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躲藏[短篇小说]

2020-10-28 03:17陈允想
边疆文学 2020年9期

陈允想

阿紫和婆婆的感情从蜂蜜走到砒霜,这中间只用了三年。

之前,她们像母女一样相处,好得甚至让婆婆的女儿也心生嫉妒。她们一起逛街,一起做饭,一起打毛衣,一起聊她们的爱情史,一起联合起来收拾她的儿子——阿紫的丈夫。

盛夏清晨,婆婆背着阿紫买的双肩包步行去十二公里外的石子河买小西瓜,一次背三个,只因为阿紫随口说了一句,那儿的小西瓜又脆又甜。一入冬,婆婆就开始买白土瓜,因为那是阿紫冬天最喜爱的水果。火炉旁常常烘着白豆腐,切成薄片蒸在香肠底下,又绵软又有韧劲嚼头,那是阿紫的最爱。阿紫是婆婆看着长大,又一手操办、娶过门的满意媳妇。

在妈家从不炒菜的阿紫,主动进了婆婆的厨房,帮她搽拭布满灰尘的壁橱,帮她仔细用针剥除手上扎进的毛刺,帮她装上厨房的抽油烟机,使她摆脱了几十年开着窗子炒菜的油烟味。婆婆摔伤了手,躺在沙发上,已快生产的阿紫挺着硕大的肚子给她洗头。

阿紫女儿的出世是她们蜜月期的终结。

阿紫的大姑柏琳生的是女儿,阿紫生的也是女儿,柏森却是两代单传的独儿子,虽然公公已过世四年,虽然婆婆口上说她们家从祖上就开始偏爱女孩,但那是在男孩众多的家庭里,一两个女孩当然显得金贵,可一窝女孩的家庭,男孩的出生无异于是一个家庭的救世主。

阿紫常常想为何古今中外的家庭无一例外都需要男孩的出现,无论是从遗传血统论,还是从农耕社会劳动能力的角度,男人都是一个家庭的根基所在。如果把一个家庭比作一棵树,男人无疑是树根树干,女人就是树枝,只要主干屹立不倒,娶几个婆娘,死几个婆娘都没关系,那不就是冬天的枝叶修理吗?树依然还是那棵树。一个家里没个男人,女儿一出嫁,枝丫就插别人家的树上锦上添花,自个家是雪中无炭,房中无人。要是家里男人死了,女人一改嫁,树倒猢狲散,一大家子可就真散了。

婆婆这样想阿紫不怪她!

可阿紫怪她的是对女儿的病情三缄其口。

阿紫家里人都没有过敏史,三十岁以前,阿紫从不知道这世界上有过敏体质的人,虽然后来听说2012年加拿大一位对花生过敏的女孩,因为和吃过花生酱的男友接吻而导致死亡,也听说一位对芒果过敏的朋友打开家里的冰箱时因为闻到冰箱里的芒果味而昏倒在地,可那都是后来,之前阿紫孤陋寡闻到连“湿疹”这个名词都没听说过。阿紫同学手上会长透明的小泡泡,她们归咎于她和男孩子在地上拍角板灰尘感染,后来才知道,那就是湿疹。

女儿的厄运是从眼皮上冒出第一粒湿疹时降临。出生二十多天后眼皮、眉毛上开始冒出几颗小红疹,阿紫不太在意,以为是热痱子。当了四十多年老护士的婆婆知道,可是她不说。她只是委婉地说:“以前我生我两个孩子的时候,长了湿疹,就搽点肤轻松就可以了。”阿紫以为她在说往事呢,并没在意。可是几天以后,湿疹继续蔓延,迅速占领了孩子的整个脑袋,头发缝里都长出了湿疹。阿紫依然不知道,只是奇怪怎么这么小的孩子就长头皮屑?

当初选择在婆婆家坐月子,是因为阿紫的姐姐一家和妈妈住在一起,已没有多余的房间让她回妈家坐月子。另外婆婆家离妈妈家近,妈妈和姐姐们来看阿紫也方便。阿紫家里离妈妈家很远,恰好女儿又在冬天最冷的时候出世。阿紫家房子宽大,四十平米的客厅过于空旷。那时取暖还考烧火炉,婆婆家十二平米的小客厅,升起火炉可就立马暖意洋洋。阿紫出了院就到婆婆家做月子,婆婆客厅里的两个长沙发成了阿紫和女儿的床。

一个晚上,女儿睡一会,哭一会,吃一会,拉一会,玩一会,尿一会,天就亮了。柏森白天要上班,他睡卧室,隔着门,他什么也听不见,阿紫却听见他鼾声如雷。婆婆第一二晚上听到孩子哭声还起来看一眼。“哦!是要吃奶啊!”“哦!是要撒尿啊!”也关上了卧室门。后来她也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月子里为下奶,炖的一锅鸡汤和猪脚成了阿紫全月的饭菜。一个小锅舀两勺,放点白菜或是豆腐,吃上一两天还有滋味,吃上一个月后阿紫怀疑自己的奶水里都充满了鸡屎和猪屎的腥臭,孩子经常吐奶,阿紫在喂奶的时候也分明闻到。

睡眠在黑白颠倒的二十四小时里,愈发像幽灵无迹可寻,在梦中阿紫仿佛听见孩子的哭声,猛然惊醒后,翻身去看孩子,她正睡得香甜;在清醒中,看着孩子大哭,却产生遥远的距离感,你似乎听不到哭声,她只是电视屏幕里的背景。

看着婆婆津津有味地追剧,阿紫抱着一直哄不乖的女儿走来走去。

“三天的孩子,娘惯大!她不哭就不要抱她,你看她才几天,睡个觉就一惊一乍的,像个落地响,以后有的是你抱的日子。”

放下孩子,阿紫竟然产生一种自己不坐在房间里的漂浮感,她觉得自己飘离沙发,穿越了天花板,在空中俯视着这个没有天花板的家的样子。外面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雪花在风中打着旋,阿紫看见自己坐在一个白色的秋千上,秋千上堆满了雪花,伸手盖上去,蓬松,软绵,鹅绒样暖。

“孩子在哭,怕是要吃奶了!”

“孩子哭了!阿紫!”

阿紫吃了一惊,从空中跌落,如梦方醒。

生孩子前阿紫体重70 公斤,感觉自己像一个圆球。好几次站在路边打出租车,司机看了阿紫的肚子一眼就扬长而去,他们担心阿紫挤不上开到最大限度的车门。阿紫生完六斤四两的女儿后体重降到60 公斤。阿紫感叹原来子宫里女儿住的游泳池是女儿体重的两倍。坐完月子后阿紫的体重骤降到50 公斤。阿紫很是奇怪,经常听人说坐月子胖了多少,可自己整整瘦了10 公斤。同事和朋友看见出了月的阿紫都啧啧称赞,减肥真是成功啊!比没怀上孩子前身材还好。只有妈妈见到瘦削的阿紫,一把搂过来就哭了起来。喃喃地说,怎么好端端地做个月子瘦成这样。

姐姐看着满身红肿的侄女也心疼地在一旁说:“你还是搬回来住吧!让妈妈好好调养一下。怎么把孩子放成这个样子,不就是才一个月吗?整个人就像逃荒的。我暂时搬到楼下戴哥家的空房子里住几天。他家房子一直没租出去,只是搭个床睡一下,他应该会同意的。”姐姐腾出了一间卧室,阿紫决定搬回妈妈家去住。阿紫已经恐惧和婆婆单独在一起的日子,女儿的二十四小时完全塞给自己,她需要有人搭把手,却没人伸出手,一个人的战争是四面楚歌的孤寂。

女儿在生产前一个月,阿紫照例去做常规检查,这一检查可把她吓了个半死,因为医生惊讶地说:“这个胎儿的头大得不可思议,你做好做剖腹产的准备。”说完后又摇了摇头:“头真的是太大了!会不会有什么异常呢。”阿紫一听双腿一软,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后来又去打了一个彩超,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女儿的长发在羊水里飘动,弄得好像脑袋有两个大!

