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亚军
鸡刚叫头遍,莫米尔被奶奶从炕上拎起。他站在炕沿上困得睁不开眼睛,迷迷糊糊被奶奶硬套上衣服,塞给他一个竹笼,打发他出门去扯猪草。这是莫米尔暑假每天固定的早课,奶奶定下的规矩,男人不能睡懒觉,否则太阳晒到屁股就吸走了你的阳气,叫你一辈子做不成男人。莫米尔才九岁,还不算男人,他不懂什么是“做男人”,听奶奶第一次这么说,便反问得奶奶张口结舌。后来再问,望着一脸稚气的莫米尔,奶奶躲不过去,左右看了看,把嘴贴在莫米尔的耳朵上说,像你叔似的,现在连半个崽都生不出来,眼看着要断香火,他就是早些年睡懒觉睡的,现在后悔了,心里难受才整天喝猫尿打发日子。莫米尔越发不明白,还想问男人也能生崽之类的问题,奶奶已无耐心,强硬地把他推出门。这个疑问却深深地埋在莫米尔的心底。
天才蒙蒙亮,太阳没露头,只有一线曙光映红了东边的天空,几丝云彩像被火烘烤着,破棉絮似的挂在天边,一点也不敞亮。让莫米尔眼前一亮的倒是婶子,她还穿着睡衣,在水池边刷牙,白绸缎睡裤透出里面的血红色内裤,随着她刷牙的动作,屁股似两团燃烧的火球,烘得人头胀,晃得人眼晕。莫米尔挪不开眼睛,他提裤系鞋带,磨蹭着不出院门。婶子早就注意到侄子的目光,她将刷牙的幅度增大,全身的肉都跟着抖动,惊得莫米尔忘记自己是谁,要干什么。婶子突然转过头来,吐口牙膏白沫说:“看够没有?要不把你眼珠子抠出来,贴我这里。”莫米尔赶紧捂住眼睛,生怕眼珠子被抠出来贴到婶子身上去,那样的话他以后什么都看不到了。有次,他看婶子刷牙的背影出了神,被奶奶瞅见,一巴掌拍过来,不重,却把莫米尔拍回到现实中。
莫米尔嘟着嘴,一脸的不高兴,好不容易盼来的暑假,想着补补一个学期积压的瞌睡,却让奶奶给搅黄了。村庄还沉浸在黎明的寂静之中,偶有几声鸡鸣,短促的,浮皮潦草,不像之前那般聲嘶力竭,像完成最后使命似的,一听就是应付,敷衍了事。莫米尔对鸡鸣特别厌烦,奶奶每天清早把他从炕上拎起,都是鸡鸣闹的。奶奶还说鸡很诚实,不欺人。莫米尔才不信鸡的诚实呢,它们打鸣是睡醒、肚子饿了,不把人叫起来,谁给它们喂食?可他还没睡够呢,为啥也得让这些鸡闹醒跟着起床,太不公平。鸡是邻居家的,他没法阻止别人家的鸡打鸣。奶奶爱干净,不养鸡,嫌鸡关不住乱跑,拉一院鸡屎,她只养了头猪,已经很大了,整天钻在圈里,赶都赶不出来。奶奶把猪圈清理得十分干净,比得上有些人家的院子了,她还经常给猪洗澡,边洗边对莫米尔说,这猪是留给你婶过满月的,容不得半点污秽。奶奶这样说过,突然盯着莫米尔的眼睛不移开。奶奶年轻的时候眼睛肯定不小,可是人一老,眼皮子松了,耷拉下来,盖住了一半的视线,这使奶奶的眼神看着有些恐怖。莫米尔心里发毛,赶紧避开奶奶的眼神,他担心冷不丁叫奶奶的眼神吸去魂,像电影里的僵尸一样。他的头刚低下,被奶奶一把扶起。奶奶压低嗓门,咬着牙说,孙子,睁开眼瞅好了,我是你亲奶奶,你爸妈把你留在我这,想有口饭吃,就得照奶奶说的做,别净拣花哨处瞅,那个女人不是莫家人,她给你奶奶心口扎了一把刀,也给你叔扎了一把,你叔的那把刀更大、更深,要你叔断莫家的香火啊。
莫米尔吸了口凉气,别的他都能听懂,唯独这后一句有些疑惑,他问奶奶,你不是说,我叔睡懒觉被太阳吸走了阳气,生不出崽吗?他本来还想接着问之前的问题,男人怎么能生崽。怕奶奶生气,把后半截话咽回肚里。
奶奶的手还是举了起来,半空中收住,落下时改成了抚摸。她摸着莫米尔的头说,你懂啥,说是那样说……也只能这样说。唉,男人哪里会生崽,还不是……你不明白的。你只管每天早点起来扯猪草,喂饱这头满月猪。
