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秋生
[散文]
如果说沙滩和石拱桥是隔着天河默默厮守的牛郎织女,那么,那条年岁始终不会太老的木质渡船就是整日在他们之间来回晃悠的月下老人,只是这位月老牵线的对象都是村里村外的凡夫俗子罢了;如果说木渡船是一座能够在水面上来回移动、让过客“从来处来到去处去”的桥,船夫就是站在桥上迎来送往的门卫,只是这些门卫没有时下四处可见的保安们一样年轻英俊的外貌,没有整齐划一的着装也没有高大魁梧的身材,弯腰驼背、瘦骨伶仃是他们不约而同的特征。
记得他们当中的一位脑门上、耳朵旁还莫名地长出几根肉芽,加之剃着光头,远远望去脑袋就像是一个长满嫩芽的芋头。每当船客站在烈日艳阳之下或凛冽寒风之中高声大叫而对岸的渡船却久呼不至时,“烂芋头”这个不甚雅观的称呼就会在水面上久久回旋袅袅不绝,成为某些人吆喝摆渡时经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
我的童年就是在这种悠长的吆喝声长大的,因为村子实在不算大,油盐柴米酱醋茶七件事中除了柴、米和茶是村民家里自己能备用的外,其他的都得乘船到对岸的小店去买,当然,油就不是家里用来炒菜吃的油而是用来点灯照明的煤油!这样一来,渡船和船夫在水面上来来去去也就成了村民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道风景。
偏偏这道风景在村民们的心中始终是一幅残缺不全的画面。
摆渡其实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且不说男女老少只要是过客就能大呼小叫甚而直呼其名没有任何尊严地位可言,也不说艄公没有工资收入只有一年几百工分直到年底还不知能否兑现报酬的微薄待遇,单是没有过客行人一人独守空船的那种寂寞无聊与孤独烦恼就无处排解,更何况工作没有白昼黑夜之分,没有春夏秋冬之别,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尤其是下暴雨涨大水的夜晚起来摆渡,简直就是拿生命作赌注,一不小心就会落入水中去喂王八乌龟,连个囫囵尸首都找不到!因此,村里凡是有后代子孙的人家是绝对不会让自己的长辈去撑船摆渡的,只有那些不愿吃五保照顾的孤寡老人才会要求去当艄公。事实上他们根本就没有能力去干这种纯体力的风险活,说是艄公其实只是一个看护而已。
除了小孩和不会撑船的过客外,其余的人都是要自己动手划船的,好在周边的人家大都熟习水性,拿起船篙来就撑,支起船桨来就划。苦就苦在那些不会划船的人,只好呆呆地在船上等待会划船的到来,有时很快就会来人,倒也不会耽搁什么功夫,有的时候就是等上半天也没有半个人影出现,碰上手头上有急事难免不会对艄公发泄点什么不愉快的情绪。特别是碰上外地过客,他们大多不会划船,有时在沙滩等上半天工夫艄公也懒得理睬,独自缩在船舱里做他的春秋大梦。于是,“烂芋头”“老不死”的称呼便此起彼伏,气得艄公只有吹胡子瞪眼睛的份;有时遇上外地没有多少礼貌的过客,仗着自己年轻力壮再加上本地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原因,他们会把老艄公的衣领高高提起浸入水中,待到艄公嘴里“咕咕”直冒水泡才把他提起来扔在船舱里,吓得艄公全身抖动,涕泪双流,跪在船板上向老天不停地叩拜诅咒:
“天老爷,你要有眼啊,把这个短命鬼崽收去啊!”
“不得好死的短命鬼啊,欺负我这样的可怜人哪,老天会收你去的哟!”
