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哨的笛声

2020-10-30 04:10北仲
广州文艺 2020年10期
关键词:水仙教授

北仲

展获双手离开键盘,无法安静了。他抬手拢头发,微闭双眼。坏了,眼皮刚合上,小凤仙跳了出来,高挑个子,细长眼,鹅蛋脸,腰肢轻软,漾起诱人的美好。她望着他,咯咯笑,唇红齒白,嘴角微翘,一双勾魂的眼,嵌了夜明珠似的闪着摄人心魄的光——非人间的,是来自异界的光。他痴痴呆呆,光越来越亮,越来越近,长了手似的轻轻一提,他魂魄没了……必须承认,他喜欢小凤仙。

他不甘心,又不得不承认。双臂在键盘上用力摁了两下,键声齐鸣,电脑上符号大幅度闪动,有数字,有汉字,有图形,出现了一行不成形的句子。他摁着删除键,刷啦啦,混乱的句子消失了。怎么办?他双手压太阳穴,极力平复心绪。这时,理智占了上风,郑重提醒他,你正在教研室写项目申报书,想什么小凤仙?太荒唐!他定定神,对,不能荒唐。键盘开始有规律地响了,可是,刚写了两行,字又变形了,成了小凤仙的眼,小凤仙的脸,小凤仙的腰。他的心,又乱了。冲动跳起来,大喊,你不真实,活得太累,你虚假什么呀?他想反驳,舌头发硬,吐不出话来。

他已经承认了,喜欢小凤仙。世上没有哪个男人在工作的时候,键盘敲上去的不是字,而是小凤仙。除非,这个男人陷入爱河不能自拔,对她的喜欢如毒瘾发作,超出了普通情感承受的限度,成了一个又傻又愚的痴人。

他就是个痴人,冲动已占据了他的全部地盘。项目申报书是写不下去了,他努力集中注意力,在键盘上敲,也是不行的。

理智和冲动不停斗争,他脑子混了,神智涣散,仿佛被“铁丝网”紧紧箍着,苦不堪言。他想挣脱,让自己做主,赶走理智和冲动的吵闹,自己给自己做主!结果,嘴里却发出“啊”的一声,额头冒出了一层细汗。他有些惊慌,平白无故的一声“啊”,教研室里的同事会怎么想怎么看?他不安了,举头环顾,还好,教研室里只坐着张教授。张教授正盯着电脑屏幕,戴着耳机,键盘声从手指下嘣嘣跳出,有节拍,弹曲子似的,不紧不慢,自有旋律。

他见张教授平静如常,放心了,松了口气,好像他战胜了理智和冲动,成了自己的主人。他一手松了松衣领,一手抓起杯子猛喝两口水。人与情感,人与理智,三者的斗争,是艰难又疲乏的。一个自己和另一个自己在打斗,胜出的不管是谁,战场是“人”,受苦受难的是“人”。他不敢说,理智已胜出,只能说,他平静了些许。代价是,他困倦了,有了虚弱感。看来,项目申报书今天是无法写了,理智的思维一旦受挫,需要养元气,一时半会恢复不了。项目申报书不是诗歌和散文,讲究严密逻辑,讲求论证,不能有半点马虎。他抹一把额头上不断渗出的汗,莫名地,凑在鼻前一闻,拧起了眉。哇,好难闻的腥臊气,很恶心。他从抽屉里撕出一张纸巾,用力地擦拭手心手背,极力想清除腥腻的味儿。

他庆幸,张教授背对着他,看不到他现在的样子。他庆幸,满脑子想着小凤仙,心神不宁手忙脚乱,终是没被人发现,真好。教授们不比其他人,平日里风度翩翩,貌似理智,却对人的观察于细微处当笑料谈资,往往是当面不说的。在背后,讽刺和挖苦的程度,不是一般人能想象的,尤其是文学教授,嘴皮子的功夫远远胜过解一道微积分方程。他在大学里时间久了,对人对事的理解,有了大学教授的思维和向度。一个个体面的教授,仪表堂堂,气质儒雅,哪一个不想当孔子言中的“正人君子”?哪一个不想成为清流式的“魏晋名士”?

他满脑子是小凤仙,一个充满诱惑力的女人。问题是,这女人不是他妻子。疯狂地想妻子之外的女人,神魂颠倒,想的项目申报书写不成,这事若说出去,被教授们笑掉大牙且播之扬之的。在教授们眼里,说得难听点,这是无赖人渣痞子流氓想的事,是很恶劣的事,是“正人君子”和“清流名士”唾弃鄙夷的事。他展获是什么人?是大学教授,是正经人,万不能让人鄙弃。面子和尊严,对教授很重要的。他再次庆幸,多亏张教授背对着他,没发现他的狼狈相。

当初,高胖健壮的张教授刚进先秦教研室那会儿,安排桌子位置时,执拗要一个人对着墙坐,决不和其他人面对面坐。张教授奇言怪行,让教研室的几位教授和副教授不得其解,心里生了不满。真是个怪人,难不成他张教授是珍禽异兽,看不起咱们这帮土鸡烂狗,非要对着墙,还一个人坐,什么意思?

张教授就是张教授,有着海归的敢作敢为,根本不在意谁的容色变化,不思量谁的话中有话,更不理会谁的意味深长。他对着墙,独自坐了。

当下,就展获来说,终于理解了张教授,理解里更多的是感激。他由衷赞叹,张教授独自对着墙坐,好,对墙坐,好。海归到底不一样,宁愿对着墙坐,也不对着人坐。墙的容量大,齐平宽敞,比人的心胸大,又直白,足以不用去揣测人心的深浅了。他羡慕张教授,接受了中西文化的精髓,做人有别致的范儿,含着精明,确是真实,不比中国知识分子的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假难辨,虚实难分,还美其名曰为高深不可测的“中庸之道”。狗屁,他心里恨道。不过是虚荣的“面子”,稀泥抹光墙,特色的“油滑之道”罢了。

“柳下惠,歇息会儿吧。”张教授站在他面前,一手端着杯子,一手插在裤兜,闲庭信步的模样,又呈示出关心的表情。他一惊,如一头正在睡眠中的雄狮,冷不丁,猎人的枪口瞄准了他,命令他别动。他打个激灵,一盆冷水哗啦啦从天而降,把他浇了个透骨。顿时,头脑异常清醒,理智上位,占据了他的世界。

张教授扶正眼镜,弯腰看他,关心地说:“咋啦?您脸色不太好。”他忙乱地摆手,细汗从鼻翼渗出来。张教授说:“申请项目这事,麻烦哪,可不能用性命拼。教学科研任务重,但身体第一位。”他点头,故作轻松地说:“对啊,您说得对。”“您已经是学术标兵了,咱教研室,就数您了。”张教授看一眼手表,说,“哦,我先走一步,爱人安排我今儿买菜。”说着话,提包走了。

教研室的门哐啷关闭了。

他手机响了,是带哨的笛声。一个微信群有新消息推出,通知他去看。他知是哪个群在召唤,微信每个群,他设置了不同的铃声。他很喜欢这个群,名叫“春风几度”。这名儿有魅力,第一眼,立马吸引了他。默念一声,暧昧的味儿飘游而出,又念,更有暧昧的游丝,袅袅回旋,像点燃的印度香似的,令人心醉神迷,恍恍惚惚。“春风几度”?再念,四个字摇身一变,两字一组合,仿如两把利剑高举,快速劈斩他的情感,从心底,从眼睛,从喉咙,一切冲动奔流而出,放纵了他所有的神经细流。他喜欢,非常喜欢。怎么进这个群的?实话说吧,是被人稀里糊涂拉进的。人数近五百,是个大群,各色人等俱全。

他是潜水者,这是他的个人说法。

微信交流便捷又快速,不存在潜水这个词。微信不像QQ和博客,后者都是透明的,如果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在线,设置为隐身,成为潜水者。前者只要不发言,不说话,没人知道你在线还是下线。你便只是观众,很自由,很随意。自他进群以来,群里没人知道他是谁,更不知是教授,因为他从不说话。

在群里,他能看到许多想看的东西,风景照片啦,黄段子啦,各地美食啦,个人旅游啦,色情小说啦,家庭人员啦,晒老婆老公孩子啦,甚至群里人彼此打情骂俏啦,素的荤的,要什么有什么。他的业余时间,休闲最好去处,便在这里。群里的一切,让他赏心悦目,乐哉快哉。微信群,是一群陌生人在玩乐交流。虚拟世界,因不真实,人人放心胆大,本性昭然,说什么做什么,毫不尴尬,毫无顾忌。

突然,一个俏丽的“女人”闪了出来,在舞台上做动作。他知的,这叫表情动图。群的空间是大舞台,时时迎接近五百人的观众。动图女人拿着一朵红玫瑰,走来走去。群里很安静,没人出来点赞,没人发一句言论。他心知,许多人,此刻和他一样,在欣赏这“女人”。“女人”不知累,自得其乐,不断重复着动作,走过来,走过去……他看着,神思又恍惚了。眼前蹦出小鳳仙,细长眼,鹅蛋脸,腰肢轻软……理智和冲动,再次势不两立,开始打斗。一个他和另一个他,再次上演激烈的争夺。冲动胜出,占领了阵地。

完了,他说,喜欢上一个女人,是另一种痛苦的开始。

手机响了,持续响着。他的思绪从微信群里挣扎拔出,同时也甩开了小凤仙。水仙打电话来了,喊他回家吃饭。他拍拍脑门,让自己清清神,抓起杯子,大口大口喝水。待情绪平静后,他背起包回家了。

