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梅
[边疆开篇]
一
大德二年(1298年)春,王实甫告别普救寺住持,带着李赛儿和添书一行三人直奔大都而去。路上行走且不提,不几日进得繁华京城,径直策马来到智乐坊街口,实甫一步跳下马来,牵马走进街巷,远远瞧见雅静的玉京书会大门,不觉加快了脚步。
李赛儿见他面露喜色,一旁对添书叹道:“你家公子真个是梨园中人,见了官衙不低头,见了这教坊会馆倒格外的欢喜,正好比那爱寂寥,耽潇洒,身到处他便为家,似当年未遇的狂司马。”
添书一边听她说话,一边瘸着腿一拐一拐地走着,似懂非懂。那李赛儿虽是女流,却是性情豪爽,出手大方,与这书僮添书相处的这些日子甚是投缘,常是你一言我一语来去甚为融洽,添书随之道;“可不是,二公子他放着好好的大官不做,偏要与这些唱戏的混在一处,也不怕人笑话。”
没想到李赛儿一听此话,却变脸道:“此言差矣!当今为官的多非良善之辈,倒不抵这些梨园中人有情有义。你家公子若是一心为官,我李赛儿早就不理他了。”
添书见她脸色愠怒,忙道:“咳,姑娘不要生气,是我错了。不当官好,不当官好。”李赛儿道:“你倒变得快。”又见王实甫已牵马走进玉京书会,俩人忙追赶上前。
玉京书会里,关汉卿、赛帘秀、马二等一干人见王实甫三人突然到来,说不出的惊喜。尤其那赛帘秀见李赛儿也跟在王实甫身旁,一身裙妆,不再似往日男子打扮,不由脱口说道:“天爷啊,你们何时聚到一起的?赛儿,这下可总算遂了你的心愿。”
李赛儿本洒脱惯了,此刻倒也不免臊红了脸,羞答答小声辩白道:“帘秀姐胡说什么?”赛帘秀笑道:“好好,不说不说。”
听说王实甫写出了杂剧《西厢记》,关汉卿坐在罗宋床旁,兴奋地展卷即读,读着读着不时拍案叫好,竟读出声来:“彩云何在,月明如月浸楼台。僧归禅室,鸦噪庭槐。风弄竹声,则道金珮响;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
“妙哉妙哉!”关汉卿赞道:“德信你将这张生等莺莺的心思写成了天下绝句呀!你看他心里疑神疑鬼,七上八下,左顾右盼,唯妙唯肖。”赛帘秀几个也被关先生的吟读引了过来,围坐一旁听入了迷。
马二只管沏茶倒水,那添书栽倒在桌旁的凳子上,睡得东倒西歪。关汉卿叫道:“马二,你快去把王和卿、杨显之、费君祥、梁进之他们几个请来,让他们也来瞧瞧德信的这部杂剧,咱们赶紧想法子排演。”
赛帘秀站起身道:“先生,您不看看都什么时候?这钟楼上都打过了三更,王公子他们赶了好几天路,还是让他们赶紧歇着吧。”关汉卿看看窗外,星光淡去,一轮明月已斜,这才恍然醒悟:“哦,天色果然不早。”又自嘲道:“真是老夫也作少年狂啊!德信,让你见笑了!”
能得到关汉卿如此赏识,王实甫早就按捺不住满心欢喜,此时连忙恭身行礼:“德信能得关先生指教和抬爱,实在是三生有幸啊。在下不才,但写这西厢倒也是用了一腔真情,十分气力。说实话,这次到大都来见关先生,一路诚惶诚恐,好比那进京赶考的秀才,想听听先生的判卷,又是期盼又是担心呢。”
关汉卿此时道:“我若是那朝中的考官,此刻就判你一个新科的状元。”众人听了都哈哈大笑。
二日一早,王和卿、杨显之、费君祥、梁进之等几位京城的曲家果然被请到玉京书会,先后读了王实甫的《西厢记》,纷纷赞叹不已。关汉卿几乎一夜未眠,此刻仍然精神饱满,说道:“各位,德信他这部杂剧,将元稹和董解元的精华巧妙融合,且又独创一家,结局尤其妙哉!你们看这‘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圆聚,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正是普天下人之心愿也。”他说着,眼角竟然渗出了泪水。
众人默然。
汉卿兄与那珠帘秀的情份,岂不就是一场没有结局的期盼?虽则有情但难成眷属,有多少辛酸和渴望伴随着如水的时光?王实甫与坐在一旁的李赛儿目光相对,也有难言的情愫在那心底。
王和卿插开话题,说:“各位,我看德信他这结尾中写道:“四海无虞,皆称臣庶;诸国来朝,万岁山呼;行迈羲轩,德过舜禹;圣策神机,仁文义武。朝中宰相贤,天下庶民富;万里河清,五谷成熟;户户安居,处处乐土;凤凰来仪,麒麟屡出。这一番美景是德信对大元朝的期盼,不也正是我们大家的心愿吗?”
“是啊。”杨显之几个不住点头。
经过多年战乱,忽必烈大汗建立大元朝,如今由铁穆耳接替了皇位,百姓们好不容易在皇权的纷争中得到一时的安宁,大都城里眼下还算是一片太平景象。可潜藏的危机和贪腐却是令人不安,但此刻,王实甫没有详细说到自己这几年在陕西为官的经历,只说他将要辞去官职,今后专心写杂剧散曲,还得向各位多多请教。
跟当初听到王实甫被封作监察御史一样,玉京书会的几位对他如今要辞去御史一职又是大为惊讶,只有关汉卿似乎明白他的心情,叹道:“唉,德信你视高官厚禄如浮云,放着二品大官不做,却来写这散曲杂剧,不动笔则已,一动笔就写出一部惊世之西厢,关某在这梨园之中已有多年,要给德信敬上一礼!”
他说着挽袖恭身,朝王实甫深深鞠了一躬。
王实甫大惊,连称使不得,“关先生为梨园泰斗,德信跟着先生研习已是福份,岂敢受先生之礼!”说着就要单膝跪下还礼,被关汉卿一把挽住,两人更觉亲密。
关汉卿一行友人在玉京书会给王实甫安排了住处,为了早晚能与关先生和诸位文友交谈,王实甫也就欣然答应。
李赛儿却不肯,她执意在附近的砖塔胡同租了一处小院,自个儿住了进去。
王实甫在大都陆续拜见了旧友易不剌金、张晏等人,也见到了时常思念的二儿王结。
结儿比他想像中更为成熟能干,这让王实甫既是欣慰又有些不安。在他看来,儿子年方十五,理应再多读几年书,可在妻子婉常的安排下,这么早就进入官场,而且是在当今皇上的亲侄子身边,怎不叫人担惊受怕?但令人称奇的是,这王结年纪虽小倒十分乐意,在王公贵族身边起早睡晚,受得百般严苛,居然全能对付。一年多光景就俨然长成了大人,言谈举止少年老成,倒叫王实甫一时不知如何相对。
儿子来到易不剌金府上,与王实甫相聚了两个时辰,便起身行礼道:“禀告父亲,孩儿该回宫去了。”实甫惊道:“结儿你何不多坐片刻,在你表叔家用过晚饭再走?”王结从容道来:“孩儿出宫只请得三个时辰假,此时已过了两个时辰,一刻也不得耽误,望父亲恕罪。”
元大都大街二十四步阔,小街十二步阔。三百八十四火巷,二十九弄通。千步廊街、丁字街、十字街、钟楼街、半边街、棋盘街,繁华热闹,有无数好玩好看的去处,但王结自从来到京城相伴爱育黎拔力八达王子,偶尔到称为阿舅的易不剌金府上来,也是速来速去,从不在街上逗留玩耍。
易不剌金感慨道:“少年英才,王结日后必成大器!”
王结告别父亲,自去了。
王实甫站在阿府大门前,看着他年少的背影,久久挪不开脚步。易不剌金让管家杨更把他叫回前厅,遂请他再次坐下喝茶叙话,却问道:“听说德信你这二年躲在普救寺内,写了一出杂剧《西厢记》,何不拿来让我瞧瞧?”
王实甫有些惊讶地看看他,只见易不剌金脸色怡然,不像往日那样成天忧心忡忡,便道:“表兄你也变了。”
易不剌金说:“可不是?那年趁世祖皇帝心情平和之时,我讨了个闲差,免了宫中宿卫统领,先去大都留守司,后来一直在司天监,总算是称心如意。”
这司天监是元朝的一个专门机构,设提点、监、少监,掌管历象研究及教学。除了皇帝在重大节庆或者要事过问这天象之外,平日一般很少人问津,易不剌金作为司天总监乐得清闲,少了无数烦恼,更不必像往年日夜守在宫里。这阿府有了男主人常住,便多了生气,管家杨更和家丁们一个个精神抖擞,女眷们的笑声不时从后院传了过来。
王实甫感慨道:“表兄,当初你劝我为官,现在我辞官,让你和张晏大人白费了许多心思,德信我每每想起,都深怀内疚也。”
易不剌金却道:“从前我劝你为官,一是皇上招贤纳士,二是逖勤公和阿夫人一片苦心,三是惜你满腹诗书。但如今朝中赏功加官习以为常,从京官到外官,从文职到武职,甚至佞倖、僧道之类,都被授予宰执头衔,有的官职前加‘遥授’字样,有的竟然直称丞相、平章,你看那职官、加官参差错落,难以分辨。这官都做得滥了,你我不做也罢。”
听到这些令人忧虑的朝中乱象,王实甫悲从中来,他沧然叹道:“我等书生,即便是有报国之心,又有何德何能唤来清风,扫除污浊?唯有远离庙堂,辞了这无用之官得一个自在之身为上策。”
俩人一番唏嘘。
易不剌金又问王实甫为何不来府上居住,何以与玉京书会的一干人厮混在一起?