诅咒声、哭叫声时高时低,时而激越高亢时而有气无力像歌声一样跌落水面,余音袅袅不绝于耳,惹得周围看热闹的老人们扼腕叹息,深感人心不古、世风日下。
艄公也有快乐的时候,每逢过年过节时,岸上的人家总是或多或少地给艄公送些好吃的东西尝尝:端午节时的粽子、鸡蛋、包子,中秋节时的月饼,过年时的猪肉、油豆腐、鸡脚块等等,虽然每家拿得不会太多,但加起来就够他吃上好些天!尤其是过年的时候,从大年初一到正月十五,还是过河的人都要给艄公发红包的,数目不多,一角二角乃至一块钱的都有,倘若是外地客人有不知趣的或不懂行情的,艄公就会上前说几句好话开口讨要的,丝毫不会感到有羞涩的意思!以至有人私下说艄公之所以愿意摆渡图的就是这几天能拿红包。只要是在这几天之内,过客在河对岸一叫,艄公便马上把船划过来,表现得极其热情好客,过了十五元宵节,艄公就会知趣地收起他那个“聚宝盆”的。于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撑船日子又开始了。
当然,过客和艄公的争吵也不全是恶意的,也有诙谐有趣的时候,有的争吵甚至几十年后还是村民们茶余饭后的经典笑谈。
有一年春夏之交,江河里突然涨大水,也许是洪水涨得太快太邪门了的缘故,那个外号叫“烂芋头”的艄公晚上把渡船系在岸上的一棵大树下,竟然上岸躲到一户人家家里睡觉去了,河水涨得快退得也快,绳索经不住大渡船的拉扯之力崩断了,等到艄公第二天早上起来看船时,早已无影无踪不知去向。“烂芋头”年过七旬且无依无靠,根本就没有任何赔偿能力,村里也就只好认倒霉让他回家去了,但两岸村民不可一日无船!只好请人重新打造了一只大渡船,从外村请来了一位体格强健但脾气十分暴躁的老艄公,只因为艄公的头上除了脑门周边有一圈头发外,其余的地方都是光溜溜的,所以背后别人都会偷偷叫他“癞痢头”的。
可这个“癞痢头”却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倘若有人叫“癞痢头”被他听到的话便是祸事一桩,只要是村子里的过客无论男女老少,喊一声“癞痢头”都会招来他的一顿痛骂,有时甚至会不依不饶地追到别人家里砸人家灶台上的锅,全然不顾别人的劝解和赔礼道歉;倘若是外地过客骂了他“癞痢头”的话,那就更有好戏看了,他会从船舱里抽出雪亮的菜刀照头就砍,吓得那些会游泳的外地过客只好跳河游水逃走,如果不会游泳的那就只有跪下来向他讨饶叩头才算作罢!很快,方圆几十里地的村民都知道白鹇坑渡口有一个不能骂的“癞痢头”。
偏偏有一年夏天的中午,刚吃过午饭的艄公正好躺在船舱里面歇昼,突然河对岸传来一声紧似一声的呼叫:
“癞痢头,喔呼!快撑船过来!”
艄公“腾”的一声跳起身来,气冲冲地拔篙就撑,嘴里开始不停地咒骂起来,“少教头的(没家教的意思)短命鬼,等下我要砍你的脑壳!”说也奇怪,一般人过河如果看到艄公开始撑船的话,谁也不会再叫他的外号,只是因为等得太久或有急事才骂艄公的,可今天这个过客头戴一顶草帽,明明看见艄公在撑船过来,嘴里还是大呼小叫:
“喔呼,癞痢头!撑船啊!癞痢头!”
真是哪壶不开拎那壶,气得老艄公全身打抖,额头上青筋暴凸,呼吸越来越粗,恨不得一下就飞过河去砍他几刀出一出心头这股恶气!就在船头急速地撞向沙滩的一刹那,艄公把手中船篙一扔,早已飞奔进船舱里摸出一把雪亮的菜刀,跳下船帮照着那顶草帽兜头就砍。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个过客一闪身取下头顶上的草帽大喝一声:
“你算什么癞痢头!看看我的头上,咱们比一比,谁癞谁是爷!”
艄公一看,一下子愣住了,手中的菜刀高高举起却放不下来了,脸上闪过一丝像是高兴又像是痛苦的表情,实在是哭笑不得。
只见眼前的过客头顶上一根头发也没有,油光锃亮的,被太阳一照,竟然有点刺目!仔细一看,似乎头顶上还有一层厚厚的油!两个人面对面大眼瞪小眼,好一阵子,突然同时大笑起来:“哈哈,我还真的没有你癞呢!老弟!”艄公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骂了还能笑出声来。过客更是快乐起来,口中还飞出几句好听的山歌来:
癞痢头,何须剪?
