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华胜
要不是签下那个协议,罗红不会在周末跑到乡街子找李二九。
站住。话刚喊出,罗红一歪,脚踏空,来不及反应,“扑通”一声,摔下水沟。
罗红最怕的就是在水里,旱鸭子一个啊。恐惧与水同时浸来,他顿时惊叫了起来,双手乱抓,双脚乱蹬,水花溅起。
李二九吓了一跳,回头看见罗红滑进水沟里,反倒笑了,说还老师呢,这么浅的水,在水里多玩一会“狗爬澡”吧。李二九加快步子,几蹿几跳,登上山坡,消失在树林里。
罗红站起来,水深才到膝盖处,又羞又气。前面,哪里还有李二九的影子?看到自己这一幅狼狈的怂样,坏蛋蠢材骂个不停。
夕阳斜照。罗红呆呆站在沟坎边,全身水滴水淌,身上糊了不少土红稀泥,滑溜溜的,像一尊红泥雕塑样的。
没有把李二九追回来,还出一大个洋相,罗红脸垮着,仿佛要垮出水来。没良心,看到班主任掉进水沟里,不拉一把,还趁机溜了。李二九,等着,看我如何收拾你。罗红嘀嘀咕咕,孤零零往回走。
罗红想起了妻子,不能让她瞧见自己这副模样。她行动越来越不方便,他得小心在身边伺候。托政策的福,妻子怀上二胎。罗红原本是不想要的,一个孩子已经让他养得伤精费神,他说自己是老黄牛吃的是草,犁田耙地却一样少不了。谁知妻子心思缜密,悄悄去医院取了环,他却不知。等怀上了,用家庭会议的形式否决了他的意见。二比一,他是少数。妻子早已说通了在北京上大学的女儿,他只有服从,女儿是他的宝,妻子拿准了他的软肋。也怪,人家的孩子,反对爸妈生二胎,可他女儿,还撮火弄棒多次,要个弟弟,要个弟弟,要个妹妹也行。寒假里,女儿说,爸爸妈妈基因那么好,为社会为家庭为她再做点贡献,利国利己利他人的事就要做。再说我妈三十九岁,还年轻呢!现在生米都做成熟饭了,反对也没用,何况反对无效。他“顺民意”,请求再次表态,同意。女儿说老爸英雄。
周末有时间,一大早他就熬了一锅土鸡,满屋子的香喷喷。仿佛被香味诱惑,太阳透过窗子,拼命钻进来。妻子挺着个大肚子,红扑扑的脸下,有一个白嫩嫩的肉下巴。她斜躺在沙发上批改作业。初三两个班的数学,作业多,得常常带回家批改。其中一个班,罗红就是班主任。
敲门声响起。
大清早的,会是谁呀?妻子放下作业本,摸着肚子说。莫动,我去看。罗红拦住,站起身,开门,是班长。老师,我见到李二九。
在哪?罗红赶紧问。李二九是他班上的双差生,一年前辍学,在社会上溜逛。说实在话,这样的学生,走了就走了吧,回来只会影响其他学生。一身的臭脾气,吸烟喝酒染发打架斗殴都有他的份,就学习不感兴趣。一位老师说,李二九就是一颗老鼠屎,会坏了一锅汤的。
可上面不这么看,说义务教育阶段的孩子,一个不能少。走了的,必须劝返回来。扯草坪乡二中有二十多个辍学生,有的辍学很久了,像李二九,长达一年,有的刚辍学,像崔小娥,达一两个月吧。校长贯彻上面的“控辍保学”决定,与初三班主任签了劝返协议。每一个初三老师都有至少一个辍学生的劝返任务,多的就是班主任的事了。罗红是班主任,有两个劝返生的任务,李二九和张金浩。就连罗红的妻子叶枝,怀着孕,也有一个辍学生叫崔小娥的要她去劝返。协议书上写着,劝返不回来就扣除绩效工资,直到学生返校上课。是班主任的,要扣班主任津贴。
老师,李二九在乡街子农贸市场里面的游戏室玩。班长是女生,脆生生地回答。
谢谢你,你先回去吧,如有张金浩的消息,尽快来告诉老师。罗红交代班长。
班长点点头,一蹦一跳走了。望着她的背影,罗红说,要是个个学生都这样听话,学习努力,成绩优秀,多好啊!
