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我在我的第一本书《艳与寂》里,有一篇随笔叫作《谷崎润一郎,独自开放》。在那篇文章里,我说,谷崎的作品于我“是一种刺痛”,“疼痛瞬间袭来,又在瞬间逃遁得无影无踪”,按他自己的意象描述是“无人之境中悄然开放的樱花,使人油然感到一股妖气”。
在二十多年的写作中,我曾经多次在文字中感谢过谷崎润一郎对于我的影响和作用。他的阴翳美学不仅成为我在写作中美学立场的出发点,还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我的人生态度,构成了我观看这个世界的一种方式和一种角度。
多次到京都。但对于谷崎润一郎墓地的探访,2017年11月底才一了夙愿。
1965年,一代文学大家谷崎润一郎逝于神奈川县汤河原吉滨的湘碧山房,享年79岁。葬于京都法然院。
在我查阅谷崎润一郎故居这个主题时,着实被弄得眼花缭乱,一头雾水。这位被称作“搬家狂人”的大作家,一生著作颇丰,但究其根底竟然也是因其过于丰富的私人生活所逼迫,多次离婚,多次搬家,且家居要求考究,于是乎狂写不止,所获的丰厚的稿费收入,也就紧随其生活要求,彼此求个扯平而已。
这里扯白两句。对于某些作家来说,自主的动力毕竟是有限的,若没有一些旁逸斜出的刺激。他就很难保持一种持续的创作动力。如果个人生活的鸡飞狗跳乃至焦头烂额,比如谷崎润一郎和女人、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债务、卡佛与酒精……也许我们很难看到好些伟大的作品呈现出来。
谷崎润一郎的生活高调且奢侈,其宅邸曾经因为无法缴纳税金而被没收。他的每一处豪宅似乎都处在一种岌岌可危的财务危机中。这也是他经常搬家的一个原因。让人钦佩的是他真能过一天享受一天,并悠闲淡定地阴翳礼赞着。
现在我查到的著名的谷崎故居,有位于神户市东滩区住吉东町的“倚松庵”和位于京都市左京区下鸭泉川町的“潺湲亭”(后被称为“石村亭”)。
“倚松庵”的居住时间为1936年至1943年,宅名灵感来自其第三位夫人松子。在这里,谷崎开始了长篇小说《细雪》的写作,四姐妹所在的大阪落魄豪门莳冈家的场景描写的素材,几乎均来自“倚松庵”。
1949年至1956年。谷崎搬迁至“潺谖亭”,在其晚年作品《滋干少将之母》中,有对于“潺谖亭”庭院和居住环境的借用性描述。
谷崎最后居住的“湘碧山房”,不太清楚其形貌,但估计也不会降低多少标准。
我没有探访过谷崎润一郎的故居。我去过好几次京都。也没有打算去探访“潺谖亭”,这座宅邸现在是日新电机公司的产业,好像除了特定的时间不对外开放的。
但我很早就知道谷崎润一郎葬在了京都的法然院。
在其晚年最后的小说《疯癫老人日记》中,男主人公,一位77岁的老人,从东京到京都。为自己选择墓地,最后选中了法然院。
“法然院现在在市中心,市营电车就从旁边经过,疏水樱花盛开的时候尤其热闹。但是只要一进寺院,便异常肃穆,使人心情自然而然平静下来,这是别的地方比不了的。”
在小說中,老人说不喜欢用常用的花岗岩做墓碑,想采用松香石。说到墓碑的式样,他说不喜欢千篇一律的长方形,在石头上刻上法名或俗名,下面垫上底座,在这上面凿出放香和洒水器皿的圆涧,这个模样太俗气了。他想要的是五轮塔式的,或者带观音像的,观音的模样就做成跟他所迷恋的儿媳妇飒子的模样有点类似,别人看不出来,但睡在墓地下面的色老头儿自己知道,且美滋滋的。
2017年11月29日,我来到了法然院。
同行友人朱艳宁每天都要在其公号上发布日志,她在这一天的日志上写道:
“藏在银阁寺后面的法然院安静朴素,在夏日,穿过密不见光的树荫,我来过,一个人在院子转了半天,喜欢得不得了。没想到,安排这次行程时,洁尘说我们去法然院吧,谷崎润一郎的墓在那儿,于是,这个秋天,阴天微雨中又来到法然院,依然朴素安静,连浓烈的金秋在这儿都变得清淡雅致了,只有鹅黄的树叶和绿色的树叶穿插呈现,和这个微雨的天气甚是和谐。我稍微能明白了为什么谷崎润一郎要把自己的墓地选在这儿。
我和洁尘在寺院里转了一圈,没有发现墓碑。当然,不会甘心,正好遇上一位妇人,洁尘用手机写了谷崎润一郎的名字前去询问,妇人秒懂。告诉了我们墓地的所在。