一按门铃,燕子出来开门,对他俏皮笑,腿一横,挡住他,不准进门。满屋子飘着羊肉加香料的味儿,贴着门缝,不失时机钻出来迎接他,直扑他鼻子。他猛吸一口,大声说:“真香!”燕子佯装生气地说:“爸,你还知道回家啊,老实交代,干啥去了?”他说:“能干啥,干工作去啦。”说着话,他朝门里探看。燕子说:“老实交代,不交代不给吃饭。”他皱起鼻子闻香味儿,再次说:“真香!”燕子说:“老姐做了羊肉饺子。”一阵浓郁的香味儿,更是热烈地拥抱了他,温馨又甜美,是典型的幸福家庭的味儿。燕子接过他的包,嗔怪说:“你是铁打的?只知道工作,工作能吃饱肚子啊?”他笑笑,摸摸燕子扎起来的马尾巴说:“女儿疼爸,乖乖女。”

父女进了家门。

燕子朝厨房喊:“老姐,咱家的大教授回来啦!”他说:“都成大姑娘了,哪有把妈叫老姐的?也不怕外人听了笑话。”水仙扎着花格围裙出来,双手沾满白面粉,一手拿着饺子皮捏,对他说:“还不是你惯的!你女儿,没大没小!”他呵呵笑,细看水仙,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家庭妇女,中国家庭最常见的大妈形象,皮肤是白,头发随意挽着,发福的身材,圆桶似的,本来不高挑的身材越发粗短了,脖子起了层层皱褶,托起一张板平无料的素面。

当年,他看上她,娶了她,因了她长相朴实。她是医生,白玫瑰似的简约又干净,是白月光型的女人,适合做妻子,他称心如意。可是,怎么说呢,平淡如水的长相,如一个人经常喝白开水,总有厌烦的时候,清淡寡味。生活嘛,总得有点味道,不是甜,就是酸,麻辣也不能少,如此才丰富,才有滋味,才好。一想到这,很普通的她,不,曾经是白玫瑰似的白月光的女人,如今已成了冬瓜似的圆桶女人,且是他的妻,实实在在的妻,他曾爱的。他心里五味搅动,有了缺憾,也有了一丝内疚。

他洗了手,进了厨房。

厨房里,香气浓郁。羊肉,红油辣子,蒜泥,芝麻油,香菜,小葱,香味儿混在一起,熏得他体内馋虫滋生,不断跳跃。他咽了口唾沫,说:“我下厨。”水仙说:“一切准备就绪,你只吃。”燕子掩嘴笑说:“大教授今儿咋的啦,良心发现来体验百姓生活?”水仙白一眼女儿说:“去,一边去!没大没小,已经十四岁了,还以为自己是儿童呀!”他说:“没事,我女儿说什么都行。”燕子一把搂住他脖子,拽着他往外走,撒娇地哼哼。父女俩往客厅走去。他身子一晃,差点栽倒,燕子忙扶住他坐在沙发上。他说:“老了,年龄不饶人哪,走路直打趔趄。”燕子说:“爸,你太辛苦了,为了国家教育事业,整天猫在学校,连命都不顾啦!”他笑说:“本职工作嘛。”燕子说:“只工作不要家啦,我和老姐也需要你的!”他笑着问她学习情况,她嘿一声,来了兴致,眉飞色舞地讲起来……

水仙从厨房出来,说:“饺子来了。”端来一盘热腾腾的饺子,放在餐桌上。她对正在乐滋滋讲学校趣事的女儿说:“你没眼色啊?”又转身回了厨房,快速端来第二盘,又转回去,取来各种调料,一一摆放好。

燕子望着饭桌,停了话。他说:“要有眼色,快去帮妈妈。”燕子起身,去厨房。水仙拦住,说:“得了,全上桌啦。要是长眼色,拉你爸快来吃。”燕子朝母亲扮了个鬼脸。她调皮地看父亲。父女俩会心一笑。

这一顿饭,吃得滋润可口。他很知足,又有愧意。妻子的好,家的温暖,女儿的可爱,让他是良心发现了。没错,女儿说得对。但凡良心发现的男人,才会感受到家庭的幸福,才会帮妻子做饭洗碗。他是有良心的男人,他承认自己,是个合格的丈夫和父亲。

燕子满脸的可爱,不停朝他扮怪相,塞满饺子的嘴含混地说:“真香,世上最是老姐……嘿,世上最是妈妈好!”水仙说:“你爸在场,歌词也改了?两面派!”燕子说:“世上只有爸妈好!”他见女儿娇态十足,乐了,对水仙说:“孩子嘛,由着她吧。”

吃完饭,他主动收拾盘碟,对妻子说:“你休息,我来洗。”水仙惊吓一跳,忙阻止说:“这活儿我来做。”他严肃地说:“你休息,我来!”燕子瞅着爸妈,眼珠子骨碌碌转,说:“你俩休息,我来!”他说:“燕子挺有眼色呀,来,帮爸收拾东西到厨房去!”燕子应了一声,跑前跑后,收拾完餐桌,抹得干干净净。她到厨房,搂住父亲腰,耳语说:“爸,你今天表现真好,我非常满意,给你使劲打Call哦!”他问:“打什么Call?”她笑说:“老土冒的爸,还大学教授呢,时髦语都不知!”他说:“爸老了,哪懂你们的时髦语啊。”她在他脸上轻吻一下,走出了厨房。

他收拾完厨房,过来陪妻女看电视。

水仙见了他,神色略显不安,有几丝紧张,忙起身,给他让座,说:“你坐这儿,这个位置看电视清晰。”他说:“坐哪儿都一样。”说话间,心里生了伤感。唉,他的妻,竟说出这般话来。客厅一溜儿沙发摆得整整齐齐,坐哪里不是看电视?为何非得让他坐她的位置才看得清晰?唉,她是干惯了家务活儿的,一次没干,心里不安宁了。他伤感加重了,生出愧意来。她的态度和神情,足见生活里很受委屈了。唉,她哪是妻子,尽是女仆般的低微。

在教研室,他想了别的女人。回到家,他见了朴实贤惠的妻子,调皮可爱的女儿,身置温暖的家庭氛围,竟莫名其妙地懊悔起来,自责了,慨叹了。看来,想女人也讲个良心的,愧意的生出,也是一个有良心人的良心发现。

他对水仙温柔地笑了,说:“在家里你是主人嘛,我和女儿听你的。”

燕子听了,掩嘴偷笑,斜眼瞧水仙。水仙不自在了,挺尴尬,挪了挪屁股,仿佛被皇上册封为诰命夫人,受之有愧,白捡了似的,受宠若惊,又坐卧不宁。燕子似乎觉察出她的不安,上前搂住她肥腰,撒娇说:“当然,老姐才是家里的老大,我服从命令!”水仙点着女儿额头说:“没规矩,做作业去!”燕子吐舌头,更是娇憨了,说:“今天让爸送我去学校,请老姐,不,请老大发命令!”三口人一起笑了起来。

下午四点半,他依女儿愿,送她上学。到了校门口,他递书包给女儿,说:“你安心复习,面临中考,是关键时期。两周后,我来接你。”燕子拉住他手,噘嘴说:“爸,你不要老待在教研室,多陪陪我妈么!”他说:“看看,到底爱你妈。人说女儿是爸的小棉袄,如今不可信了,是妈的。”燕子说:“你们俩,我都爱!爸爱妈,我爱爸。”背起书包,快乐地进校去了。

他望着女儿俏美的背影,想到了水仙年轻时的模样,怅然许久。

回家的路上,他手机不停响,是带哨的笛声,在召唤他。那个微信群又热闹了,招呼他去看。不看,一群人渣,我是大学教授啊,才不要看下流的东西。他警告自己,为人师表,必须做正人君子。

回到家,水仙前后观察他,眼里尽是不解和疑惑。他问:“不认识了?”一坨绯红晕染了她的面颊,难为情的羞涩从她表情和举止间飞扬而出。年轻时的她,时常有这样的表情和举止,他喜欢。蓦地,他灵魂为之一震。好久了,他没有这感觉,惊心动魄的一震,掺和着回味、追忆和负疚。她说:“你今儿有点反常呀。”他问:“我洗了碗盘?”她说:“是,也不全是。”他脸红了,马上说:“帮你干家务活应该的,我也是家庭一员嘛,别大惊小怪。”她含笑说:“我昨天看了一本书,书上说,一个男人对妻子态度的突然转变有两种原因,一是良心发现,二是做了亏心事。”他心一沉,做贼被抓住的感受,忐忑了,面色仍然平静地说:“书是人写的,片面之词,瞎说一气,专骗你们女人的。”水仙说:“我觉得,挺在理呢。”他心又一沉,难道他做了点家务活,反常了?平时,他是没干过家务活,全部推给了她。一回想,好几年了,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真是家里的大教授,甩手掌柜似的高高在上的领导。

几年前,她辞职回家,照顾女儿生活学习,陪女儿上各种辅导班,也顺便包揽了家务。几年间,他要评职称,要做教学科研,要外出做学术交流,一门心思扑在学校,早出晚归,只当家成了旅店似的歇息地。她像一件青色的古瓷器,越来越古,泛着淡青微白的光,是常年置于家里的摆设。每一回见面,总要瞅上几眼。瞅归瞅,心如止水,再没了年轻时那份昂扬澎湃的心思。她是他家的,是一件器具,天天见了就好,他心踏实,平稳。放置家里的,便不能少,也跑不掉,走不了的,永远属于他。她是文气的、安然的,属于那种平实的、质朴的古器,时常泛着安静的光气,让他心宁神安,让他平平淡淡,也让他的身心日渐没了激情和热烈。

晚上,夫妻上床后,闲聊了几句女儿的学习,沉默了。

他平躺著,望着天花板。她支起胳膊,深情地看着他。他看着她的脸,肉皮下坠,脖子和脸皮成了一张肥阔的弧面,脂肪填充异常饱满,如一只白鹅的肚皮。突然,他眼前冒出小凤仙的脸,还有微信群里那女人的图像,那摇曳的红玫瑰。该死,她俩跳出来干什么,真该死。他暗骂。闭上双眼,避开水仙的眼睛,他竭力消除不该出现的两张女人脸,极力平复心绪。