生出来一看,果然像头戴黑毡帽,头发又黑又长,等女儿满月时,满大街炫耀的头发被阿紫妈妈强行剃掉,只为了方便给外孙满脑袋抹药。更加遗憾的是,等阿紫妈妈剃完外孙的胎毛后,才后悔万分地说:“咋就没想起来拍点照片又剃呢?”阿紫也如梦方醒地说:“对呀,只是在医院时用摄影机拍了几小段,还没照过相呢!这可咋办啊?”看着女儿满地的秀发,阿紫只有傻笑,立马找来相机补救,先是对着女儿的秃头猛照,接着连扫在灰撮里的乱发都照了无数张。

从此阿紫开始和湿疹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那些奶奶、大妈、阿姨见到阿紫女儿,就像看见了屁股长在脸上的猴子,又是询问又是献偏方。阿紫一会在女儿脸上搽激素类的药膏,担心副作用;一会又到处去采中药敷在女儿脸上,又害怕感染,弄得女儿的脸成了湿疹药物试验田。什么新品种都没培养出来,相反脸上的“杂草”更加肆无忌惮地扩散。

女儿的湿疹不断地扩散,弄得很多见过女儿的人都以为她要全身换肤。每天晚上洗澡,脱下的衣服轻轻一抖,皮屑像雪花一样纷纷洒洒。我四处求医的结果就是在她全身抹上各种中西药膏。全身除了脚底板没长湿疹,其他任何一个地方都红红肿肿。

那时正值寒冬,又担心孩子感冒又要让她赤裸着全身搽药,又是室内升温,又是准备洗澡用品,又是挤兑药膏,又是倒水洗衣。常常三四个人都忙得昏天黑地。有一次全市停水一个星期,因为女儿每天都要擦药,父亲把做饭的水都省下来给女儿洗澡。晚上睡觉因为全身都痒,常常整夜哭闹,全家人不得安宁。阿紫经常用手搂着孩子入睡,左手一直垫在孩子头下,几个小时手都不敢松一下。直到孩子睡够醒来,阿紫的手僵硬得无法伸直。外婆缝了一双小手套,晚上睡觉时就给孩子套上,以防孩子因为发痒而抓破自己的小脸。

孩子半岁时湿疹最为严重。那时真是“无脸见人”,脸上的红肿就不提了,眉毛上堆满的“头皮屑”也不说了,单是那惊世骇俗的一笑就让阿紫眼泪唰唰直流。

侄女冲孩子做鬼脸,手舞足蹈的样子逗得孩子咯咯笑,这一笑吓得侄女哇哇直叫:“小姨,快来看,妹妹流血了!”阿紫吓得魂飞魄散,跌跌撞撞地从厨房冲出来,抱起孩子一看,嘴角真的是鲜血直流。仔细观察才发现因为嘴边皮肤开裂,大笑迸开了皮肤,血就淌了出来。阿紫抱着孩子眼泪直流,女儿却还一直冲着她笑……

女儿半岁一过,阿紫的产假也快满了,表姐从县上找来一个小保姆,除了背上小时候摔伤留下残疾——两边肩膀高低不一,小姑娘一块笑脸,看上去挺讨人喜欢的,最重要的是女儿要她抱,阿紫决定让小姑娘留下来。带了半年,女儿最早学会说的两个字就是“姐姐”。

人很快就能适应突然拥有,但不会习惯突然失去。

婆婆以前也是一个人住,早已习惯,自从阿紫搬离了婆婆家后,婆婆的屋子突然消失了三个人,其中还包括一个婴儿不停的吵闹声。屋子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婆婆在阿紫搬到妈妈家里第二个月,哭着追上了门,兴师问罪:“你们老两口已经带大了两个孙女,还要来抢我的孙女带,你看看你们家,人丁兴旺,熙熙攘攘,我孤家寡人的,还来抢我家的人,你们家也太欺负人了吧!”

“哪有把老妈子帮人带娃娃,洗尿布、做饭、端屎端尿当享受的?你以为我和老头子七十多岁了,带大了三个孩子,两个孙子还有没带够?你看人家闺女坐月子,红光满面,一肥二胖的,我女儿一个月回来,黄皮寡廋,黑铁嘴脸的。孙子一个脸上痘痘水泡的,老头子看着都心疼,更不要说我这个当妈的。你女儿在你那儿坐完月子不也是回自己婆婆家去了吗?你要是照顾得好,哪有女儿不让自己妈带孩子的,还送去给公公婆婆带?”阿紫妈妈更是义愤填膺。

婚姻从来就不是两个人的对决,它是两个家庭的战争。

阿紫的婆婆从小父母双亡,她是寄养在姑婆家长大的,从小饱受欺凌。多吃一嘴饭,都要被拉在一边,劈头盖脸一顿打;慢一步放下书包去拔猪草,几扫帚就招呼过去;趟过冰冷的洒渔河水,她的背上总背着比她还沉的姑婆的孙子。冬天,河水冰冷刺骨,她脱下鞋袜,塞进书包,背上表哥富贵,每次都小心翼翼,努力张开脚趾死死抠住脚下的鹅卵石。一天,她的右脚踩到一块尖锐的石头,他们一起跌入了刺骨的水中,富贵的头摔破了,血吧嗒吧嗒地往脸上淌,婆婆吓得心都快停止了跳动。站在刺骨的河水中,牙齿使劲咬着乌青的嘴唇,湿漉漉的头发遮住她的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恐惧地看着同她一样只睁着一只眼睛的富贵,他另一只眼睛已被涌出的鲜血覆盖。

那一个星期她都没能吃饭,脚上伤口渗出的血打湿了张口的布鞋,她拔猪草的时候,扯了一把蒲公英,用石头砸烂,敷在伤口上,她瘸着右脚走完了一个冬天。

后来她考上了卫生学校,摆脱了姑婆的阴影。她梳着黑黑的长辫,皮肤白皙,眼眶深邃,鼻尖有些鹰钩状,像极了新疆维吾尔族姑娘,引来了众多的追求者。可胆小、怯懦、爱哭、多疑、小气、敏感的性格元素也成为追随她一生的影子,无法摆脱。她在人前谨言慎行,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每句话都要在舌头上掂量三转才能说出口”“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

她之所以不对阿紫说孙女湿疹搽什么药,是因为担心如果搽出了什么问题,她可负不起这个责任,宁可让阿紫去外面找医生,好坏都不关她的事。

幼时的恐惧和不安全感植入了阿紫婆婆的大脑,当她患上老年痴呆后,对一切陌生环境和陌生人的恐惧会突然剥开了七十年的岁月风尘,直抵她七岁的记忆。坐在院子里和一群老人晒着太阳,耷拉着脑袋的她正在打瞌睡。醒来后,灰暗的眼神转向一个陌生的老人,她忽地惊恐地瞪着双眼。

“河水涨了,姑婆别打我,我就去拔猪草!”