莫米尔皱了下眉,怕奶奶看到他的不情愿,抓了把清早扯来的草送到猪嘴边。听着满月猪的哼叽,莫米尔心里冷笑了一下,奶奶以为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婶子的肚子平坦得像足球场,看来她的这个满月遥遥无期了,那他也就不能睡懒觉,得每天早起去割猪草了。不过,莫米尔的暑假是有期限的,到秋天一开学,他就不用扯猪草了,至于谁接替他,那不是他操心的事。他有时却毫无来由地操心婶子的肚子,怎么看着一点不见长呢,哪像母亲,有了二胎政策后,立马怀上了弟弟,在他眼皮底下,母亲的肚子气球似的一天天增大,母亲抚摸着肚子,要求父亲买这买那,光是女孩的花裙子就买了一大堆,小小的出租屋里每天都在上演花裙子展览会。父母想生个女儿都走火入魔了,看到电视里出现个女孩子,无论干什么,会搁下手里的活计挤在一起边看边议论,一脸的憧憬。结果,母亲生下个男孩。真是想啥没啥,怕啥来啥。弟弟的出生,仿佛是场灾难,将这个家庭击溃了,沮丧使爸妈对于未来生活的期待都没了,默默地收起那些花裙子,给小儿子连满月酒都没摆,一儿一女的美好愿望泡沫一般破灭。从此,爸妈看到眼前的两个儿子,像看到两座大山正缓缓地朝他们压过来。想到要扛起这两座大山而拼命攒力气,再也顾不上好好享受生活,他们心里直犯堵,呼哧带喘只想发火。爸妈的情绪没法儿梳好理顺,最先被作为牺牲品的是莫米尔,在城里上学,二年级第一学期一结束,爸妈迫不及待地将他送回老家托付给奶奶照看。年还没过完,爸妈象征性地说了些言不由衷的话,带着弟弟匆匆返回城里。毫不知情的莫米尔当时被奶奶带到邻居家串门,错开了与爸妈的告别。爸妈曾信誓旦旦要将他培养为城里人,永远脱离农村成了一场笑话。两个儿子,将来在城里要买两套房,娶两个媳妇,即使有继承基业的城里人都感到吃力,何况他们是成千上万普通的打工族,想要实现膨胀了的梦想,简直是天方夜谭。爸妈带着他们无法抵达的现实和再不能伸手碰触的梦想,心烦意乱地返了城,暂时抛下莫米尔,也成了他们在两座大山的压迫中,能稍微通畅呼吸的手段之一。
莫米尔对乡村并不陌生,他是奶奶带到两岁,才被父母接进城,过起了城市生活,学说普通话,上幼儿园,与小朋友手拉手做游戏,排着队坐滑梯、荡秋千。农村生活的印迹迅速在他身上磨灭,他说话的声调、神态以及举止,已然与城里的孩子一样,直至上学。可弟弟的出生,不仅击碎了父母对于未来的憧憬,犹如一记重拳把他重新打回乡下。
过完正月十五,奶奶牵着莫米尔去村小学报名,才知道自己村的小学也要转学证明的。不管是什么学校,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学籍档案,没有学籍,学校怎么会收一个底细不明的学生?奶奶傻了眼,她以为莫米尔是她的孙子,这是谁都知道的,自己的孙子来村小上学理所当然,怎么还要开证明,她上哪里去开转学证明?莫米尔在城里待了七年,见多识广,他比奶奶有经验,问校长什么是转学证明。他说的是普通话,与校园里那些叽叽喳喳的小学生显得格格不入,校长斜了一眼,懒得搭理他。有本事去说普通话的地方上学!这句话校长没说出口,莫米尔却感觉到了,他拉了奶奶一把:“奶奶,我们走,不在这儿耗时间。”
一脸愁苦的奶奶甩掉莫米尔的手,可还是跟着孙子出了学校大门。莫米尔连推带拽,把奶奶带到离学校不远处的武侯祠门口,奶奶再次甩开孙子的手:“别耍鬼心眼,这里可上不了学……”
奶奶话音没落,收门票的是个年轻女人,她扫了一眼这一老一少,啥也没问,用手中的卡给奶奶刷开门。奶奶还在犹豫,莫米尔将她推进去,奶奶满脸通红,浑身不自在地对收门票的女人说:“我今天不上香,也不找儿子……”