她拨弄他的头发,说:“瘦了。”他说:“没办法,事情多。”她说:“你脸色不好,明天早上,我陪你去医院看看。”他说:“没事。”她说:“没事就好。咱燕子要中考了,你要留神,看看上哪个高中好。上了名校,等于一只脚踏进清华北大了。”他没吱声。她说:“我妈打电话来,说家里一窝猪死了,又没遭猪瘟,咋就死了一窝,这次折钱了。你哪天有空,咱回去看看,给妈送点钱。”他哼了一声,翻了个身。她蜷缩进被子,也翻个身。俩人背对背,不语了。少顷,他又转身,轻拍她,小声说:“睡吧,真累。”她裹紧了被子,不满地说:“难怪叫你柳下惠,前世今生,也真是坐怀不乱!”他说:“你知道就行了。”她说:“我当然知道你,要不,咋叫展获?如果谁说你去嫖娼包二奶养小三,打死我也不信!”他紧紧搂住她,双臂颤抖,仿佛找到人世最大的信任似的,感动不已。她嗅了嗅说:“你头发有股怪味儿,油乎乎的难闻,说,你干啥了?”他说:“没干啥。”她再嗅,说:“好难闻!”他说:“我老了,是老年油味儿。”她嘀咕着:“老年油味儿,你老么?你是中年油味儿吧。”他呵呵笑,肚皮一起一伏,像一个皮球在肚里滚来滚去,膨胀了似的不安分,使劲想蹦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她转过身,一手摁在他肚皮上,说:“现在有个流行语,称呼中年男人的,知道吗?”他问:“啥呀?”她笑起来,浑身颤抖,如同偶然逮住了一只美兽,未曾见过,想给他显摆,又不想马上展示。他又问:“啥呀?”她止住笑,说:“中年油腻男!”他捂住她嘴,说:“鬼话,太难听了。”

展获所在的北塔大学有两个校区,一个在古城市区,另一个在南郊秦岭北麓。全校每个教师,几乎在两个校区都有课,一天市里,一天南郊,坐着校车来回授课。

这学期,展获是每周三去南郊上课。一大早,他背上电脑,一手拿肉夹馍,边吃边翻阅手机资讯,穿过一条街,到了学校东门,等候校车。他是第一个到的,接着,老师三三两两地来了,有的提着早点,有的抱着书本。大家一见,彼此扬手,算打了招呼。

不多时,校车来了,大家依次上了车。车里,已经坐了少许教师。他们从校车经过的地方,采着时间点上车,不用特意到学校门口来等,省时省事。他站在车里寻思,应该找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也好欣赏郊外的风景。他顺着过道朝后走,空座位有的是,他在挑选合意的。

忽然,他眼前一亮,看到小凤仙坐在一个靠窗位置,正朝窗外望。她一袭玫瑰红长裙,白色凉鞋,戴一顶拧花遮阳帽,靓丽、时尚、迷人。他站着不动了,轻咳。小凤仙转头,对他微笑,细长眼,鹅蛋脸……美,她真美。

他面对水仙时的愧疚和悔意,刹那间,消失殆尽了。他顺势坐在了她身边,问候了一声早安。她回应一句,身子朝窗边稍微移动。他浑身紧张,如临圣殿,大气不敢出。此时,坐在印在脑子里的美人身边,他仿佛坐在皇帝旁边,喜悦、惊恐、惴惴,却又兴奋无比。就是马上去死,也是值得的、幸福的。

他望着她。她望着窗外。她侧脸轮廓精致,圆润的额头,高直的鼻梁,性感的嘴唇,光滑的脸庞,她脸部的每一处,摄他的魄,勾他的魂。他痴痴地望着,像在欣赏一幅名贵油画,他梦寐以求的最爱。他的目光,吻过她洁白的脖颈,下滑,快速到达饱满得让他血脉贲张的胸部,最后,落在她双手上,纤纤玉指,葱白似的,自然地搭在精致的白色小皮包上。他血液沸腾了,鲜活的美人,他朝思暮想的,竟端直坐在他身边,挨这么近。天呀,他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他与小凤仙,曾一次偶然相遇在校車上。因相遇,注定了他绵长的相思,更注定了熬人的痛苦的痴狂的开始。

那也是一个夏天的早晨,也是此时的情境……

请问,你一个人坐吗?他问。她妩媚一笑,朝他点头。同时,她身子朝窗口轻轻挪动。他坐在了她身边。她非常年轻,朝气蓬勃,如清晨的一线阳光,散发着迷人又灿烂的光辉。他问,是新来的老师?她点头。他又问,贵姓?她答,马凤仙。正好,前排坐着一位历史系的老教授,转过头来,扫几眼马凤仙,笑着说,我看哪,是小凤仙,一位美丽可爱的女孩子!他点头称是,应和说,小凤仙好,这名儿真好。她咯咯笑,掩住嘴,脸红了。看得出,她对表扬是满意的。她好奇、活泼,瞅着窗外,不时地小声惊叹,又咯咯笑几声。偶尔,转头看他一眼,见他望着她,便难为情地捂住嘴。他对她微笑,示意她随意。

她问,您怎么称呼?他说,展获。她先是吃惊,随后笑起来,咯咯不停,小母鸡下了蛋似的,引得全车人朝这边瞅。她说,您叫这名哦,天神呀!不会是从古代穿越过来的吧?他摇头。她说,展获是古代贤士,学问深品德高,是柳下惠呀,一位正人君子!哦,我的名竟有古意呀,柳下惠我知道的,他故意说。

老教授又转过头,对他说,柳下惠,你以后就叫这名啦!顿时,车厢一片哗然,一个个老师朝他看,大笑不止。他非常尴尬,红了脸。

之后,消息如风,刮过了校园角落,他成了古代的柳下惠。唯在很正式的场合,才有同事叫他展获老师或同志。同时,她也快速变成了小凤仙。

每当男老师们叫她小凤仙时,好像世上缺个高大英武的蔡锷将军似的,恨不能他自己变身成为蔡将军。小凤仙这绰号,被人叫着叫着,呼出的神情语气里带上了特殊的含义,道不明的气息在空中蔓延。加之,她性格活泼,爱笑,大大咧咧,竟成了老师们开玩笑的料子。小凤仙三个字,越多人叫,便越怪,越怪越糟。本来,挺普通的三个字,人名嘛,何止于如此怪且糟。可是,偏就小凤仙三个字,从众人,不,从一个个大学老师嘴里喷涌而出,便沾满了暧昧的、撩拨的、煽情的意味,充满了惑人的、说不清的气流了,随意在校园和校车上乱淌。

他和她的交往,仅限于去南郊的校车上。

她时尚,穿戴每次变样。她爱笑,靥面如花。他喜欢看她,更喜欢坐她身边。俩人自动成了座位搭档,有了固定的位子。他开玩笑时,她积极回应。他说,周末陪我去逛吧。她笑着说,好呀。他说,我想带你去看电影。她柔声说,好呀。他明显觉察,她对他有好感。可是,俩人从来没去逛过,也没去看电影。每次见了面,依旧如故地重复这几句,仿佛不曾说过逛呀看电影之类的话,又开起玩笑来,仍是照旧的话。

一次,校车到了南郊校区。他先下了车,伸手去扶她。她大方地把手伸给他,他握住纤巧的玉手,酥软如柔棉,温润如美玉,溪流似地贯通全身,击溃了他所有防线,不由地,他失神片刻,差点瘫软倒地。若不是她用力抽手,惊醒了他,他会一直握着,忘了这是何方地域,忘了今夕何夕,忘了身边发笑的老师们。她到底是有趣的人,咯咯笑着,拍拍他的胳膊,用玩笑的姿态打破了难为情的僵局。她笑说,柳下惠,你牵着我是去看电影,还是逛街呀?他脸红了,说,都行嘛。

这一次,他认定:她是喜欢他的。

半年后,学校派她去了美国佛罗里达州立大学做访问学者。

俩人在微信里有联系。交流中,他送她玫瑰,她送他咖啡。全是表情符号,全是虚拟的浪漫和花哨。他说,我想念坐校车的时光。她说,一样很怀念。马上,他预感,她一定是怀念他了。他说,盼你回来。她说,快了。他说,等你,非常想念!她发了个微笑的表情。他百分之百肯定:她对他有意思,喜欢他,是真感情。就此,他将她放在了心上。不管这是哪种情感,暧昧也罢,玩笑也罢,调情也罢,他很需要。他想,她若回来了,一定紧紧拥抱住她,以泄长久想念之思。他和她,就如世界经济的TPP协议,横跨太平洋的遥远距离,有一搭没一搭的交往,不断用电波发送着玫瑰和咖啡,如此这般的联系,成了他的绵长牵念和长情告白,以致他忘了家里的水仙和求学的燕子,更别提繁琐细碎的各种家务。

每每,一想家,他很是压抑,难言的郁闷和重重压力,让他毫无生气,直感觉,活着的时间太过漫长,尽是黑夜似的,没了一线星月的盼头。一回家,他看着水仙和女儿,母女有时争吵,有时喊叫,有时嬉闹,他直想逃,快速逃。

他认为,家,是战争年代封锁时期的铁丝网,一层一层,丝丝严扣,芸芸众生,谁也越不过去。家,是严肃的、刻板的社会禁令,更是一个人,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的宿命。夫妻二人,要活命,便要维系道德和禁令的“命”,众生必须俯首帖耳地蜷缩在铁丝网里,必须如此!再难受,再痛苦,再煎熬,必须心甘情愿地认“命”,才是符合标准的温柔贤惠的妻子和宽厚有责任的丈夫,这是社会的“命”给予个体的普遍认可,是大众的口舌之间喷出的道德律令,必须人人听命。