游戏室,各种刺耳声音让罗红眩晕,一种鸡蛋坏了的味道让他差点呕吐。那个黄头发盖耳的不是李二九还会是谁?玩得好开心啊!罗红大声吼道,脸阴沉着。
啊,罗,罗--老师,有事?李二九一看,是罗红,他的班主任,有点意外,便慢吞吞站了起来,毫无表情地问。
装,装混!跟我回去读书。罗红说,语气有所缓和。
不去,我都一年没上学了,我爹妈都不管我了,你又何必呢?李二九说完又坐了下去,不再理罗红,盯住屏幕玩了起来。
罗红伸出手扒下按键。
李二九猛地站起,转身,挥起拳头。
罗红把头伸过去。打,来,打下来。他巴不得李二九这一拳打过来。那么,师生情就此斩断,他也不用再劝返李二九了。听说乡一中一个班主任去学生家里劝返,被学生当着家长的面踢了一脚,跌倒在门槛上。一中领导从医院回来连夜开会决定,这个学生就不必劝返了。
怎么不打?罗红抬起头来,李二九的背影已到门口。
你回来!罗红在后面一路撵,一路喊,声音大得像有扩音器样的。
李二九在人群里横冲直撞,出农贸市场,往外跑。
你回来,李二九,我求你回来。罗红急得话语里带着哭腔。
唉,这个儿子真不听话,忤逆种。旁边的人说。
要是我儿子,我才不追呢!罗红头也不回地说。
李二九跑出乡街子,穿过公路,拐朝小道,往山脚下那片长着绿油油秧苗的水田奔去。夏天风热,罗红枝丫八叉跑着,全身更热,一切都烫呼呼的。他跟着李二九跑上田埂,不足一米宽的沟坎路弯弯的,像月牙儿,通向山坡。
你回来。别跑,站住,听我说,回去读书。我与老师们说,不要你做作业,不要你回答问题,只要坐到教室里听课就行。罗红身子晃了一下,稳住身形,接着说,一两个月后,就中考了,你就能拿到初中毕业证。罗红说着话,步子慢了下来,路很窄,一边是水沟,一边是水田。他担心追急了李二九掉水沟里,搞病了可不好,他可担不起。
热一阵阵袭来,李二九好像没有热感,也不回头,还是不停地跑。时不时还弯腰抓住一棵草,拧断,丢进水沟。几只受惊的蛙,纷纷跳进水里。
你回来!喊出这一声,罗红掉进了水里。
罗红气呼呼回到学校。罗老师,你这是咋啦?门卫问。
罗红也不回答,径直往住宿楼走去。
叶枝开门,张开的嘴巴一下子难得闭上。她不知道丈夫罗红咋变成这副模样,慌忙转身拿来干净衣服。罗红在门后换了衣服,套上拖鞋,把脏衣服裤子鞋子一把搂了起来,抱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哗啦哗啦”一阵水响后,他走了出来,一五一十将事情告诉了叶枝。
叶枝抚摸着挺起的肚子,倒了一杯水,递给罗红,说,师道尊严这个词,怕只剩师道了。
尊严不在,师道何存?在游戏室,我只按下机子的停止键,李二九想把我吃了,可见他对老师没有一丝敬畏。我是巴不得他打下来。罗红说,眼圈突然红了起来,就像被阳台上三角梅染了。
叶枝转过身去,怕自己忍受不住,滴下泪来。
几年的教书,竟把罗红这牛脾气硬生生磨成羊脾气。以前动不动就发火,动手动脚,上课第一周就打了学生一拳。那个学生在他转身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朝他的背影伸出小指头,被他发觉。他冲到学生身边,将学生提了起来。
可现在,罗红低三下四央求辍学生返校,在游戏室现场抓住学生,也没有动手的勇气,还伸过头去让学生打。这个李二九,她了解他家情况。爷爷领着,父母常年在浙江打工。家教缺失,爷爷管不住,养成了散漫随性的习惯。上课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临近初三时学习任务重,老师盯得紧,李二九干脆不来了。
中考临近,无故不参加考试者视为辍学,那么,这些不来上学的人就会暴露在众人眼中。学校就会受到影响,主管部门就会在全县进行通报,县教育主管部门还要受到上级主管部门问责,所以谁也担不起。一级卡一级,层层落实,签订“控辍保学”责任书。上面千根线,下面一根针。最后,这些难干的事情都落在了老师身上,尤其是班主任身上。