收门票的女人耷拉下脸,转过身,没搭理。
奶奶牵起莫米尔的手,在他的胳膊上拧了一把,往里面走了些,才狠狠地说:“瞅瞅,咱没买门票,你叔把人情欠下了,瞅那婆娘,驴脸长得能挂竹笼。”
武侯祠现在叫文管所,进门得买三十块钱门票,莫米尔的小叔莫文进是文管所聘用的会计。会计的娘和侄子哪用得着买票,可做娘的每次进这个门,心里都不踏实,但她从不主动掏钱买门票,就这么一进一出,三十块钱没了,不值当。她会换位去想,收门票的让他们免费进来,没挣到钱,心里肯定不高兴,态度当然不会好。反正,左右都是损失。所以,如果不是初一、十五这两个上香的日子,她绝不到武侯祠来。
这次算是来对了。莫文进今天没喝酒,看上去很清醒。没等侄子把小学校长的态度说完,莫文进挥手打断,掏出手机走到一边,不知给谁打通电话,只说了两句,便挂断手机过来说,去吧,上学的事说好了。
小学校长也有亲戚友人,谁不想来武侯祠免个门票?何况莫米尔本来就是村里的户口,不能因为他父母在外打工,跟着在城市生活了几年就抹去了他在村小上学的资格。这样的道理说得通,只是奶奶被转学证明吓住了,她以为那是比莫米尔上学更难的事情。
莫米尔顺利走进村小学二年级教室。一学期还没过半,他的普通话越来越拗口,在学校外面的网吧与爸妈视频时,妈妈意识到他口音的变化,叮咛他一定要把普通话坚持下去,否则前功尽弃。莫米尔嘴上答应,可说普通话需要良好的语境,没这个语境怎么可能仅凭自己的坚持就能做到呢!到本学期结束,莫米尔已完全讲顺了家乡话。
变化最大的,还是奶奶的态度。奶奶越来越觉得莫米尔是个好帮手,不光能去给猪扯草,更重要的是对她的陪伴,爷爷去世十几年了,奶奶跟着小儿子两口一起过日子。小儿子在武侯祠文管所工作,看似离家不远,却很少见面,他说工作忙经常住文管所宿舍不回家,偶尔回来,不是喝醉了酒,就是深更半夜进门,天不亮出门,娘俩碰面的机会很少,说句话都难。就是有说话的时间,又说什么呢?生不出来孩子,说啥都没用。不生育的原因早已查清,是小儿子的原因,做母亲的心有偏袒,不肯承认儿子有问题,固执地认为是媳妇生不出来。婆媳之間长期冷战,像这个家她们婆媳才是一起过日子的人,矛盾都让她们给制造和扩大了,反而莫文进置身家庭之外,冷眼旁观这个家冷冷清清,缺少活生生的气息。奶奶每天处在孤寂落寞中,她试图把日子过得热闹些,但力不从心,况且她也跳不出对儿媳的埋怨。她活着的最大希望就是小儿子的这脉香火,除催促儿子不停地服药,每逢初一、十五这两个日子,她提前三天吃斋净肠,然后雷打不动地去武侯祠上香、拜佛,祈求观音菩萨能让儿子有生育能力,解除儿子的痛苦。她能做的只有这些。
武侯祠原本只有武侯塑像一尊,后来改为文管所,扩大了祠堂的规模,增加了不少与武侯有关的人物塑身,可游客依然稀少。再后来,为吸引游客,增加收入,又圈了周边几亩地,修了观音殿、迷惑阵,每年二月办次庙会,香火慢慢旺了起来。尤其是观音菩萨殿,成了十里八乡的朝圣之地。
莫米尔不知道,奶奶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观音殿,她要以她的虔诚和真诚打动菩萨,她坚信,有朝一日,菩萨会显灵,给她小儿子一个延续香火的崽子。