家是什么?女人是家。女人本性是最霸道的,占有欲最强的,最好战的,她用家这个载体,织了一层一层的密网,专管她的男人。男人是什么,是欲望的发起者。可是,男人的欲望一旦落入家的铁丝网里,走入婚姻,有了家,便成了被欲望者,跳不出女人编织的铁丝网了。不只是女人编织的,更是全社会律令支持营造的不可违拗的铁丝网。

一切,他心知肚明。他进入铁丝网后不久,燕子出生了,再往后,他不是他了,是律令下的奴才,是妻女日常生活费用的提供者,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担负家庭和道德责任的人形躯壳。一旦成了奴,只有违心屈从的份了。名义上,是体面的、光彩的、荣耀的,谁让自己生来是男人呢?男人的天职是养家糊口照顾妻子儿女,一心一意于家庭的义务,天经地义。他好累,压抑于屈从的累。体面的工作,一家人体面的生活外表,众人嘴里的幸福家庭,全是“面子”工程的维系,苦了他的身心。唯有一颗心,是属于他的,是他真实的里子,扒了皮肉存在的,虽是血肉模糊,却是自由的、飞翔的、多情的。至少,他可以任意地想念小凤仙。

而此刻,日夜想念的小凤仙,真实地坐在他身边。她何时从美国回来的?她没告知他。今天的相遇,太突然,太熟悉,又太陌生。天呀,他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他轻咳,语调带着淡淡的忧伤,问她:“何时回国的?”她淡然地答:“上个月。”他生气了,语气加重又小声问:“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偏头看他,咯咯笑了,没回答。他再问了一遍。她依旧笑,无语。他生气了,说:“回国一个月了,每周三坐校车,怎没看见你?”她轻软地说:“谁规定了我必须坐校车?”他噎住了,眼里是不解的火苗在闪烁,连同渴望的乞求,却不知如何来应对眼前的她。

该死,她回国了为什么不告诉他?为什么不早点见面?这件事惹怒了他,让他楚楚可怜了,如一只挨打的落水狗,沮丧到极点。他像个怨妇了,有说不尽的悲情和愤然。

毫无疑问,她更美了,沉静、冷艳、知性,少了曾经的纯真可爱,却更如一朵开得正旺正烈的红玫瑰,散发着成熟女人的艳美和丰饶,彻底地,她从一个傻白甜变成了白富美。他说:“我想念你。”她瞟他一眼,目光是逗乐、挑衅、媚惑。他“嗵”一声,整个身心跌进燃烧的欲望之火,塌了,掉入了万丈深渊。她的美,要了他的命。半晌,他回过神,说:“你更美了。”她蛾眉轻抬,柔声细气地问:“真的吗?”“真的吗”三个字从她红玫瑰般的唇间蹦出,便是袅娜多姿,更是馥郁浓艳,饱含着独特的款款深情。他确信:她是喜欢他的,她在检测他的心,在故意装腔作势。她让他魂牵梦萦,日夜思念,又让他无法理解,难以捉摸。

手机响了,是带哨的笛声,召唤他去微信群看热闹。他没理。小凤仙坐在他身边,纵使微信群有女人拿玫瑰展示,他也觉得乏味无趣。

几天后,他从同事嘴里得知,小凤仙结婚了。她丈夫是白种人。乍一听,如狂风吹皱一池春水,他的心,摇摇摆摆,东倒西歪,受到了不软不硬的伤害,暗箭射中的那般,很痛。

细思量,小凤仙凭什么不能结婚?等他离婚吗?他会离婚吗?他不会。水仙贤惠,燕子可爱。他从没想过离婚。可他不甘心,不愿意小凤仙和别人结婚,竟还是个白种人,一个外国人。为什么她非得结婚呢?谁规定了女人非得结婚?何况是貌如妖姬、惊为天人的美人。他拍着自己胸腔,使劲地追问,边拍边捶,哭天抢地。当然,这都是在没外人境况下,他做出的他认为的真实举动。

她为什么非得结婚呢?他实在不理解,更不愿相信事实。问来问去,痛来哭去,纵使有天大的悲愤,冷静后,他仍坚信:小凤仙是和白种人结婚了,嫁给了外国人。可他有直觉,她心里是喜欢他,喜欢柳下惠。

喜欢和爱情,与婚姻有关系吗?爱情和结婚,她结婚和他离婚,彼此有关系吗?他问,有关系吗?他是结婚了,他可以爱妻子以外的女人吗?可以爱吗?一提这爱字,他泪流满面,痛苦了,无法回答。因为回答了,是惨情的,会伤害家,伤害水仙,伤害年迈的上一代,伤害年少的下一代。家虽是个概念,却是个实体,是法律规定的,坚不可破。单个的人,万不可去莽撞和对立的。

破坏了社会和家庭的道德律令,首先,他必是头破血流。

他伤感,久久陷入悲苦。小凤仙结婚了,千真万确,已经是外国人的妻子了。他是什么呢?对她而言,如何认识和定位他呢?不行,不能稀里糊涂。他得找个机会给小凤仙表达内心,他很在意她的,很在意,尽管她已是外国人的妻子。

他给她发微信,咱俩见一面,请你喝茶。半小时后,她回,好呀。他一见“好呀”俩字,仿佛回到了以前的校车上,见她第一次时的场景,那时的她,阳光明媚,雏菊新绽,一派清秀风光。仿佛,只是前几天的事儿,怎一瞬,她摇身成了外国人的妻子?不敢想,太突然,太快了,一眨眼的事儿。他心情愈发沉重,一块巨石在胸腔强烈地滚碾,碾磨他那点真实的心,拳头大的滚烫的真心,那是一个真真实实的自己。

东大街一家叫“热带雨林”茶楼的雅间里,他和她相见了。她打扮新潮,典型的欧美范儿。他开玩笑说:“真成外国人了,认不出来了。”她嘴角一扬,似笑非笑地说:“迷恋于形式的人,受欲望支配,往往容易上当受骗。”他愕然,難道有什么暗指,一丝忧郁从他眼里飘过,是她的影子?还是他的失落?一时无法判断。

她坐在他对面,一幅精美的工笔画摆在面前,绚烂至极,他眼花缭乱了。几缕清雅的香味儿向他拥来,紧紧裹住了他,薰衣草香水,她用的,他熟悉。她说:“今儿我请客。”他说:“你选,我请客。”她摆摆手,说:“好了,我说了算,你只有选茶品的权利。”他没争执,挑选茶品,一壶金骏眉。

一壶黄亮的茶上来了,两个精美的杯子。他示意服务员不用侍候,让走了。

他亲自给她斟上茶,酽红的茶水,像一首往事深沉的古曲,没有悠扬,没有旋律,但见夜潮散尽,明月卧吹箫。他的心头,浮出一层潮潮的湿气,想哭,却哭不出来。她轻呷一口茶,爽朗地说:“好茶,余味儿足。”他轻声问:“你还好吧?”她说:“很好。”他想着,她必会问他好吗,他会趁机将心底的私话倾泻而出。可是她没问,举头欣赏雅间的图案布置,不动声色,脸展得平平的,看不出她对装饰风格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他又問:“结婚了也不告知我一声?”她轻笑,说:“结婚是人人经历的,没必要大张旗鼓。”他说:“你把我当外人啦。”她喝茶,说:“啥是外人?自己以外的人,全是外人。结婚是个人的事,自己做主。”他从她说话的表情和言语里,窥探到一种情绪,缥缈不定,似乎没有家人支持,也没有朋友祝福,她独自做主,完成了个人的终身大事。他说:“婚姻是需要祝福的。”她咯咯笑起来,呛住了,咳嗽起来,白脸涨得通红如枣。他递一张纸巾过去,她接了,捂在鼻子上。他幽幽地问:“他……好吗?”她没回答,捏住鼻子,使劲地擤鼻涕。

他眼眶红了,动情地说:“知道不,我很想你。你去了美国,我时刻想着你。我一回家,面对妻女,无精打采了,感觉生活,唉,没一点意思。”她吃惊地抬头看他。因为她刚擤鼻涕用力,鼻尖红红的,像抹了一指头蛋儿胭脂似的,很显眼,好看又滑稽。他自顾自地继续说:“我整天泡在学校教研室里,给自己找工作忙,忙忙忙啊,不让自己闲。一闲,满脑子是你的眼,你的脸,你的笑……”她听着,嘴角抽动几下。他落下泪来,哽咽着说:“我想象了无数次,你从美国回来,我去机场接你,你下了飞机第一眼就看见我,我献上最鲜艳的九十九朵红玫瑰给你。可是我没想到,你回来了,没告诉我,竟还结婚了。”她大口喝完杯中茶水,端起茶壶,给俩人杯子斟满。他凝视着她,等待她说话。

她端起杯子,豪爽地一饮而尽,侠女十三妹似的,带着异样的决绝和刚毅。他目光钉在她身上。她面色平静,漫不经心地甩了甩头发,不语。他说:“你真美。”她抿嘴笑,瞬间从侠女变幻为妖姬,抛给他一眼诡秘的神色。他大震,天哪,这眼神!饱含深情的狐子,要他的命。