王实甫将自己写了《西厢记》杂剧,请教于关汉卿等散曲大家,还要请他们排演此戏的心思一一道来。易不剌金却说:“你虽不为官,但也不能入了那下九流,德信你写杂剧也罢,听散曲也罢,也都是解闷取乐而已,何必与他们一起随俗浮沉?”他又说:“依我之见,德信你应该在大都开一个商铺,专售定兴老家的菊花酒,说不定另有一番富贵,也给儿孙们攒下一份家私。”
王实甫笑而不答。
却说:“你听听这个。”他念道:“西洛张生多俊雅,不在古人之下。苦爱诗书,素间琴画。德行文章没包弹,绰有赋名诗价。选甚嘲风咏月,擘阮分茶。”
易不剌金无奈地摇头:“你呀。”
二
赛儿在砖塔胡同租住的小院别致宁静。院子里原有一片几近枯黄的竹林,她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个会种花草的老人,经过一番精心侍弄,竟使得那片竹林起死回生,渐渐返绿,叶儿也茂密起来。
王实甫那晚走进小院时,夜已清凉,赛儿却正呆呆地面对一簇簇修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月光下,见她竹一般瘦削的背影,一种怜爱如潮水般涌上王实甫的心头。自从来到大都之后,赛儿似乎失去了曾在普救寺里的欢悦,也不愿去玉京书会那边与人相处,常是独自一人守在小院里。
可王实甫这些天却顾不上陪伴赛儿,他正和玉京书会的人一起为排演《西厢记》而成天忙碌。
关汉卿对此事全力投入,他这次不肯让王实甫再掏银两,与梨园的票友们凑了些银钱,从扬州那边请来几位年轻的艺人,一个叫朱小小,准备饰演莺莺,一个叫班竹,饰演张生,还有一个叫秋月的饰演红娘。这三位生长在江南水乡,出落得腮红脂白,水灵灵的,一口软绵绵的吴侬软语,一下子让沉闷了好几年的玉京剧社活色生香。大都城里的少爷公子,新老票友,有事无事都往剧社里钻,都想先睹为快。
元杂剧在大都拥有广泛的市民看客,更有一个个公候、缙绅与富家,凡有宴会、小集必用散乐,或邀请艺人们到府上演出。智乐坊一带的街市上除了玉京书会,还有好些个演出杂剧的班底,各家也都想法拉近一些写散曲杂剧的文人和看客。
在与关汉卿等人的不断交往中,王实甫对元杂剧已深得其味,而且别有新意。关汉卿已过六旬,实甫视为前辈,俩人在一起讨论杂剧,增删剪裁,莫衷一是,王实甫毕恭毕敬,但有时也婉转表达自己的主张。偶尔他们也免不了会有争论,这在文人之间极为惯常,所以哪怕他们有时争得面红耳赤,赛帘秀、马二他们也并不上前劝阻。
王实甫给御史台写出辞呈,因病乞休,多时未得回复,料想是无人理会,便索性不去管它,一心扑在《西厢记》的排演之中。到了这年底,王实甫托易不剌金背地里询问,好歹才得到准辞,不禁如释重负, 便更加放下心来,有时在玉京书会排练到半夜才回到李赛儿的小院,有时则干脆就在剧社合衣而卧。
这天,赛儿说要给他做莜面窝窝,又叫“栲栳栳”,王实甫本来答应赛儿早些回去,可下午与关汉卿聊得高兴,几个又喝了会子酒,不由昏然睡去。醒来已是深夜,想赛儿早已安睡,却没料到赶过来,她仍孤伶伶地站在竹林旁。王实甫又愧又怜,只怕惊了她,便先轻轻咳嗽了两声。赛儿早听得他的脚步,却并不回头,对着竹林吟道:“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王实甫叫一声:“赛儿!”掠步上前欲拉她的手。李赛儿却将身子一闪,自顾说:“那王维也是山西蒲州人,他的诗读来倒多了一层滋味。”又仰首朝天,似在自语,又像是在询问:“比那刘禹锡作的‘露涤铅粉节,风摇青玉枝。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依’,如何?”
此番情景,让王实甫不由想起与赛儿好几次相会,都是在月下,那蒙胧之中的佳人似隐似现,如她的性情时刚时柔,便应道:“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依,赛儿你就是这君子似的竹啊。”
他将赛儿不由分说地搂在怀里,低头相望时,却见赛儿脸上泪光莹莹,不禁疼惜不已。赛儿抹去泪水,使劲挣出他的怀抱:“早知你言而无信,我又何必费这一番心思?”原来她白日去集市买回羊肉和莜面,回来好一番工夫,做成了莜面窝窝,锅里的水烧开一滚又一滚,她到门前看了好多回,差点烧干了锅底,也没等到王实甫归来。
王实甫满怀歉疚:“是我的不是,只顾看他们排演,竟把赛儿的好饭食给忘了。”赛儿转身道:“忘了就忘了,这已是夜深,你还来这里做什?还是回你的剧社去吧。”
王实甫嘻笑道:“好赛儿,在大都这里就是我的家,你快别生气了,明天我一定早早回来。”他跟上前去,想随她进屋,不想赛儿在门前一把推开他,月光下蓦然回首,一手指着王实甫,咬牙说道:“王公子你可记住了,我李赛儿可是那好人家的女儿,不是那逢场作戏的戏子,任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王实甫听了心里一沉,在他看来,戏子也并非都是薄情之人,关汉卿与珠帘秀的缠绵相恋天下流传,玉京书会及勾阑瓦肆的戏子们比官场上的道貌岸然要干净得多。但此刻他不想与赛儿理论,她可怜的身世已足够悲惨,有多少怨气都由着她不时发泄吧。
赛儿进得门去,将房门紧闭。王实甫欲月下敲门,但思来不妥,只得退出院门,又将那院门掩上,还是回玉京书会去了。
《西厢记》的排演一波三折,其间断了银子,又有人生病换角儿,几次三番折腾之后,终于在元大德四年(1300年)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正式开演了。
王实甫事先并未敢太多声张,他心里忐忑不安,董解元的西厢诸宫调早已为民间熟知,自己又毕竟是半道出家,人们会接受他的新编杂剧吗?可关汉卿以玉京书会的名义,邀请了京城的诸多文友,人们无一不按时赶赴剧场,都好奇这一出不同于诸宫调说唱的杂剧《西厢记》会是怎样?
那晚,剧场里座无虚席,戏一开场就抓住了台下的看客,接下来那戏文环环相扣,情节虽与《董西厢》相差无几,但删去了繁琐的枝节,每一步进展都十分紧凑且细腻,不能不引人入胜。尤其那一句句唱词更是美妙绝伦,如花间美人,令人唇齿留香。
待那朱小小扮得莺莺婉转吟唱:“[折桂令]想人生最苦离别,可怜见千里关山,独自跋涉。似这般割肚牵肠,倒不如义断恩绝。虽然是一时间花残月缺,休猜做瓶坠簪折。不恋豪杰,不羡骄奢;自愿的生则同衾,死则同穴。”一时间,剧社内果真是千绕百回,如翠鸟鸣叫,余音绕梁,一折唱毕,台下叫出雷鸣般的好来。
那剧情一折紧似一折,每一折都有起有伏,高潮迭起,虽然看客们早已从董解元的诸宫调中熟知崔莺莺和张生的故事,但王实甫的《西厢记》人物性格更为鲜明可爱,结尾处,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一改张生的始乱终弃,而是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圆聚,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
剧终,场内一片沸腾。
如从未饮过的甘露琼浆,人们从《西厢记》中体味到对爱情忘我的追求,体味到久违的美满和甜蜜。在一次次改朝换代中,多少人经历了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一旦有了稍许的安宁,更期盼过活得幸福美满,《西厢记》给受尽惊吓的人们带来了极大的情感慰籍。那一句句绝美的唱词不是唐诗宋词,胜似前人绝句,更是让人们享受到绝美的汉语言的奇妙。
剧场里的看客很久才依依不舍地散去。玉京书会里则是彻夜灯烛通明,所有参演《西厢记》的角儿、琴师、跑龙套的,管衣箱的,甚至拉大幕的都请上了席面,马二从五福坊叫来成席的酒菜,有烤羊腿,烧鸡、全鱼,又托人在挨近官酒库的湛露坊沽来好酒,大家伙儿在智乐坊勾阑里办了一个庆贺宴。关汉卿举杯说道:“多日没这么高兴了,《西厢记》一鸣惊人,德信啊,你知道别人是怎么夸这词的吗?说这填词的人是千古绝技。”
王实甫不饮自醉,深深地沉浸在演出的情景和看客们的喝彩声中,一如醉了酒似的神色恍惚,脸色潮红,突如其来的赞誉让他应接不暇,甚至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应答。
他环顾四周,倾心说道:“最应该谢谢的是关先生和玉京书会的各位,倘若不是你们诸位抬举,德信的这些笔墨何以化成台上活生生的大戏?我要敬关先生,敬珠师傅,敬班竹、小小、秋月……”他端着酒碗与众人一一碰杯,然后举碗就饮,轮次喝过数碗,已是脚步踉跄,眼神飘移。
添书见势上前劝道:“公子,吃些菜吧。”
王实甫推开他,只管朝前敬酒,眼看就要醉倒在地,身旁突然伸过一只手,将他的酒碗一把夺过。王实甫正待发火,回头一看却是李赛儿,她穿一件红袄儿,端着酒碗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实甫惊喜有加,道:“你何时来的?”
头日便约赛儿来看戏,赛儿摇头不允,但她其实今儿早早就来到剧社,坐在后排一直看到结尾,这会儿说:“公子挑灯推敲多日,《西厢记》终于在大都上演,我岂能不先睹为快?”说着高举起从王实甫手里夺过的那碗酒:“赛儿不能帮公子做别的,这碗酒让我代你喝了吧。”
马二他们一旁叫好:“赛儿不喝谁喝?”
这天夜里,大半人都醉了,尤其李赛儿醉得不识来路,赛帘秀唤来两个老妈子,将她扶着送回家。王实甫道过谢,正要随赛儿往外走,突然想起,“小小呢?小小为何不在?”
他这一说,席面上倒确实不见那扮演崔莺莺的朱小小,马二说:“先前还在的。女孩子家家,多半有些自己的事情。公子不必在意。”王实甫带着些醉意道:“这戏演得出彩,有一半功劳在小小,你们瞧见了吧?只要小小一开口,就是满堂喝彩。这庆贺宴上怎能少了她?你们还不将她找出来?我得敬她一杯,汉卿兄,你说是否?”
关汉卿微笑点头,说:“这小女子藏到何处去了?”正说着,燕山秀走来说:“小小她自个儿关在屋里哭呢。”二人惊问为何?燕山秀说:“唉,她一个亲姐姐几年前被卖到扬州,
再也没有音讯。小小她这会儿不知怎么就思想起来,忍不住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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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实甫听罢心里不忍,说:“待我看看去。”
朱小小年方二八,扮崔莺莺在台上光彩夺目,这会儿却是蓬头垢面地缩在房里一张小炕上,头饰早就卸了,一头乌丝散乱,脸上的妆粉被泪水刷得红一道白一道,见王实甫带人进得门来,女孩儿吓得忙跪倒在地。
王实甫见状,道:“可怜见的,你赶快起来。赛师傅他们说你家姐姐不知音讯,却是为何?”朱小小哭道:“ 七年前父母去世,姐姐跟我一起进了戏班,我来大都之后,姐姐和戏班却不知流落到何方?方才戏文中唱到‘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圆聚,’想起来便好不叫人伤心。”说着又低头抽泣不止。
实甫和燕山秀几个怜她小小年纪,好生劝慰了一回,实甫说:“只要在戏班里,还愁找不到?回头托人去杭州、扬州那边,将你姐姐也一并接了来,让你们姐妹团聚,岂不是好?”小小听了破涕为笑,连连磕头叩谢。
正说着,添书急慌慌一瘸一拐地跑来,叫道:“二公子,二公子,你还不过去看看,赛儿姑娘把家里的东西都砸坏了!”
李赛儿喝得酩酊大醉,被人扶回小院之后,一直唤着德信的名字,但却迟迟不见归来,后闻实甫去了戏伶朱小小房里,便不由一时怒火中烧,在房里砸开了东西。
她捡着身边的瓷瓶、花钵,见一个砸一个,实甫和添书赶到小院时,李赛儿还在屋里砸着,两个老妈子守在屋门外,战惊惊地不敢上前,见王实甫他们回来,叫了一声爷,说:“总算是来了人,这李姑娘莫不是疯魔了?”