最终,阿紫的父母劝阿紫搬回自己家里住。保姆也请了,也兼顾一下婆婆的情绪,一个老人帮忙看着点,有个保姆做做事,孩子的照顾应该没有问题。

第二年的六月,阿紫搬回了自己的家。婆婆白天帮忙照看孩子,晚上回她自己的家。可是人只要住在一起,距离太近,就无可避免地擦枪走火。

日本上世纪末有个新词叫“成田分手”。“成田”指的是成田国际机场,日本新婚夫妻偏好出国度蜜月,成田机场也成为必经之地。在蜜月旅行中,新婚夫妇因一些琐事,导致双方生活习惯中的缺点暴露,引发不和。最终在抵达成田机场后,提出离婚。

《围城》里赵辛楣还下过一条更毒辣的论断:“结婚以后的蜜月旅行是次序颠倒的,应该先共同旅行一个月,一个月舟车仆仆以后,双方还没有彼此看破,彼此厌恶,还没有吵嘴翻脸,还要维持原来的婚约,这种夫妇保证不会离婚。”

其实这种定律适用于所有在一起生活的人的相处模式上。无论是夫妻、父母、姐弟、同学、同事、子女概莫能外。之前只是一个星期见几面,客客气气吃顿饭而已,能迁就包容。之后如果成天待在一起,狐狸尾巴终日也是夹不住的,索性全天候露在外面。

一锅白菜也能因为煮耙、煮脆而争执,一碗炒洋芋丝的咸淡也成为不夹菜的理由,一个白萝卜切的是片还是丁也可以因为筷子好不好夹而吵架,甚至放不放蒜,都能够上升到哲学高度,“你做菜怎么总是以自我为中心?”

每每婆婆带着不屑的眼神看着阿紫时,阿紫才幡然悔悟,这个平日里慈眉善目、温言细语,被众亲戚一致点赞,没有差评的女人,果然和自己不是一路人。母亲常说:“温吞太阳晒死人,温吞婆婆治死人。”老话果真是无数媳妇用自己惨痛人生的经历提炼出来的精髓!缺点一经放大,注定面目全非,成为恪守成见的充分理由。而柏森在其中扮演了一边倒的角色,婆婆的眼泪折射了他们开裂瓦口的三观。

孩子在卧室睡午觉,婆婆就躺在孩子旁边,揉着自己的肚皮,看着孩子。

“妈,不用盯着她,反正卧室门开着,能听到她醒。”阿紫小声地说。

“是不是怕我把你家的床睡脏了?”她爬起来,走出卧室,抬了一个小凳子坐在了卧室门口。

“我没这个意思,我是觉得没有必要这么累盯着。”阿紫解释道。

婆婆把脸扭向了一边。

孩子因为湿疹严重,嘴边经常红肿溃烂,看着婆婆剥葡萄给孩子吃,果汁流得一嘴都是,阿紫忍不住说:“妈,还是用汤匙喂,果汁不刺激嘴唇周围,这样嘴边不容易溃烂。”

“你看她吃得多欢,嫌我手脏,用手剥皮不卫生,你就明说。我手指甲可是才剪干净的。”婆婆拿起手中的葡萄,一股脑地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阿紫住的是柏森他们单位的家属区,住房前面就是办公楼。一天保姆抱着女儿回来对阿紫说:“奶奶和我在院子里带妹妹玩,她一看见叔叔从办公室的楼上下来,就坐在石坎上哭,问她,她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哭,叔叔的好多同事都上来劝。”

阿紫心底一阵发凉,婆婆回到家,眼睛果然是红红的,柏森的眼睛却是绿的。

晚上睡觉时,柏森对阿紫说:“你说话能不能注意点,她带孩子的时候你不要事事嫌弃。我妈本来就比较小气,一天到晚流眼抹泪的,弄得整个单位都知道我们家婆媳关系不和,我从院子里经过,那些老奶都指指点点的。”

“我怎么嫌弃了?只不过因为孩子皮肤脆弱,提醒喂孩子吃东西的时候注意一点,而且我只是说事情本身,你妈偏要说我嫌她脏,是不是叫我以后闭嘴都不说话了?”柏森抱起一床被子,气呼呼地进了书房。

一天上午,阿紫在厨房正要做豆腐圆子,柏森进了门就说:“趁现在医生还未下班,我们带孩子去把预防针打了。”阿紫连忙抱上孩子,请婆婆把豆腐圆子做了。婆婆眼睛一睖:“你家的豆腐圆子要放多少肉,我可不知道!”柏森听不下去说:“妈,你做了一辈子豆腐圆子,放多少肉,你不会不知道吧,我们先出门,你自己看着办。”

“各家一扇门,你家的豆腐圆子和我家的肯定是不一样,我家的锅肯定也不会顿在你家的灶上。”婆婆的唠叨从厨房传来。

阿紫尽量不和婆婆说话,因为阿紫说的每一句话,她都能听出指桑骂槐,含沙射影。阿紫的每一句话都是导火线,诱发着她无尽的怒火和委屈,阿紫的解释只能再度诱发新一轮的唇枪舌战。从小心直口快的阿紫,第一次提升了对“欲言又止”含义的多重理解。

“走出走进都不说话,丧着脸给谁看。”婆婆又开始说。

阿紫继续保持沉默。

中午吃完饭,柏森躺在沙发上睡午觉,婆婆赶忙把儿子的头枕在自己大腿上,摩挲着柏森的脸说:“我这个胖儿子哦,胖儿子。”

晚饭后,阿紫一家一起出门,婆婆和柏森手拉着手走在一起,阿紫和保姆、孩子走在一起。后来,晚饭后阿紫再也不出门。

阿紫知道婆婆是在她面前示威,以表示自己对儿子的绝对占有。

阿紫每天上班、买菜、做饭、带孩子和湿疹斗得昏天黑地,早没有任何精力和她算计斗法,她的宝贝儿子,阿紫看都不想多看一眼,因为他在阿紫眼中已成为一个妈妈baby,这是阿紫最鄙视的一种男人,对母亲的孝顺和唯母命是从,这是背道而驰的两个原则,前者是孝子,后者是巨婴。

婆婆不甘平静,她接二连三地玩起了失踪。上午阿紫下班回来,保姆说:“今天奶奶又没来,我一个人带妹妹,她听话的。”阿紫没有说话,小保姆一个人带孩子,肯定让人不放心。晚上,丈夫对阿紫说:“我妈说,今天她在家里洗鞋子,明天一早过来。”第二天来了,第三天又没来,第四天还是没来。

打电话给母亲,阿紫说了这事。

“她不是跑上我家的门说我们抢她的孙子带吗?现在让她带了。她又要玩哪一出?等我打电话问问。”

晚上,柏森回来瞅着我,冷笑着说:“你知道你妈打电话给我妈说了什么?”

“我怎么知道?”阿紫瞪着眼回答。

“反正我妈说,要请她来带孩子,除非——除非你写个字据!”

“字据?什么字据?”

“就是在上面写:我自愿请婆婆来帮我带孩子,保证以后发生什么事,后果一律自己承担!”