叶枝想到这里,摇摇头,淘米做饭去了。罗红肯定饿了。
学校教职工大会后,罗红烦躁了起来。扯草坪乡山势陡峭,沟深路窄,边远贫穷。稍有劳动力的乡民都外出打工去了,留下老的小的。老虎不在山,猴子出来称霸王。厌学的娃多是调皮捣蛋的,父母不在,他们自己说了算,想来学校就来,不想来就不来。到了初三,光罗红这个班,前前后后就有七个学生离开了。为此事,被学校领导狠狠批评。学校决定,初三班辍学超过两个,不得评先进班级。超过三个,扣班主任月津贴五元,第四个,扣十元,第五个,扣十五元,第六个,扣三十元。罗红班有七个辍学生,创了学校记录。校长来到教室门口,说,罗红,你就做好拿不到班主任津贴的准备吧。我要是你,就赶紧想法动员科任教师尽快去劝返。
罗红脸突然垮了下来,想辩解几句,觉得无趣也无意义,夹上课本,转身走了。
校长望着罗红的背影,想道,罗红啊,我无法啊,只有逼你了,你是班主任啊!
罗红班上这七个辍学生,散落在全乡各地。罗红召开科任教师会,把劝返任务分解到科任教师。其中一个老师当着同级的另一个班的班主任,也有劝返任务。罗红不愿意让人家增加负担,就加给了自己。于是,他有了两个辍学生要劝返。除了李二九,还有一个叫张金浩。为了科任教师不说二话,罗红给自己老婆也安了一个劝返学生,叫崔小娥。
回到家,罗红还不踏实,想了一夜,决定开一个家长会,动员家长督促自己的娃娃坚持学习,确保不再有新的辍学生。同时动员辍学的家长,想法说通自己的孩子来上学。
家长会在下午举行,方便远处家长按时赶来。老天也来帮助罗红,晴旺旺的,几朵白云缠绕,分分合合。校园里干干净净,花园里三角梅盛开。教学楼前几棵雪松傲然挺立,雪松果仿佛是一个个青衣仙童端坐在指头。来得早的家长,个个伸出大拇指。
五十来个家长,一一被罗红接进会议室。坐下,没有一人出声,比他们的娃娃上课纪律还好。罗红和科任教师坐在前面,与家长面对面。
叶枝最后来,她刚下课。
罗红把科任教师介绍给家长,然后,说,各位家长辛苦了,养娃娃不容易的。我们教两三年,你们是要管一辈子的。
一句话说得家长们笑了起来。
叶枝望着面前一张张苦涩的笑脸,与其说像一朵朵开败的菊花,还不如说像一张张羊肚内壁。叶枝从来没有这么吃惊过,这哪像是家长会,更像养老院的老人会议。有的拄着拐棍,有的拧着长把黑伞。一个孩子的爹妈都没来,连个代表都没有,都是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那张开的嘴,就是一个个黑窟窿。很多牙齿落得只剩下两三颗了,只有两个人牙齿齐全,白生生的,一看就是假牙。叶枝暗暗观察,天!五十来个家长的牙齿加起来就是一百颗左右。他们如何管娃娃的,怕只是照看了。罗红这个家长会,怕是不起作用喽。
散会后,罗红把辍学生的几家老人留了下来,用恳求的语气说,校园里三角梅盛开,还不是一片片红叶凑成的。今天落一片,明天飘走一片,就败了。一个班就如一蓬三角梅,每一个学生就是一片红叶。多说说你们的孙儿,叫他们返校读书,我求求你们啦。李二九的爷爷说,罗老师,你是好人,我家那个败家子,你莫费心了,由他怂去,大不了做叫花子要饭去。我是说不动,他爹妈远在浙江打工,八竿子够不着。张金浩的奶奶说,罗老师,你来家里喊他吧,一天只会拿着个背时倒运的破手机,窝在他的床上玩游戏。做好饭喊他来吃都喊不动,就好像我是他孙儿,他是我爷爷。
不止罗红急,妻子叶枝同样急。这次家长会,崔小娥的家长没有来。回到家,叶枝越想越急。要是崔小娥劝返不回来,她的绩效工资就泡汤了。她从衣柜里翻出一件雨衣,走出来对罗红说,我得去崔小娥家走一趟,把她喊来。
罗红正在淘米,回过头来说,什么?挺着这么大的肚子,我不放心。山高路陡的,四五里路,多为你肚里的宝宝着想。还是通知家长来吧。