每逢初一、十五,武侯祠的香客多了,门口偶尔会增加一个收门票的工作人员,这个收票人不固定,大多是临时凑的,有不认识奶奶的,会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拦住奶奶要门票。每当这时,那个固定收门票的女人低着头,装着收验门票很忙,不抬头往奶奶这边看,更别说出面招呼一声,替奶奶解释几句,大庭广众之下奶奶很无措,满脸通红,觉得在众香客面前失了体面。奶奶不敢给儿子说祠院门口的尴尬遭遇,儿子易怒,怕他去门口寻收门票的人吵闹。奶奶心里堵得慌,夜里说给孙子听。莫米尔不高兴了,他在城里见惯了别人的脸色,能想象到奶奶当时的难堪,扬言明天放学后要去武侯祠找那收门票的理论:“我叔是会计,专门管钱呢,哪能叫一个收门票给会计他妈脸色!”奶奶将孙子揽进怀里,热泪一股一股地往外涌,哽咽道:“心肝啊,有你这话就够了,咱不去找他,不给你叔添乱,他心里够苦的。咱不去找那些人论理,有菩萨在那看着哩。”奶奶没告诉孙子,她舍不得掏三十块钱买门票,却舍得给观音像前的功德箱里投钱,正常每次要投一百块,如果感觉自己的祈求会得到菩萨的接纳,她给红色的功德箱里要投进去两百块钱。
莫米尔当时被父母留在奶奶身边时,奶奶虽没说什么,莫米尔能看出她的不情愿,他能感觉到奶奶的情绪,可他有什么办法,只能偷偷流泪,到村口茫然地望着父母离去的那条路,他自知没能力独自去找爸妈。城市离老家太远了,坐了汽车坐火车,下了火车又坐汽车,路上得走两天时间,他根本不知道怎么乘车、转车,他也没钱买车票。父母有没有给奶奶留下钱他不知道,但奶奶一定不会给他钱的。莫米尔垂头丧气,刚开始留在老家时,想去找父母的念头很强烈,只是这念头像风从树上刮下来的叶子,还没等落到地上又被风刮跑了。他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也从来没认为爸妈不要他,而是有了弟弟后,爸妈遇到了非常大的难题,是什么难题他不清楚,但他能懂得爸妈把他留在老家肯定是迫不得已,弟弟那么小,怎么能离开爸妈呢。莫米尔想到这些时,时常叹口气,鼻腔里泛起来的酸涩慢慢就退了下去。在城里跟着爸妈生活了七年,莫米尔幼小的心灵深处过早地烙下了人分三六九等,是哪类人,就该过哪种生活,像他爸妈,还有他和弟弟,虽然生活在城里,却与城里人有很大的区别。莫米尔听爸妈念叨过好多次,在城里打工的收入比在老家种地多很多,只要能吃苦就可以挣更多的钱,将来在城里能给他买房子。有了房子,才有进入城市的基础,以后在城里娶妻生子,再不受他人的异样目光。他们将真正融入城市,血管里淌着的不再有乡土气。
那时,莫米尔还没把爸妈对于未来的畅想完全地听到心里去。他对城市的体验没有爸妈那样强烈,他只知道,城市现在还不是他们的地盘。至于什么时候才会成为他们的地盘,莫米尔没法想象,一个跟他不贴心不贴肉的地方,他为什么要去想象呢。
所以,莫米尔对留在奶奶身边也没抗拒。当然,抗拒了也没用。离城市越来越远,却离奶奶的心越来越近。奶奶不像妈妈那样,天天问他的课堂提问,督促他写作业,还逼他学奥数,唯恐他在学业上落后于人,总想让他高人一筹。可他哪里超得过他人,就算使出吃奶的劲,他在班上能保持中上水平已很不错了。奶奶对莫米尔的学习根本不过问,她也不懂学的是啥,她每天按时做好三顿饭,保证孙子吃好、睡好、不生病,算尽到了责任,至于莫米尔学习好坏,将来能否考个好学校有出息,那是他自己的命,她左右不了。奶奶不操心莫米尔的学习,或许正是这样的散淡心态暗合了莫米尔,他不用把吃奶的劲全使出来,毕竟他在城里的见识用来对付乡村小学的学习绰绰有余,他便把更多的心思用在和奶奶的相处上。不到半年,奶奶对莫米尔的冷漠一点一点消融,祖孙的感情越来越深。奶奶冷清的日子发生了巨大变化,莫米尔不再是她身边的一个附属,他像个暖手壶,在严寒里驱散了她的冰寒之气。奶奶慢慢体验到了天伦之乐,那不是可有可无,而是揪心扯肺的一种疼痛。奶奶回归到奶奶的角色里,越来越离不开孙子。快放学时,她早早去村头的路口等着,远远地望见孙子与一群小孩走来,会不由自主地迎上去,拉住孙子的手,问饿不饿,冷不冷,今天开不开心,几个月前那种动不动粗暴地挥一挥手,拉长着脸、恨不得对方赶紧消失的感觉已经踪影全无,剩下的只有祖孙相依的温暖。