阿紫心里一阵冷笑,亲奶奶、带孩子、保证书,这些名词组合在一起是多么巨大的嘲讽!最可笑的是柏森还一本正经地传达这样荒唐的圣旨。

“好,我们现在就去请她老人家。”阿紫抱着孩子出了门。

婆婆躺在沙发上,眼睛肿得像蕃茄,阿紫后来才知道她妈妈上午在电话里说婆婆这样出尔反尔,是不是变态了。“变态”这是侄女的口头禅,妈妈怎么也捡去就用。婆婆挂了电话,哭了一整天。

进了屋,空气异常沉闷,阿紫沉默多时,柏森一直在对阿紫使眼色。阿紫“嗯!”清了一下嗓,准备开口,柏森两眼露出了欣喜的目光。

“妈,我今天听说,你要我写个保证书?”

“是啊,写一个保证书。一式两份,你拿一份,我拿一份,表明是你主动叫我去带你的孩子,不是我要去的,以防以后吵起个架来,也有个说法!”

“妈,实话告诉你,我今天是不会给你写什么保证书的,我的孩子,就是你的亲孙女,你是她的奶奶,你要去带就去带,不去带,我也不勉强你,我只是想说,你也是有女儿的人,不知道大姑子的婆婆帮她带了四年的孙女,有没有写过保证书?”

婆婆一下子捂住脸哭了起来。

“滚,抱着娃娃给我滚!”

柏森铁青着脸,手中的一个抱枕,猛地砸向阿紫的头,阿紫头一偏,躲过了。阿紫抱起孩子径自走出去,脸上带着胜利者的微笑,但阿紫但内心明白自己和这个家庭算是彻底地决裂了。

回到家,柏森一只手掐着阿紫的脖子,把阿紫从客厅推搡到了厨房,阿紫的腰抵在了窗台上才停住。柏森眼中火光四射,感觉要把阿紫生吞活剥,阿紫昂着头,迎着他的烈焰,露出同归于尽的微笑。

那一夜,阿紫站在书房,真的很想自杀。她总算明白为什么每天总有那么多的人跳楼,因为他们真的很累,不想继续,不想看到明天的太阳,只想停止,永远停止。在空中优雅、从容、高傲、自我地飞翔。那一刻真正属于了自己,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一切都不再重要。

可惜,阿紫家住一楼,还安了防盗网!

现实生活就是一个玩笑!

早晨,阿紫开车连保姆带孩子一起送到父母家,晚上吃完晚饭,她们再回家。阿紫和丈夫陷入了冷战。

11月,柏森的姐姐柏琳去北京进修一年,回来了,阿紫等待着婆婆家飓风的来临。

婆婆一定在女儿面前重温了剧情,可柏琳和阿紫见面了依然客客气气的,丝毫不提阿紫和婆婆的过往,更没有在她们面前断什么公道。相反,柏森对阿紫的态度日益改善,婆婆倒像歇了威风。至今阿紫都不知道柏琳对婆婆、丈夫说了什么,但阿紫打心眼里感激她。没有她,阿紫的婚姻一定提早走向坟墓。

忽然记起多年前,柏琳曾对阿紫说过一句话:“我真佩服你,我三天两头和我妈吵架,你竟然能和我妈这样的人相处融洽,佩服!佩服!”当年以为是一句玩笑话,现如今才知道,她说得太早,阿紫明白得太晚。

白描 书法

从此阿紫的婚姻里因为有了柏琳的存在得以续航。

孩子的湿疹时好时坏,阿紫也心力交瘁,不再去刻意治疗。每次看着她在睡梦中抓自己的脸,阿紫都想哭。白天她手刚想抓向脸,看向阿紫,立马放下手说:“妈妈我不痒,我听话,不抠。”

有一天,阿紫在她身后,听见她拼命地抓自己地另一只手,那种“刮、刮、刮”地声音让心都抠出了裂纹。阿紫一巴掌打在她手上,她吓坏了,“妈妈,是小狗在抠我的手,我没抠。”两岁零三个月的孩子,她已饱受了826 天的酷刑。

17 世纪欧洲发明一种笑刑,将犯人或战俘的手脚捆得牢牢的,在脚底上涂满蜂蜜、白糖汁或食盐,然后牵来一只山羊,让它尽兴地大舔脚底上的美味涂料。一旦被舔干净,刽子手立即将蜂蜜或盐水再度涂满其脚心,使山羊不停地舔,这样,就使受刑者奇痒难忍,无法克制,终至因狂笑导致缺氧窒息而死。古罗马的笑刑是把人的脚浸泡在盐溶液,让羊舔舐她的脚。作用部位不仅仅是脚掌,还包括腋窝、颈部、躯干、膝盖、腹部、肋骨、肚脐。

孩子虽没有受到这等残忍的刑法,可对于一个幼小孩子来说,“痒”也是一种身体和心灵的折磨。

阿紫无法替代,只能陷入自责。一次争执中,阿紫哭着对婆婆说:“孩子得了那么严重的湿疹我不怪你,但我只是希望你当初能在孩子刚在眼皮上长几颗湿疹的时候告诉我,我就对你感激不尽。你是医生,你怎能不知道疾病的早期治疗有多么重要,错过就是过错。看着孩子这么痛苦,外人都觉得心疼。如果当时已治疗过,至于病情继续恶化,我也绝不怨天尤人,因为我们尽人事后,只能听天命了。可现在,我不甘心,我为自己的无知,肠子都悔青了。如果当初脸上控制住,就不会蔓延到头上,如果头上控制住,就不会蔓延到全身。皮肤病是那么容易感染,你是行医四十年的医生,你还在厂区里帮人接生过孩子呢!你怎么会因为怕承担责任,不言不语呢?这是你的亲孙女啊!”

婆婆怒不可遏:“你自己无知还怪到我头上来!我难道没有暗示过你吗?我都说了,以前我儿子小时候眉毛上长了湿疹,搽点肤轻松就好了,你听不明白怪谁呢?是你要抱着孩子找什么皮肤科的专家看的,我敢多什么嘴?药是搽在脸上的,弄不好,毁了容,我就是罪人了。你女儿这么金贵,我这个奶奶一没钱,二没力,多了嘴,出了错,我去找谁申冤?多嘴可没有香东西吃!”

接下来的几年阿紫的婆婆开启了游山玩水模式,一年有好几个月都出去旅游。阿紫和柏森的生活也变得云淡风轻,日子就在柴米油盐中不紧不慢地流淌着,孩子一天天长大,湿疹时好时坏。

阿紫的婆婆对生活渐渐懈怠下来,她的日子像钟摆,在电视机和沙发间摆动。每逢周末,柏森打电话说过去吃饭,她总回答,没有准备,不要来了。

阿紫一家人在自己家吃了午饭过去,看见婆婆已呈雕塑的姿势躺在沙发上,桌上一锅饭泡着牛奶。

“妈,你竟然不买菜做饭?用牛奶泡饭吃,我还是第一次见过!菜市场就在对面100 米,你有几天没下楼了?”柏森端起牛奶锅闻了闻,眉头皱成了麻花。

“大呼小叫什么,牛奶泡饭怎么了?多有营养!你看你妈这段时间都快150 斤了。”阿紫的婆婆懒洋洋地说。

“妈,你看看你,脚都肿成这样了,你还一天躺在沙发上。你一天在家里走了几步路?你看这家里有多少天没有打扫了?每个周末姐姐和我来看你,帮你打扫一次,你就一个星期都不会抹一下桌子。以前,别人睡过一晚上你的床,你就要拆床单、洗被子。现在,你看卧室里被子上都是灰,你有多久没打开过了?你连晚上都不上床去睡觉!火炉子就一直闭着,你闻一下,一个屋子都是煤气味。”

“我躺在沙发上,盖着被子,火弄燃了做什么,抱个热水袋就好。你站那么高,当然闻着煤气味,像我躺下来就闻不到了。”

“妈,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要不要搬去和我们住,是你自己一天哭着说养大儿女都不要妈,你孤家寡人没人要。现在,我就最后问你一遍,如果你今天不去,我就再也不过问你了!”