叶枝急了,说,千万别叫了,一个个老得空气都扛不动,万一来了出个什么事,还不是你兜着。看到坐在教室里这些老人,没牙没气的,我今天就特别担心,这样的家长会不能再开,谁能保证不出事啊。
罗红不是憨包,他明白得很,他是班主任,开家长会也是他的工作,只是,以后得改变形式,以家访为主吧。
这些学生,爹妈都出去了,没人待在家里。出去打工的人,不是盖了别墅,就是买了车子。呆在家里,刨那点土地,就是刨出花来,也不够填牙缝。
那这样,周末我开车陪你去。罗红把米煮着,出来说。
那你不是成了有三个劝返任务的人了,这对你不公平啊。叶枝从卫生间拿来一块毛巾,递给罗红,说。
罗红擦着手,说,哪来的不公平?我是班主任,每一个辍学生我都有责任劝返。学校之所以叫科任教师参与,那是辍学生人数多了。再说了,你是我老婆,你的事不就是我的吗?就这样了,别多想,想你肚里的宝宝吧。说着,罗红走过来低下头,贴在叶枝肚子上,轻轻说,宝贝儿,周末,我们一起陪妈妈去。
罗红感觉什么东西滴落在脸颊上,抬起头来看,叶枝眼泪汪汪的。
没想到周末一大早,叶枝妈妈来了。罗红说,你在家陪妈妈,去崔小娥家就改天吧。我先去张金浩家。
叶妈妈说,看看,罗红多善解人意啊,枝儿,妈妈来了,你哪儿也别去,妈妈陪你说说话。
张金浩家在离乡镇不远的一个山村里。罗红走着路去。村民说,最漂亮的房子就是张金浩家的。房子盖得富丽堂皇,四层红砖,一个大院子,围墙栅栏粉白色,院里栽了很多花草,树木。没有人,静悄悄的,只有树梢上的鸟鸣声。院门前一左一右两个石狮子,系着红布条。罗红来到门边,敲门。
开门的正好是张金浩。一见是罗红,张金浩问,我爹妈不在家。
我不找你爹妈,找你。
找我干啥?
求你。
求我干啥?
回校读书。
不想读。
必须读。你还小,读书很重要,对你将来有好处。
你别说了,有个球的好处。我爹没读过书,在外是包工头,有吃有喝的,比你过得好。你不看看,你算老几!说完,张金浩往外就走。
我求求你,你回来!
求我有个球用。
罗红不再与他斗嘴,紧走几步去拉,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罗红突然想起,班上的物
理老师就是在课堂上拉了张金浩一把,被张金浩家妈告到县教育局那儿,说张金浩被物理老师打了。张金浩家爹还开着大奔从市里赶回来,到学校指着物理老师的脑门凶骂了一顿。物理老师为此被县教育局点名批评,通告全县,还扣发了当月的绩效工资。倒是张金浩家的奶奶,提着一篮土鸡蛋,来找物理老师道歉,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物理老师正在气头上,死活不要鸡蛋,说,我不敢要你家的东西,张金浩会告我受贿,我得养家糊口,得要这份工作。张金浩家奶奶走时把鸡蛋给张金浩,叫他送给物理老师,说声对不起。张金浩等奶奶走后,把鸡蛋提到街上卖掉,转身走进游戏室。
白描 书法
罗红就这么一想,一迟疑,早不见了张金浩的踪影。突然旁边一条大黑狗蹿了出来,叫着向他扑来。罗红慌忙后退,一个趔趄,屁股重重坐在地上,一只手正好摁在一块石头上。他捡了起来,朝大黑狗丢去。大黑狗叫着往后退。他又捡一块再丢。大黑狗最后退到远处,只管抬头叫唤。罗红站起,拍拍屁股,气呼呼回到张金浩家门口,在花台边石坎上坐下来等。
过了一会,张金浩奶奶一颠一颠来了,手里提着几个小瓜茄子。
得知事情缘由,张金浩奶奶骂道,砍脑壳的,作孽啊,都是没人教,老师来到家里,是贵人到来,他却跑了,张家那里会出现过这丢人的事!罗老师,你进家里坐,我泡茶给你喝。我去找这个不成器的砍脑壳的抓脖子的。
罗红连忙说,老人家,你别去,你回家吧,还是我去找。
张金浩奶奶在后面说,我会骂他的,张家祖宗都被他丢尽了!罗老师,吃完饭再走。
不啦,不啦!罗红连忙走了出来。天啊,哪敢麻烦老人家去找,万一跌倒,岂不麻烦!张金浩爹知道了,说是老师上门逼学逼的,那岂不更麻烦!