王实甫一步跨进门去,只见屋子里满地碎片,李赛儿正抓起一个前日所买的瓷枕要往地上砸,那葱绿色的瓷枕镂空又加彩,两旁还有并蒂莲的纹饰,并烧了宋人吴芾的诗:“我来才见月初圆,两度池开并蒂莲。嘉瑞还来非偶尔,悬知连岁有丰年。”赛儿买时还一个劲称道,说这龙泉窑烧的瓷货坚致润泽,光可鉴人,德信公子连日伏案,脖子老叫酸疼,枕了这凉爽的瓷枕一定会好许多,但此刻她挣红了脸颊,举起瓷枕就要往地上摔去,王实甫喝道:“住手!”
他一个箭步上前,抓住赛儿的手夺过了瓷枕。
李赛儿不依不饶,反手来抢,嘴里嚷道:“你还来此做什?这些物件都是我的,我想砸就砸,挨着你什么事?”
实甫道:“好端端的,你又生的哪门子气?明知我为了这《西厢记》思虑了多少个白天黑夜,今日能在大都上演,难道还不让我欢喜一回?”
赛儿却仍然强辩道:“谁不让你欢喜来着?我不是担心你喝多了酒伤身子,还努着劲儿去替你代酒吗?平日我什么时候喝过那些个黄汤?”实甫放下瓷枕,搂过她的身子说:“赛儿的心思我晓得,可好好的你却生什么气,看把这些好看的瓶子罐子都砸了,难道不是银子买的?”
赛儿在他怀里扭着身子,别过脸去说:“就要砸。反正我也是个无家的人,砸完这些劳什子落个省心,想去哪儿就去那儿……”说着声音变了调,那眼泪哗哗地跟着往下流。实甫心疼不已,说:“你看你,怎么又说这些个话?你我不是早就说好了吗?一辈子也不分离,我走到哪儿你就跟到哪儿,过些天咱们就一块儿回定兴去,那儿才是我们的家。”
自从跟王实甫相好以来,性格刚烈的李赛儿变了个人似的,时不时像个爱撒娇的小女子。王实甫拿手帕替她抹去眼泪,又让老妈子进来收拾了屋子,倒些热汤水让赛儿洗涮。一直折腾到天都快亮了,才安顿下来。赛儿这时才说:“明明见你跟在身后回来,我还让小丫头烧了醒酒汤等你喝,可你为何又蹿到那个朱小小屋里去?”
王实甫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赛儿是在吃醋,于是将朱小小姐妹的遭遇说了一遍。李赛儿听罢冷笑道:“天下人有几家又是团圆的?她好歹在这世上还有个亲姐姐,像我这样儿的,寻遍天下再也找不出个亲人,又上哪儿哭去?”说着眼泪又叭叭地落下,直到捂着脸说不出话来。
王实甫只有好言相劝。
《西厢记》很快红遍大都城,街头巷尾总能听见有人哼唱着戏文:“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玉京书会的戏班每夜都在勾阑里上演,散场之后免不了再喝些酒水去乏。那勾阑不远处有一砖塔胡同,那晚关汉卿几个就说:“不如去砖塔胡同那边有一家羊肉汤馆喝上一回。”
砖塔胡同东口有一座八角七重檐的青灰色砖塔,名为“元万松老人塔”。万松老人本姓蔡,名行秀,河南洛阳人。15 岁时在河北邢台的净土寺出家当了和尚,后来云游四方,在河北磁县的大明寺继承了雪岩满禅师所传的佛法,专攻禅学。以后又重返净土寺,建万松轩居其中,故自称“万松野老”,而世人则敬称其为“万松老人”。万松老人博学多才,精通佛学,讲经说法透彻警人。他来到燕京,其身处空门、志在天下的胸怀受到了当时金章宗的极大赞赏。后来元朝定都北京时,元世祖忽必烈、还有重臣耶律楚材慕名而来,投身门下,参学三年。万松老人平时给世祖讲经说道,告诫他要以儒治国,以佛治心,切勿乱施暴政,祸国殃民。世祖深以为然。万松老人常常席地而坐为世祖弹琴吟曲,世祖为答谢他,将宫中承华殿的古筝和“悲风”乐谱赠给了他。万松老人圆寂后,世祖授意为他建了砖塔以作纪念,紧靠其北侧的街巷也随之而得名为砖塔胡同。
元代杂剧在京城流行之时,将演杂剧的戏院叫做“勾阑”,勾阑内有戏台、戏房、神楼和腰棚,大的勾阑可容纳数千人观戏,砖塔胡同及附近的口袋底胡同、钱串胡同、玉带胡同有戏班、乐户和勾阑不下二三十家,终日锣鼓喧天,仿佛“歌吹之林”,曲家聚集,常是饮酒作乐、通宵达旦。
汉卿、实甫、杨显之等人在羊肉馆吃喝得酣畅。关汉卿感慨道,“当年世祖皇帝性情豪爽,与耶律楚材这样的臣子来往甚密,也算是留下一段段佳话,倘若编成戏文,说不定也有人会来观看。”
几人说笑,直至夜深。
席间,王实甫禀告关汉卿和玉京书会的诸友,说不几日便要回定兴去。关汉卿不舍,说这《西厢记》演得正红火,为何突然要回乡呢?实甫说:“德信出门多日,从山西到大都,不觉又已有年余,家中老母妻儿也不知近况如何?实在是要回乡看一看了。”
各位一听也道应该。
关汉卿说:“你放心,即便你不在跟前,这《西厢记》只要有人看,便一日也不停演。” 实甫道:“德信我这次回到定兴,还有一件事情想谋划,看何时把咱们玉京书会的戏班请到定兴去演些日子,让家母他们也一饱眼福。”
话一出口,赛帘秀、马二几个点头称好,朱小小几个年轻的角儿更是兴奋,恨不得这次就随了实甫往南而行。实甫笑道:“要请各位前往,我还得先回去整好戏台才行。德信的家乡古来便有招贤纳士之风,离陋舍不远处有一黄金台,又称招贤台,相传是燕昭王所筑,礼郭隗以致士,名将乐毅、剧辛也曾先后去到那里。”
关汉卿也来了兴致,说:“南宋词人鲍明远有诗《放歌行》,岂伊白壁赐,将起黄金台,说的就是这里吧?”
实甫拱手道:“汉卿兄博学,鲍明远的诗指的正是德信家乡的黄金台。此次等我回去料理一番,再请诸位去到定兴,演《窦娥冤》《西厢记》,登黄金台,喝菊花酒,感乡野之风也。”
三
远远望去,勤公府的红漆大门色泽已显暗旧,台阶的石缝里生出了苔藓,一个老家丁靠在耳门角落里前冲后倒地打盹。王实甫到跟前跳下马来,丢下缰绳就快步往府里走去。添书碰了碰打瞌睡的老家丁,那人一惊,揉开眼一看,大声呼叫起来:“啊!二公子回府了!二公子回府了!”
院里,管家乔叔掖着长袍,一脸匆忙地迎将出来,王实甫也顾不得与他寒喧,径直朝母亲阿夫人住的正房而去。乔叔跟在他身后叫道:“二公子,夫人此刻不在屋里。”
乔叔领他来到侧院,指着枣树旁的厨房说:“阿夫人这些天总要在厨房里张罗一阵,说要炸馓子。”实甫跨进厨房,只见母亲果然在里边忙着,头上的白发又添了许多,松松的挽了一个发髻,只斜插了一根玉瓒,身着粗布衣衫,腰间系了一条围裙,猛一看就像个厨娘。她正弯腰伏在案前,双手揉动着面团,听得丫头兴儿叫公子,便侧头看来。
实甫心尖酸痛,两眼发热,一声“娘”刚叫出口,就不由落下两行泪来,他扑倒在母亲跟前,抱住了母亲的腰。阿夫人撒着两手,生怕将面粉沾到他身上,慈爱地说:“儿啊,你回来了?在那堤上看书太久了,口渴了吧?兴儿,还不快给二公子倒茶来?”
母亲失忆,但却时刻都念着他,像是刚才还在身边似的:“儿啊,你昨日不是说要吃馓子吗?我这就揉好面了,一会儿就炸给你吃。”又叫:“兴儿,赶紧往灶里加柴禾,把锅烧起来。”
实甫越加难过:“娘,孩儿对不起您!孩儿早就该回来早晚陪着您才是啊!”他热泪纵横,长跪不起。阿夫人心疼地摸着他的脸,也顾不得手上全是面粉,说道:“儿啊!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吗?叫你父亲来,替你做主!”
实甫伏在母亲膝前,恸哭起来。不知什么时候,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柔声唤道:“官人,快起来吧!”妻子婉常一手扶着他,一手递过一块汗巾。
夫妻俩多时不见,这时显得有些陌生拘谨。婉常她身材丰润,眼角也有了些细纹,一双眼睛看着他,不怒也不喜。实甫微微恭身道:“娘子,德信这厢有礼了!”婉常扬起眉毛,略带惊讶地说:“官人,你多礼了!”也忙屈膝还礼。阿夫人一旁含笑看着他们,说:“好!好!”她见儿子儿媳相敬如宾,显然十分快乐。
实甫从京城给母亲和婉常各买回两段衣料,均是泉州那边来的绸缎,光滑柔软,颜色雅丽。原本就爱美的阿夫人,摸着绸缎爱不释手,口里念叨:“真好看,我拿给老爷看看去。”她说着便往后院走去,婉常忙吩咐兴儿和两个小丫头跟上,搀扶着阿夫人,别让她摔着。
不多时,大儿王金和小儿王千从学堂归来,见过父亲王实甫,都雀跃不止。实甫往日在家对待儿子们多有宽容,很少斥责,孩儿们也都不惧怕他。俗话说:“只愁生不愁养”,像是一眨眼的功夫,大儿王金已长大成人,去年在定兴已经过乡试,准备来年进京赶考。小儿王千尚在黄金台书院念书,居然背得父亲的诗文:“也不学刘伶荷锸,也不学屈子投江,且做个范蠡归湖。绕一滩红蓼,过两岸青蒲。渔夫,将我这小小船儿棹将过去。惊起那几行鸥鹭。似这等乐以忘忧,胡必归欤。”
王实甫听来,又惊又喜。这是他前年在家所写,不想放在书房里,却被孩儿们好奇读来,竟然如唱歌谣倒背如流。婉常纵然平素只许孩儿读四书五经,不许读闲杂诗文,但毕竟是父亲的诗作,便也没有太加干涉。小儿王千直叫:“爹爹,爹爹,你看我背得好不?”
实甫看婉常脸色不以为然,便道:“千儿,为父那些诗只是一时游戏而已,不成好诗,千儿不必背诵。还是听你娘的话,多背些四书五经,来日也学你二哥,去求个功名。”
王千道:“不嘛!我就要背爹爹的诗,我们书院的学生都爱读爹爹的诗,还听说爹爹写了一出《西厢记》,京城里的人都抢着看,他们也都打听着想到大都去智乐坊看看呢。”
婉常不悦地叫了一声:“千儿!”
王千不解地看着母亲,婉常说:“爹爹旅途劳顿,该歇息了。你们各自回房去读书,明儿一早我再问你们的话。”
兄弟俩只好回房,临走又问:“父亲,你这次回来能住几天?”王实甫心里惭愧,连忙说:“爹爹这次回来不走了,就陪着老夫人和你们。”
儿子们走后,夫妻俩洗漱宽衣,婉常依照以往的习惯,替实甫温好了一小壶茯苓茶,放在床头的小案子上,又将他脱下的麻鞋顺头放在床下。王实甫看在眼里,说道:“娘子你多有辛苦!”婉常嗔道:“官人这次回来,为何变得这般客气?”