柏森黑丧着脸,站在母亲沙发前。

“你那儿火炉都没生,我一天是离不开火的。”婆婆可能已找不出再有力的托词。

“我马上给你生火,你要走不走?”

“我是想搬过去和你们住的。我只有你一个儿子,我不依靠你,我还去依靠谁?你可是我拿命换来的,你看看我肚子上这两道疤。”婆婆瞥了阿紫一眼,衣服往上一搂,那两条十字疤痕又耸立在阿紫眼前。那个褐色的十字勋章凹陷在一堆脂肪中,竖切的那条是生大姑时留下的,横切的那条是生丈夫时留下的。那狰狞的勋章向世人陈列着一个母亲的疼痛和骄傲的资本,那个遭受了巨大苦难的子宫曾是孕育生命的天堂,现在已是被遗弃的荒宅。

“我是拿命换来了你姐弟俩。你说我的命咋就那么苦,从小没爹没妈,好不容易孩子长大了,老来又孤苦伶仃没了依靠。”婆婆手中的手帕早已湿透,阿紫知道婆婆年轻时就被同学叫做林黛玉,常常是未语泪先流。

“我一个人在这,鬼都打得死,你是知道的。我从来就不喜欢和院子里的那些老奶,东家长西家短的,舌头上面是非多,我从不言别人好坏,别人也就甭想在我头上泼脏水。看电视最好,它说,你也可以说,它哭,你也跟着哭,它笑,你也跟着笑,完全不用担心别人的眼光。”

阿紫的婆婆32 岁才结婚,即使放在崇尚晚婚的今天也已是大龄剩女,究其原因是因为婆婆的哥哥一直迟迟没有结婚。按照农村的习俗,家里哥哥没结婚,妹妹应等哥哥结婚后再结,要遵从长幼秩序,否则村子里就要笑话弟弟妹妹等不得。特别是做妹妹的,猴急火燎地要嫁人,是要被别人戳脊梁骨的。婆婆催着哥哥娶了媳妇,自己才结了婚。33 岁生下了柏琳,36 岁生下了柏森。

一个有着从小失去父母惨痛经历,又在大龄时拿生命换来两个孩子的母亲,可以想象,她会如何来养育她的孩子。

上高中的柏琳,父亲还骑自行车接送她上下学。今天,因为安全和交通原因,送孩子上学已成为常态,而上个世纪80年,几乎所有孩子都是自己上学。阿紫5 岁时已穿过两条街自己去上幼儿园中班。

阿紫的婆婆每天早晨起来做早点,炒上一个新鲜菜给两个孩子装好中午的饭盒,而阿紫的父母早上都是给她们姐妹三人一人五分钱一两粮票,可以买上一个饵块一个油糕。她们常常省下一两粮票去买几片酸萝卜或是一盅米花。中午回家后自己生火、挑水、做饭。

阿紫的婆婆认为给孩子钱,孩子容易变坏,所以直到柏森和姐姐上大学前都还不会用钱。

柏森读高中时得到50 元奖学金,因为不知道怎么用,随手夹在了一本书里,碰巧一位同学借了去,50 元也就不翼而飞。

柏琳去读大学前带上了两包洗衣粉,因为她不知道到学校要怎么买洗衣粉,更重要的是她不知道洗衣粉多少钱一包。

柏森的衣裤、袜子,婆婆都要洗干净放在床头,如果不把底下的翻上来,他永远只拿最上面的那一件。

公公生病住院时,需要炖一只鸡滋补,婆婆在医院照顾,杀鸡和煮鸡的重任就落到了从不会做家务的柏琳和柏森身上。

那些年代,菜市场还没有从杀鸡到炖鸡的一条龙服务。他们在家里五花大绑了鸡,水果刀在鸡脖子上划了无数刀痕,血依然没有冒出。鸡狂叫、挣扎、只差喊上一句:“给我来个痛快的!”最后,鸡脖子已经断了,鸡皮还连着一块,浑身绑满绳子的鸡像个粽子在地上扑腾,满地都是鲜血。好不容易烫完毛扒光后,又遇到了一个挑战,如何大卸八块?柏琳推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弟弟主刀,而弟弟弱弱地说:“我虽然爱吃肉,可我从不摸死去的肉。”看着时间已到了下午,等鸡下锅迫在眉睫,不愧是急诊科拿手术刀的柏琳亲自操刀,开切!

看着手忙脚乱的姐姐,柏森充当了助手,他用两只长长的筷子戳住鸡肉,协助姐姐解剖,并在一旁做好精神鼓励工作“姐姐加油!姐姐必胜!”

父母总是把自己所缺失的连本带利加倍奉送给孩子,殊不知这是天平的两端,缺失的一端变得富足,原本富足的那端又再度缺失。柏琳和柏森拥有了母亲的呵护备至、包办替代,他们同时也丧失了独立果断、家务理财的能力,这需要他们以后用几十年来补上这一课。

已是五月初夏,已清理干净,搬到炭房的火炉重新抬回了客厅,已经拴好的火管,又抬进来安上。婆婆坐在儿子家的火炉边心满意足地看着阿紫和柏森忙进忙出。时隔四年,婆婆又重回阿紫一家的生活,从此这样的生活让阿紫如履薄冰。

本着这是你家,不是我家的原则,婆婆说:“我上街也不知道你们要吃什么菜,怕买来不合你们的意。”她这话的时候眼睛看向阿紫,阿紫知道她说的你们其实就特指一个人——阿紫!

“你们家的地,我也是拖不成的。你看,你们拖地前又不用扫把扫,还能把垃圾拖在一起,拖得团和和的,这种拖法我可弄不好。”

“你们家的火,我也弄不成,怕加不好炭,放熄了。”

“你们家的洗衣机是全自动的和我家那个不一样,开关也不一样,怕给你家拧坏掉。”

“你们家的冰箱分这么多格,哪些是冷藏、冷冻的,我分不清。”

“……”

所有的东西和事情都统一打上标签——你们家的,我一概不知。

阿紫上完班,推着自行车去菜市场,直到车龙头上挂不下。回到家,头天晚上的垃圾桶、桌子、地上都要清理,阿紫在婆婆巡视的目光中来回移动,婆婆只在阿紫拖地拖到她面前时翘起了腿。煮上饭,洗好菜,阿紫跑着去接孩子放学,到家后赶忙炒菜,吃完后,叫孩子写着作业,接着洗碗、收拾厨房。

下午重复着上午的工作,直到晚饭。吃完晚饭后婆婆依然拉着柏森的手出去散步,阿紫陪着孩子写作业。如果碰到朋友约出去吃饭,阿紫还得先做好婆婆和丈夫的饭菜才出门。周末阿紫去妈妈家,婆婆也会和阿紫他们一起去,有时她不想去,阿紫还得从妈妈家把晚饭给她带回来。

阿紫爬上三个叠在一起的凳子换灯泡,阿紫买两米长的弹簧管疏通下水道,阿紫打着手电在楼梯口换保险丝,阿紫拿着螺丝刀修理关不上的柜子门,阿紫组装着自己在网上淘来的鞋柜……

阿紫感觉自己就是超人他妈——女超人!