来到村口,一个村民说,张金浩往乡上的方向跑了。
罗红谢过,也忙着往乡上赶。唉,也好,这是回家的路。妻子、岳母还在家呢!
村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给人的感觉是老师倒像父母。
罗红回到学校时,太阳已经下山了。
夕阳红晕染了大半个天空。操场四周的三角梅更是红了,与土红色的塑胶跑道红在一起。叶枝陪着妈妈在操场散步,说着这么大的年龄怀二胎真不容易,又说了女儿在北京学习不用操心,真的长大了,还经常打电话回来问她的弟弟情况,要发大肚子的视频给她看。这个女儿,真是活宝!还有,她怎么知道就是弟弟,万一是妹妹呢!妈妈逗笑了,我这乖外孙女,从小我就觉得她不平凡,怎么样,妈没看错吧?叶枝说,没看错,托她外婆的福。母女说着,笑着,不知走了几圈,两人脸色走得通红,像三角梅那样的红。
可罗红的脸不红,阴沉得恹败恹败的,与这一切不搭边。叶枝知道他白去了。她想了想,没有喊他,让他各自走回去。喊他,只会让他更加烦躁。今天与妈妈说话,也说了罗红劝学这些事。妈妈说,去劝说辍学生返校,老师怎么越当越窝囊呢?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求学生卑贱到这个地步,这样下去,做老师的,脸都快没啦!
叶枝摸摸肚子,想了想,说,你女婿呀,早不在乎这面子呀,尊严呀,喊回一个学生,像生了个宝宝样的高兴。叶枝不想让妈妈担心,妈妈认为当老师好,人家问,她总是说,我女儿女婿都是老师,得意的神色在两腮荡起涟漪。叶枝暗暗庆幸今天与妈妈说话时隐瞒了自己也有一个辍学生要劝返,不然妈妈担心不说,还难过。自己也是当妈的人,不愿意妈妈再为自己的事闹心。
罗红从张金浩家出来,一直赶。到了乡上后,乡街子、游戏室、溜冰场、电影院等等转了个遍,没发现张金浩。心里那个火,快要把他自己烧熟了。想想,岳母还在家,便不再寻找,转身往家里走来。
周末,下起小雨,罗红说改个时候去吧。叶枝摸摸肚子,知道丈夫担心自己,说,没事啊,下雨才是好事,下雨乡下人一般都是呆在家里做家务事,我们才能碰到崔小娥和她的大人。路上,雨沙沙下个不停,雨刮唰唰响。路两边绿绿青青,地里的烟叶随风摇摇晃晃,远处雾雾朦朦,灰灰暗暗。罗红开着车,叶枝坐在旁边,往崔小娥家驶去。
我有个同学在教育局工作,听他说控辍保学,上面抓得紧,是不能丢下一个适龄学生,其实领导也有有底线的,偶尔有一两个劝返不回来也在政策范围内。叶枝望着窗外,轻轻说。
那是针对一个地方的总人数而言。对于具体班级,没有例外。只有全部劝返,才算完成任务。罗红望着前方,说。他不敢分心,尽管近几年来路面硬化了,村村铺成了水泥路,下雨天还是要小心的,乡间道路一般很狭窄,如果来了对头车,很难错开。
来到村子,罗红把车停在村口。他打开伞,让妻子出来。
罗红来过崔小娥家,熟悉路。他撑着伞,领着叶枝往前走。
叶枝知道崔小娥家穷,但没想到如此穷。墙壁裂缝的土基屋,通洞撕裂的塑料布蒙着小小的窗子,土屋侧边有偏瓦顶,瓦顶下堆着布满了蜘蛛网的农具,院子水坑七零八落。只有屋前那棵梨树,挂着挨挨挤挤的青皮梨,充满了生气。几只马蜂,嗡嗡飞着。
崔小娥不在家,家长也不在,一把铁将军把门,仿佛在嘲笑叶枝,本将军在此,你失算了。叶枝呆呆站在门前,突然,眼睛酸了起来。
