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
昨晚,窗户被春季的狂风吹得稀里哗啦,响了一夜。群山环绕的解忧牧场,真的是快要被绿色覆盖了。
春天是生命诞生的季节。每个清晨,我都会被小羊羔绵延不断的咩咩声叫醒。透过窗口眺望远处,随处可见的羊群井然有序、从容不迫地在山坡上移动。初生的小羊蹒跚着脚步跟在母羊身边。稍大点的,已经能跳跃着去吮羊妈妈的乳头了。
我家屋子后面是扎特里拜和古丽娜的毡房,他们夫妇在牧场上是出了名的勤劳,七点不到,古丽娜奶奶就提着小木凳和铁皮桶去给母牛挤奶。小牛比小羊羔稳重多了,才不会放纵自己,吵吵闹闹。它只是静静地站在母牛身边,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默默望着牛妈妈的奶水像是高压水枪般,注入古丽娜奶奶膝盖夹着的奶桶里。
绿色植物的嫩芽早已破土而出,薰衣草、苜蓿草、紫草、薄荷草、蒲公英、艾草,都惬意地沐浴在柔和的春日暖阳中。
牧场上的紫草,被哈萨克妇女用作染料的提取物,给手工花毡染色。牧场毡房里的花毡,是真正意义上的手工花毡,从剪羊毛开始,到分拣羊毛、洗羊毛、打羊毛、擀毡子、染毛线,原材料都出自于羊身上的羊毛和草原上的青草,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原始纯天然手工产品。
紫草的叶子是绿色的,花是白色的,用于染色的是它的深紫色根部。紫草根的药效清热解毒、消炎杀菌,我们把它用在化妆品、饮料、冰激凌,还有甜点上。在紫草根浸泡的紫红色液体中调入牧场土蜂蜜,是即解渴又对嗓子和消化道有消炎作用的保健饮料。和面时,在面里加一些紫草汁。烤出来的点心是紫红色的。稍有咳嗽的小孩,不用吃药,吃几块紫草点心,咳嗽自然就会好了。还有。晾干的紫草根在橄榄油中浸泡一个月之后,形成紫黑色紫草油,可以用于治疗婴儿的湿疹和大人面部的痘痘粉刺。同时,紫草油还是牧民手作皂和润肤霜的首选植物油。
为了方便使用,我把紫草油加入适量的牧场土蜂蜡,制成唇膏,不仅可以给嘴唇保湿添色,还起到治疗唇部炎症和淡化唇纹的作用。那些刚生了孩子的妈妈,将这样一枚小唇膏放到口袋里。随时涂抹嘴唇保湿,发现孩子有湿疹或者手指划烂之类的小伤,掏出来,涂一涂就解决问题了。这真是大自然的恩赐啊。
还有一种染色植物,叫指甲花。把干燥后的指甲花茎叶碾磨成粉,用温水调和,直接使用是橘红色,如果想要鲜亮的橘色,还要加些酸奶;用红茶稀释,可以染出棕色的效果;需要深点的棕色,可以加点咖啡:如果需要黑色,可以在里面加入蓼蓝草提取的蓝色调和。原料的比例、水的多少、毛毡在水中煮的时间的长短。都会影响到最后的颜色。甚至用不同的锅,最后的效果都会不同。植物染色真像是变魔术。染出的颜色常常让人惊喜不已,而化学染色,就不会给人这种意外。
指甲花也是牧民用于染發的主要染料。染发时,先把头发打湿,把稀稠适度的指甲花染料一直涂到发根。为防止流下来,在头上包着塑料袋,再用毛巾包裹结实,就这样待上一两个钟头。染好的头发,不仅柔软有弹性,对头皮还具有杀菌消炎的保健功效。
充满传奇色彩的艾草。实在太像是喂牛的野草。“没想到这就是艾草呀!”常在美容院艾灸或者是洗艾草浴的朋友。看到艾草的实际模样时,都会大吃一惊。