他颤音说:“我那妻子,我对她早没感情了。家,什么是家?压抑呀,铁丝网做的牢笼,紧紧勒住我,透不出气,快憋死了。唉,真痛苦。我没了激情,没了想象,没了活下去的勇气,一潭死水,行尸走肉,实在没法活下去了。生活,只等待我死亡。”她静静地听,眨着漂亮的大眼。他茫然地,自语式地说:“真后悔结婚了,少年不更事哪,太年轻,不懂事,不成熟,不知自己需要啥样女人,只认为她朴实安分,是个过日子的安分守己的女人。结婚后,十几年来,我才渐渐明白,生活和妻子,不只是朴实和安分能定义的。生活是丰富多彩的,情感是多层次、多维度的,人都是有七情六欲的。她给不了我需要的东西,她无法理解我的深层情感。唉,我的精神好孤独,灵魂是孤魂野鬼,活得生不如死,只活了一张丈夫和父亲的表皮,活了一张大学教授的气派面子。真的,生不如死哪!我这男人,活得太没谱了,好虚假,好无趣,只活了个责任和道德,活了一张男性的脸面。我,我想骂人了,什么玩意狗屁鬼道德!全是禁欲的钳子,拧断了我活生生的真实,残杀了我身体里那个真实的人!”她紧闭嘴,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刚刚认识他似的,这个向她痛说心迹的男人,她必得盯着看,不能错过一丝真实的发现。他的泪水,一股一股冒出来,恰似一朵一朵晶莹的小冰花,遇到了明亮的太阳,自由舒展地绽放了,呈现出本来的面目。他停了语,咽口唾沫,一把抓住她的手,说:“你结婚,是你的自由。我爱你,你爱我,是你我的自由。”她抽回了手,笑了,笑得容貌灿烂,笑得花枝乱颤。他不解,痴痴地望着她,等待她回话。

她笑够了,定了定情绪,说:“展教授,怎么说呢,其实,所谓平淡与激情,是人性的两面需求。若说爱情是一枝玫瑰,婚姻便是一家餐馆。人吃久了一种饭菜,谁都会味觉疲腻。人嘛,都向往美好的爱情,那玫瑰的美,是恒久的,是千古不变的,带有一种神性,说的透彻点,便是欲望力超强。咱们是普通人,只能仰望,被欲望力欲望着,更容易迷失自己。说实话,我讨厌人云亦云,说爱情是诱惑力,我宁愿叫作欲望力,这词才是确切的。婚后的男女,有了闲情,会欣赏会观照玫瑰,便生出家庭以外爱情的探求,说得再敞亮点,男人女人都是玫瑰,也愿意成为玫瑰,只是看谁在欣赏谁,谁在欲望谁罢了!再说了,人性何其复杂,谁能看得透说得清,一个人,无非是欲望着且也被欲望着的。玫瑰又不是一色,有红白黄紫,各种色彩,更何况人呢,一人在平常生活中始终面对另一人,岂能保证情感和心理都得到满足!”他听得明白,又如坠悬崖,心里怅然,又迷惑不解,她是什么意思,感觉与他的情感没有对应?他顾不得多想,使劲点头,捣蒜式的,使劲点头:“对,对,说得非常好,很高深的爱情见解。”她笑了,说:“我讲的是人性,不论年龄,不论性别,更不单单是针对男女爱情。”他点头:“对,对,很高深。”她的细长眼射出一道异样光彩,非人间的,是异界的光,彻底勾走了他的魂魄。她朝他轻点头,起身,提起包走了。

手机响了,是带哨的笛声,微信群召唤他。他不理,才没心思去看热闹。他眼巴巴望着对面座位,等待她的归来。

他等着,神思缥缈了,迷魂似的等了半个小时,仍不见她回来。他心想,她去洗手间这么久?难道……她是不是去结账了?他如梦方醒,连忙起身,快步走向收银台。服务员告诉他:“已经结账了。”他问:“她人呢?”服务员说:“走了。”他如陷云雾,呆了。

他离开“热带雨林”,跌跄地到了街上,神思仍飘忽不定,步子不稳。一阵风来,粘上他的脸颊,脸皮子开始发胀,一层结痂紧趴其上,面粉搅的糨糊干了似的硬绷绷撕扯他皮肉,有疼痛感。他顾不上,仍是散漫地游走,步子携着情绪的踉踉跄跄,似乎在摇晃的行走中倾吐内心的不平和难过。茫茫然,不知走了多少路,他才渐渐清醒,抬手向脸上一抹,一掌心的泪水。

她是什么意思?讲了一番大道理,头头是道,什么意思呢?她分明是理解他的爱情,或者是他的人性吧。她对人性和爱情另有新解,可为何偷偷不辞而别?为什么?!他握紧拳头,举向空中,吼了两声。而后,用力抽吸鼻子,排泄极大的委屈和羞辱,涕泗横流。

已是黄昏时分,长空之上,淡月高悬。

他仿佛飘在茫茫的海面上,轻轻滑行,不知起点,也没有终点。他是谁,匆匆而过,柳下惠吗?古代高士,不慕名利,学富五车,智慧超群,坐怀不乱,是一位隐逸贤者,美名闻达于各方诸侯。他难以理解古代那个柳下惠,实在难以理解。功成名就,悄然隐逸。为什么他这个当代的柳下惠不潇洒?不隐退?他这个柳下惠,应该怎样潇洒?怎样隐退?谁来给他指点迷津。难道他辞职了是隐退?生活怎么办,没了工作,他算啥呢。他是教授,形象是公认的严谨儒雅,任性潇洒是不合乎身份的。他要生存,养家糊口,更是隐退不得。有了如今的地位,当上大学教授,多么不易,他怎敢轻易放弃?

当年,他从农村考上大学,吃了不少苦头。农村条件不好,吃粗粮,穿布衣,土里土气,唯一可以享用的美餐是一个鸡蛋,还是特殊日子的嘉奖。作为农民子弟,跃出农门,仅有一条路,考大学。孔夫子的教育思想,在农村孩子身上,体现较为完备。读书学习,可以改变身份,改变环境,改变人生,学而优则仕,可以为官,可以为师,进入体面的上流社会。他曾是三更灯火五更鸡,一步步,十年寒窗,走进了大学,再读了硕士,当了大学老师,再一步步,过五关斩六将,评上了教授。送他上大学的时候,父亲高兴地说,你给祖坟冒青烟了,脱了农民皮,以后是体面人了。他点头,算是承诺,做个体面的人。确实没错,读书上大学,不管是农村还是城镇孩子,目的就是体面地活着,做个体体面面的人。所以,当他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社会身份和地位骤升,从农村出来的他,深知其中的分量。自工作以来,他谨小慎微,维护着体面的尊严,唯恐出差错而前功尽弃。他比不得别人,一切都是靠流血苦拼出来的,独自举旗打来的天下,没人帮他,全凭读书这一个特长,虽然辛苦,也算是顺利地走到了今天大学教授的岗位。他懂体面于他的意义,他付出的努力和隐忍的苦涩,唯他最清楚明白,印刻在骨头里。就北塔大学,在教师们眼里,在学生们心中,他展教授声誉很好,样样都能上头条。

可是,作为人,终不能只为身份和体面活吧。但凡世上越是体面的人,内心越是惊涛骇浪。忍字是什么,心头上一把刀。血肉制造的人,是宇宙精华,样样需求都有,样样也需要尝试。大众眼里体面的人,是完整的人吗?是血肉真实的人吗?是否定的,他有切身体验。北塔大学两万多名师生,他展教授,柳下惠,应该最体面了吧。可谁又知他活得多么压抑,多么苦不堪言。回家,他要应对妻女。在学校,他要应对工作,应对同事,应对学生。走在社会上,他又要顾全教授的面子和尊严。凡此种种,他心底深处那点儿蹿出来的不安分和激情,暂且称为真实吧,也可以叫那小妖精嘴里的欲望与被欲望吧,也要偷偷摸摸,藏着掖着,嫖客似的,见不得青天白日。体面活着,洒脱吗?明明是活得累!活得虚假!活得不是人!

老天爷,他对天空大喊,古代的柳下惠,果真是不近女色坐怀不乱?不可能,鬼才相信的,哄骗弱智去吧。几千年来,用柳下惠来教育中国男人,让男人当个背光的阴魂,偷摸着做嫖客,分裂了人性,一会虚假,一会真实,虚实难辨,真他妈净是瞎扯淡!他柳下惠,肯定是个伪君子,虚伪至极的人。他柳下惠克制着生理欲望,害怕欲望滋生,也害怕被欲望,鬼知道他内心到底在想什么?除非他不是人,不是男人。人性是不敢追问的,小妖精还大讲特讲人性,讲得故作高深,哼,他冷笑,人性这东西是何其复杂,他向来是莫谈莫论。作为先秦文学教研室的展教授,孔孟的性善,韩非的性恶,告子的性无善无不善,还有一个个先哲,他比谁都精通,文论自是背诵如流,各朝各代哪个学者对此研究到何种程度无不知晓。可他,总是避而不言人性。写了再多的学术论文,在全校打下了学术大牛的天下,可关于人性,他总是避而不谈。人性何其复杂,走了几十万年的人类,人性还在进一步变幻莫测,越发纠缠,越发分裂,何苦去写个谁善谁恶呢!不写,不谈,这是展教授的风格和立场。好,再说那柳下惠吧,如若真是坐怀不乱,那他便是个十足的性盲,是个生理不健全的性无能者。

什么是正人君子、清流名士、贤者大德?他狂吼道:全他妈的是道德律令下捆绑人性的代号,真真假假不分,弄虚作假唬人,是痛人的、苦人的、吃人的教人尽作虚假面子的阉割广告,全他妈见鬼去吧!