罗红怕妻子再难过,忙跑去敲开邻居的门。出来一个中年妇女,说,哟哟,你们来得不巧。这个季节下雨,一大早,崔小娥的爷爷就上山捡菌子,然后到乡上去卖,挣几个零花钱。
她爹妈呢?叶枝忙问。
中年妇女看了看叶枝的大肚子,脸色柔了下来,说,唉,这家可怜,爷爷瞎了一只眼,爹是结巴,妈嫌弃这个家,跑了几年了,鬼影子都不在。结巴爹嘛,可怜了,听说在哪里修铁路。
这时屋子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在甘肃修铁路。
中年妇女忙说,对对,看我这记性,被狗吃了,常常记不住事。她家是,是那个建档立卡户,她爹在甘肃修铁路,要年底才回来。农村人嘛,不挣钱把房子盖起来,人家都看不起……
那崔小娥呢?罗红打断中年妇女的话,问。
崔小娥,不在家啊,具体在哪里我不知道,好像在县城哪家端茶倒水。可怜呢,一月给几百块钱。哦,对了,她对爷爷有感情,都是爷爷带大她的。后天是她爷爷的生日,这个苦命的女娃一定会回来看爷爷的。
回来的路上,叶枝唉声叹气。雨刮上下扒个不停,细雨纷飞。叶枝叹着叹着,有泪水滚落。
罗红递给她一张纸巾,说,你没听那邻居说,崔小娥家是建档立卡户,是政府精准扶贫对象,会好起来的。
她家那状况,神仙也为难。都是她妈不对,哪有抛弃娃娃家庭跑了的?不然这个家不会这样。崔小娥也不会辍学。叶枝擦着眼睛说,这下难办了,我那同学说过,建档立卡户的子女,在政府家是挂了号的,更不应该任其辍学,一定要劝返回来上课,这可是硬任务。
莫急莫急,回到家再想办法,啊?罗红劝道,自己心也虚,说了句毫无意义的话。
雨停了,两人刚好到学校。才进家门歇下,女儿便从北京打来电话,说这个假期她想报名参加志愿者活动,但又想早些回来,想看弟弟生下来的样子,也帮月子婆做些事。她不想错过。
叶枝嗔骂道,油嘴滑舌,像你爸当年样的。十月怀胎,你大学生了还不知?还早呢?你想干什么就去吧。
那好吧,我们志愿者活动就一月,结束我就回来。妈咪,掀开衣服,发视频来,我看看弟弟多大了。女儿在手机那头怪里怪气地说。
出去,出去,我们母女要视频了。叶枝推了罗红一把。
罗红哈哈大笑,进厨房了。
星期二下午,罗红去乡上学习,要学习一天半。天出奇好,晴朗朗的,山头上的白云像一群群绵羊,你挤来我挤去的。叶枝躺在沙发上批改作业,突然想起了什么,放下作业本,披上外衣,换上平底鞋,拿了一把伞,拉上门,往外就走。
叶枝来到教学楼,走进办公室,与一个老师说了几句,那老师说,好的,那你要小心噶。
叶枝急急忙忙往校外走。刚才批改作业登记分数时,看到学生花生名册上的崔小娥,猛然想起她家邻居说过,后天是崔小娥爷爷的生日,崔小娥一定会回来。后天,不就是今天吗?这是一个劝返崔小娥回校的机会,不能放弃。叶枝连忙与一个老师换了课,要去崔小娥家。罗红今天下午学习,不在,没关系,反正崔小娥家不远,翻过这座山就到,四五里路,平时散步也要走这么多。
走起来不像叶枝想得那么简单,一下上坡一下下坡,一下又一个弯道。叶枝走不动了就靠在埂子上休息一会,走走停停,终于来到崔小娥家。
门开着,叶枝摸了一下肚子,轻轻道,谢天谢地!崔小娥爷爷在家,坐在凳子上,靠在板壁上打瞌睡。
老人家好。叶枝声音很轻,生怕惊吓着老人。崔小娥在家吗?