记得第一次品尝艾草,是小别克的爸爸放牧时,随手拔的。小别克的妈妈麦尔姌给我们带来了一小把。谈到用艾草叶子蘸面糊炸着吃,麦尔蚺兴奋起来,她好像不知道如何形容那种美味了,于是她不停地用手指点着嘴唇,摇着头。我和妈妈自然知道,她是指那个东西好吃的,完全无法用语言形容了。
天气一天暖似一天,每天都看到新生的蔓延,其中最郁葱的当属野生薰衣草。我认为这种毫不张扬的花香,有些类似成熟女人的气息,高洁而纯粹。可有人说,像青春女子的体香。不管谁的感觉更对,反正全牧场的蜜蜂都被吸引到此。即使夜晚,我们在薰衣草地里散步,蜜蜂仍在花朵中忙碌不停。嗡嗡声汇集到一起,如同群蜂在我耳边,既让人昏昏欲睡,又不得不严阵以待。
阳光照耀下,薰衣草花连成一块紫色的毛绒毯。蜜蜂们加班加点,一心只想把蜜囊装满,让脚上沾满花粉。薰衣草的花期很短,是时候招呼朋友们过来了,如果她们不赶紧提着袋子采摘,恐怕细碎的紫色花蕾很快会干枯凋零。
薰衣草的英文“lavender”源自拉丁文“lavare”,意为“洗”。避开阴雨天,采摘并放在阴凉通风处晾干之后,用小布袋盛装,捆好袋口,塞到羊毛毡下面,杀菌、防虫又芳香。衣服洗净之后,用掺人熬好的薰衣草汁浸泡,或是在熨烫被单、被套和枕套时喷洒一些,可以让身体上有一股天然的清香,还能预防皮肤病和治疗失眠、消除疲劳。你看看,薰衣草不仅是字面上的“清洗”,它还清洗了我们的大脑神经,具有平稳心绪,舒缓压力的功效。
牧场生活最大的乐趣就是踏出家门,外面就是通往草原深处的小径,在草丛里搜寻野草莓是春天散步的最大乐趣。对解忧牧场而言,野草莓日是在六月的后半月。漫步中,不经意的俯身,扑面而来的是阳光如潮水泻入的绿草地,嗅到从茂密草丛底下,由受热释放出来的暖烘烘的泥土气息。野草莓团团簇簇。红果在绿叶间闪耀。信手采摘一把,春天的第一口甘甜在口腔爆破,接着第二口,第三口,你的舌头会越来越灵敏,而不是被甜腻住了嘴。我一边吃着野草莓一边对它致谢:“谢谢你,谢谢你今年结了这么多果子。”大家都不会贪心到,采摘掉所有的野草莓。摘够吃就行了,剩下的,留给草丛里的小动物。
后窗外的山坡上,一丛丛黑加仑灌木,像被施了魔法一般迅速舒展开来。抽出嫩绿纤柔的枝条。春光流逝,白昼渐长,慢慢向快乐的夏季过渡。每天,我坐在窗边看书。像小狗般嗅窗外的花蕾味儿。黑加仑灌木的花朵,像是约好一般,在同一天竞相开放,淡粉色的、浅绿色的小花,一团团、一簇簇,连成一片。待到八月,果实慢慢成熟起来,渐渐现出黑里透紫的明亮色泽,看起来让人垂涎欲滴。
这个季节,窗子是开着的。夜里,家人睡得正酣,而我突然醒来,起床趴在窗台上。弯弯的月亮投下柔和的光华,慈爱地照看着这片寂静的土地。星星也很卖力,它们就在眼前,晶莹透亮,忽明忽灭。
顺着山坡淌下的微风,吹拂着紫草染色的棉布窗帘,把外面湿漉漉植物根部的味儿送进屋里。我爬上窗台,翻身踏入灌木丛中,避开枝叶,缓慢穿行。跟我腰部一般高的灌木从身边掠过,萤火虫在眼前飞舞,碰手的果实,脚踩在土地上略微的下陷,从脚底至腿部凉丝丝的蔓延。四周静得,连我自己的血液流动声都能听得见。一种奇怪的感觉——现在我知道了,那叫“合一”,心灵融入自然,自然渗透身体。那种纯粹的快乐,那种幸福的喜悦,叫人心存感激,难以忘怀。就像小羊羔溜出羊群,偷偷跑去山顶,任耳边呼呼暖风拂动身上的毛发。对,就是那种感觉。
寂静中,枝条突然折断的声音,像是飞鸟扑入灌木。可是,空气中只是一丝微风啊。原来是不堪自身果实的重负,把那纤弱的枝条压折。跌落下来的声响——它是在提醒我:该是采摘黑加仑的日子啦!