白天省得剃头钱,
晚上不用照油灯,
做个癞头真神仙。
……
两个人又是呵呵大笑起来,仿佛多年没有见面的朋友一样,相互搀扶着上了渡船闲聊起来,不时从船舱里传来爽朗的笑声。从此以后,再有过客生气发急骂起“癞痢头”来,艄公只当没有听见一样,独自摇着船桨,口中哼着不知名的小曲悠悠荡来,弄得过客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如今,世代祖居此地的村民们早已像柳絮一样纷纷扬扬四散而去,那只木制渡船也曲终人散不知去向,只是不知那不再怕人大喊大叫“癞痢头”的艄公和那位快乐无比的过客是否依然健康地生活在这片蓝天之下。
别了!我那可敬的老艄公,别了!我那可爱的木制渡船!别了!我难忘的白鹇坑渡口!
朱一刀,因为力大无比,杀猪之时下手稳、准、狠,无论性子多么暴烈的大肥猪在他手下都是一刀毙命,人送外号“朱一刀”。久而久之,村子里的人们都习惯喊他朱一刀,本名倒让人给忘记了。
一刀杀猪有“三不杀”的规矩:一曰非过时过节的猪不杀,二曰患病不干净的猪不杀,三曰来历不明的猪不杀。凡不合规矩者,无论是谁前来登门相请,他都会断然拒绝直至面红耳赤,让上门者怏怏离去。那年月屠夫不像现在大街小巷遍地都是,一个村子方圆数十里地也就只有一两位屠夫;那时节猪养得也不像现在这么多,一家一户一头猪以备过年过节之需用,朱一刀在村子里的地位就可想而知,令人敬畏不已,说出来的话就像板上钉钉——有板有眼的。
朱一刀身材高大魁梧,足有一米八几高的个头,头上寸草不生,太阳一照,发出刺眼的亮光,发怒之时,浓眉大眼中更是隐隐有一种杀气迎面扑来,让人平添几许威慑的压力。村子里的小孩没有不怕他的,要是在路上对面相逢,小孩总是远远地躲在大人身后,因此他又成了寻常人家父母夜间吓唬小孩的必备工具。每当小孩大声啼哭不止时,父母必故作惊慌:“别哭了,朱一刀来了!再哭就把你扔出门去。”于是小孩哭声戛然而止。
出门杀猪之前的头天晚上,朱一刀就忙乎开了,先是把放置在楼板上面的各式刀具一一拿来,在磨刀石上反复来回地磨,直到刀刃闪闪发亮,一晃就发出一丝隐隐刺目的光芒才算作罢。放好刀具后,一刀就会叮嘱婆娘到厨房烧一锅洗澡水,然后到后屋檐下的台基上洗一个滚烫的热水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后,一刀就会悄悄到房里角落处安置的神台前点燃一炷香,向那尊祖宗流传下来的木雕菩萨庄严地三鞠躬,默默地念上几遍咒语,然后才安心地上床歇息。第二天一大早,一刀就肩扛一端带圆环的铁棍出门了,铁棍另一端拴着一只小篮子,篮子陈旧得早已分不清颜色,油迹斑斑闪闪发亮,篮子里则放着一应俱全的各式刀具,放血刀、剔骨刀、开膛刀,有长有短,有厚有薄,薄的如纸片,厚的如斧子,应有尽有,皆闪闪发光,令人不寒而栗。
村子里除了过端午节、中秋节杀猪外,一般就是过大年的时节才杀猪。所以杀猪的场面就像过节本身一样热闹:常常是一个人揪住猪尾巴,一个人抓牢猪后腿,一个人抓紧猪前腿,还有一个人死死地扣着猪耳朵,四五个大男人把大肥猪架到木凳上,遇上性子刚烈暴躁的猪还得再加几个帮手,杀一头猪无异于打一场恶仗。要是加上旁边前来看热闹的人,那就更是热闹非凡,门前场地上不时传来猪的惨叫声、大人的呼喝声、小孩的尖叫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各种声音汇合成一种温暖的氛围,率先点燃起节日时分的热闹和快乐。