立冬后不久,气温陡降,接连下了三天毛毛雨,天阴沉着脸不见一丝睛光,傲慢的细雨将泥土路泡得酥软,通往学校的土路有三四公里,被学生们踩成了泥淖,今年刚上学的小孩太小没劲,踩进泥里拔不出鞋,加上又湿又冷,冻得哭了。留守的爷爷奶奶们只好背着他们到学校,放学后再背回来。泥泞对莫米尔根本不算什么,他甚至在泥泞里可以拔腿跑动,虽然摇摇晃晃像只企鹅。可奶奶不放心,没说要背他,也背不动,却要拉着他的手,把他亲自送到学校。莫米尔不干,他已升到三年级,让同学看到奶奶送他上学,他的脸往哪儿搁?与奶奶僵持不下,他急了眼,第一次给奶奶发了火。看着奶奶满头的白发在冷风中飘摇,一副苍老憔悴的样子,莫米尔哭了,他扑进奶奶怀里,哭得很伤心。哭过之后,莫米尔与奶奶达成一致意见,奶奶可以不送他去学校,晌午不让他回家,要他去武侯祠叔叔那里吃饭。为此,奶奶还在村头的小卖部,拨通儿子的手机,专门作了交代。
莫米爾与叔叔平时接触非常少,偶尔见到叔叔,两人都不冷不淡。他不想去叔叔那里吃午饭,又怕奶奶担心,更不想奶奶在泥泞中来回奔走,他只好硬着头皮去武侯祠找叔叔。在武侯祠门口,他主动报了叔叔的名字,那个收门票的女人眼皮都没抬一下,刷卡放他进去了。
叔叔在宿舍早等得不耐烦,见莫米尔突然出现,瞪着眼说:“你奶奶快把我的手机打爆了,你要再不来,她非追过来不可。”边说边扔过来一双拖鞋,叫莫米尔换掉沾满泥浆的套鞋,端过来倒扣的碗,打开说,“饭打来有一会了,摸上去还热着,你要是嫌凉,我去灶房热热?”
莫米尔赶紧接过来,挑了一筷头饭塞进嘴里,望着浇在米饭上的肉块,说:“不用不用,还很热,吃着正好。”
叔叔不再说什么,把莫米尔摁到桌前坐下,自己点上一支烟。过了会儿,见莫米尔吃得很慢,走过来说:“如果不爱吃,我让灶上师傅加个蛋给炒一下。”莫米尔端起碗,生怕叔叔抢走似的:“不了不了,我爱吃。很好吃的。”
“要说实话,不然你奶奶可有唠叨的了。”叔叔丢掉抽了半截的烟,从床下掏出一个酒瓶,拧开盖子,猛灌了一大口,牙疼似的吸着凉气,在地上转了一圈,顿了顿,从莫米尔手中抽出筷子,夹了几根土豆丝,塞进嘴里嚼着,边嚼边对愣神的莫米尔说,“咋了,嫌我吃了?”
“没有没有,你再吃。”莫米尔把碗举到叔叔跟前,叔叔龇牙一笑,轻轻推开碗,示意他快吃。
那一刻,莫米尔觉得叔叔并不像表面那样暴躁和戾气,其实对他还是很亲切的。莫米尔心里紧绷的弦终于松弛下来。他很喜欢这样的松弛,在自己的亲人面前,不再是难以融合的陌生和抗拒感。这让莫米尔心里有了种柔软的感觉,他现在每天最盼望的,竟然是去武侯祠叔叔那里吃午饭。
过了几天,气温回升,久违的太阳出来了,冬天的太阳失去了威力,可还是将路上的泥泞慢慢晒干了。路能走了,莫米尔却不想晌午回家吃饭,他对奶奶说,为吃顿饭把时间都浪费在路上,不如去叔叔那里吃顿午饭,还有时间复习功课呢。奶奶顿感失落,短短的几天,莫米尔由被动到主动,她有种被孙子遗忘的酸楚,漫长的白天——她觉得冬季的白天比夏季还要漫长,晌午少了莫米尔回来吃饭,她不能用孙子来熨帖内心,不能把酝酿了一上午的情绪宣泄一下,还得强忍着和儿媳一起度过一天,心里有种纠结不清的东西,使她呼吸都不畅快。
这个月初一,奶奶去武侯祠上香,进门先到儿子那取功德钱。因为是给儿子祈求生子,功德钱一定要儿子拿。谁的钱谁得福。奶奶拿上钱要走了,突然说了句:“米尔这崽子,晌午爱上了你这饭菜,你不会烦他吧?”