实甫看着妻子,心里似有万语千言,这些年,婉常侍候婆婆和儿子,每日的饮食,早晚的功课,大小事情都得由她来悉心照管。王实甫对妻子说:“这家里的事全靠娘子你多年操劳,德信我心中有愧。”
婉常噗哧一笑:“官人这一说倒显得夫妻好不生份。婉常虽然一早盼着官人好生为官,让满腹诗书也有那用武之地,但官人不喜功名,却爱那自在,人各有志,婉常又怎能相强?”
王实甫听她这一说,不由喜从心来:“娘子如此通达,德信我还得再作一礼。”说着就作拱手状,婉常拨开他的手,说:“罢了罢了,官人你终年在外奔波劳累,该有多少辛苦?婉常相夫教子乃是份内之事,何足道哉,官人休得再取笑我也。”
俩人说笑一番,夫妻俩宽衣上床,少不得一番亲热。
王实甫深知婉常是天下难得的好女子,但奇怪的是,越这样想,对婉常越多了尊重,却少了亲昵,这回竟连往日的枕边话也再难以启齿,那房中之事居然提不起劲来,白忙活一阵颓然而退。
婉常冰雪聪明之人,哪会没有知觉,她沉默了些时,突然问道:“官人,你前次不是说要将李赛儿娶回家的吗?怎么这次没带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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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甫一惊,妻子显然对他和赛儿的相处了然在心。他一时无语。离京前,他曾多次劝赛儿一道回定兴,但赛儿却执意不肯,冷笑道,“我李赛儿好歹也算是好人家的女儿,若是跟你做妾,我自己脸面倒在其次,爷爷和父母九泉之下情何以堪?”说着潸然泪下。实甫从此再也不敢提起此事。可她孤身一人,怎不叫人担心?那女子外表刚强,心里却是一片荒凉,这世上或许只有他体谅得,如今又撇她独自一个在大都,也不知她每日如何过活?
黑暗中,他不由一声叹息。
枕边的婉常也不再多问,却道:“不如意事常八九,能对人言仅二三,天下莫不如此。官人不说也罢,只是别为难自己,凡事皆有缘分,能看开些则看开些。”王实甫伸手抚摸着妻子,心里百感交集。
一日,勤公府门前的大槐树下聚集了好些人,朝那树上指指点点。那棵大槐树已有三百年,粗壮的树干,一人多高处的树杈间像一块小桌面,村里的孩儿们都喜欢爬上去玩,这天早上有个牧童打树下经过,大叫起来,树上怎么有一个石磟碡?
一下惊动了勤公府的家丁,那本是村头碾麦子黍米的磟碡,怎么会上了这棵大槐树?管家乔叔走来一看,顿时变脸失色。
王实甫这几日正在打算请关汉卿和玉京书会的戏班来定兴,他叫添书带了厨子,去镇上置办些牛羊、鸡鸭鱼肉,一伙人吆喝着刚要出门,迎面碰见大哥王实厚和乔叔,俩人都急惶惶地来找他,说:“德信啊,有人往那门前的大槐树上放了个石磟碡,八成是跟咱家有仇的人找上门来了。”
王实甫一怔:“哦?怎么回事?”
年近六旬的乔叔沉着脸道:“二公子,看来这江湖上有人在算计咱们,这石磟碡是放的一个信儿,意思是警告,说他来过了。”乔叔曾在江湖上行走多年,说:“看这人武功非同寻常,大公子二公子你们在外边有什么仇家吗?”
王实厚一脸发懞地说:“我整日只在酒坊里忙活,要说仇家,难道是那些贩酒的商家?要说又有什么仇?”
王实甫一时没有回话,这些年他在山西、陕西可没少得罪人,达鲁花赤孛南奚?安西王阿难答?难道他们一直忌恨在心,不远千里来寻仇?想到年老体衰的母亲,病痛在身的大哥,妻子婉常和未及弱冠的儿子,不由一身冷汗。
乔叔说:“当年我在大都也曾遇到过一个挑事的,将一扇石磨放在了树杈上,那时我年轻力壮,一手就将石磨给举了下来。唉,岁月不饶人,如今我使出十分气力,也难取下那石磟碡。”
当下吩咐一帮家丁,在那槐树旁搭了两架木梯,五六个人爬上去,挤挤擦擦的好不容易将石磟碡抬了下来,差点没砸着人的脚。王实甫心中气恼,在那大树干上钉了一张字条:“过往君子请自重,若有心交往请到府上小酌,若心存芥蒂也请明言,大丈夫敢作敢为,不必躲藏!王实甫随时恭候。”
过了两日未见动静,第三日清早,家丁发现王实甫写的字条已被人揭走,却另留下一张黄裱纸,上写:“混江龙到此一游!”
乔叔看到之后沉思许久,说这混江龙是江湖上有名杀手,看样子是受人之聘而来,但他虚张声势并没动手,或许是有所顾忌,也或许是另有主意。不管怎样得多加提防。
一开始未将此事禀告诉婉常,但勤公府内外气氛紧张,家丁们半夜里增加了好几遍巡察,婉常很快便察觉到了,急忙找到王实甫:“相公,这事为何不早些告知于我?”
王实甫和一群汉子正在村头校场坝上练武,见婉常满头是汗地带着翠屏、兴儿赶来,便道:“咳,你一个妇道人家,知道此事只会白添些烦恼。我和大哥已商量过了,将从前父亲手下的兵丁邀约起来,开始每日练武,究窒村确也要需守护,也给那寻事的一个震慑。”
当年王逖勤老爷婉言谢绝世祖忽必烈赐予的高官,已身负旧伤带着手下辞官还乡,究窒村自从有了王家老爷把持而得以安宁。可眼下时过景迁,当年那些勇武的兵丁年事已高,即使添了些新人,也都武功平平,不能与从前相比。婉常看那校场上练武之人大都头发花白,不胜操练气喘吁吁,不禁双眉紧锁。
王实甫劝慰道:“娘子不必担心,那贼人多半是冲我而来,但我王实甫为朝廷秉公行事,惩戒恶人贪官,一身正气怕他做什?只是怕殃及了周围乡亲,才让他们练武有些提防。”
婉常摇头;“官人不可大意!自从世祖皇帝驾崩,虽然新皇已继位几年,暗地里觊觎皇位的仍大有人在,趁乱而起,寻机报私仇泄私愤的更不得不防。石磟碡一事不可掉以轻心,我今日就回河内村,请哥哥他们作些计较,请官人与我同行。”
实甫只得应允。
这些年,婉常娘家的父兄不断遭到诋毁,父亲张宏略因病去世,但哥哥张玠、张瑾,兄弟张琰都于世祖皇帝在世时已先后为官,分派到福建、江西、河北各地,还算平稳。叔父张宏范的儿子张珪文武双全,才华出众,由世祖皇帝先亲命为昭勇大将军,后又为枢密副使。
王实甫与婉常携儿前来河内张府,恰巧张珪前些时刚自川、陕归来,在河内张宅小歇几日,他闭门谢客,只在府内读书或习字,也处理些报来的公务。但闻王实甫夫妻前来,张珪破例亲自设宴欢叙,还把自己的五个儿子都一一叫到跟前,恭敬地给王实甫敬酒。
张珪如此看重,是因成宗皇帝遣使巡行天下,派张珪使川、陕,一路正好听到不少关于王实甫任监察御史的传闻,知他亲民疾苦,赈恤孤贫,罢冗官黜贪吏,深得民心。张珪道:“德信兄如此为官,珪深以为然,当今天下若再不廉政亲民,前景实在堪忧也。”
婉常听张珪对实甫连声称道,有些出乎意料,又不禁心中暗喜,一旁趁机说:“官人他奉公行事,却招惹了一些恶人。”便将近日石磟碡一事道出。张珪听罢怒道:“大胆贼人,竟敢挑衅到勤公府门前?我这就着人搜寻,看是哪来的恶徒?”
王实甫忙道:“将军不必!这点小事不必惊动四方,我和家人自有防范。”张珪道:“你我都是一家人,自然是要相互关照。我明日即将赶赴浙江,府上还留有好几十精干家丁,他们都曾随我南征北战,你们只管吩咐就是。”王实甫点头,“将军如此美意,德信感激不尽。就请府上的壮士每日到我究窒村来演练一回,让勤公府里的家丁们也跟着长些见识。”
二日起,河内村张府的一众强悍精壮的家丁果然骑马来到究窒村,这一下村头的校场坝里人声鼎沸,杀声震天。乔叔一连多日的愁模样也露了笑脸,说道:“看那混江龙再敢踏上究窒地面?”
不久,究窒村里像过大年似的,来自大都城里的玉京戏班在勤公府旁的戏台上连唱了十天大戏,引得四面八方的乡绅、商人、农夫赶车骑驴,带着一家老小、亲戚朋友潮水般赶来。村里农户家的炊饼一筐筐提到戏台下叫卖,供不应求,塘溪酒坊的菊花酒、杏花酒更是被一抢而空,连多年窑藏的老酒也不得不往外抬。
大哥王实厚的腰疼病也忘了,领着伙计们忙进忙出,连戏也没顾得上好好看。多日不去问候婆婆的刘氏腆着脸去找婉常,说演得这么热闹,她也要陪着婆婆阿夫人一道听戏。婉常却只听了一出,便不再允许儿子王金和王千去听戏,晚间戏台那边锣鼓喧天、咦咦呀呀,婉常则端坐书房,陪着儿子习文。
压轴戏是《西厢记》,这晚,实甫一再相邀妻子,“你前日说戏文里有些艳词,孩儿听来不宜,但这《西厢记》是我多年心血写就,难道你全不在意?”婉常这回才说:“官人呕心沥血,为妻怎能不在意?这回是一定要去听的。”
实甫不禁大喜。等到要开戏时,婉常携着两个儿子、丫头小子们一干人来到戏台前,早有安置好的座位,摆设了瓜果点心。台上的朱小小她们都知道今晚少夫人来观看,演得格外卖力。谁知刚演到一半,那台下的婉常竟站起身来,领着两个儿子和丫头们拂袖而去。
散了戏,王实甫陪着关汉卿和一班艺人吃了夜宵,带着些醉意回到家里,见到婉常就忍不住怒气大发:“我问你,为何要闹哄哄领着儿子们中途退场?难道存心要在众人面前给我难看?”
婉常见他脸色潮红,身子歪斜,忙吩咐丫头翠屏到厨下做了碗醒酒汤,亲手端到他面前。王实甫却不加理会,指着婉常的脸斥道:“看你这一副水火不进的模样,好不叫人恼怒!”