他变了,沉默了,也讨厌别人叫他柳下惠了。

以前,别人叫他柳下惠,欣然接受。他自认为,确是正人君子,是体面的教授,为人师表,授人以道。虽然他和小凤仙有点情感暧昧,是朦胧的、不可知的,是天上遥远不可及的、飘忽的云丝,逮不住,看不清,海市蜃楼似的。即便两厢激越,响雷旋转,终是他一人惊心罢了,与外人,甚至于小凤仙本人,说实话,关系不大的。充其量,她叫个半推半就之态,真正用心用情之人,唯是他一人而已。他對她的情感,不牵扯任何道德和责任,是他自己的,深埋心底的,与他的身份和地位是相悖的,是他真实的里子。面子上,他依旧是他的固定模型。在学校,他依旧是博学的教授。在家里,他依旧是好丈夫、好父亲。

他讨厌柳下惠这称呼了,可以说,厌恶至极。

展获就是展获,姓展名获,与柳下惠没半丝半毫的干系。柳下惠与坐怀不乱紧密相连,是所谓的正人君子。他生理健全,他的内心不虚假,他喜欢小凤仙,本质是至情至性的男人。小凤仙已是有夫之妇,他喜欢,就爱!他憎恨无形中加给他的道德枷锁和传统名义,时刻提醒,他是柳下惠,必须坐怀不乱,必须当个贤士,当个痛苦的正人君子,当个不食人间烟火的隐逸高人。他不喜欢,不当。

教研室里,张教授叫他柳下惠已经顺嘴了,开口闭口:“柳下惠你的社科基金项目申请成功了,柳下惠你评教是系里第一,柳下惠你的科研能力强大……”他听了,芒刺在背,很不高兴。忍无可忍之下,他郑重地严肃地更正道:“张教授您好。我姓展名获,不姓柳!”张教授愣住,说:“展获就是柳下惠,这有什么不一样吗?”他强调:“不一样!”张教授说:“柳下惠不是一般人当的,是古代贤士,是高人,是谦谦君子,更是当今难得的正人君子!”冷嘲热讽的气息呼呼扑来,如大刀利斧劈向他,砍斫他,斩断他,无不是谩骂和讥笑,要彻底毁灭他的。他害怕了,畏惧了,他想别的女人,竟被人发现了,现场抓了个正着,正被指桑骂槐,正被讽刺挖苦,正被嘲笑羞辱……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羞愧难当。他咬牙切齿地说:“我是展获!”张教授见他红脖子涨脸,神情怪异,知他是真生气了,无趣地耸耸双肩,嘿嘿了两声,独自对着墙坐下了。

教研室里,柳下惠变成了展教授。

没过几天,同一层楼的各个教研室,都叫他是展教授了。展教授三个字,像一团火,熊熊燃烧,火星子四处飞蹿,整幢办公楼叫他是展教授了。他看到了别人窃窃的发笑,窃窃的私语,窃窃的指点。他视而不见,置若罔闻。无所谓,他要的就是展教授。除了周三他不在教室研,去了南郊上课。其他时间,他全在教研室。早上,他迎着喷薄欲出的朝阳到了学校,乘电梯时,遇到其他教授副教授和讲师,同系的,不同系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均朝他礼貌点头,一声:“展教授好。”他也回礼,问候一声。

柳下惠没有了,秋风扫落叶般的,从北塔大学消失了。

北塔大学,仿佛经历了一场传统文化的熏陶和洗礼。如当下时兴穿汉服的大型表演活动,跳舞的,诵经的,行礼的,样样是让人激动,让人回想,让人感慨。可是,表演的舞台一撤,演员们汉服一脱,立马又回到当下,二十一世纪初期,靓女俊男,高楼林立,霓虹闪烁,奇装异服,快餐饮食,宝马奔驰,更有微信的信息传播,视频转发,语音对话,以及各种产业的发达和兴隆。这就是现实,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与几千年的秦时明月汉时关,赋诗与茶道,古琴与阳关,与唱诗,与望月,与思乡,与礼数,与姓甚名谁,一点关联也没了。

展教授呢,他是满足了,精神愉悦,心头升腾一羽彩云,不尽山,无穷水,满天满地是快意,任凭神思去逍遥。他终于不是柳下惠啦,从社会和道德束缚中挣扎而出,要做现代文明的快乐展获了。

晚上,他回到家里,神清气爽。水仙正在玩微信,聊得高兴,满面春风。她打扮一新,做了发型,擦了粉,抹了口红,迎上来,接过包,递上茶。他见水仙有了变样,问:“咋化妆了?”水仙说:“玩的,难看的女人,再化再抹,能干啥?你还是柳下惠。”他沉下脸说:“以后别提柳下惠,讨厌。”她噤了口,勒上围裙进了厨房。他看她忙前忙后服侍自己,更有了满足感,慵懒地坐在沙发上喝茶,得意洋洋。他懂女人,尤其水仙这类女人。女人一旦没了工作,没了美丽外表,心便锁在家里,拴紧在男人身上,给男人织个铁丝网,箍住男人的身,又给男人献殷勤卖乖巧,缠住男人的心。他发现,女人是个奇怪的软体动物,谈恋爱时,轻狂又傲气,变着法子刁难折磨男人,一根硬邦邦的木头非得揉捏成软面条不可。不软,她是誓不罢休的。一旦结了婚,开始慢慢迁就男人,脾气似乎变好许多。一生孩子,性子越来越好,好的连脾气也没有了,随着孩子日渐成长,她自己倒成了软的可以随便揉捏的物什了。女人善变,软体动物,灵活于应对生存法则。

他看着水仙,暗笑,不就是怕他移情别恋么?夫妻又如何,水仙总归是女人,女人和男人一样,都是人,谁不懂得自己撒懒享受?谁愿意伏低伏小去伺候对方?谁愿意包揽所有家务活?他也明白,一方的默默承担和伏低伏小,无外乎表明,她处于家庭弱势地位了,唯有靠着承担和伏低来平衡夫妻关系,以保持安宁的生活状态。想到此,他心脏被针戳了,痛了,又怜悯水仙了。善良本分的女人,朴实无华的妻,像一件古器镇守着家,为了他,为了女儿,受委屈了。他说句良心话,水仙是个好女人。她今天为啥打扮,反常的行为,为了讨好他,她变了策略,精心于外表的修饰了,挑逗他的视觉反应。她做一切,全为了他,好女人啊。

他怜悯心一生,冲动突地跳出来,双手叉腰,携带隐藏其后的狂野的欲望心站出來一同吼叫:展获你说说,啥是好女人呀?那你是个好男人吗?展获你说说,你愿意当别人眼中的好男人吗?愿意吗?他连连摇头,不愿意。

晚上,夫妻躺在床上,完全是不变的状态。他是古代的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对水仙没感觉,没生理欲望,更不会有激情和热烈的。两个人,一个健壮的男人,一个成熟的女人,两条直溜溜的肉体平行线,摆在床上,漫无目的地伸向了远方,是没有诗的远方,是冷峭枯寂的,是濒临死亡的,是绝望煎熬的。他浑身不爽,翻身背对她。他怕她,怕她的双手和眼神勾出他仅存的那点怜悯心。

半夜,她伸手过来,在他身上摸索,把柔软的身子朝他靠来。他哼哼两声,脑子是清醒的,却装睡,又沉又死,连续地翻身,不理她。她不动了。他听到窸窣的穿衣声。她下床,轻步出了卧室。他也起床,蹑手蹑脚到门边,侧耳细听,听到了卫生间里哗哗的水声。他拉卧室门一条缝,偷偷朝外看,没见她,倒是听到了她小声啜泣。听得出,哭泣声是在极度压抑下释放出的,一哽一咽,锥子似的剜他的心。他痛了,猫着腰,快步回到床上躺下,只当什么也没听见。他问自己,为什么这样对待水仙?她没犯错,她是贤妻,为什么要冷淡她?他谴责自己,狠劲拧一把自己的大腿,在疼痛中释放他的痛苦。一坨泪珠儿,缓缓滑落在枕上,他仍在怨责自己。迷迷糊糊中,他听到她进来,脚步轻软,怕惊扰了他似的,如一团棉花温柔地置于床上,安安静静躺在他身旁。一会儿,她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他头脑异常清醒,死死盯着房顶,心绪难平。她不时打个哭嗝,可能在梦中哭吧,身子随之抖动一下。他顿时眼眶潮湿,脸埋在被角里。他始知,禁欲于一个生理健康的女人,白天是可以找任何理由和运动方式解除压抑和难过的,不在脸面上表现出来,维护一个平淡如水的贤良的体面形象,做梦是释放压抑和委屈的最佳途径,任意哭泣。

一夜,他无眠。手机不停传来那微信群的通知,带哨的笛声,让他不安。他设置了手机为静音,关闭了微信群的热闹。一群啥玩意儿,晚上不睡觉,精力太过旺盛,太无聊太空虚,他暗骂。

天快亮时,他努力挤出点激情,生出些欲望,准备和她做一场爱。他抱紧她,温柔地亲吻她,抚摸她。她先是吃惊,尔后,幸福地闭上眼,感恩似地全力配合,尽力迎合。可最终,他身子骨不争气,再努力,再亲热,火花擦不出,欲望没点燃,一切全是徒劳。他软软地从她身上滑下来,倒在床上,像一条濒临死亡的鱼,无一丝力气呼吸,浑身汗渍,大口喘着粗气。

她没有怨言,怜惜地看着他,像犯错的孩子,尽是亏欠。她错了,惹他白费了心思和体力。她紧搂住他,哭了,泪水鼻涕抹他满胸。哭过后,她快速下床,去卫生间拿了干毛巾,给他细致地擦了头上和身上的汗。他虚弱地向她道歉。她回报以感激的滚烫的热泪,帮他掖好被子,柔声细语让他安心休息。她要去做香喷喷可口的早餐了,给他补充营养。

她的言行,好似他费力周折辛勤为她劳作一番,垦了田,拓了地,极度地满足了她,让她无比欢欣和愉悦,让她对他感激不尽。而他,却是没有,白白挑逗了她,她没打他骂他抓他,给足他做男人的面子了。她善解人意的举动,使他心疼,很疼。他再次问,自己辛勤付出了吗?作为男人满足她了吗?没有。他是无能的男人,啥也没做。偏偏她,没半句怨言,却感激他,要竭尽所能给他做早餐补充营养。这是什么逻辑?颠倒了黑白,置换了身份,他的无能反而转嫁于她,他却成了功臣名将,居功自傲,让她服侍和爱戴。唉,这是什么逻辑?他何以心安理得。他自责不已,骂自己不是男人,一个十足的混账!