柏森早已习惯了这一切,结婚前,是他妈妈在做这些事,现在只不过换了另一个女人来做,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没有结婚前,阿紫只是一个女人,结婚后阿紫是媳妇、老婆、奶妈、保姆、工人、厨师、清洁工、司机、修理工……

这需要多少个蜕变才能炼就这样的金刚不坏之身。

阿紫一切的付出,只换来婆婆大把大把的眼泪。没人在时,她在流泪,柏森在时,她在流泪,有外人在时,她在流泪。有一天在大街上碰见柏琳的公公婆婆,他们只说了一句:“人老了就是要和儿女住在一起才好。”婆婆竟然站在大街上哭得停不下来,柏琳的公公婆婆不知所措,越劝越哭,就尴尬地站在车来车往的马路中间,直到一辆汽车的喇叭轰鸣叫嚣,才匆匆离开。

阿紫和柏森的鸿沟一览无余,柏森毫无悬念地认为阿紫在背地里收拾他的母亲,而阿紫其实连对婆婆挑战的兴趣都没有了,她已经对婚姻和家庭生活陷入了绝望。

每当夜晚来临,阿紫看见女儿已熟睡,婆婆的房间门也已紧闭,而丈夫还在灯火通明的办公楼里加班,阿紫就会开车出门去。车驶出了城区,在车辆稀少的郊区柏油路上,车速不断地加快,敞开的车窗翻卷着她的长发。阿紫真希望长发完全遮住她的眼睛,让她直接驶向黑暗的地狱之门。

阿紫求救于柏琳,给她发了一条短信:“姐,我和你弟弟的婚姻快完了!我的世界除了绝望还是绝望,你的母亲和弟弟,他们多相像啊!他们谨慎、猜疑、内向、敏感,他们说话绕山绕水,从不直接表达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我在一个单纯开朗的家庭长大,我们一家人说话都是直截了当,从来没有言外之意。性格的矛盾决定了我们生活中的矛盾,我太累了,我越来越害怕回家,孩子睡了以后,我经常一个人泪流满面地开着车在路上盲目狂奔,我不知自己何去何从。我之前是一个多么心直口快、无忧无虑的人,现在我几乎整天都不会说上一句话。谢谢你之前对我的理解,在这个家里,我无处倾诉,只好把我最真实的想法告知你。看着天真可爱的孩子,我现在还不想轻易打碎这个家。”

柏琳又一次拯救了我们濒临破裂的婚姻。

“妈,这段时间弟弟他们要搬家,你先去我家住一段时间,反正他们很快就搬过来,到时候我们两家都住在一个小区里,你要住哪家都可以。”柏琳劝说着。

“我不去,我要和我儿子住在一起。养儿做什么,就是防老!”婆婆摇着头。

“妈,弟弟家只有两个卧室,小床放在书房里也不方便,你看现在婉儿也长大了,脚都伸出床一大截,拿两个凳子支着也不好睡。等他们搬过去,你再去弟弟家住。”

“那好,我暂时去你家住几天,等他们一搬过去,我就和儿子住。”婆婆点头勉强同意了柏琳的建议。

母亲去了柏琳家,虽然之前说好要帮他们买菜,可一个月以后,姐夫就带着孩子回奶奶家吃午饭去了。中午时间紧,回来饭菜都要现做是来不及的,之前柏琳也在婆家下班端碗就吃饭,现在只好回家快速炒个饭便吃。

阿紫的婆婆买菜很无序,今天看见毛豆好,买一捆。明天看见毛豆好,再买一捆。吃不,就冻在冰箱里,一个星期后,冰箱冷冻室已经放不下。她喜欢吃核桃壳煮鸡蛋,就天天煮,一百多个鸡蛋煮了,一家人吃到看见鸡蛋就想吐。

三个月以后,柏琳的老公已经自己上街买菜,柏琳的母亲也就落得个清闲。阿紫建议给婆婆去老年大学报个太极拳班,柏琳也极力赞成。交了报名费,阿紫亲自送去。还请一个认识的同事多加照顾,去了两次就再也不出门。哭着说,老师和学员处处都照顾她,其实是嫌弃她老,动作做不到位。再后来阿紫的婆婆又开始了宅家模式,从早到晚又躺在了电视机前。

有一天出门时坐偏了鞋凳,摔断了手腕。治疗后,婆婆更是不愿意下楼,出门都要等天黑后柏森或柏琳牵着她,才肯在院子里走走。就这样,三个月以后,婆婆手腕的骨头在时间的修复下一天天坚固,记忆力却随着时间的抽离一天天枯萎。

“外婆,你怎么又拿我的洗脸毛巾洗脚?哦——我妈,你快来看看你妈,我都快疯了!”“我的牙刷是粉红色的,你的是蓝色的,你已经害我丢了七把牙刷了。”柏琳的女儿把洗漱工具搬进了父母的卫生间,三个人挤在一起。柏琳默默地搬出了自己的洗漱工具和母亲的放在了一起。

“外婆你怎么把家里的柿子全部吃光了,还吃了我要送同学的饼干,你以前不是不会进我卧室翻东西的吗?”

“我没偷吃,你看我嘴里,什么都没有?”阿紫的婆婆伸出了长长的舌头。

柏琳的生活也陷入了混乱。

“妈,你袜子怎么一只红一只黑?鞋子也穿反了!”

“妈,我的内衣怎么收到你衣柜里去,你看你看,这是我的!”

柏琳老公的洁癖也受到了婆婆的摧残。

“你看一下她外婆,边吃西瓜边走,一个地板都是果汁。家里卫生都是我在打扫,地板都是我跪在地上擦干净的。”

“她外婆那个卫生间又没有冲马桶,我回家来,一个屋子都是臭的。”

“洗衣机我又买了一台,她外婆的衣服和我们的分开清洗。”

“妈呀——妈呀——有鬼!”女儿半夜发出惊叫,柏琳和老公冲进去一看,母亲光着脚站在地板上正惊恐地看着外孙女。

“我只是想给她盖盖被子。”她怯懦地说。

白天在家里打瞌睡的母亲,到了半夜就起来活动。柏琳和侄女晚上睡觉时都要锁紧房门,由于无法打开门,更唤起了她的好奇心,她就不停不停地去拧锁,本就精神衰弱的柏琳整夜睡不安稳,白头发剧增。

更让柏琳抓狂的是母亲的眼泪和哭诉。

“我好可怜啊,一天到晚都没人陪!”母亲一看见女儿就泪眼婆娑。

“妈,你是在医院工作过的,我一天在医院上班,每分钟都是连轴转。下班还要去接孩子。买菜、做饭、打扫卫生这些幸好都是你女婿做了,可是我回家来还是累得话都不想说。你不要折磨我了,要我一天陪你,除非等我退休。当初你就应该早点结婚,你要是二十岁就生了我,现在我也早就退休了。你去院子里遛遛,那么多老人坐在那,你不爱说话,那你听听人家说啊。”

“不想听,东家长,西家短的,和人家搭上腔,以后人家又来找你执白,不想惹是非。”母亲说完又长吁短叹起来。

刚好到了假期,阿紫对丈夫说:“我看着姐姐整天精神恍惚,肯定晚上睡眠不好,我们俩睡觉都不容易惊醒,要不把婆婆接过来住一段时间。”柏森正有此意,只是不好向阿紫开口,如此一说,正中下怀。