他心里恼怒的还不止这些,关汉卿、杨显之和赛帘秀、燕山秀他们一行来到究窒村,他当然要奉为上宾,在勤公府里设下家宴盛情款待。特意叮嘱乔叔拿出多年珍藏的密枣酒,菊花酒,备了些上等的粉羹馒头、割肉散饭,时令蔬果,欲一醉方休。但婉常却似乎不屑一顾,连出厅来见上一面都执意不肯,说妇道人家哪有抛头露面,陪酒作乐的?王实甫只好在席上再三解释,说内人身体欠恙。这让在京城就多时吵着要见嫂夫人的马二一帮人失望不已,一旁窃窃私语,说那少夫人分明是看不起俺们这些戏子。王实甫听在耳里,也不便再加疏解,心里却是尴尬万分。
这晚又见婉常带人退场,王实甫心中的恼怒更是忍无可忍,散场回到家来,借着酒劲对婉常一番责骂:“说什么妇道人家抛头露面多有不雅,你根本就是目中无人。可你别看他们身为下九流,无缘高官厚禄,但穷得干净,活得硬气,是那响当当的铜豌豆。我王实甫宁愿与他们为伍,也不愿待见你这候门小姐,你若不屑,只管回你的张府便是,咱们从此往后井水不犯河水。”
说完便呼呼睡去。
所谓酒后吐真言,平日里婉常知书达礼,贤良得体,任他挑不出半点瑕玼,可尽管夫妻间早晚举案齐眉,实甫内心却是渴望妻子少一些礼教,多一些性情,只是这些心思平素都深藏着并不想流露,没想到自己会酒后发泄。
一觉醒来口干舌燥,却见屋里空无一人,他叫了好几声,添书才跑进门来,告诉他二少奶奶带着两位小公子回河内村去了。实甫惊疑不已,“什么时候走的?为何未曾听她言语?”
添书咕哝道,“二公子你酒后发怒,将二少奶奶痛责一番,二少奶奶她看上去十分气恼,一早起来就叫翠屏她们收拾衣物回张府,连过冬的衣物都带走了,看样子一时半回没打算回来。”
王实甫已全然记不起酒后说的话,添书便学说了一遍,“二公子你说,我王实甫宁愿与他们为伍,也不愿待见你这候门小姐,你若不屑,只管回你的张府便是,咱们从此往后井水不犯河水。”
王实甫听来大惊,懊丧不已。
细细回想昨晚的情形,猛然想起婉常也跟他争论来着,说:“原来你那《西厢记》不过是些淫词艳调,污了我们耳朵而已,怎么能不让孩儿们退场,难不成让他们也学那些浪子风流?”如此想来,王实甫不觉手足冰凉,到底不是知音,只能是无言以对。
想罢,便无心去河内村接回婉常,索性要看她究竟怎样。两个儿子总归是要去学堂读书,他隔三差五到夫子庙探问一回便是。
于是他不再去想婉常,只安心陪伴在母亲阿夫人身边。院外锣鼓声响,夫人侧耳听着,笑道:“儿啊,外边在演大戏呢,来来来,我牵你去看。”母亲眼里的儿女永远是长不大的,王实甫连忙应和母亲:“好呀好呀。娘,您牵着我的手,我们一道去看大戏。”
那晚是玉京戏班最后一场《西厢记》,王实甫伴母亲坐在台下观看,母亲看得入神,时而皱眉,时而也拍手叫好,偶尔还随着那腔板哼唱几声。看着母亲喜悦的脸,王实甫内心祝盼每天都能如此,他突然生出一个念头,要陪送母亲到大都去。
四
燕子呢喃,柳花翻飞,王实甫将母亲阿夫人请进了京城,他们住进易不剌金府上。易不剌金的父亲阿剌罕大人前年在任上突然过世,易不剌金一见阿夫人也不禁热泪盈眶,双手挽住便叫:“姑母!”一边跪下叩头。
阿夫人自定兴来到京城,见一路新奇,高兴得像个孩子,进得府来便说:“这宅阺好大的门楼,怎么像是来过的?”又见易不剌金到面前磕头,不由惊诧地弯腰回礼,道了万福:“这位大人姓什名谁?老身怎敢受你如此大礼?”易不剌金再叫姑母,说了自己的名字,可阿夫人连连摇头,全不记得了。虽然早知阿夫人失忆越来越重,这时易不剌金与王实甫免不了又好一阵难过。
阿夫人饭量也日渐减少,身体消瘦,王实甫在京城请名医给母亲把脉问症,一连多日亲自给母亲熬药煮汤侍奉。易不剌金从小失去母亲,待这姑母也就跟亲娘一样,嘱妻子家人与管家好生侍候。但阿夫人只认得王实甫,一刻不见便会问:“德信呢?德信他到学堂去了吗?”实甫不在的时候,丫头们便哄她说,二公子到夫子庙读国学去了。阿夫人就要去大门前张望:“德信什么时候回来?可不要贪玩,掉进塘溪河里。”
王实甫便早晚不离母亲,只偶尔抽空去玉京书会那边,与关汉卿几位排演新戏,赏析散曲。一天,赛帘秀凑到跟前说:“王公子,你怎么不去看看李赛儿?自从你走了之后,她就一病不起,这个冬天一直在喝药,直到春暖花开才好些。”
王实甫叹道:“赛师傅,难为你这么照看她。可我何尝没去看她,早已听说她染了病,我回大都的第二天就抽空去那小院,可敲了半天门,她就是不开。”
赛帘秀疑惑地说:“莫非是她躺在床上,听不见敲门声?”
王实甫摇头:“非也。刚敲门时有小丫头出来则个,但问过我的姓名便闭了大门,再也不回应,看来是赛儿她叮嘱了丫头,故意不理我的。”
赛帘秀说:“公子你要耐心些,这女孩儿的心思恰恰有时口是心非,明明思念的人,却偏偏不肯见,待到一定时候,自然心就软了。”
听了赛帘秀的话,王实甫再次来到那小院门前,只见柳絮飞扬,门侧春联还是前年王实甫亲笔书写:“试从梅蒂紫边寻,更绕柳枝柔处问。”当时正是那门前柳树欲吐新芽,引得他兴致大发,信手写来宋人晏几道的这两句诗,李赛儿亲手包了扁食,俩人举杯共度元宵节。这时却见春联纸角卷起,任风刮动,好不凄冷。
但这次王实甫仍然吃了闭门羹。任他将门拍得山响,那门儿里却如深海一般毫无动静。跟在身后的添书劝道:“二公子,这左右的街坊都伸出头来打探,您就别拍了。”
王实甫满地下寻找,好不容易在那树根下找到一块墨石,在那粉墙上写下几行诗:“来迟不是春无信,开晚却疑花有恨。又应添得几分愁,二十五弦弹未尽。”然后悻悻而归。
之后又几次让添书买些吃食送去,但也未得赛儿开门,只好把篮子搁在院子门前。后来从赛帘秀那里得知,赛儿的病倒是好了些,但还咳嗽着,不想见人。王实甫便央告赛帘秀:“既然她能开门见您,不如我也跟了去,好歹跟她说几句话。”赛帘秀起初不允:“她那人最恨的是欺哄蒙骗,我若带了你去,日后她肯定会跟我翻脸。”但耐不住王实甫一再央求,只好择了一日同去。
听得敲门声,一个小丫头来开了个门缝,见是赛帘秀便把门打开来,不料身后又钻出个人,这小丫头正待叫唤,王实甫已经几步就跨进了院子。一眼看见李赛儿半卧在廊前的躺椅上,似睡非睡,从侧面看去,人是清减了许多,便忍不住脱口就叫:“赛儿!”
那榻上的赛儿瘦削的肩膀一哆嗦,猛地回头看来,满眼恍惚:“公子!公子!”
赛帘秀早已在门前悄然退去。王实甫上前一把抱住赛儿,女子将头紧紧地扎进他怀里,声音飘忽地说:“我又做梦了。公子,你在哪里?”王实甫伤感地说:“我在这里,赛儿,我就在你身边。”
那小丫头满脸诧异地站在一旁,见这情形不由也悄悄退开,嘴里嘀咕:“不是说不许给这位王公子开门的吗?”
这李赛儿外表冰冷,内心却如烈火,既刚强又脆弱,她的确暗下决心,绝不再见王实甫,不想再与他不明不白地相处,但却又无时无刻不记挂着他,真个是“香消了六朝金粉,清减了三楚精神。”如今真切地回到这人的怀抱之中,赛儿的一切决心都瞬间化为乌有。
实甫告诉她,他把母亲也接到了大都,这回得住些日子了。李赛儿在他怀里仰头问道:“这日子有多长?一年?两年?还是……?”实甫一时哑口无言,不知如何回答。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多了母亲在身边,王实甫心里更为踏实,每日逗留于大都的勾l栏酒肆,听遍了不同戏班的故事演绎低吟浅唱,体味到人世间繁华喧闹、世态炎凉。
李赛儿心情也大好,愿意不时陪着他四处走动。王实甫最爱的去处还是那砖塔胡同一带,每次都要在万松老人的塔下站立片刻,赛儿那天围着砖塔转了好几圈,见实甫仍站着不动,便问:“公子,你怎么每次到此总要发呆?”
王实甫说:“哦,这塔是世祖皇帝和耶律楚材为他们的老师万松老人所建,每次到此都不免想起他们来。”
赛儿道:“我爷爷曾说,世间英雄各为其主,助元的金人中,他唯独敬重耶律楚材。”
王实甫点头,他心里也正是这么想的。耶律楚材在金章宗明昌元年生于燕京,出身契丹贵族,是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九世孙、东丹王耶律倍八世孙、金朝尚书右丞耶律履之子。父亲用《春秋左氏传》中的“虽楚有材,晋实用之”的典故, 给他取名为楚材,他身材高大,满面胡须,成吉思汗给他一个美称为:吾图撒合里,意为“长髯人”。
王实甫仰望简朴素净的砖塔,尊崇地说:“耶律楚材大人议礼乐、立宗庙、创学校设科举、举贤良求方正,劝农桑、薄赋敛、尚名节、崇孝悌、赈困穷,殚精竭虑,创举颇多。”
赛儿站在他的身旁,含笑看他:“公子不也是这样的人吗?”王实甫摇头不已:“我哪有耶律大人的这许多建树?”赛儿说:“公子在山西、陕西的所作所为,世人皆知,公子也想轻赋税,重农桑,去冗员、黜酷吏,不是为此还得罪了安西王吗?”
王实甫轻抚着砖塔,叹道:“是啊,但凡要行正义,必会受挫折。那耶律楚材在成吉思汗、窝阔台汗两朝任事近三十年,多有襄助之功,但到了皇后脱列哥那称制时,因屡弹劾皇后宠信之奥都剌合蛮,渐被排挤,之后竟然忧愤而成疾,死时才五十五岁。蒙古人、汉人都为他悲伤难抑,大蒙古国数日内不闻乐声。”赛儿道:“那时虽为敌国,但我父亲他们对耶律大人也多有赞誉。”
砖塔前有两棵长青柏树,王实甫每次来,都要去邻近的人家讨些水浇一浇,他看着水渗入树根, 说道:“耶律大人曾有两句诗,你听我念来:了了了时谁可晓,闲人原不是闲人,赛儿你看这诗可像我和关先生这些人的情状?”
赛儿似有所悟:“想要了的人和要了的事都有了尽的时候,谁又能知道呢?闲人原来不是那真正的闲人。倒真有几分贴切。”又说道:“我小时候也听爷爷读过耶律大人的一首诗:历代兴亡数张纸,十年胜负一盘棋。因而识破人间梦,始信空门一着奇。”赛儿说着说着,眼神飘忽,脸色寂然。
马二突然急匆匆地从胡同那边跑来,一边叫着:“王公子,王公子!”王实甫见他满脸焦急,忙迎上去问:“马师傅,何事惊慌?”马二跑到跟前,眼中含泪道:“关先生快不行了!”