儿子看着母亲说:“有啥烦的,这小子挺灵光,我一下子觉得有个人让我操心,挺有意思的。”
当妈的听了,喜上眉梢:“儿呀,你心里真是这样想的?”
“哄你做啥。”儿子丢下以往板着的脸,竟然有了笑意,说道,“他来我这吃过晌午饭,还要去迷惑阵耍会儿,我怕他进去出不来,带他去钻了几次,这小子聪明,只用两三分钟自己就能钻出来了。”
奶奶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她惦着孙子除了心里泛起的祖孙之情,最为忐忑的就是小儿子会厌烦莫米尔,那长年累月只阴不晴的脸会变成雨雪交加。现在她看到的却是儿子晴朗的脸,像春天一般,有了温暖的阳光。儿子哪怕是如此微小的变化,也叫她兴奋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抬手抹了把眼睛,手伸向儿子:“来,再给一百。”
儿子略微犹豫了一下,又掏出一百块钱。
奶奶满心欢喜地去拜菩萨,往功德箱里塞了两百块钱,然后在祠院走来走去消磨时间,她想等到晌午,见到莫米尔后再走。以眼下的心情,她很难等到晚上。
莫米尔不知道奶奶在等他,像往常一样冲进叔叔宿舍,嘴里喊着“冻死了冻死了”,甩掉鞋子跳上床往叔叔的被窝里钻。不到一月,他已经与叔叔不分彼此了。奶奶轻轻唤了一聲,莫米尔这才发现衣架后面的奶奶,起身要下床,奶奶过来按住他,慈祥地看了眼孙子,把目光移到儿子那边。儿子一脸平静,摁灭烟头,拿上碗要去给莫米尔打饭,临出门了,却对母亲说:“妈,我去打两份饭,你也在这一起吃!”
奶奶捂住了嘴,怕自己哭出声来。多少年了,小儿子没给她说过这样的话,没问过她是冷还是暖,他像个冻透的冰疙瘩,又冷又硬。没想到,莫米尔的出现却轻而易举地把这块冰疙瘩给融化了。奶奶心里叹息了一声,到底还是孩子最能柔软人心,莫米尔如同一束阳光,不仅把她照耀了,也把阴冷的小儿子照亮了。
喜悦过后,奶奶心里有了个打算:把莫米尔过继给小儿子。反正,大儿子二胎生的还是小子,多了个续香火的,过继一个给自己亲弟弟,肉炖在一个锅里,香味缭绕在自家,将来还少了份负担。这个想法在奶奶心里一旦生根发芽,就没法阻止它成长。奶奶等不到过年时大儿子回来了商量,她到村头小卖店给大儿子打通电话,说出自己的想法。为堵大儿子的嘴,她还说了自己身体越来越不好,活了今儿个没明个,老二眼下这副样子,她死了怎么闭得上眼……
大儿子耐心听母亲唠叨个没完,见缝插针地说了一句,这么大的事,总得让我给米尔他妈说一声吧?儿子是她生的,只要她愿意我没意见,她要不愿意,咱们也不能擅自做主是不?