站在法然院公共墓地入口,远远望去,墓地规模不算小。洁尘冲在前面,埋头找着,我说,分头找吧,看缘分谁先找到。于是大家散开来,我和洁尘向上走,凭感觉转向山坡旁,稍微偏僻的地方,远远看到两块天然形状的石头,稍微走近能看到上面的字‘空和‘寂。就是这儿了,我大声对洁尘说。洁尘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墓地,神情端肃。我对她说,你简直就是一个迷妹嘛。她沉吟一会儿说:对。我是他的迷姝,他是我的大偶,迷了他二十多年了。”
我要补充描述一下谷崎墓地的形貌。
一块长方形的平整的墓地,分立着由两块天然的石头(不知道这种石头是不是就是谷崎在《疯癫老人日记》中心仪的松香石?)做成的墓碑。面对墓碑,右边的石头上刻着“空”,左边的石头上刻着“寂”。“空”和“寂”,都是根据谷崎的手书铭刻的,都有“润一郎”的落款。“空”墓是谷崎夫人的妹妹重子夫妇的合葬墓,“寂”墓则是谷崎润一郎和夫人松子的合葬墓。两块墓碑之间,是一棵垂樱,初冬时节,枝条萧索但舒展有致。可以想见这棵樱花在春天开花的时候那柔美多姿的形貌。围绕着整个墓地的,是用一种秋冬时叶色呈浅金红色的小灌木做成的矮墙,或者说是小隔离带,与石头的质地和颜色相比对,这些小巧的红叶显得相当的娇俏。我不太清楚这种灌木叫什么,有机会的话。我得向人请教一下。
查了一下资料,说是谷崎墓背靠大文字山,面向京都大学旁边的哲学之道,左边临近银阁寺,右边临近南禅寺。这块墓地如此这般被四周优美有品的风物所包围,跟谷崎润一郎先生一辈子讲究的派头是相得益彰的。
艳宁在日志里说我“静静地看着墓地”,“神情端素”。那时,我其实什么都没想,心境安静柔和,但又相当空茫,似乎只有一种幸运的情感充溢在心间。读者和作者之间被冥冥之神彼此选中达成了一种缘分,这种缘分超越了世间所有的时间和空间的阻碍,借由文字这个媒介,非常深入,非常亲切。对于谷崎先生来说。我只是一个他的读者,而且还是一个异国读者,但我相信,我的存在和他的存在之间,也有一种微茫的联系。对于我来说,茫茫书海,我与这个作家相遇。他对我产生了根本性的影响,多年来一直积蓄的感谢之情。如今在他的墓前有了一个仪式化的交代。
这种仪式化,没有任何外显的表达。一切都在心里,足够了。
最近重读了一次《滋干少将之母》。惊奇地发现,我读的完全就是一部从没读过的小说啊。第一次阅读的时候才二十多岁,那一次的阅读留下的唯一记忆就是“无人之境中悄然开放的樱花,使人油然感到一股妖气”这个意象了。
当然,我还是得说第一次对这部小说的阅读非常有效,而且是特别有效。无人之境的樱花与妖气之间的那种神秘的牵绊和联系,这种独特的审美意境,对于我的影响是相当深远的。这一段出自《滋干少将之母》的结尾,滋干少将在音羽川无意间寻访到母亲的那段。樱花的上空是雪白的月光,这种月光仿佛雪光一样,土地是湿漉漉的,空气是凉丝丝的,天上有一点淡淡的云影。那是“香气袭人的一方深涧”。
这次的阅读,我又发现了一个相当厉害的情节:在《滋干少将之母》中,左大臣酒宴上抢夺大纳言之妻的故事相当惊人,人物心理重峦叠嶂。女主角是在原业平之女,身份高贵。两个男主角,平中和时平(左大臣)之间的情场角力也很精彩。平中对在原夫人重燃恋情的那一幕描述,会联想到三岛由纪夫的《春雪》,清显少爷对聪子的恋情也是在聪子即将嫁入皇室时重新点燃的。
谷崎润一郎是一个色情受虐狂,终生喜爱坏女人,迷恋各种伤害带来的痛楚。关于谷崎的情爱故事,有很多文章加以梳理和阐释。若是对谷崎润一郎其人其文有所了解的读者,想必耳熟能详。行文至此,我就大概地八卦一下。
谷崎润一郎从20多岁开始就有一种奇异的爱好,要找一个娼妇型的女子做妻子。他迷上了一个艺妓,名叫初子。但初子已经有人包养,于是就把自己的二妹介绍给了谷崎,这就是谷崎的第一任妻子石川千代。千代生下了谷崎唯一的孩子——女儿鲶子。千代夫人十分贤良,让谷崎大失所望,他看上了初子和千代15岁的三妹圣子,于是把千代打发回老家,自己在东京和圣子半公开同居。这段培养少女的经历,被他写成前期的代表作《痴人之爱》。想知道圣子是如何把谷崎折腾得死去活来的,可以读一读这部小说。