阿紫婆婆第一次找不到家回家的路是在六年前。

阿紫接到保安打来的电话,说一个老人说不清楚住在哪一幢哪一个单元,他用老人的手机打过来。

阿紫在门卫处看见了婆婆。烈日下她满面通红,不停地用手帕擦着不断淌下来的汗,看见阿紫,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两眼放光,突然一下子又哭了起来。

“我找不着路了。”

阿紫鼻子一酸,温柔地劝道:“不着急,我们这就回家。”拉着她哆嗦的手,阿紫指着楼道的标示牌告诉她,要记住数字,要记住门前的样子。

可意外又接二连三地发生,她常常把自己锁在门外,她常常跑错了单元,她走在地下车库里找不到电梯,她站在电梯里又忘记了住几楼。

住在阿紫家对面的吴奶奶是保山人,退休前是个开大客车的女司机,热情、豪爽、开朗。老伴也是早就过世,她现在和儿子住在一起。吴奶奶和阿紫的婆婆同岁。花衬衣,白裤子,红运动鞋,每天六点起床拖地,七点出门上公园做操,九点买菜回来做饭,十二点儿子儿媳下班回来,准时开饭。下午在院子里和一群老人聊天,爽朗的笑声十楼以上都能听到,阿紫活动了心思,心想婆婆和她交往一下,或许会愿意下楼去走走说说。和吴奶奶商量后,阿紫请她约婆婆出去走走,她一口就答应了。

早晨七点,吴奶奶打来了电话,两个老人邀约着一起出了门。两天后,吴奶奶就上门来。

“真是阿弥陀佛!小妹,你差点害死我了,今天做完操,我去买菜,叫你婆婆站在摊前等我,一转眼就不见了。我急得一路小跑,总算在红绿灯那儿看见了她。她脑袋不清醒,你还瞒着我,还只说性格内向。我这两天早看出来了,在院子里,别人讲得热火朝天,她一句话都不说。摁电梯也不知道楼层。我也老啦,照顾不了别人,要是把你婆婆弄丢了,我可赔不起。以后要下楼去坐坐,我可以叫她,可都要你们在的时候。”

吴奶奶走后,阿紫的婆婆说了一句话:“我才不想和她出去,我只想静静地坐着。”

阿紫心里一阵悲凉,性格决定命运。

接下来,阿紫的婆婆状况频出。

阿紫在厨房抽油烟机的轰鸣下炒完菜,婆婆已不见踪迹。想到有人在家就未反锁门,她不知什么时候出去,又不知怎样乘电梯离开。阿紫跑到地下车库,不见,跑到花园层,不见,顺着楼梯从20 楼往下走到一楼,依然不见。阿紫冲进了监控室,请监控员调出监控后,看见婆婆在一楼跟随一个人出了电梯。后来,在柏琳家单元门口找到了她。

每到下午,阿紫在书房读书,她走到阿紫面前,“能不能麻烦你打个电话给我儿子,叫他来接我,我要回家,回洒渔河。”每过几分钟她就走进来重复一遍。

穿上皮鞋换拖鞋,换上拖鞋又穿上皮鞋,一会儿把拖鞋塞在枕头底下,一会儿在沙发的坐垫下又找到了皮鞋。

吃饭时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袜子来擦嘴。

放在桌上才买来的两斤的面包,等阿紫回家早已吃光,满地都是面包屑。

最让阿紫吓坏的是,母亲竟然把花盆里的多肉植物也掰下来吃掉几片。

刚烧开水的茶壶放在笔记本电脑上,外壳烫了一大个圆圈。

吃完的瓜子壳、水果皮放在阿紫的皮鞋里,阿紫一穿一脚垃圾。

把电饭锅藏在衣柜里,害的柏琳一个星期都没找到。

晚上只要忘记锁上卧室门,半夜酣睡时,她就悄无声息地站在阿紫的床前。

第一个发现阿紫婆婆的屎从裤子里掉出来的是阿紫的女儿,她在地板上看见一坨类似巧克力的东西。捡了起来,闻到臭味后,狂叫起来,才发现奶奶身上全是屎味,那天阿紫婆婆的脸色一片灰暗。

白描 书法

看着阿紫也接近抓狂,柏琳提出让母亲在两家各呆一个月,让各自缓缓气。但一个星期后柏琳就觉得世界末日无比漫长,提出两家人各照看一个星期。

阿紫的婆婆听到后哭了起来,“还是独生子女政策好,只生一个就跑不脱,别想一个攀扯一个。看来我以后要去你们两个单位门口去讨口喽!”

阿紫婆婆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站在阳台上,她对着底下的人喊:“嗨——嗨——救命啊——救命,我被我女儿关在家里了,快来救我。”院子里的邻居和保安早已熟悉她行为,没有谁理会。她抓起阳台上的核桃,花盆里的泥巴向那些置之不理的人打去,很多人再也不敢坐在楼下。

好好地吃着饭,柏森提醒她用手抬着碗,菜就不会洒在桌子和身上,婆婆不听,再提醒一遍,她把碗和筷子往桌上一掼,“我就是不抬。”

有一次,孙女给她送饭,她问:“饭里有没有下毒啊?”

阿紫听后十分震惊,“妈,她是你孙女,大老远给你带饭回来,你怎么问这样的话?”

“哼,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不可无,这饭我不吃!”

听着她说的话,阿紫非常怀疑她的智力。柏琳回家,她就拉着柏琳的手说:“老同学,你来看我了。”可柏森她就从来没有认错过。

柏琳经常说:“我妈,你一天伶牙俐齿、思维清晰,我真怀疑你在装病啊!有些病人没有病,可装着装着就真的病了。”

“你是医生都看不出我装不装病,你也是庸医吧,不知害了多少条人命!”母亲一脸冷漠。

柏琳气极而走。

晚上,阿紫在家,她看会儿电视就自己刷牙、洗脸、洗脚去睡了,如果柏森在家,她就不停问。

“儿子,你家的卫生间在哪里呀?”

“儿子,我的洗脸帕是不是这块?”

“儿子,我是不是睡这间房,灯开关在哪呀?”

阿紫看着她,也不知真真假假。

有天晚上,阿紫婆婆在沙发似乎有些坐立不安,阿紫问哪里不舒服,婆婆说头昏,柏森恰巧值班,打了电话给柏琳。她检查了一下,好像有脑梗的迹象,送到医院后,要等第二天检查。阿紫打电话给柏森,他走不开。等他到了医院,婆婆已输上了液体,不是太严重。

回到家已是深夜,柏森翻来覆去睡不着。清晨,阿紫和他说话时,他瞪着阿紫的嘴,表示听不到,他竟然聋了。

阿紫第一次听说了突发性耳聋,在五官科看到一个高三男孩因为学习压力导致耳聋后,错过了7 ~10 天的最佳治疗期,永远地丧失了听力。柏森的耳聋由于得到及时的治疗,渐渐恢复了听力。

为了方便照顾,柏森和母亲住在了一间病房。看着睡在病床旁的儿子,阿紫的婆婆高兴得整天都合不拢嘴,眼光不离儿子左右。有时柏森去高压氧舱治疗两个小时,母亲就不停地问:“我儿子去哪啦?怎么一天都没看见。”

阿紫的婆婆和丈夫出院后,大家都认为把她锁在家里一定要出问题,多方打听找了一个乡下的亲戚珍珍。

珍珍照看了阿紫婆婆一个月。白天去公园做做关节操,阿紫婆婆做了两下就不想动。她坐在一旁看着珍珍边做关节操边和身旁的人聊得火热,气得看不下去,“我是出了钱请她来玩的。”她愤愤地想。

珍珍听说阿紫婆婆还有套房子在公园旁就说:“奶奶,不如我们搬回老房子去住,离公园又近,离我家也近。”

“你以为我傻啊,放着好端端的电梯房不住,跑去住我的烂房子。”

下午珍珍要带她下去走走,“我走不起!红火大太阳的有什么可走的。”阿紫婆婆生气地说。

“他们请你来照顾我,开你多少工资?”