朱一刀来到场地上,放下肩上的挑子,双手摊开,往手心上各吐一口唾沫,使劲搓上几下,上前一步双手一抱,就夹住猪的整个前胛,一个人就把半个猪身子夹上板凳,长长的放血刀“嗖”地砍在用来盛猪血的木盆沿上,腾出右手,“叭”的一掌击打在猪心窝口上,然后左手扣紧猪嘴巴,右手取下放血刀在空中划一个漂亮的弧形,薄薄的刀锋悄无声息地深深插入猪心窝口,然后飞快抽刀放血,猪血箭一般地喷出来,远远射在早已放置好的大木盆里,朱一刀右手把刀一扔,在木盆里用力来回搅动几下,再用血淋淋的右手捂紧猪嘴左右扭动几下,猪的嚎叫一声比一声低,不出五声就一动也不动了。挥刀、插刀、抽刀、扔刀,几个动作一气呵成,据他自己事后与别人说,只有这样动作干脆利落,猪才会死得毫无痛苦。
朱一刀从不把杀猪当成一种赚钱的职业,更不会当成一种娱乐来寻求刺激,用他自己的话说,杀猪与宰杀其他牲畜是不一样的。杀猪的时候屠夫本身需要有一种非常虔诚的超度精神,他并不认为自己是在残杀生灵,而是在超度它们,让它们在人们欢度节日的快乐声中登上天堂或西方极乐世界。所以每逢杀猪的头天晚上他都要为第二天待宰的猪们祈祷祝福,他觉得猪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快乐莫过于为人们欢度节日增添一丝美好的气氛,所以他只杀那些专为节日增添热闹气氛的猪们,朱一刀坚持“猪合为时节而杀”的规矩正如古文人所说的“文章合为时而作”一样,他坚决不宰杀任何染病的猪,不宰杀来历不明的猪。
因为不是职业的缘故,朱一刀替村里人杀猪是不收取分文的,但杀一头猪下来得忙上半天,累得够呛,主人家常常过意不去,除了收拾干净后立即端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猪肝瘦肉汤让他尝鲜外,还会送上一两斤猪肉让他带回家以示感谢。礼尚往来,朱一刀杀猪的整个过程也是格外的精细完美,杀猪于他来说,从来不会匆匆忙忙地应付敷衍,杀一口猪就像是完成一副自己心仪得意的作品,朱一刀用他的各式刀具一道工序接一道工序地精心打磨,使本来血腥味十足的杀戮场面变得优雅起来。
猪被放血后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静静地睡着了,一刀一边搓擦着手上的血迹,一边绕着猪身子转几圈,仿佛是在默默欣赏自己刚才进刀技术的稳、准、狠,也像是在揣摩着接下来如何做才能让猪们不再痛苦,更像是和正在袅袅升空的猪的灵魂做深层次的沟通交流:猪兄,你就放心地上路吧,我一定会把你留在人间的这副臭皮囊好好超度,让你早登极乐仙界。
猪们好像睡着了一动不动地躺着,任凭一刀在它脚腕处轻轻地划开一道口子,然后用那根油光可鉴的长铁棍轻轻插入,有规则地在它的前胛处、后胯处来回穿梭,不到两分钟,原本皮肉紧凑的皮肤下面就有了一条四通八达的供屠夫吹气运行的羊肠小道。这个看似随意而简单的动作,其实是杀猪褪毛过程中最为重要的基础,力度、速度、平衡都要把握得恰到好处,力度大了或者速度快了,就会把猪皮撕破,力度小了又难以打通这曲径通幽的通道,铁棍运行的平衡度也是不可或缺的,把握得不好同样会把猪皮撑破,也有可能插到猪肉里面,气体根本无法在猪皮下面运行。这样打通气体运行通道的过程很有点像武侠小说里的绝世高人为练武之人打通奇经八脉一样重要,打通了则又一个武功高手横空出世,打通不了则成废人一个,前功尽弃。当铁棍从猪体内慢慢抽出来的时候,朱一刀头上竟然沁出了一层密密的细汗。
接下来的画面就更有美感了:百把八十斤重的猪被一刀轻轻提起来安放在半人高的木制大腰子桶里,随手拿起一个铁钩勾起猪鼻子挂在桶边沿上,猪们依然安睡着,任一刀手持铁钩在桶里前后来回拖动,两旁高高举起大木桶里烧得滚烫的开水的帮手,将开水像瀑布一样均匀地、轻轻地泻在猪身子上,刹那间,蒸腾的热汽、一刀前俯后仰的身影、猪身溅起的水花、巨大的木桶、纷纷脱落的猪毛,组成了一幅极富动感的美丽画面。一刀前后来回地游走忙碌的身影,让围观的人们真切地感受到了佛门涅槃重生的玄机奥妙,如果没有这一番刀刺水烫人拖的煎熬过程,猪们又如何能够登上仙界或回归极乐世界呢?