“来摘黑加仑吗?”清晨,我给城里的朋友打电话。
“奇怪了,正要给你打电话说这事呢!”她们这么回答。
我们把采摘的黑加仑浆果冲洗干净,加上糖煮,边煮边搅拌,看到颜色从紫红色变成黑紫色。厨房里果香四溢,许多蚂蚁闻香而来,聚集在灶台四周,寻找滴落的果糖。为了增加保质期,防止果酱变质发霉,需在第一次熬至水分将干之时,放置冷却,第二天再煮至糊烂,装罐密封即可。这样,我们便拥有了过冬的黑加仑果酱,果味浓厚却不甜腻。
野山果成熟的季节,要把一年的果酱和果酒做好。这些野山果都有他们的成熟时间段,春季、夏季或者是秋季,如果不及时采摘,小鸟和小动物又没吃完,就会烂掉,重新回归土地。
山坡上。野生蒲公英黄色的花朵也开得热热闹闹。这时候的蒲公英叶子必須趁早摘下来。
周六,路边有集市。为了赶集,太阳还没从山那头露脸,我就在微暗的晨曦中起床了。穿衣服时,我从窗口瞥了一眼直对着的山坡,好像看到斜坡上有什么在移动。是牧羊人吗?不对,是个人,弯着腰四处走来走去,聚精会神地寻找。透过遮挡着视线的树干,依稀看出那是个女人。浑圆的身躯,头上包着黑底红花色的头巾。之后,她就隐入远处的灌木丛中,看不见了。
离牧场有些距离的戈壁滩上有一种野生沙葱尤其好吃,每年这个季节,集市上都会有人蹲在路边卖沙葱。赶到那儿时,几个挖沙葱的哈萨克小伙儿早已把摩托车停到路边,摩托车后座捆着一大堆沙葱。大家看到沙葱,立即围上去,讨价还价之后,每人都买了一捆沉甸甸的沙葱。
和超市里买的小葱不同,野生沙葱在常温下可以保存一两个月。这和有机栽培蔬菜的原理一样,用化学肥料催熟的蔬菜很容易会腐烂,而用自然堆肥培育的无公害蔬菜,即使时间过得再久,也很难腐烂。只不过水分会消失。慢慢枯萎。
我初次见到沙葱时,就认定这是哈萨克牧民又一种后天培养出来的嗜好。给热腾腾出锅的清炖羊肉,撒一把切碎的沙葱,香辣味直窜鼻腔深处,口水由舌底溢满口腔。
回家的路上,手里的沙葱一点点变得沉重,当我努力把它们搬进屋子里时,却发现地上摊了一大堆的蒲公英嫩叶。“天哪!这么多的蒲公英,你去摘的吗?”妈妈接过我手中的沙葱说:“刚才古丽娜尔奶奶拖着一麻袋蒲公英,倒下一半,走了。”我想起来了,早上在斜坡草丛里寻找的女人,肯定是古丽娜奶奶。
新鲜的沾满露水的蒲公英叶子随意堆放着,金黄色像是小菊花般绽放的花朵在绿叶间探头探脑,简直是一幅春天里的油画。
妈妈洗净蒲公英绿叶,掐去根部,扔进沸水里烫一会儿,再用大蒜和咸盐一拌,淋几滴香油,就可以吃了。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常见的做法,就是拌上鸡蛋面糊,蒸熟之后,撒上切碎的沙葱和碾碎的花生,泼上热油,独特的淡淡苦味非常美味。不忙的时候,大家还会把剁碎的蒲公英与羊肉或是牛肉搭配到一起包饺子,吃到嘴里真是爽口美味。
还有人将蒲公英叶子晾干,泡水喝。记得第一次喝蒲公英茶是在一个冬季。看着干叶子在水中舒展开来时,我闻到了一股春天的气息。
小孩子感冒发烧时,家里人都会用蒲公英泡水,让他们喝了好好休息。蒲公英水不但能促进排汗,并且对消炎杀菌、治疗感冒、嗓子发炎等都很有效。另外,还能清理肠胃、帮助消化。
“感冒发烧,去医院打吊针,很快就会好了!”常有人这么对我说。进入19世纪。立竿见影的强效现代医药迅速崛起,草药随之退到医药边缘。但对于这种常见病,真的该立即上药、上针吗?