这倒也是。奶奶扔下一句:“明儿个,我再给你打话。”
没等到明儿个,半下午大儿子主动把电话打到小卖店,说他们俩口商量好了,他们听母亲的。母亲这辈子不容易,他们可不能背上不孝的骂名。当初,他们生下二胎,原是想要个女儿,有儿有女才是个“好”嘛,结果又是个儿子,感觉日子一下子萎靡了。奶奶还在想莫不是大儿子两口早就有这打算,只是不想主动开口说,把大小子留在老家,说不定就等这一天呢。
大儿媳接过电话,没说话倒先哭了,哭得伤心至极。奶奶安慰大儿媳:“儿子都是娘身上的肉,可老大家的,咱又不是把孩子过给旁人,是他亲叔,还在一个家里呀。我说老大家的,你只是没见,这叔侄俩好着呢,老二总怕孩子的饭凉了,专门买了个电炉子;怕孩子冻着,离晌午还早呢,插上电热毯给孩子暖着被窝。啥时见过老二这样?他对我都不问冷热,连句话都懒得说,这要不是缘分,那啥是缘分……”
大儿子两口子同意,这事就好办。奶奶心里头热乎——不,简直是有团火,熊熊燃烧,烧得她浑身上下一片透亮。等不及,挂断大儿子电话当即又拨给小儿子,要把好消息告诉他。电话刚接通,来了个要打电话的老头,站在她身后等着。奶奶怕老头听到她的话乱传,便变了话头,问儿子吃呀喝的,没一句正经事。本来,她想叫儿子下班了回家再说,可她等不到夜里,多问了句,你在呀别出门,我这就去说个事,要紧事。
莫文进听母亲说了哥嫂的态度,当即抱着头哭了,他哭得很压抑,也很畅快。奶奶站在边上,抚摸着儿子的头,任由他哭。哭够了,莫文进扯过纸巾擦干眼泪,对母亲说,这崽子招人疼哩,天生像我的儿。
奶奶含着热泪,点点头:“与猫狗相处时间长了,还有感情呢,何况你们是亲叔侄。”
“前阵,我有意问过这小崽子,他说喜欢老家,有奶奶,有我这个叔,他爱在这上学,和这帮人做同学热闹,更爱到我这来吃饭。他不喜欢城市,住出租房,上打工学校,讨厌城里人看他的眼神。”莫文进喝了口水,呛到似的咳嗽起来,“果真能过继,我再不喝酒了,好好工作,将来为他打算。”
“你哥嫂都答应了,你刚说的,崽子那里应该不会出差错,你还有啥不放心的?”
莫文进避开母亲的目光:“我肯定放心,包括给小崽子说清这事,我都能说。只是,荣荣那里不知她会咋想?”
奶奶吁了口气:“你只管给小崽子说,荣荣那里有我呢。”
话是这么说,奶奶心里却没了底。这几年,与小儿媳同在一个锅里搅稀稠,早已搅出一肚子的辛酸。刚结婚进门时,小儿媳对婆婆还算敬重,地里、家里的活做得有板有眼。一年后,她没生出来一男半女,亏心似的抢着干活,话不多说一句,让她吃药就吃药,叫她拜菩萨就拜菩萨,可肚子不争气,办法想尽也没使她的肚子鼓起来。后来小两口一起去医院检查,女方身体一切正常,是莫文进的问题,说是男人的种子不合格,再肥沃的地也出不了苗。这下可不得了,天翻过来了,被不生育的事实压迫得快窒息的儿媳昂起了头,不再低眉顺眼、忍气吞声,像要把受过的委屈通通宣泄出来。有时候,她跋扈得没一点从前的影子,还动不动闹离婚,说这日子不是正常人过的。劝她几句,她扬言要把真相告诉所有人。
这是奶奶最气短处。她可以任由儿媳不去地里干活,在家里睡懒觉、不做饭,也可以不尊重她这个长辈,但她绝不能让他们离婚,不能毁了儿子。以前,叫儿媳吃药、拜菩萨,现在反过来换成了儿子。起初儿子不配合,她以死相逼,儿子才勉强接受,心也冷了,随她摆布,人却越来越像根冰柱。
过继的事,看来只能是她亲自给儿媳提了。奶奶心里着急,却知道这事对儿媳妇急不得,得找机会,她不能把好事搞砸。
机会来了。天气阴冷,儿媳受凉感冒了。奶奶熬碗姜汤,放足红糖端过去。儿媳有点惊诧,丢开手机,从被窝坐起来双手接过姜汤。
奶奶笑眯眯地说:“趁热喝,比药管用。”
儿媳妇吹了吹,喝了一口,辣得伸出舌头,口腔、喉咙、肚腹顿时热乎起来,说不出的舒坦。她一口一口接着喝下,直至头顶冒汗。
奶奶觉得是时候了,她递过毛巾,说:“荣荣,有件事想跟你商量。是这样,你哥你嫂愿意将他们的大崽子,过继给你们当儿子……”
“那咋成?”儿媳妇把姜汤碗“咚”地放下,坐直身子说,“这不告诉所有人,是我不能生育,才过继他们的崽子?”