“表姐说,供我吃住,两千块一个月。”

“倒是比我的工资还高!你在农村里又是老人,又是两个孩子,我是不用人看着的,怕我耽误了你。”

珍珍听出了话外音,晚上就要回去。阿紫和柏森好说歹说劝了一宿,才说做满一个月,等他们找到人再走。

接下来就是到处寻找保姆,又换了两个,都不满意,阿紫的婆婆又重新被锁在了家里。

阿紫婆婆的思维已越来越停滞,像一条缓缓的河流在一览无遗的土地走向干涸。

家里的固定电话打去,她瞪着眼睛到处看,已不会去接。柏森买了监控,在家里和柏琳家都装上。上班的空隙,就从监控里看看母亲在家里是不是好好的。有时通过视频聊天和她说说话,听到声音,她从沙发上探出头来,什么也不敢回答。

阿紫每天回家都承受着巨大的心理考验,不知道那些莫名奇妙的屎会出现在床上、马桶圈上、毛巾上、沙发上、地板上的哪个位置。

阿紫家里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气味。

近十年来,阿紫的婆婆和儿女最多的交流来自她的电视剧,而曾经最爱看电视的她,已没有办法静静地坐着看懂剧情。她已丧失了话题的更新。她只能重复着六十年前的往事,絮絮叨叨,柏森和柏琳静默着,各自玩着手机。到后来,似乎连往事都隔着一层迷雾,隐隐约约,迷迷糊糊,刚开口,就忘了词。

柏森以前看见母亲的眼泪,就觉得罪孽深重。后来再见眼泪,已变得熟视无睹,还美其名曰:“哭吧!哭一会儿,没事的,还可以排出毒素,释放压力。”如今阿紫的婆婆眼里只剩下空洞,空无一物的荒漠。

去年,阿紫找到了慧姐。

慧姐和她老伴就住在阿紫婆婆的小区里,两个孩子在外地,虽已结婚,却是丁克一族,慧姐和老伴退休后也就闲居在家中。恰巧儿子做生意赔了本,欠了七十多万的债,慧姐就想再打份工,替孩子还债。多年的老邻居,柏森和柏琳都觉得们母亲交给慧姐照看,他们放心。

阿紫婆婆在八年之后又回到了她的老家。

走在大街上,她的目光依然会被一辆辆白色的车子所左右,虽然她根本无法分辨哪张是她儿子的车。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她,从不会忘记向大门口张望,眼光里充满殷切的希望。

她喃喃地说:“我可以忘了我自己,可我绝不会忘了我儿子。”

慧姐每天领着阿紫的婆婆去附近的公园走走。有时婆婆还能和她的老朋友坐在一起聊聊天,说着清晰的陈年往事。但渐渐地她在公园里看见周围的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有时还分明地听到“哎,好可怜呀!”“看着好好的样子,怎么会是老年痴呆呢!”

许多老朋友和亲戚见到她最爱玩的游戏是:

“你还认不认识我?”

“我叫什么名字?”

“我是哪个?”

阿紫婆婆的脸从红涨羞怯到愤怒不屑最后陷入死灰漠然。

她不再爱去公园,只在院子里走走。院子里还有几个老邻居,他们眼睛里也写满了同情,阿紫的婆婆也不爱看。

一年以后,她上厕所的频率越来越高。刚上完坐下,又站起来往厕所走。坐在马桶上什么也解不出来,提起裤子来,她又说要解。等坐在沙发上尿又拉在了裤子上。

秋天一过,冬天又来了。

每个周末,柏森和柏琳都把母亲接回家,平时上班都是请慧姐照顾,周末也可以让慧姐休息一下。

柏琳给母亲洗澡、剪手指甲和脚指甲,柏森拉着母亲去理发。每次吃饭都要给母亲戴上围兜,底部可以兜住洒落饭菜的围兜。阿紫看着婆婆像个小孩子拿着调羹都喂不进嘴的样子,也忍不住神伤。

床上经常都尿湿,柏琳坚持让母亲穿上纸尿裤,因为好几次尿湿床都感冒住了院。阿紫的婆婆穿上纸尿裤后不停地去扯它,等天亮后一看,纸尿裤在一边,床上又已湿透。慧姐想了个办法,她用针线把纸尿裤缝在阿紫婆婆的睡衣上,早晨再拆开清洗,这样就能让阿紫的婆婆在冬天的被窝里暖暖地睡个好觉。

随着记忆力的丧失,阿紫婆婆的思维已陷入了一种混沌,她的眼神灰暗呆滞。她常常说自己没有吃饭,没有人给她吃饭。因为不停地吃东西,她的体重又接近了最胖时候的150 斤。每次洗完澡都要在她的大腿上敷上爽身粉,否则就会溃烂。但当大便经常拉在身上后,爽身粉就不断被冲掉,嫩红的皮肤粘连在一起。夏天的到来,加重了皮肤的溃烂。

最终阿紫的婆婆站立不来,躺在了床上。阿紫买了气垫,又去买了一个海绵垫子,在中间挖了一个洞,以减轻婆婆臀部的挤压。

三天后婆婆陷入了昏迷,在一个落雨的早晨离开了人世。

院子里阿紫婆婆四十年前亲自种下的三棵银杏树已高耸入云,伞形的叶片静静地卧在地上,石凳上,草丛里。夺目的金黄是秋天最绚烂的辉煌。银杏四十年才结果,能活千年,树犹如此,人寿几何?

树下,柏森对着姐姐后悔地说:“自从爸爸死后,我们就宠着妈妈,什么事都不让她做,我们结婚以后,还要求姐夫和媳妇一起宠她,直到把她变成一个废人,退化得什么都做不了。姐,这不就像妈妈小时候对我们一样吗?她当初宠我们,我们什么都不会,我们用了二十多年才补上。后来我们宠她,不到十年,妈妈就成这样了。当初就不应该让妈妈和我们住在一起,如果当初找个像慧姐这样的,陪她一起做饭,一起上街,一起聊天,也不至于在我们两家关了三四年就成了老年痴呆。我们给她制造一种假象,这就叫孝顺,我们也给亲戚、朋友、同事、邻居制造我们是孝女孝子的假象。其实剥开装扮我们爱的衣裳,身体早已满目疮痍。”

现在,阿紫已经中年了,过去的生活在恍惚中逐渐趋于淡定,可她还是常常来到婆婆四十年前亲自种下的三棵银杏树下,静静地坐一会儿,发一会儿呆。阿紫惊奇地发现,每当发呆的时候,她就会看见,在生命无尽的尘埃里,在烟熏火燎尘土飞扬的时光里,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悄无声息中,剥光了我们曾经爱的衣裳,让我们赤裸的肉体和灵魂,无处躲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