这关汉卿得病已久,只是多年来强力勉撑,元大德四年(1300年)大渐(*注1 古语病危的意思),终于当年去世。与他相交甚密的王实甫和一帮文人替他张罗了丧事,请僧诵经,鼓钹喧敲彻宵,三日后亲戚友人挽送。众人抚棺悲泣。
被艺人们称为朱娘娘的珠帘秀与关汉卿半世交好,更是悲号不已。头七后,忽飘然而去,屋内只留下几张素籤,上面写着:“山无数,烟万缕。憔悴煞玉堂人物。倚篷窗一身儿活受苦,恨不得随大江东去。”她素日的弟子赛帘秀、燕山秀等惊恐不止,怕她寻了短见。寻访了一些日子,原来珠帘秀不忍在大都玉京书会目睹汉卿的旧物,只身回到杭州去了,从此隐姓埋名,再也没有消息。
玉京书会一时群龙无首,赛帘秀、燕山秀、马二几个都不约而同地对王实甫说:“王公子,关先生一走,若没人领这班头,玉京书会只怕也会树倒猢狲散,我等随风飘零也罢,可关先生多年经营的班底也就化为乌有了,不如请王公子你做了这班头。”
王实甫初时不肯,一再谦让,说关先生为普天下的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而自己才疏学浅,未能理会得梨园中的究竟,如何做的?但赛帘秀、燕山秀等人苦苦相劝,杨显之,王和卿几个也极力劝说:“德信你豪侠仗义,才华盖世,早已赢得众人推崇,《西厢记》铺叙委婉,深得骚人之趣,这班头你不做谁做?”
王实甫直是推辞,说家中有老母需要侍奉,妻儿需要眷顾,怕是不能料理班头之事。
燕山秀拉下脸来:“王公子推三阻四,我看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出身豪门,来往均是王公贵族,哪能与我们这些不入流的戏子为伍?我看众人也不必再涎着脸求告王公子,从此往后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好几个也起哄道:“说的是,今日起,玉京书会就散了吧。马二你把存的银钱拿出来,给兄弟们分了好做盘缠。”
朱小小几个年幼的见此情形,嘤嘤地相互抱着哭起来。
王实甫一声长叹:“唉!你们何出此言?我王实甫辞官不做,与这玉京书会来往并非一日,难道你们还看不出我的心迹吗?关先生待我恩德有加,我岂能眼看这班底作鸟兽散?既然你们非要我做这班头,那我就应了吧。只是一条,日后但有更为合适的能者,我即刻让贤。”
赛帘秀等人喜出望外,纷纷叫好。
燕山秀上前拱手行礼,道:“适才言语有所冒犯,实在是盼公子领头心切,请公子恕罪。”
王实甫见大家诚心推举,也就只好做了这班头。
他看透人间世相,熟悉民情,不由抖擞精神,将玉京书会再次振作,可谓“风月营密匝匝列旌旗,莺花寨明颩排剑戟,翠红乡雄赳赳施谋智。”几年间,诸多文人归于旗下,玉京书会的戏文传唱京城内外,各处戏班无不效仿。
五
一日,赛帘秀对王实甫说:“公子,眼看又快到关先生的祭日,公子你看再排一回《窦娥冤》如何?关先生所写的杂剧甚多,但这出戏最得他喜爱。”
王实甫称道:“你说的是。可惜当年演这戏的师傅们都不在了,不过朱小小他们几个出落得不错,足以告慰汉卿兄。”
几人商定之后,很快便排出了新《窦娥冤》。那朱小小长相俊美,体态婀娜,几年来从小荷才露尖尖角到大器晚成,更兼一副如金石又如丝帛之声,婉转留连,出神入化,这回演了窦娥,将那女子一腔冤情唱得天地颤泣,看客无不落泪。
那晚,台上演到窦娥将被斩,朱小小饰的正旦窦娥正唱得悲悲戚戚,台下哭声一片,勾栏进门处突然响起一声高叫:“住口——!”
王实甫每晚都坐在台侧观看,听得这一声高叫,还以为是街面上的混混在闹事,正要示意马二去看,不料戏台两侧刷刷上来两队兵丁,转眼间把占了戏台,台上台下顿时大乱。
那扮刽子的傻傻站立,扮窦娥的朱小小抖作一团,扮监斩官的是那张改,朝那些兵丁大着胆子吼了一声:“你们要做什么?”
上来一个腰间佩以银符的百户,他脸色骄横,二话不说就给了张改一鞭子,抽得他脸上顿时开花,鲜血直流。王实甫从台侧冲将前去,怒斥道:“放肆!哪家的狗奴才到这里撒野?无端欺负良民百姓,是何道理?”
那百户问明他是这里的班头,稍减了些气焰,但依然一脸蛮横地说道:“告诉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东西,窦娥冤这出戏早被官府明令禁止,你们竟然还敢在京城上演!从今儿起封了这剧社,你即是这里的班头,就跟我们走!”
台下的看客陆续已被驱赶出大门,赛帘秀、朱小小、马二等人也都被链子锁了起来,一干兵丁过来拉扯王实甫。他暗中思量,这事肯定是有要人指使,料一个小小的百户不会如此胆大妄为,此时如果动起手来,只怕是寡不敌众,反倒连累了玉京书会这一班人,于是冷笑着推开兵丁:“你们都给我住手!不是要带走我吗?那就先放开他们,我一人随你们去!”
百户说:“哼,你倒是条好汉!那就请吧!”
眼看赛帘秀、朱小小她们被松开了锁链,王实甫甩开袖子走下戏台,随那些兵丁往外而去。不料正在这时,门前闪过一条黑影,一把长剑拦住了兵丁,喝道:“公子快走!”
王实甫定睛一看,却是束头箭袖,一身戎装的李赛儿。是她在家中听到添书报信,立马换装提剑飞奔而来。实甫心头一热,却说:“不妨事,我就跟他们去,料他们也不敢把我怎的。”赛儿急道:“公子,你休要中了人的暗算!快快走吧!”
说话间,那百户提刀扑将过来,“快给我拿下!”
四下的兵丁一窝蜂扑上来,李赛儿挥剑就要砍,王实甫一把拽住她的胳臂,低声叫道:“赛儿不可造次!你快离开此地,免得他们都遭祸秧!”他一边暗指戏班各位,一边发力将李赛儿朝大门外猛地一推。李赛儿无奈,只好提剑退去。
大德十一年(1307年)春。
正月初八,元成宗孛儿只斤.铁穆耳驾崩于大都玉德殿。皇太子德寿原本早夭,成宗再无子嗣,皇位一时空缺。安西王阿难答早已在长安窥视已久,立刻迫不及待地进了京城,他一边加紧与皇后和左丞相密谋,只待忽里台大会举行,则将登上皇位;一边在京城秘密盘查,排除异己。与此同时,右丞相哈剌哈孙则试图拥立世祖皇帝的曾孙孛儿只斤.海山和他的兄弟爱育黎拔力八达,他已在成宗死后秘密派人通知在漠北的海山和在怀州的爱育黎拔力八达母子迅速入京。
安西王阿难答的密探遍布京城,稍有跟随右丞相、反对阿难答的嫌疑必遭凶险,一时间,风云诡异,危机四伏。
玉京书会的剧社被封,王实甫被带进大都的监狱,这一消息让易不剌金和实甫的儿子王结等人深为震惊。安西王阿难答已控制京城的守卫,抓捕人的百户显然是他的手下,但百户尚不知道从前王实甫曾多次上奏举报阿难答,如若王实甫被捕一事传到安西王那里,肯定性命难保。在皇位空缺,一片混乱之际,杀人放火均不为奇,即使是像王实甫这样有过功名的人,在心狠手辣的安西王阿难答眼里也不过只是捏死一只蚂蚁。
王实甫独坐在阴森黑暗的牢狱中,他只想到不过是又一次所谓犯忌,不该上演被官府禁止过的《窦娥冤》,却未曾想到他已陷入灭顶之灾。那些兵丁把他推进这间牢房之后,再也未加过问,甚至连吃喝也懒得给,王实甫不时摇动栅栏叫喊:“来人啊!来人啊!”
看守的兵丁过来,喝问他叫什么?王实甫说:“你们把我抓进来,究竟我犯的什么罪?为什么没人过问?快放我出去!”兵丁道:“这可由不得我,我看你就好好呆着吧,要出去也
得等咱们安西王当上皇帝,说不定他一高兴来个大赦,你不就出去了?”
白描 书法
王实甫一听安西王,不由大惊,心中暗叫不好。如果是安西王有意捕他入牢加害于他,肯定是必死无疑。又想死不足惜,只是上有老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岂不痛煞母亲?
王实甫在牢狱中度日如年,牢狱外急坏了好些人。易不剌金与王结俩商量多次,开始易不剌金打算去找张珪大人,但王结却说万万不可。这王结从小随太史董朴受经,深研性命道德之学,故其措之事业,见之文章,皆悉有所本。他对眼下宫廷皇位之争了如指掌,明白决不能让父亲王实甫在这场你死我活的争斗之中丢了性命。他告诉表舅易不剌金,此时千万不可惊动高层,应该趁阿难答正在千方百计阻挠怀宁王海山和他的兄弟爱育黎拔力八达,一心谋取皇位,无睱过问民间琐事之际,赶紧想法救出父亲。
易不剌金被他说服,立刻派府上的管家杨更使足银两,买通了在京城巡查之中封剧社、抓捕嫌犯的百户,趁他们尚不知道王实甫与安西王之间的往事之时,悄悄让拿足了银子的百户从号子里放出了王实甫。
重见天日的那天,易不剌金和王结都没有露面,只让管家杨更带着添书扮作商人及仆人,到监狱门外接应王实甫。
王实甫总算走出大牢,他上了杨更的马车,第一句话就问母亲是否平安?杨更不得不答,老夫人自王实甫被抓捕之后,每天都在门口守候,问德信怎么还不回来?有一天听得门外马蹄声响,她急着出门相迎,不料提脚未曾跨过门槛,反一头摔倒在地,从此昏迷不醒,至今已有半月之久。
王实甫听罢如五雷轰顶,不禁坐在车上涕泪双流。
阿夫人躺在床上人事不醒,多日来全靠灌些汤水,留得奄奄一息。王实甫进得府门,扑在母亲身边悲号不止,连连呼叫:“母亲,母亲,德信回来了,你快睁开眼看看。”
易不剌金和二儿王结在府中等候他的归来,妻子婉常竟也与小儿王千守候多时。夫妻相见来不及多言,实甫只管呼叫母亲,婉常等人见状也不由得悲从中来。不料正在此时,那阿夫人的眼睛竟然开始缓缓眨动,添书一旁瞧见,大叫:“快看,老夫人睁眼了!”
众人忙俯身细看,果见老夫人眼珠转动,目光清醒地环视左右,在人们一片呼唤中,她轻声问道:“这是在哪里?”
