象,这样来看,儿媳飒子作为母亲的替身,所能感受到的感官形象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母亲的“在场”。这源于谷崎润一郎对早逝母亲的追忆。在《少将滋干之母》中,他也将这种思慕投射到滋干身上,其母在其年幼时被他人抢夺为妻,40年后与母亲久别重逢,“滋干努力地追寻着母亲昔日的面容与衣服的熏香,恍如隔世”。在谷崎润一郎的眼中,女人传达出来的总是朦胧、若即若离的感觉。如他所言,“女人就隐藏在这种永远幽暗的黑夜深处,白天绝不抛头露面,只是幻影一般出现在‘夜短梦苦多的世界里。她们像月光那样苍白,像虫鸣那样呜咽,像露水那样脆弱,总之是在昏暗的自然界产生出来的凄绝的魑魅之一”,也正是这种女性美感的转瞬即逝,激发了他对情感的狂妄与偏执。

嗜虐与受虐的扭曲病态心理

少有作家公开自己的云雨之事,如有也是通由他人之口,也就是其笔下的虚构人物说出;更鲜有如谷崎润一郎这样主动将自己寻妓之事和盘托出,足见其坦诚。这也与他个人的经历相关,对于谷崎润一郎来说,恋爱等同于冒险,年轻时迷恋艺妓,又与妻子的妹妹发生过不伦之恋。旅行途中不乏即目所见的美女,从上等艺妓到民女,她们的脸上都少不了忧郁与委屈,仿佛也只有谷崎润一郎有如此嗜好,从中攫取到官能愉悦感。

除了极力表现强烈的感官刺激和微妙的恋母情结传达切肤之痛的快感,谷崎润一郎也着重精神上的嗜虐与受虐。一方面,在女性崇拜上走入极端,表现为对其不洁与污秽的迷恋。早期《恶魔》中的主人公佐伯舔舐表妹照子抹鼻涕的手帕以满足变态的性欲,到晚期《少将滋干之母》中一代风流贵公子平中爱上了左大臣藤原时平官邸中的女官,平中想方设法找到她令人难以忍受的缺点,以此抵制他无法压抑的爱恋,便想办法去品尝她的排泄物,然而这位女子看透了他的心思,为了让男人为她倾倒,将众多香料混合做成香气扑鼻的“粪便”。这也是洁癖家研究的主题之一,元代思想家倪云林就将搜集来的众多飞蛾翅放入壶中,置于地板之下,垂粪其上,如厕时无数蛾翅腾升而起,消除污秽之感。

另一方面,在于爱恋方自残式的损毁,保全其对美的原初想象。《春琴抄》中的佐助为了表达对盲女春琴的爱,在她被热水毁容后,佐助不忍看到爱人残损的面孔,为了将其美貌永存脑海,便刺瞎两眼自残,与春琴同处黑暗世界。在他看来,外面世界的黯淡换来了内心世界的明净,即便是作为一个正常人的时候,佐助为了体验春琴的世界,午夜时分将自己关在壁橱中弹奏三弦。盲目后的佐助在视觉的遮蔽中体会春琴的感官之美,这种被虐待的变态心理在《武州公秘话》中升级为一种莫名的恐惧感。

武州公变态的性欲来自其年少时的经历。武士阶级男女有别,当时幼年的他不得不作为人质委身于牡鹿城,与他同为人质的少女负责妆点首级,也就是清洗整理被砍下的敌人人头,梳齐乱发、化上淡妆以尽量恢复其生前面貌。当他亲眼目睹首级整妆的全过程,被那处理首级的女性的素手吸引,在失去生气的死者皮肤映衬下备显白皙,异样灵动。在熏香与血腥交织的氛围中,面无血色、死于非命的首级映衬着唇红齿白、面带微笑的少女显出一种残虐的妖美。年幼的他即刻被此情形吸引,发酵为一种无以名状的兴奋,以至于回顾整个晚上的际遇如同诡异的幻影朦胧沉浮不定。当他以试胆为借口再次潜入到那里,一种羞耻感油然而生,臣服于少女的魅力,竟萌生出自己被砍首、任由少女素手摆布的邪恶病态欲望,甚至将那一一排列的首级想象成自己的头颅,迫使他一次次潜入勾起无限幻想的秘密乐园。

从猎奇静观由此上升为虐恋,他与那些少女有着等级地位的悬殊,这种统治与屈从的关系,加之难以抑制的诱惑与快感导致了其畸形的欲望并且日益加重,作为被虐者得到了快感。与其说他爱恋桔梗氏,不如说他贪恋其所扮演的少女角色。为了重现幼年时目睹的场景,他竟让道阿弥只剩一个人头露出地板,肩部以下都在地板下,又选中扮演清理、化妆首级的侍女,自己讲解妆点首级的过程中还特意以颤抖的、近乎神经质的假音烘托气氛。不仅是场景在替换,人物角色也在变化,将道阿弥当成他的仇家织部正则重,妻子松雪院便被视为桔梗夫人的替身,借此排解与初恋情人分别后的郁闷情怀。武州公一直以谎言掩盖他人性的弱点,鼻子代表着他的秘密,割下它便抹杀了他人格的羞耻与污损之处,也消解了他的怨念哀愁。

谷崎润一郎笔下的一场场酝酿着阴谋与情感危机的多重恋情,东方人的含蓄之美、对爱表达的转折迂回……这一切都笼罩在阴翳之下,也正如他对文学的期待,“我们已经失去的阴翳的世界,至少要在文学的领域唤回来。使文学的殿堂庇檐更深,将过于袒露的空间塞进黑暗,剥去室内无用的装饰。不一定家家如此,哪怕先有一家也行。究竟如何呢?姑且先把电灯熄灭看看吧。”                                                      (責编:常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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