她做好早餐,唤他起床。他进了卫生间,匆匆冲了个热水澡。早餐是丰盛的,色香味俱佳。她的厨艺,他晓得,绝对一流。他吃着香喷喷的鸡蛋羹,心头很不是滋味,又是幸福,又是内疚。理智和冲动又开始打斗,一个他,和另一个他,在他的心坎上相互叫骂,撕扯着,拼打着,他是谁?是柳下惠还是展获?遥远处,飘来一位慈眉善目的白衣天使,摸他的头,用三根指头在缓缓地敲,仿佛要告诉他一个秘密似的,又好似实实在在提醒他,柳下惠啊,你和水仙是多年夫妻,生活中你俩谁也缺不了谁,谁也离不开谁,是至亲的人。要记住,你们是相爱的。

水仙唤他:“想啥呢?吃饭也心不在焉。”他哦着,回过神来。她递给他一片吐司面包,抹了一层黏糊的蓝莓酱。他接过,大口吃了。他问:“你说说,我是柳下惠还是展获?”她笑说:“我才不管你是谁呢,我只知,你是水仙的丈夫!”他心下坠,愈来愈下,石头狠压着似的,抑郁又失落。原来,在她心里,才不管他是谁的,不在乎的,他活得是真是假与她没关系,她只认他是水仙的丈夫。啊,他只是一个耕田犁地的丈夫,一个女人眼中的男人。

他当真确信,他和她之间没有爱情了。生活便是过日子,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组合,便是普通夫妻了,是家了,不一定有爱情这俩字的地盘。他也确信,他对她没欲望了。因有一个女儿,存在的是手心手背的亲情。而她对他,有欲望,他能感知到鲜活在她身上存在着,很有力量,而他无力去完成被她欲望。

他痛定思痛,总结了自己和水仙,也终结了彼此的爱情。痛苦了,反思了,他告诉自己,他需要爱情,需要激情,更需要释放爱的欲望。水仙给不了他,他在水仙身上找不到。小凤仙是尤物,身上有他需要的东西,足够有,她能点燃他在家的束缚下几近死亡的那点儿欲望。

他认为,小凤仙喜欢他,对此坚信不疑。

那次,小凤仙在“热带雨林”付了账,不辞而别。就此,他很伤心,也思考了,假设了多种原因和可能。是呀,她没有理由不辞而别,根本没有理由。她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喜欢他。她不想再和他继续爱情的话题,讲了一番堂而皇之的理论,趁机溜了。如果她拒绝,完全可以当面说出来,有必要闪烁其词而后逃之夭夭?没必要的,她是知性女人,懂得礼数对一个女人的重要。她肯定是矛盾的,被欲望支配,又欲望着,还要强行摆脱两者,显出超脱的飘逸的模样,明明是学心理学的,倒弄得像个深奥的哲学家似的,用言词迷惑了他。不,她称之为欲望力,随她意吧,叫啥都是那意思。他晓得,她聪明,又太精明,喜耍滑头,明知是无法面对他,却还隐晦着,就其本质嘛,无非是暧昧之味,再涂一层朦胧的玫瑰色,故意挑逗他的神经和嗅觉,考察他是否聪明是否懂她似的,绕着弯子唱情调小曲,她唱她演,听的人是他。他能理解,她故意旋转拐弯悄然溜走的含义,是她不比以前了,现在有了身份,是有夫之妇,是外国人的太太。

他毫不夸张地认为,这世上,他最懂她。一个伶俐的小妖,神叨叨的,故意神出鬼没,故弄玄虚,吊他的胃口。一切迹象表明,她对他有感情,咯咯地笑,多情诡秘的眼神,甚至无缘无故的沉默,一切,还需要再次申辩和表白吗?足够清楚了。

那次后,他虽生气了多日,终究舍不得放弃她,也知她不会主动联系他。缝合关系,他是男人,要主动。男人和女人相处,男人是掌控局面的,主动了,再大的裂痕,也能缝好。他给她发了微信的,俩人聊的还好,没一点尴尬和不悦,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切如旧,一切稳稳妥妥。他问,为何付账走了?她答,有点事儿。他问,啥事儿?连招呼都不打?她说,实在不好意思啊。他再问,她只发表情符号,一杯杯“咖啡”献上来,堵实他的嘴。

不行,他提醒自己,他已对她有了明确情感态度,表达了他喜欢她,她也该有个明确的态度于他才对。他心里不踏实。不踏实什么?是情感。他需要给自己情感找个依靠,拥抱,亲吻,做爱,他需要。他不介意她结婚,不介意她嫁给白种人。他是过来人,有妻有女,深谙男女之事。她也结婚了,现在,俩人都是过来人,又有几年的情感交流基础,男女间拥抱亲吻做爱,才更有一番滋味和真情实意,说得扎实点,才更是心驰神通酣畅淋漓。他很需要她,很需要激情,很需要说不清的暧昧。最好涂上一层一层玫瑰色,浓得化不开,湮没了他和她。那是他真实的里子,不是虚假的面子。他在她肉体上和灵魂里,需要活出真实的男人。

水仙曾经说过,这是中年油腻男。他说,鬼话,太难听了。

夫妻躺在床上,讨论社会话题,这庸俗的网络名词,注定了俩人感情走向冰冷的世界,走向苍白,雪原的苍白。谁见过北极有其他色彩?冰冷、难耐、孤寂,或许,油腻是一道亮丽的奇景呢。他情愿被说成油腻男,油腻的真诚,才活得有点赶赴战场去死得壮烈的味儿。否则,做个克制欲望的压抑的正人君子,是虚假,不是自己,很无力,也无聊。他何尝没有在两个世界,两种情感,两类人格中挣扎和徘徊?他要分裂了,谁理解呢?

他需要小凤仙,不需要水仙。

他需要小凤仙的迷人,不,是千年精怪修炼成人的妖精。他不怕,需要妖精。既然有了赴死的决心,那么,她必须明确对他情感的允诺,必须明确。他想被她欲望,期待被她欲望。他要抚摸她拥抱她亲吻她,他要和她痛痛快快做一场爱,死了也值。好,他联系她。马上!他给小凤仙发了微信,你在哪里?少许,她回信,在家里。他问,我去方便吗?她发了个表情符號,献他一杯咖啡。他瞪着表情符号,猜测着,她什么意思?让他去还是不让他去?

她本身表情丰富,俩人说话到兴处,她不是咯咯笑,就是抛个要命的媚眼,紧接着,抽身走人,留下个他,痴痴呆呆,糊里糊涂不知所以然。她回微信,表情符号丰富,一会跳,一会哭,一会大笑,一会偷笑,一会龇牙,一会抓狂,各式各样,过于丰富,令他费解。他骂自己蠢笨,女人发个表情符号,却难以猜中和吃透,落后了,赶不上时代的潮流了,不过几个符号么,不过几个蹦跳的小人儿么,连眉眼都不清晰。就几个微型大头娃娃,却意蕴深含,让一个女人玩得精刮烂熟并且热衷于挑衅他的智商,不服不行啊,几个豆粒大小的大头娃娃,还真是难倒了他这个七尺男人。对于表情符号,参透与否,他是迟疑且无主的,甘愿认输。可有个事实,他明了:小凤仙对他有感情,有那种意思。女人么,有小心思,耍个小心眼,耍点小花招。他全看在眼里,有点似懂非懂,拿不准深浅。

他再发微信,我真去了呀,很想你。她快速回信,去哪?他说,去你家。她说,你有胆吗?他说,当然。她发了个大笑的表情符号,加了两个转圈的小企鹅。他思忖,她是让去,还是不让去?这与胆子有关系吗?他是堂堂正正的男人,怕谁呀,当然有胆。

他抖抖双肩,给自己鼓劲加油,大老爷们,怕谁呀,走,大步朝她家走去。

带哨的笛声响起,那微信群又活跃了,招呼他看热闹。他已经很反感这个群了,整天叮叮咚咚,全是没名堂的空虚之人在闹腾。他已有了小凤仙,看啥没有,那讨厌的微信群,天天骚扰他,退了,留着反而降低了他的身份,一群下三烂,一群无知庸众,退了。他打开微信,快速退了群。然后,轻松地朝小凤仙家去了。

小凤仙嫁给了外国人,在美国结婚,据说在国内还没买房,仍然居住在校园的家属区。他知她家,和张教授在一幢楼,但不在一个单元。他走着走着,感觉双手空落落的,怪不好意思。男人去看女人,手不能空,显得吝啬小气。女人善变,身上猴性强,见了吃的,见了礼物,智商急速下降,神经或多或少也会迟钝。应了那句俗语,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女人见了吃的戴的,千娇百媚地为男人奉上笑脸,更是温柔地给男人献上深情,很亲昵,很性感,很温馨。想到此,他抿嘴笑了,猜透天地玄机似的兴奋,疾步去了学校东门外,买了大串香蕉,掂了掂,满心欢喜地朝她家去了。

一路走着,迎面遇着几个同事。见面了,招呼少不了。对方笑着,一扬手,一声语义丰富的“展教授”,独特的语气,拐着音的调侃,让他自动想起那个“柳下惠”,心情陡然下滑。阴魂不散哪,柳下惠紧紧缠住他,警告他,你必当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不可忘了自个儿名叫柳下惠。他朝同事背影呸一声,我是展获,不是柳下惠,那柳下惠是古代人,管他什么贤士高人,早死了几千年,与现在的展获没有亲戚,没有血缘,没有任何干系。

到了她楼下,他心情好转,又陡然间心胸开阔,春风无限。他眯眼笑,嘿嘿,我展获来了,男人么,有的是胆。他发微信,到你楼下了。她回个疑问的表情,没说话。他不想猜是啥意思了,此时到了她石榴裙下,哪有闲情去猜她是什么意思?到了楼下,他长着双腿,直接上楼就是啦。他心一横,勇士一样蹬蹬蹬跨上台阶,姿态潇洒,吹着口哨,他三步并作两步,要去打一次漂亮的仗,属于男人的,征服女人的,他展获是谁呀?铁铮铮的爷们!