众人都叫,“夫人醒来了。”实甫紧握住阿夫人的手:“母亲,母亲,这是在阿剌罕舅舅的府上,这是易不剌金表兄,我们在这里已经住了好几年了。”
阿夫人似乎已完全清醒,她抬头朝房中的雕花梁柱、桌上的瓷瓶什物扫视一番之后,说:“我想起来了,这是阿剌罕大哥的家,我曾经来过。”又问:“我怎么会躺在这里?我刚睡过一小会儿吗?”
王实甫含泪称是,“母亲,你刚睡过一会儿。”
阿夫人对着王实甫的脸细细地看,不敢相信地问:“你是德信吗?”
王实甫叫了一声娘,说:“我就是德信啊。”
阿夫人抖索着伸手抚摸他的脸颊,难过地说:“儿啊,你怎么变得这么老了呀?”王实甫刚经牢狱之灾,头发胡须花白,形容枯槁,身上骨瘦如柴,经母亲一说,不禁热泪长流。易不剌金一旁劝道:“德信,姑母她终于清醒,是天大的喜事,不可再悲伤流泪。来来来,杨更,煨好的人参汤还不叫人送上来?”
杨更和添书连忙答应,婉常也忙吩咐,小丫头们一个个穿梭似地端汤送药,好一阵忙活。添书私下里告诉王实甫,这些日子多亏了李姑娘,她每日都来给阿夫人按摩全身经络,打通关节,阿夫人得以清醒,只怕多半是李姑娘的功劳。
王实甫这才想起赛儿,忙问为何今日未见她来?添书看了看正在照顾阿夫人的婉常、王结,吱唔着:“听说二少奶奶来了,李姑娘她只在夜深时才来,再说她这人性情个色,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也没个准头。”
当晚,阿夫人奇迹般地喝了一小碗羊汤,还嚼了两口炊饼,连声说香。王实甫和婉常一家人围坐在阿夫人床前,心里充满了对上天的感激,总算是苦尽甘来,全家人能团聚在京城。
更为称奇的是,阿夫人的失忆症也似乎见好,经过的事情再也不忘,面前的人都能一一叫出名字, 拉着孙子王结和王千的手儿不放,不断地说:“我的儿啊,长大了,一个个都长大了。”且又接着说:“我也该回去了。”
王实甫一惊:“母亲,你要回哪里?”
阿夫人指着门外,“我要回咱们家去,回定兴。”
婉常道:“老太太,您刚刚好了些,还得安心养上一阵,儿孙们都在这里陪着,你只管养好身子才是。”
王实甫和易不剌金也跟着劝了一阵。见天色晚了,实甫又劝各自回房歇息,自己在这里陪着母亲。婉常说:“官人连日疲累,也早些歇了吧,这里有丫头们侍候着,有什么事再到跟前来。”实甫点头:“我稍坐片刻就来。”
等人都走了之后,王实甫亲手去铜盆水里绞好毛巾,又给母亲擦了把脸,问母亲要不要喝什么?母亲想了想说:“我想喝紫苏汤。”实甫忙问丫头有没有?丫头说,“回公子,府上的厨子做的是二陈汤,紫苏汤只有到街上香饮子那里去买。”
香饮子是专卖饮料的小店,门前挂着“饮子”的招牌,卖生姜汤、枣汤、薄荷汤、豆寇汤、乌梅汤、木香汤、盐豉汤等。王实甫也顾不得夜深,带着添书亲自到街上的饮子,挑着买回了好几盅。再回到府里,却见烛光下,李赛儿正在低头给阿夫人按摩。
赛儿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王实甫与她同时呼叫:“公子!”“赛儿!”声音里都是百感交集。
等赛儿给夫人按摩完毕,实甫给母亲奉上紫苏汤,便与赛儿退出房间。夜风习习,赛儿仰脸看着王实甫的满脸憔悴,心疼地说;“公子这回又受罪了。当初倒不如让我一剑挑了那百户,我们远走高飞,哪里有这些罪受?”
王实甫说:“我知道赛儿你是为了我,可我们要是一走,岂不让玉京书会那班人连遭大祸?当下朝政混乱,杀人害命都无人追究,更何况这是安西王手下的兵丁,在他们眼里,百姓的性命连牲畜都不如。”赛儿一时沉默。
王实甫又感激地说:“赛儿,多亏你连日来给母亲打通经络,老人家居然恢复了记忆,真个是让人欢喜不尽啊。”不料赛儿却忧虑地说:“我虽然不懂医术,但往日随爷爷出门问诊多少也略知一二,我看夫人她平时的脉相极弱,今日却又格外跃动,只怕是……”
实甫忙问:“只怕什么?”
赛儿道:“唉,我只是担心而已。公子不必太过着急,你倒是应该吃些补药,将息一下身子,想那牢狱之中再是一个好人也会磨出病来。”实甫在那树影下抱住赛儿的肩头,说:“只有你这些话暖心,我会将息好的。过两日等我有了空儿,来小院看你。”
夜色中,看不清赛儿的表情,但听她迟疑道:“公子不必来看我。你们一家人好不容易相聚,你又刚刚出得监牢,还是多陪陪老夫人,还有你的妻儿她们才是。”
王实甫从未见赛儿说话这么温柔,小心问道:“你看见她们了?”赛儿从他怀里钻出来,走到一边,背对他淡然说道:“她雍容大方,艳压群芳,倒真是一位少见的夫人,赛儿自愧不如也。”王实甫跟着走近她,“赛儿你不要这么说。”
赛儿转身落寞地说:“我说的都是实话。好了,不必再说了。”
王实甫想再将她揽在怀里,可赛儿在夜色中欲言又止,突然说:“我得走了。”她深深地剜了他一眼,纵身跳上高墙,王实甫闪过树影,欲追上墙去。
只听李赛儿低头说了一句:“公子,就此别过。”没容王实甫会过神来,她一闪身已消失在墙那边。
阿夫人喝了王实甫从街上饮子买来的紫苏汤,若有所思地说:“这个味道不对。”丫头问怎么不对?阿夫人说:“还是塘溪河里的水好。”阿夫人看着窗外发呆,见人就说:“我要回去了。”
王实甫安慰母亲:“我们这就回去。”
他告诉婉常和小儿子王千,尽快安顿好京城的事情,一起送阿夫人回老家去。
易不剌金和王结这些天脸色凝重,府上每日进出一些神秘的人,听说王实甫准备回老家,便说:“德信,你稍在京城等一等。可知王结的主子爱育黎拔力八达正和右相哈剌哈孙操控时局,眼看就要与安西王阿难答他们决一胜负,目前正是最为当紧的时刻。”
京城大都正在上演一场你死我活的皇位争夺战。
最终武宗即位,诛杀了企图政变的成宗皇后卜鲁罕和她试图拥立的安西王阿难答。召拜太子爱育黎拔力八达谕德,中丞久阙,方议择人,爱育黎拔力八达曰:“必欲得真中丞,惟张珪可。”武宗即日召拜张珪为中丞,又命皇太子爱育黎拔力八达置东宫官属,任王结为典牧太监,阶太中大夫。易不剌金等人也得以嘉许。
这一拨又一拨的更迭,几人欢喜几人愁。
易不剌金府上大摆宴席,庆贺张珪、王结等人高就,一时高朋满座,也往周围胡同人家散茶饭、馒头、面食,各具丰腴。
儿子当官,宿敌安西王被诛,最应该举杯庆贺的王实甫却一心要回到定兴。易不剌金几次挽留,说:“又逢盛世,德信你还年富力强,何不去求见皇上,也讨得一官半职?”
婉常知道实甫的性情,但也忍不住劝了一回:“官人你既然喜欢逗留于京城,不如就在此为官,我们也都随你而居,侍奉老夫人,岂不是好?”
王实甫溘然泪下:“母亲心心念念要回定兴,要饮那塘溪河水,我等岂能贪恋京城荣华,就是皇帝老儿把龙位让于我也不要。此心已定,你们都不要再多说。”
玉京书会的艺伶们也听说实甫要回定兴,一个个到府上来嚷着要随着去。朱小小拭泪道:“俺们这几个从杭州来投奔关先生,如今他也没了,王公子你又要舍我们而去,让俺们如何是好?公子你就带着我们走吧。”
王实甫只有好言相劝。
武宗皇帝继位之后,大赦天下,被封的玉京剧社等自然也都随之开放,但赛帘秀、燕山秀几人经过连番多次的折腾,已是身心俱疲,加之年岁也都渐老,自嘲上台也就是苟延残喘,少有了精气神。王实甫少不得给他们留下些银两,又嘱张改、马二几个支撑着班底,等他回到定兴安顿好母亲之后再作计较。
临行前他又到小院去找那李赛儿,不料竟是人去屋空。依然是柳树依依,但那女子却已渺无踪影,伴随她的小丫头也都不见踪迹。向周围邻舍打听,全都一概说不知。
六
尽管怀有许多心事,但王实甫还是麻利地安排好行程,和母亲、妻儿回到了定兴。
阿夫人一路乘坐马车,在软垫上半靠半躺,居然精神矍铄。夕阳西下时分,终于回到勤公府。大哥王实厚、刘氏等在府门前迎候着,一行人将阿夫人用软榻抬进了卧房。
阿夫人面带笑容,抬眼看着四周,然后说道:“老爷,我回来了。”听这口气,又像是初得病那时的光景,却听她又说:“德清、德信,你们将你父亲的家业好生照料着,记得让儿孙们读书。”
王实甫进门就叮嘱煮些紫苏汤,不一时端上来,阿夫人也不用丫头喂,先闻了闻香气,竟将那小碗紫苏汤一口气喝了下去,然后心满意足地说,“总算是喝到了,一喝就是塘溪河里的水,真甜。”
王实甫和哥哥小心答应着,婉常、刘氏也都一旁侍候,说了会儿话,阿夫人说:“我累了,想睡一会儿,你们都歇着去吧。”
当晚安然入睡,整夜呼吸平稳,到早晨仍然一动不动。王实甫和哥哥来到床前问安,只见母亲双眼微闭,一脸慈悲,却呼叫不应,原来竟已驾鹤西去。当下兄弟及儿孙们便呼天抢地悲号起来。
王实甫为母亲守孝三年,继丁母忧,居倚庐墓,寝苫枕块啜粥。三年之后,他仍然拒绝了为官的劝告,终日游走乡间,爱写那从前的几行散曲:“也不学刘伶荷锸,也不学屈子投江,且做个范蠡归湖。绕一滩红蓼,过两岸青蒲。渔夫,将我这小小船儿棹将过去。惊起那几行鸥鹭。似这等乐以忘忧,胡必归欤。”
儿子王结一直得到爱育黎拔力八达皇太子器重。
王实甫欣慰的是,儿子王结虽然不断迁升,但仍敢于谏言,无论朝廷更迭,大起大落,均能自有风骨,深得父辈之风。
大哥王实厚的风湿症越加重了,他和刘氏的儿子王绅也为官在外,王家塘溪酒坊的一应事务交给了王实甫的小儿子王千。王千的才华不敌二哥王结,但比大哥王金身体强壮,正好接下这一摊。
原来玉京书会的一班人始终念着王实甫,竟在实甫守孝三年之后,从京城大都投奔到定兴究窒村来。实甫本来有心搭一戏班,在乡间演一些杂剧,见张改、马二、朱小小一帮人自己找来,便高兴地收留了他们。府里乔叔给他们安置了住处,又添置些丝弦锣鼓,盔头靠把行头,从此王家戏班开始了大名府一带的巡演。
王实甫那些年前后所写的杂剧《崔莺莺待月西厢记》《吕蒙正风雪破窑记》《四大王歌舞丽春堂》。还有《韩彩云丝竹芙蓉亭》《苏小卿月夜贩茶船》《东海郡于公高门》《孝父母明达卖子》《曹子建七步成章》《才子佳人
多月亭》《赵光普进梅谏》《诗酒丽春园》《陆绩怀橘》《双蕖怨》《娇红记》等十几种杂剧,终于在他家乡定兴究窒村的戏台上演,十里八乡都来观看,甚至京城名流也都闻讯再次前来,尤其是《西厢记》的名声从大都传到定兴,又从塘溪河畔传遍了易水河两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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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不够千种相思对谁说,看不够夫人拷红娘,塘溪河边,大都路前,一时间,人人争说《西厢记》,无人不知王德信。
难怪后人赞曰:“新杂剧,旧传奇,《西厢记》天下夺魁。”(明,贾仲明增补《录鬼簿》)。可惜的是他的杂剧后来只存《西厢记》《丽春堂》《破窑记》三种;另有《贩茶船》《芙蓉亭》二种,各传有曲文一折。其它都只在后人的记载中留有剧目而无戏文。
勤公府里的子弟和家丁从来没有中断过练武习文,常于五月初五、九月初九于黄金台宽阔地面,习武击球。咸用上等骏马系以雉尾、缨络,縈缀镜铃、狼尾,装饰如画,以两肚带装束其鞍。先以一马前驰,掷大皮缝软毬子于地,群马争骤,各以长藤枘毬杖争接之。而毬子忽绰于毬棒上,随马走如电,终不墜地。身手敏捷者,以毬子挑掷于空中,而终不离毬杖。马走如飞,然后打入球门中者为胜。当其击毬之时,盘屈旋转,倐如流电之过目。
王实甫早年也时常策马驰于毬场之上,观者动心骇志,称其英锐之气奋然。这一日,他站在黄金台上,观众子弟击毬,一时不由技痒心动,叫人也牵过马来,跃上马背驰向毬场,执毬杖争击那飞旋的毬子,不料才两个回合,已是心悸无力,差些摔下马来。勉强撑得一场,气喘吁吁坐于一旁,自嘲道:“廉颇老矣!”