你是?老人睁开一只眼。
我是她老师。来喊她上学的。叶枝笑着说。
老师哟,娃不愿学。我拼这把老骨头供娃读书,可是她不愿意读,我说破嘴皮,她就是不同意。我知道她不愿意我这把老骨头受罪。
那她在哪儿?我对她说,我可以帮助她。叶枝见有转机,忙说。
她本来今天要来,可是她做活的那家人有事,她就来不了。老人说。
那你知道她在哪儿做活吗?叶枝很失望,仍不甘心,继续问,
老人起身,走到墙角落,从坏了一只脚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包裹,打开,取出一张纸,递给叶枝。
没见着崔小娥,但有了地址和联系号码,叶枝松了一口气。正当她走出村口,一辆小车疾驰而来,停在她身边。这不是自家的小车吗?正想着,罗红打开车门,走了下来。
罗红脸垮着,责怪叶枝不该一个人出来,万一出个什么事,咋个办?再说,也得带着手机,方便联系。怎么打不通,原来手机落在家里。说着,把手机递给叶枝。
叶枝细声细气安慰他,老公为我好,我急嘛。罗红见叶枝这样说,脸色缓和过来,说,你要爱惜自己,也要保护肚里的孩子。
我知道。说着,叶枝从包里拿出一张纸,说,这是我抄来的,崔小娥的地址和联系号码。叶枝拨通了。
喂,哪个?传来一个声音。
请问崔小娥在吗?叶枝小心问。
小娥,找你的,快来。刚才那个声音说。
你是哪个?是崔小娥的声音。
崔小娥,我是你叶老师。叶枝声音很柔和。
叶老师,你找我有事吗?崔小娥停顿了一下,然后问。
我就想要你回来继续读书。叶枝一字一字说,很慢。
谢谢叶老师,我不想读了。崔小娥说完就挂了电话。
你回来!崔小娥,别挂。叶枝突然急了起来,声音很大。
“嘟嘟嘟”的忙音。
罗红看了叶枝一眼,忙抽了几张纸巾递过去,说,你呀,眼泪不值钱。
叶枝没有再说话,静静盯着车外。风飕飕吹着,地里大片大片的烟叶摇个不停,刚才还蓝盈盈的天空,瞬间黑云滚滚,又要下雨了。
一大早,罗红安慰了叶枝几句,慌慌忙忙洗漱几下,就去学习了。
叶枝的课是第四节,她翻个身,又睡了。叶枝怎么也想不到,当她下午教完最后一节课,回到家里时,眼睛顿时一亮。屋里多了一个女孩,是崔小娥。
崔小娥,你回来了!叶枝放下课本,急急走了过去,把崔小娥揽在怀里。
早上离开家后,罗红给乡上学习班联络员打了一个电话,说了详细情况,就开着车,往县城赶去。得亲自见着崔小娥,劝她回来。妻子性急,情绪波动大,对胎儿影响不好。昨日从崔小娥家返回来,就郁闷不止,昨晚一声不吭睡了,其实她没有睡着,罗红知道。熟睡的叶枝有鼾声,可是,卧室里静悄悄,两个人的心跳声都听得见。叶枝只要有心事,就难以放下,寝食难安。再说了,崔小娥原本就是自己班上的辍学生,既然知道了她的地址,就该去见见,劝劝。
罗红按照地址,找到崔小娥打工那儿。原来是一个麻将茶室,崔小娥在那儿帮忙。罗红与老板娘说了他的来意,老板娘说,那是崔小娥的事,只要她愿意回去读书,她没意见。
罗红把崔小娥叫到门口,把他们夫妇两次到她家的情况说了,又说,你爷爷还是希望你回家继续读书。你这么小,不读书,将来混不走。你不会就拿这点钱在这儿做一辈子吧?至于教辅费和生活费,我来负责,好吗?