超度的过程还在持续着,一刀两手把已经半裸的猪提起来横放在木桶边沿上,双手牢牢抓住那只被割开口子的猪脚,鼓起腮帮用尽全身力气使劲地吹,随着持续有力地吹,猪身子开始慢慢肥胖起来,最后像一个汽球一样胀得鼓鼓的直至猪身子膨胀欲裂的时候,一刀开始用刨子在猪身子上用劲刮。一刀把为猪们褪毛这道工序看得很神圣,他细心地刮光猪身上的每一根能看得到的毛桩,那种精心的状态仿佛是农村人家为新娘出嫁送行一般,临行之前一定要把新娘子好好打扮得如花似玉一般才肯让她上路。刨子刮完以后,猪身子大部分都露出了洁白的本色,一刀转身从篮子里又拿出一把很锋利的小刀从头到脚认真地修一遍,尤其是猪头、猪脸、猪脚这几处地方皱折太多,一刀
耐心地修理着,仿佛剃头师傅给男人刮脸一样,弄得一干二净,一根毛桩都不剩。很快,一只全身光溜溜没有一根杂毛的净猪横空出世了,那胖乎乎的五官格外笑容可掬,白亮亮的身子格外晃眼,这种景象常常令人感慨不已:无论是多么脏兮兮的黑毛猪,经过褪毛这道工序后都露出来它赤条条的本来面目。
白描 书法
说一刀杀猪的时候非常讲究,一招一式必须做到尽善尽美甚至是到了吹毛求庛的程度一点也不假。他常常对猪的主人家说,猪们在人们欢度时节之前被宰杀不是一种痛苦,也不是一种杀戮,佛门有舍身喂鹰的胆识和美德,猪们粉身碎骨喂养世人也算是一种涅槃过程。所以必须在超度的过程中把猪侍弄得干干净净,让它们的灵魂上天之后有一个好的归属。如果是染病而亡的猪们是不可以宰杀供人食用的,应该把它们就地深埋,以免贻祸人间或者传染到其他的猪们,对于那些贪图小便宜宰杀病猪的行为,朱一刀是深恶而痛切的。也许这就是朱一刀为什么常常为自己能够充当一名为猪们超度的接引者而感到无比的虔诚和自豪的原因吧。
有一段时间,也许是因为杀猪褪毛的过程太过复杂费劲,也许是国家需要收购猪皮的原因,总之,上面有规定,村子里面杀猪之时不再按照祖宗几千年传下来的规矩行事而改为剐剥猪皮。朱一刀认为剐剥猪皮不但有违自己心目中的规矩而且极不讲究卫生,把好好的一头猪硬是弄得面目全非的,所以断然拒绝为猪们剐皮,最后终于彻底放弃这门手艺,从此不再为别人上门杀猪了。
在我的记忆中,小时候除了大枫树下是一个不敢随便去的地方外,最可怕最恐怖的地方就是村子西头的云阳殿。
白鹇坑沿溪上溯两公里左右,有一个名叫“三脚湾”的地方,地势险峻奇特,石砌小路到这里突然显得阴森恐怖起来。路的两旁全是陡峭的悬崖,抬头望去,深黑色的崖体上终年渗出滴滴清泉滋润着碧绿细嫩的苔藓,往下俯瞰小路俨然是在半山腰上蜿蜒前伸,悬崖下面的水潭早已被灌木丛遮得严严实实不知究竟有多深,只有隐隐传来溪水互相撞击发出的沉闷响声不时传入行人的耳膜。石砌小路像一条小龙一样扭曲着身子仿佛要钻进山里一样,在一个绝壁悬崖处几乎成九十度角折向往前延伸,刚刚转过一个弯来眼前便豁然开朗起来,就在路旁开阔处有一座高大的建筑物,尽管里面已空无一物,整个建筑已经是破破烂烂的陈旧之物,但一股阴森之气扑面而来,让人不寒而栗,战战兢兢。
这就是方圆数十里香火曾经盛极一时颇有名气的云阳殿。
云阳殿是大有来历的,当年乾隆皇帝派出的兵将在国师指挥下一举斩断了龟鱼狮象四大风水之物,并没有就此收兵。国师溯溪而上,一路察看此地的风水灵气,愈看愈是心惊,于是立即奏请皇上准许在此地修筑一条大道直通山谷以外,因为国师发现山谷的尽头正是风水学上所说的“龙脉屁股”,如能凿通必将此地的王者之气漏得一干二净。