“这——”奶奶竟然无言应对。顿了顿,她堆上笑容赔着小心说,“别人咋会想这么多,是你想多了。”见儿媳不为所动,奶奶抹起了眼泪,“妈知道你受了委屈,哪咋辦呢,谁叫咱摊上这事。也是我的命硬,把不好带给了你俩,我常给菩萨说,一命换一命,让我去死,给你们换个崽子来……”
奶奶越说眼泪越长,简直要成河了。儿媳妇闭上眼睛,捂住了耳朵,拼命摇晃着脑袋,像要把奶奶的话和眼泪一起甩开似的。过了会儿,她索性倒在炕上,扯过被子,把自己蒙得严严实实。
奶奶心里垮了,尽管她知道这事不会那么顺当。但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像面对一座险峻的高山,不尝试翻越,还抱着期待,一旦失败,内心的挫败感则无法消弭。她不知怎么走出儿媳屋子,回到自己炕上的。她忘记了烧炕,躺在冰凉的被窝,不知道冷,不知道困,不知道饿。如果不是想着还有个孙子要照顾,她就会一直躺下去。
这天,快到晌午了,奶奶才想起今儿个是农历十五,昨儿个还记着呢,临了却没记住。她不能错过上香的日子,匆忙收拾东西,往武侯祠赶。
儿子一直在等消息,却不肯回家问,他知道过继的事不会像说的那么简单。奶奶心里不顺畅,没心思给儿子细说,却告诉他,你媳妇退让了一步,说过继能行,只要你哥的那个小崽子,不要这个大的。她说大的懂事了,眼神跟公狼似的,养不亲。
“她是故意的!”儿子跳起来,喊叫道,“她是不想让我心里舒坦。”
奶奶张口要制止,莫米尔推开门走了进来,他放了学来吃晌午饭。奶奶不好再说啥,摸了摸孙子冻红的脸,把他往床上推:“快,上床暖暖,脸冻得跟冰似的。”
莫米尔望望一脸怒气的叔,又看看躲避他眼神的奶奶,迟疑着上了床。外面的确太冷了,西北风刮了一夜,到现在还没停歇的意思。
奶奶围上头巾,伸手向儿子:“拿来!今儿个迟了。”
儿子慢慢地掏出一百块钱,递过去。
奶奶不接,望着别处说:“再给一张!”
儿子又掏出一百,奶奶接过攥在手里,拉开门走了。
莫米尔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奶奶没招呼一声走了,脸色也不对。再看叔叔,也是那种冷冰冰没有温度的样子。顿了顿忍不住,他还是问叔叔:“奶奶还回来吗?”
“不知道!”
“那她吃过晌午饭了吗?”
“我不知道。”叔叔不耐烦,克制住情绪说,“你是不是很饿,我这就去打饭。”
莫米尔摆摆手:“我不饿,可是叔叔,奶奶为啥要往那个箱子里投钱?”
叔叔犹豫了一下,才说:“人有很多欲望……呃,就是很多想法,有些想法一时半会儿实现不了,就会求助于各路神仙,希望通过神仙的帮助来实现或者加快实现。”
“神仙还要钱吗?”
“神仙不要钱,捐钱只是表示诚心。人总得有寄托,对吧?”
“捐了钱,就有寄托了?”
叔叔苦笑了一下:“有些事做了和没做,心里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莫米尔想了想,点点头:“我知道这种感觉。就像我对奶奶和你一样,我喜欢和你们在一起,看到你们,我就没那么想爸爸妈妈了。刚开始留在家里,我是很想他们的。这就是感觉对吧。”
叔叔愣了愣神,莫米尔领悟力简直超出了他的想象。他苦笑得更深了:“对!米尔真聪明。”
莫米尔受到表扬,有点得意:“叔叔,我一直想问,你给奶奶的钱,她投进那个箱子里,神仙又不要钱,最后叫谁拿去了?”
“你问这干啥?”
“那些钱加起来肯定很多了。”莫米尔若有所思地说。
叔叔放下手里准备去打饭的碗,走到床边:“是很多了,那是谁也拿不走的,都交给文管所了。”他抚摸了一下莫米尔的头,他对这个侄子更加怜爱,“不过,你奶奶投进去的钱,每次我都取回来了。你别忘了我是会计,那些钱都是我从箱子里取出来的。不过,我只拿自己的那份。”
莫米尔望着叔叔,叔叔脸上漾着淡淡的笑意。莫米尔的脑袋忽然有些晕,他想奶奶有求于神仙的,叔叔却把奶奶捐出去的钱又拿回来,是不是说,叔叔把奶奶的愿望又撤了回来?莫米尔张了张嘴,到底没说出口。
叔叔拍了拍他的头,端上碗去打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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