故此之后,再也不敢逞强炫技,自知老之将至。
夜宿勤公府西厢之中,恍然一梦,竟是婉常笑曰:“官人多年心事还不了?”王实甫问:“我哪来心事?”婉常道:“知夫莫如妻,官人虽身在定兴,但无一日不思念那李赛儿,何不将她找来?”王实甫正要回答,窗外一声鸟叫,将他从梦中惊醒。
次日清晨,见婉常正坐于台前梳妆,脸色平静,并无异常,便也不再思想,下床来更衣洗漱。不料婉常妆毕,转而对他说道:“官人,你多年心事还不了?”王实甫听来大惊,婉常的话竟如梦中一般,便道:“我哪来心事?”婉常似笑非笑道:“官人在梦中吐露心迹,已非一日,昨晚又念念有词。何不将李赛儿找来,我与她姐妹相称,共度春秋。”
那婉常相夫教子,虽已近老年但风韵犹存,端庄得体,勤公府内外无不称道。王实甫心中对妻子敬重多于恩爱,平日里仍然是相敬如宾,见妻子点破心事,不由又多了几分感激。便道:“早知娘子贤德,只是那李赛儿性情刚烈,当年她就不肯进这勤公府门。这些年音讯全无,上哪儿找去?此事不提也罢。”
话虽如此,但王实甫心里何曾放得下,在他所写的散曲里不时流露心迹:“《中吕·十二月过尧民歌·别情》:自别后遥山隐隐,更那堪远水粼粼。见杨柳飞绵滚滚,对桃花醉脸醺醺。透内阁香风阵阵,掩重门暮雨纷纷。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销魂怎地不销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今春,香肌瘦几分,搂带宽三寸。”
他也着人寻找过,后来依稀打听到赛儿已遁入空门,他决计无论真假,都要亲自找到赛儿一看究竟。
那日给婉常和长子王金说明,他便带着添书启程先去到了大都智乐坊,赛帘秀已成白发老妪,守着教坊里的弟子们,听那些小儿依呀学唱。王实甫一则看望她,二则打听李赛儿的去向,可赛帘秀也并不知情,后来想起,多年前曾听一个去五台山进香的居士说见到过赛儿,那位居士曾是王实甫做山西县尹时的师爷,也算认得李赛儿。可那已经过去了多年,也不知后来的消息。
王实甫略加思索,和添书再上五台山。
多年前曾登此山,仍是一片葱茏,但那时步伐矫健,如今步履迟缓,添书的瘸腿更是终生残疾,一瘸一拐走得艰难。王实甫瞧他也已是花白头发,不禁心中难过:“添书,你随我大半生,可至今未曾婚娶,仍单身一人,白白耽误了年少时光,想起来好不叫人心痛。”
添书却回身笑道:“二公子说哪里话来?此生能跟着公子,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比我的爹娘不知好活了多少光景。若是能重活一回,我还是要跟着公子。”
俩人爬到山腰,添书又说:“等这次回到定兴,我得向公子告假三日。”添书的家乡早无亲人,王实甫奇怪地问:“你要去哪里做什?”添书说:“公子日后便知。”
在五台山寺院终于打听到李赛儿,她确已入了空门,在山上修行多年,法名慧觉,近年已去弘法寺为主持。
王实甫好一番辛苦寻觅,终于在弘法寺的青灯古佛前遥遥见到端坐于莲花台上的慧觉法师,只见她双眼微合,嘴唇轻启,正无声念经。佛光环绕之中,丝毫不见当年李赛儿的神态。几番通报,小尼均称法师正在念经,从《般若》《宝积》到《华严》《涅盘》,无有休止,凡人不得打扰。
王实甫终于明白,这世上只有慧觉法师,早已没有了李赛儿。
他不由也心如止水。
回想当年在万松老人的砖塔前,他和赛儿俩诵读耶律楚材大人的诗,“历代兴亡数张纸,十年胜负一盘棋。因而识破人间梦,始信空门一着奇。”赛儿那时就已懂得,历代的国家兴旺用几张纸就可以记录,十年征战的胜负也就如同一盘棋,从这些兴亡中可以识破人间的一切无非是梦,而左右棋局胜负的只是佛门的一着妙手而已。赛儿当时神情飘忽,或许从那时起,她就已像耶律大人一样,心思皈依了佛门。
跋涉多日,回到定兴勤公府内,王实甫朝天叹道:“了了。”
婉常一旁听着,可什么也没问。
她在和孙子们逗趣,说了一个谜语让他们猜:说大名府有一老者善作含谜散曲,一日与孙同耕于田,见近旁有物,森然昂立,遂灵机一动,制谜曰,忆当年,头戴彩色缨帽,身穿罗衣数套。别人见了喜悦,自己也觉俊俏。不幸到老年,衣帽被剥,悬空高吊,受尽风吹日晒,弄得皮干心躁。他日被放下,还不能轻饶。打得骨肉分离,最终还不免到那衙门走一遭。
听那些说词,但知婉常这些年也染了许多民间烟火,孙子们七嘴八舌,终于猜出谜底:玉米棒子。实甫也不由哑然失笑。
一日,告假的添书回到了勤公府,他身后跟着一个半老妇人,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儿。仨人走到王实甫和婉常跟前,王实甫好生惊讶,婉常却突然对那妇人呼道:“你可是听茶?”
半老妇人捂脸泣道:“二公子,二少奶奶,奴婢正是听茶啊。”遂拉扯小儿匍伏在地,就给婉常和实甫磕头。婉常忙将她挽起来,见她身系一条布裙,面色苍黑,两手青筋毕露,与乡间农妇无有二致,便问她这些年的情形。原来那年娘家哥哥逼着听茶嫁了个有钱的老庄主,可没过二年老头就死了,正室是个恶女人,将她转卖给一庄户男子。丈夫脾气暴燥,后来听茶生下一个儿子,好赖活着。但三年前丈夫酗酒而死,儿子则遇到一个强人,拔刀争斗竟被刺死,儿媳紧跟着走了别的人家,只留下这个半大的孙儿。
听茶悲诉道:“原以为再也活不下去,恨不得寻了短路才好。谁料想添书他前日竟寻了来,劝我到勤公府来投二公子、二少奶奶。我先是不肯,都半截入土的人,全然一个废物,哪敢给二公子你们添些厌恶,可添书他死活拉了我来。”
添书这时双膝跪倒在地,叩首道:“禀告二公子,二少奶奶,我添书自打当初见到听茶,就一心要娶她为妻,如今天凑人愿,听茶她已无有挂碍,请二公子、二少奶奶做主,让我二人结为夫妻,我和她就在这勤公府里侍候公子和二少奶奶一辈子。若不允,我也只好辞了工,从此带她出外谋生,再另作打算。”
王实甫一把拉起他来:“好一个添书,这许多年你竟然一直记挂着听茶,倒叫我好生激动。前日我还愧对你,跟随我多年却孑然一身,这下你二人结为夫妻,还得了这圆头大脸的孙儿,真个是美哉乐哉的喜事啊。”
婉常也道:“老爷说得是,你二人终得团圆再好不过,也给这勤公府里添了喜庆呢。说什么另作打算,从此就指着你夫妻二人做事了。”
添书和听茶听罢喜极,又匍下来磕头不已。
王实甫自此了却好几桩心事,晚年在这究窒村内,黄金台上,塘溪河边,“闲对着绿树青山,消遣我烦心倦目。潜入那水国渔乡,早跳出龙潭虎窟。披着领箬笠蓑衣,堤防他斜风细雨。长则是琴一张酒一壶。自饮自斟,自歌自舞。”
又一日,易不剌金忽然造访,他言道久居京城闷煞人也,专门来寻塘溪河,要听《西厢记》,饮菊花酒,实甫自是欢喜不尽。二人相伴畅谈,尽兴而不醉。
易不剌金见王实甫的书房里杂书堆陈,新得散曲还飘着墨香,不由拿起来一读,忍不住赞道:“好句子!你看这‘想着那红尘黄阁昔年羞,到如今白发青衫此地游’,‘人事远,老怀幽,志难酬,知机的王粲;梦无凭,见景的庄周’,‘怕狼虎恶图谋,遇事休开口,逢人只点头,见香饵莫吞钩,高抄起经纶大手……”。
实甫却说:“表兄且打住,尽念它做什?你要喜欢只管拿回去,留着慢慢读则个。”
易不剌金笑道:“当真?”
实甫叹道:“岂不当真?但凡写曲的人不过三种,一种写于自己看,二种写于朋友读,三种是写于天下的百姓们,德信不才,倒是期盼写的曲能传给天下人。”
风和日美,春事方殷,二人策马前行,看塘溪河边桃杏之树皆蕃衍密茂,粲然如锦,田野阡陌农人耕耘,王实甫道:“愿天下仓廪既盈,人心向善,有情人终成眷属。”
二人大笑,催马奔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