到了她家,按门铃。

她开了门,见是他,双臂环抱胸前,眼里盛满迷人的笑。他挺直腰板,示威似的,男人么,胆还行吧。她穿棉麻格子直筒裙,头发随意散搭在双肩上,自然地流出很女人的居家味儿。他心动了,骨骼、血管、肌肉、眼珠、嘴唇,全产生了强大的力量,是欲望的热力,他皮肉第一次猛烈发胀,欲望蓬勃了,势不可挡。

他抑制着激动,问:“不欢迎?”她做了个表情,很暧昧的。头一次,他见到了暧昧的真实展示,一种没有形态的东西,是如此真实,明显,诱惑,震撼。他又问:“不想我?”他说话时,也投出暧昧的信号,一种浓郁的怪怪的味儿,如一颗子弹,不轻不重,直接击向她的心脏。他看到,她身子猛得挺直了,眼神却射出一溪邪笑的细流,快乐地淌进他的心扉。他发现了重大秘密,暧昧这东西,是传染的,男人和女人的暧昧,是气流,是情感,是欲望,暗波传递,交融,汇合,是不言自明的彼此会心。这奇异的感觉太复杂太迷人,即便是粉身碎骨,也不足惜。他的命是她的,这迷人的小妖精。他暗自叫苦,也兴奋昂扬。

她没有请他进家门的意思,只是笑。他迈步,她腿一横,挡住。他问:“什么意思?”她笑,盯着他,不作声。他坚决要进,她不让。他和她拉扯着,一个进,一个挡,互不相让。俩人不说话,用动作来回抗衡,演练太极拳似的,温柔推进,缓缓地展现着彼此的欲望力,谁能胜出,谁便占领了对方的大好河山。猛然,她停下了,双手反背在后面。他兴趣勃发,扯开上衣,袒胸露腹,急欲拥她入门。他伸手一搂,一副胜利者姿态急于卷她入室,这是强硬汉子的姿态,君临天下的气概,任风情妖媚的她,怎能抵挡了王者般的他。她一闪身,他扑了空。

他无意间转头,一个高大壮实的白种男人站在楼梯口,正在他背后,闭唇瞪目,威严地望着他。他“啊”一声,脖子一缩,满身的欲望火苗瞬时熄灭。毫无疑问,这是她的外国丈夫。白种男人手里提着塑料袋,想必购物回来,严肃地瞪着他,拉着脸不说话。他看她,她反手依旧背着,朝他依旧笑。他尴尬极了,怎么办?他五官扭曲了,父亲跃于他眼前,重复曾经的话,你给祖坟冒青烟了,脱了农民皮,以后是体面人了。啊呀,此时的他体面吗?袒胸露腹和一个女人在拉拉扯扯,这是一贯的他吗?他很急促,如跳入热锅的蚂蚁无处择路,无法遮羞,怎么办?他可是北塔大学的展教授,很体面有声望的展教授啊,不能忘了如何从农村一步步熬到今天的体面身份的。怎么办?他羞愧难当。头一次,他感觉面子是何等重要,何等保护自己。情急之下,他拎起门边的大串香蕉朝她怀里一放,对着白种人胡乱地比划着,忙不迭地解释着:“我是凤仙的同事,哦,是朋友,来拜见她的。”

她把香蕉接住,从容大方地给他介绍说:“这是穆克,我先生。”

穆克“哦”着,瞪大了眼睛,冷冷地問:“Whats the matter with you ?”

他窘迫,怯懦,吱唔,他急需找些体面的词语为自己开脱,万不能因此影响了他的身份和名誉,可他太紧张了,找不出来一言半语,用眼神向她求救。

突然,她脸色大变,明白了他的意思。哈哈哈!她大笑,笑声越来越响。他瑟缩着,侧着身子,绕过穆克,慌忙下楼去了,逃跑,留下猥琐模样。

她立在楼梯口,训道:“骚猪!你以为你是柳下惠呀,你以为你是大男人呀,你个没出息的,连条狗都不如,叫都不敢大声叫一下,你个孬种!”她继续大笑,前俯后仰,趴在楼梯扶手上。

整幢楼,在她笑声中摇晃着,颠倒着。

他跑出了单元门洞,“咕嗵”一声,眼见着大串香蕉从楼梯上踢踢踏踏滚下来,好似一根根疲软丑陋的男根,尽是阳痿的难堪和羞辱。他脸色苍白,虚汗直流,一根根触目惊心的丑陋,像一把把尖刀向他刺来,他感觉自己完蛋了。隐隐约约,他听到她在楼上吼:“不是男人!带上你的臭香蕉,全他妈统统滚蛋!”接着,各楼层各住家的窗子噼噼啪啪打开了,伸出了一个个好奇窥视的脑袋。他双腿酸软,周身打战,差点栽倒,慌乱逃去……

他一口气逃到了校园的紫藤长廊,坐下。头脑响雷般嗡嗡嗡,双腿发抖,神经失控,癫痫病人似的周身抽搐。她,小凤仙,干吗啦?他,展获,干吗啦?做梦似的,初醒,惊魂未定。他面色浮肿,紧握双拳,恨不能杀出一条血路,径直钻入地下去……

一阵风袭来,头顶的紫藤一晃一荡,触碰着他的头发,淡薄的花香夹杂着难闻的气味,环绕在他的四周。闻到了,是油腻的味儿,很是难闻。

校园里,人影穿梭。四周,一片黯淡。

他是谁,他问自己,没有人认识他。他是谁,展获教授怎么坐在这里?他是柳下惠,还是展获?哪个是真实的自己,活的是身份的面子还是人的里子?对此,他不能回答了。他奋力争取的真实自己,真实情感,真实生活,与他的真实距离早已遥不可及,早已是两个世界了。真实性的追求是真相的寻找,他压抑太久,分裂太久,找不回来了,离得太远了。那点体面男人的自尊,走在千年文化的长廊里,早已褪色为形式的躯壳,闪着寻求暧昧的刺激的微弱之光,真假难辨,虚实不分。永恒的太阳,仍旧照耀,却晒不出躯壳半点坚硬的刚强味儿了,唯有铁丝的斑斑锈迹,在虚弱的无力的体内空自风化。现实生活中,人与人,人与自己,谁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勇敢的真实的活自己呢?他展获是大学教授,敢吗?

这年九月,燕子顺利考上了省级私立高中,是古城四大名校之一。她住校,一个月回一次家。不久,水仙提出离婚。他很吃惊,继而平静,几乎没多思考就应允了,很快签字。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价值,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意義,不只是铁丝网编织的家,不只是摆设的古器,不只是像对待工作般的“理智”,更有其复杂的人性秘密。隐形的东西,往往是超越道德律令,又合乎社会的存在,无理由可追问,无理由可指责。

水仙的心计,恰是朴实的表面,让她把爱情、婚姻、离婚的细节演绎风平浪静,却又暗流涌动。她是高明的赢家,不动声色,做了自己的主,且要活真实的自己。她条理分明,不止家庭,还有她和他的面子,手段很温和,很友好,打出一套非常漂亮的组合太极拳,拳拳绵软,步步到位,胜出了,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她跟一个企业技术员走了,是她微信里多年的老朋友,约会了好几次。至于发生了什么,他是不敢想的,也害怕直视和面对。他是展获教授,终要维护他作为丈夫的面子。维持一个男人的面子,即使是掩耳盗铃,也是无奈的高招,只能如此了。他承认,多年来,没有在意过她,没费一点心思了。她的朴实贤良在他心里印迹太深,她是家里的固定摆设,闪着淡青淡白的光,镇着家,守着他和女儿,不会丢失的。他很自信,是理智地自信。他认为,她永远是他的,没有哪个男人会爱上又蠢又胖的她。她亲手编织了家的网,锁住他,结果她自己捣毁了,义无反顾地走了。她走时,很平静,很淡然,给他留下一句话:“你是教授,是古代的柳下惠,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我是又笨又蠢又丑的女人,只有跟喜欢我的男人走了。”他无语,一言半句的祝福也没送给她,如鲠在喉,说不出话了。

谁活出了真实的自己?芸芸众生,不停有喊声、哭声、怨声,所有不平之声,全都没用,仅是口头的类似绣花腿工夫,哄人的,更是骗自己的。这些伎俩,不是中庸之道,更不是进退之法,掩藏在体面的外表之下,喧腾得再厉害,不过是人生的情感焦虑罢了。不论理智和冲动如何拼了命打斗,人如何受苦受难,不会改变生活,也不会改变方向,不会伤害面子,仅有撕心裂肺的痛感罢了。只要不会失去体面的身份和地位,痛感于他,愿意承担,更愿意去外人那里诉说不平,哭天抹泪,显得自己如何具有伟大的牺牲精神和追求真实的意志。

真假掺和的面子,简直是文化心理的强奸!直白说吧,是人性深处暗藏的妖媚惑人的暧昧升级版,更是真假难分的软弱无力的虚伪和自私,是感情的暗涌和发泄,当不得真的。

展获教授研究了一辈子中国传统文化,终于明白了人性是什么。在貌似平静的表面之下,那潜伏着的才是巨大火焰,因平静,因朴实,因丑陋,因不起眼,而异军突起,闪电般划破云层。

水仙走了,展获教授又变回了柳下惠。这次,是名副其实了。教研室里,张教授又喊了起来:“柳下惠你的社科基金项目申请成功了,柳下惠你评教是系里第一,柳下惠你的科研能力强大……”

柳下惠的名字在师生间广泛传播,成了网红。再次,柳下惠三个字,像带哨的笛声,吹遍了北塔大学的角角落落,如当初,又成了校园的一道别样风景。

责任编辑:姚陌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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