崔小娥不说话。
老板娘见状,说,我说这位老师,崔小娥不愿意回去,你就别勉强了。
罗红突然生气了,对老板娘说,你不懂,你懂什么!崔小娥心里是想读书,她是一个有孝心的孩子,她是不愿意她上年纪的爷爷为她去挣钱。
老板娘更不高兴了,说,你快走吧,别在这儿影响我的生意。
罗红说,好,我打一个电话就走,告诉有关部门,这个麻将室用童工。
老板娘一听,顿时口气软了下来,说,老师,你别打,我也正要动员她回去,因崔小娥太小,怕她不安全。你来了,正好带她走,我就放心了。说完,老板娘转身对崔小娥说,你别在这儿做了,跟你老师回去吧。
我不走。崔小娥低着头说。
从今天起你就不是我这个店里的人了,收拾你的东西走人吧。老板娘冷冷说了这么一句,转身进麻将室去了。
崔小娥突然哭了起来,狠狠瞪了罗红一眼,跺跺脚,跟了进去。很快,她背着个包包走了出来。罗红迎上去,说,崔小娥,上我车,我们回去。
不!崔小娥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你回来!
罗红见状不妙,慌忙跟了过去。
只听得老板娘在身后哼了一句,活该!打电话啊,告我用童工啊!
罗红哪顾得上与老板娘理论,忙去追崔小娥,大声说,崔小娥,你回来!
眼见要撵上,崔小娥突然转身跑上马路,对面是公园。公园到处是人,看你怎么找?崔小娥心念一动,人已在车来车往的马路上。
罗红不是傻瓜,马上明白崔小娥的用意,跟了上去。
一阵刺耳的紧急刹车声骤然响起。
撞着人了!行人惊叫道。很多人围了上去。
罗红艰难地从地上爬起,眼睛望向对面。崔小娥,你回来。
罗老师。脆脆的惊恐声传来,是崔小娥,她扶起罗红。罗老师,你撞着哪里没?
你回来了,我高兴。那司机刹车及时,我没事。
罗老师,对不起。崔小娥扶着罗红来到人行道。
崔小娥,我说了,没事。你呀,是个聪明的笨丫头。你愿打工我给你找。好吗?
崔小娥站在罗红面前,低着头。
罗红静静看了看崔小娥,说,我理解你的苦处,你是矛盾的。这样,你的叶老师就要生孩子了,到时我却要上课,无法照顾她,你就到我家洗洗衣物,打扫卫生。你在麻将室拿多少钱,我开给你多少。学校离你家那么近,你可以常去看你爷爷。
崔小娥终于坐上罗红的车。
与叶枝说了几句话后,崔小娥说,叶老师,我从明天起就来做事了。趁现在天色还早,我回家去看看我爷爷。
好孩子,真懂事。叶枝摸着崔小娥的头发,说,去吧。
崔小娥走后,叶枝来到书房,对正在批改作业的罗红说,李二九爷爷今天送他来了,已坐在教室。有人对他爷爷说起,你为了劝李二九来读书,在游戏室差点被他打,在田埂路上追李二九,掉进水沟里。老人家把李二九的爹妈喊回来,全家人说动了李二九。
罗红一拳击在书桌上,叫道,太好了。
叶枝说,你真的要崔小娥在我们家当保姆?
你听我说。罗红站起身,拉着叶枝,来到客厅,让她坐下,说,这是迂回,是一种战术。崔小娥来了,上课的时候就叫她去上课,放学了,她回来,你安排她做点事,洗洗抹抹的。你不是早就说过,要我打听一个贫困生介绍给你,你要资助吗?这不得了,资助生活生生站在你面前了。崔小娥性子犟,你直接资助她还不愿意。这样的方式,一举几得,岂不更好?
叶枝眼睛闪着光,双手摸着肚子,软软地往罗红怀里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