谁知路修到“三脚湾”处便搁浅了,每当夜幕降临时,此地便狂风大作,飞沙走石,电闪雷鸣之时一条金光灿灿的金牛破壁而出,摇头摆尾之后白天修好的道路便化为乌有,恢复得跟原来一模一样,兵将们大为惊恐却又无可奈何,只好白天又接着修,就这样修了复,复了又修,始终不得前进半步。这下可把精通岐黄之术的国师气坏了,便让兵将们在前面开阔处修筑祭坛,国师披头散发登台挥剑作法,心中默默祷告:西天诸佛、四大菩萨、过往神灵作证,如能保佑此路修通,臣必将在此地修建神庙一座,真金塑身,让世人香火不断、代代祭拜!祷告完毕,国师口中念念有词,大喝一声,手中的松文古剑顿时化为一条金光闪闪的神龙在绝壁上一路开山劈崖,很快就在绝壁上成九十度角呈现出一条像门闩一样的小路,把金牛锁在山崖之中,再也不能动弹,而被劈开的崖石处鲜血淋漓,三天三夜不止,兵将赶紧一齐动手把路拓宽,用石头砌好。路修好后,国师不敢违背诺言,在登台作法的开阔处修建了一座金碧辉煌的神庙,里面供奉着西天诸佛、四大菩萨、十八罗汉,个个真金塑身,气派不已。
据国师后来所占卦象显示,“三脚湾”乃是上天为惩罚不守清规戒律的神灵特在凡间设立的一座囚室,里面关有神牛一条、黄金十八坛。据说此牛便是当年老子出函谷关时所乘的座下之骑,因思凡下界作乱被打入凡间囚禁起来。庙倒之时,便是金牛出世为乱之日!于是,班师回朝之后国师又派人招来和尚若干人在此长住,早晚供香,以使神庙香火不绝!后来为了显示皇恩浩荡,圣上又亲赐龙匾牌坊,钦定此庙为“云阳殿”。
实际上我眼前所看到的神庙已经是一座空庙。香火不再,冥烛已灭,和尚也早已不知去向。
在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中,庙里金碧辉煌高大威严的神佛菩萨一夜之间全部被砸烂扔到火堆中烧成了一堆灰烬,只剩下几尊断臂缺耳的小菩萨孤零零兀立在神台上,龙飞凤舞的龙匾牌坊竟然被当作庙里粪坑上的垫脚板!蔑视皇权神权的大无畏精神终于在不久之后的一个滂沱大雨之夜荡然无存,两个对菩萨大打出手、又砸又烧的小将同时遇上了莫名的惩罚:胆大无畏的小将在酒醉饭饱之后打翻了桌上的煤油灯被燃起的大火吞没了,一个被烧熟了,在满身发出烤肉香的味道中痛苦中死去,一个的生命之根被毁,在一辈子再也不可能得到女性温柔的滋润营养中默默老去!传根接代的香火被他们自己亲手一一吹灭。于是,有关这座神庙的各种恐怖的传说也就愈来愈多,纵使是白天,村里的妇人小孩也不敢单独从庙旁经过的。
因为年久失修,云阳殿的大门已不知去向,屋后的排水沟也被山坡上滚下来的碎石泥土堵了。有一年春上发大水,大殿的后墙也被冲垮一大半,从路旁经过就能看到庙里面的破破烂烂,云阳殿愈发荒凉起来。后来不知是生产队上谁出的主意,把它改成队上打米的地方,打米机“哒哒哒”的响声震得整个屋子都好像要塌下来一样。据老人们说,这样就可以把此地的邪气吓跑。
开打米机的师傅是一个身患残疾的年轻人,没有结过婚,十分胆大。有时天色晚了就一个人住宿在破庙里,几年下来也没有碰上什么邪门的事情。于是胆子愈发大起来,平时闲聊时也就把牛皮吹得像鼓一样嘭嘭直响,村子里的女人倒对他刮目相看,认为他才是村子里的英雄。平时夫妻口角时,做妻子的总会指责丈夫说:“没出息的东西,什么时候能像打米师傅一样天不怕地不怕的,就是要饭跟着你也心甘情愿!”骂得做丈夫的脸色涨得通红却不敢还口,毕竟敢在庙里单身一人独处的几十年来也只有这个驼背佬。
于是,为了捍卫男子汉的尊严和地位,村子里几乎所有的男人们都巴不得驼背的打米师傅能出点什么意外,最好是庙里的菩萨能够显点灵,吓唬吓唬这个让男人们抬不起头来的驼背佬,替大家出一口莫名其妙的鸟气。
事实上村里所有的男人和驼背师傅根本没有任何过节。