谷崎对温顺的千代十分厌恶,多次在小说中臆想杀妻的情节。他想甩掉千代,同时又觉察自己负有责任。得确定好她今后的生活,于是撮合他的好朋友、著名诗人佐藤春夫与千代相恋。三个人之间纠葛不断,分分合合长达数年,最后三人达成协议,谷崎对外声明:“千代和谷崎离婚,与佐藤结婚。谷崎家的住房让给佐藤和千代。女儿鲶子由千代抚养。”当时谷崎住在神奈川县的小田原,这件事被称为“小田原事件”。在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被作为文学家道德败坏的例证。
在和千代夫人关系冷淡期间。谷崎一直出游在外,一次在别人招待芥川龙之介的宴会上,他认识了慕名前来拜会芥川龙之介的根津松子夫人。根津夫人出生于大阪的富豪之家,但是当时已经结婚并生儿育女。谷崎对根津夫人十分仰慕,随即追随迁居京都,与根津夫人做了邻居。谷崎的长篇代表作《细雪》里面所提到的大阪富豪之家的四姐妹,原型就是根津家族。
在渴慕根津夫人而不得的几年中,谷崎在1930年与千代离婚,第二年与一位20岁出头的文学女青年古川丁未子结婚。这段婚姻只维持了一年。之后松子离婚,谷崎在49岁那年与32岁的松子结婚。从此有了终身的伴侣。
谷崎创作风格的转变,跟根津松子有很大的关系。在此之前,作为东京人的谷崎,家境优裕,就读东大外文系,十分崇尚西洋文化。追随根津松子搬迁至京都之后,谷崎反过头来对于日本文化有了非常深刻的理解,同时形成了他自己独特的关于日本美学的阐释。
谷崎润一郎的《阴翳礼赞》是我的案头书。常常翻阅。
在《阴翳礼赞》中,他主张文学语言的暗示性、抽象性,“在文学领域里,唤回渐渐失去的阴翳世界,把文学殿堂的屋檐加深,使墙壁幽暗,将过于显眼的器具放置暗处,取下室内无用的装饰……”
《阴翳礼赞》是谷崎后期的作品,是其端详的对象和审美的视角发生重大转变之后写作的内容。作为昭和早期文人,年轻时的谷崎,在欧美文明的强光照耀下相当亢奋,艳羡之意的表达,生猛且喜剧。他在中年之后回头凝望自己所属的文化,发现了阴翳世界的趣味和美感。这个转身,这个回头,这种在强光的映照下才能显现的幽暗,让谷崎的美学呈现有了层次。有了景深,有了路径,有了跋涉的艰难和顿悟的欣悦。因此特别动人。
在很多年前,感悟谷崎之阴翳的同时,他所赞同的斋藤绿雨的一句话对我也深有触动。“风雅就是寒”。这句也译作“风雅就是清冷”。于我来说,这个意象直接触到了我作为一个个体生命的本质,我对和缓、淡漠、回避、寡言的迷恋也有了温度这个层面的美学支持。
我记得在二十五年前,读了《阴翳礼赞》之后,我曾经写过一篇关于漆器的文章,那是面对我当时收藏的一堆彝族漆器有感而发。我说:“……那些在阳光下花哨刺目,让人心绪不安的漆器,一旦到了昏暗闪烁的油灯或蜡烛底下,就会缓缓地韵动出黑夜的脉搏,诱人想入非非。……西昌的漆器体现着彝族的审美观,用色一律是彝族图腾的三种颜色:红、黑、黄。以黑作底,红和黄的线条四处游走,交织出铺陈烂漫的效果。黑是正黑,红是正红,黄则近乎是金色,把这样一个什物放在幽光逶迤之处,有庄重,有热烈,也有几分俗艳动人的挑逗。看久了,心却静了,说得玄点,此时的感觉仿佛是迎了红尘又破了红尘,身后的那一片空间竟坐出了几分禅意。……”
现在看这篇收在我第一本书《艳与寂》中的文字,那句“迎了红尘又破了红尘”和“禅意”,把我自己給窘笑了。年少轻狂真敢写啊,留下如此的笑柄,也没有办法。但这篇文章对于我来说还是很有意义的,是某种延续至今且逐渐夯实的美学理念的开启。有意思的是,这种开启,我经由谷崎润一郎这个点进入,逐渐地在另外好些境外之域与之相遇,我印象深刻的,在芝加哥的雨雾里。在华沙深秋凌晨四点的街头,在内罗毕郊外的咖啡种植园……每一次的触点都特别有意味。现在,我反复地行走日本,跟以前不太一样的是,我感觉我的背后似乎也有一个东西,那是一个影子,在异国文化之光的映照下,这个影子随着我的行走愈发贴近,它有重量,有温度。有情感,还有DNA的力量。这个影子来自中国文化的深处……我知道它在,但我还看得不太清楚。屋檐很深啊,阴翳中的内容还有待慢慢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