随着医药的发达。各种由不良生活习惯造成的亚健康状态和现代病却越来越多,对抗生素产生耐药性的细菌也越来越多。真希望,中草药预防和治疗能重新被大家重视,进入我们的生活。就拿蒲公英来说,富含胡萝卜素和蒲公英醇、蒲公英素、胆碱、有机酸、菊糖等多种健康营养成分,不仅可以预防疾病,还有益身心健康。每次吃过它,都会觉得最近身体不舒服的地方很快会好了。
随处可见的骆驼刺灌木丛,看起来虽然只是光秃秃的枝条和根根竖立的小刺,可是仔细看的话,你会发现枝条上遍布微微鼓起的棕色小苞,看来它们早已做好准备,随时突破苞体长出绿叶。几百年的哈萨克游牧历史中,骆驼刺早已被作为制作手工古皂的重要成分。用骆驼刺烧火做饭,收集炉膛里的灰,熬煮提取碱液,与植物油或者羊油调至手工皂。所以,说哈萨克古皂是世界上唯一不含碱液的全食材手工皂,也不为过。即使刚出生的婴儿娇嫩的肌肤,用这种古皂洗澡都丝毫没有问题,反而还对他们的肌肤起到消炎杀菌的保护作用。
第一次用紫草油或沙棘油做手工皂时,本来期待能看到漂亮的紫红色和橘黄色,做好后却是深深的灰紫色和灰黄色。这才明白,市面上那些颜色鲜亮的香皂,都是几块钱一公斤的皂基添加色素做成的。以前还觉得,欧美国家植物手工皂动辄四五百一块,实在难以承受。试着自制手工皂之后,发现物美和价廉完全可以兼得。只不过自己制作的保质期太短,做多了,便送给朋友了。
现在市场上常用的合成洗涤剂,大多是石油提取物合成的,换句话说,它们的区别在于自制洗涤剂流进下水道或者河流的废液,会在24小时内被微生物分解成二氧化碳和水,合成洗涤剂的废液却会顽固残留。
搬来牧场居住之后,一度仔细揣摩过水流的问题。我家的生活废水,都是通过院子里的小沟排到门前的小渠,小渠汇集邻居家的排水,一起汇入牧场大渠,又先后流入克兰河、苛苛苏湖,最后汇入额尔齐斯河。也就是说,我们洗澡、洗衣、洗碗的废弃水,全部都会流进河里,然后一路浇灌支流上的树木、灌木丛、花草,其中包括我们吃的饮用水,还有蔬菜。
合成洗涤剂产品色彩鲜艳、香喷喷以及保质期长等特点,都离不开化学染料、香精,还有防腐添加剂,导致产品的安全性至今无法确知,曾經也被发现有毒。但是,合成洗涤剂能这么普及,得益于企业大力的宣传和价格的低廉。因此。城里很多朋友依然使用,且乐此不疲。一旦把用水安全和环境保护联系起来,我就焦虑不安。
对我来说,我家周围的草地和野生树林。就相当于自家的院子。我熟悉每一棵因为雷劈等不可抗拒的自然现象倒下的白桦树,也熟悉每一根可以当作凳子的木桩。看书久了,我会躺在被我称为“大自然沙发”的树干上休息。四周一切寂静无声,所有植物看似静默温顺,其实不然,在我们享受植物带来的种种恩惠的同时,丝毫没有发觉植物与命运的抗争,一直都在激烈地进行着,甚至比人类改变命运,都来得辛苦。因为它们的根部束缚在土地里,从生到死都无法抽身走动。为此,它们必须费尽心思,比人类更懂得摆脱禁锢命运的枷锁。
事实上,它们做到了!就拿等待飞鸟啄食传播种子的沙棘、黑加仑等野山果来说。千万年来,它们找到了传播自己的途径——为引诱飞鸟形成鲜艳外表及香甜的果肉和浆液。而种子就默默躲藏其中,等待时机。飞鸟食用果实是因其外表和气味的引诱,同时吞下难以消化的种子,不久之后,种子就会随粪便排除,传播至四面八方。
来过牧场的人都知道,在草地走一走,裤腿上必然粘几个苍耳刺或者蒺藜刺,之后,它们在暗骂声中被拽下来,丢去远离母株的地方——它们就这样厚着脸皮,向人类证实了,活在世界上死皮赖脸一些也未尝不可。除此之外,我们身边最为明显的,是随风飘荡、送去远方的小伞——蒲公英种子。当然,还有可爱的小松鼠。在运输和储藏松塔时,将一些松树的种子遗落在土地的角角落落。
植物这样费尽心机去生存,我们在享受它们带来的生命喜悦时,该对它们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