有一年夏天的一个下午,天气格外的炎热,晴朗的天空突然狂风大作,乌云翻滚,电闪雷鸣,整个大地顿时像夜色降临一般漆黑起来,一声炸雷响过之后,天空开始下起了滂沱大雨。就在这时从庙门外冲进一个年轻女子,这是邻村的一个新媳妇,刚从娘家回来,不想碰上这场大雨,因为没有带雨伞只好到破庙里躲雨。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虽然是夏天,雨下久了身上也开始有了一丝寒意,加上破庙里的一股阴森之气,小媳妇又惊又怕,竟然要小解得急,可是外面又大雨如注,四下一看只好跑到神台上那断臂缺耳的佛像后面小解。一阵急急的小便过后小媳妇正要站起来系裤子,突然一只有力的大手从后面一把她拖了进去,这一下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小媳妇“嗷”的一声便昏了过去。
原来佛像后面的空地上正是驼背睡觉的地方,因为没有其他好睡觉的地方,驼背就拿一些干稻草铺在佛像的后面空地上作为自己的床铺。这天因为没有人前来打米,驼背无事可做,就在后面躺着睡午觉,迷迷糊糊之间突然觉得一股热水洒在自己的脸上,驼背睁眼一看,只见一个雪白的嫩屁股正对着自己的双眼,驼背气不打一处来想也没想就一手抓住她的衣服拖了过来。驼背原以为是村里什么人故意来吓他,所以也想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吓他们一吓,待到拖过来时才知道是一个浑身软绵绵的小媳妇。但转念一想,不对呀!外面这么黑,肯定是晚上了,平常人连过路都不敢,怎么可能有这么大胆的妇人敢到这里来撒尿呢?莫非是菩萨可怜自己一生没有女人,又念在自己平常给庙里菩萨打扫打扫卫生的缘故,故意给自己送来一份厚礼。
驼背并不知道小媳妇已被自己吓昏了,急忙点着案台上的香烛,一看小媳妇还长得挺俏的,脸如桃花,吹气如绵,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驼背觉得这真是上天给他送来的好媳妇,一辈子没有见过女人身体的驼背顿时浑身的血液一下冲上了脑门,扑了上去尽情享用起菩萨送来的礼物!可怜昏迷之中的小媳妇被驼背一阵折腾悠悠醒来,睁眼一看,只见一个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的驼背压在自己身上“吭哧、吭哧”地使劲折腾,心里又惊又气又急又羞,“嗷”的一声又昏死过去。
不知不觉,外面的大雨已近尾声,天空慢慢地开始明朗起来,不一会儿,竟然又出太阳了,阳光斜射进庙里,黑漆漆的庙宇顿时亮堂起来,早已累得气喘吁吁的驼背大吃一惊,这才知道自己闯下了弥天大祸,眼前的小媳妇不是菩萨送给自己的礼物,而是实实在在的过路人!驼背赶紧爬起身来慌慌张张地夺门而去……
驼背再也没有在村子里头出现过,而邻村有一个小媳妇平常好好的一见到陌生人就会脱得一丝不挂大喊大叫的消息迅速传开了,老人们见了都会摇头叹息“作孽呀、作孽”!年轻的汉子们见了往往会双眼发直,脸上会现出一丝暧昧的、一瞬即逝的笑意,说不清是高兴还是难过。只有小媳妇的丈夫觉得很没面子,带着老婆四处求医最后求神拜佛,始终没有痊愈,一遇上不顺心的事情又会旧病复发,无奈之下只好整天把老婆锁在家中不让出门。
驼背失踪的消息是村里的男人们到云阳殿打米时才发现的,怎么几次来打米都没有人在呢?村子里的男人们开始四下打听驼背的下落,始终没有踪影。没有米吃的男人们可急了,只好把打米机房的门锁强行撬掉,准备自己动手打米,谁知一进门才发现驼背整个人挂在打米机上空的房梁上。
从此以后,云阳殿里就再也没有任何人影出现了,里里外外长起了各式杂草,很快成为山间野兽的一方乐园!
如今,随着大坝蓄水,石砌小路早已沉入水底,云阳殿也成了名副其实的龙宫之殿,任凭鱼虾鳖蟹游戏玩耍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