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春
天漆黑,有星几朵。土匪包围了新庄,枪打得“啪啪”响,架式拉得大。
新庄就住了一户人家,李知一家。李家单门独院,孤单单地陷在陌地里。
新庄是相对老庄而言的,李知一不知动了什么样的心思,非要搬出来另建宅子。新宅子不起眼,五间荒草房,泥墙草顶,院子不小,依坡而起,逆水而去。如有理由,他家的十来亩薄地,就分布在新宅子的周边。
枪声闹得慌,老庄本有几盏半明半灭的灯火,突然都灭了。
李知一是有身份的人,霍县兵役局局长,不大不小的一个官,脚一跺,地还是要震颤一下的。
李知一算是另类,别人当官,拖家带口进城,他却逆行,把家留在穷乡僻壤的新庄。
土匪不管这些,一个夜晚就包围了上来。土匪看得准,李知一在家,他的白马坐骑拴在门前的大槐树上打响鼻。
没经多少周折,李知一的家门被攻开了。土匪直奔李知一,收了他的枪,给他来了个五花大绑。
奇怪的是,李知一的枪压满了子弹,一颗也没打出去,当烧火棒了。
土匪头子秃爷很是失望,本想干票大的,抢个盆满缸满。李知一家除了不多的粮食,几乎是一贫如洗,和穷百姓没个区别。
秃爷不甘心,扯走了李知一。临了丢下一句话:三日里送去五百大洋,一手交錢,一手还人,否则就收尸去。
李知一的夫人王氏呼天抢地:哪来的钱!
李知一回望一眼,甩下句话:就命了。
到了第三天,土匪放了软话:一百大洋放人。李家的大洋还是送不去,李知一只能身首异处,死于非命,连祖坟也没进了。
李知一名声不错,唯一的毛病就是惜钱如命,“抠”的名气城乡都大。
在城里,人人称李知一为“一先生”,人前多有尊敬的意思。背地里却议论,李知一爱财,还吝啬,一块银元夹在屁眼沟,驳壳枪也“冲”不下来。说的是他的为人处事小气得要命。兵役局长有权,平时明里暗里吃大户,也不知藏了、贪了多少。
在乡下,乡里人喊李知一为“一老爷”。一老爷有威望,讲公道,认乡里乡亲,大事小事他出面,总能平个八九不离十。十来亩地自家不种,租给乡邻,吃个地租,把家里的妻儿嘴糊住了。李知一有些事做得绝。不论年成好坏,租搞死不减;钱绝不借,把钱藏深深的。乡邻说他,一毛钱老头票被风吹走了,拿把洋叉撵,撵到天黑也要撵到。不过粮食是借的,有借有还,不吃息。乡亲们感这一好。
一先生、一老爷对别人抠,对家人抠,对自己也抠得送命,穿衣破破烂烂,吃饭清汤寡水,不抽不嫖不赌,放哪儿都是好人。
不可理喻的是李知一如此的抠、小气、吝啬,钱去了何处?算算帐,明里暗里收入不少,不至于家里一百大洋拿不出来,送了卿命。
首先是李夫人想不通,她以为李知一的钱一定藏在某处。她在李知一身首异处后的许多晚上,一个人拿把锹在院子的坡地捣鼓,几乎全捣鼓了一遍,也没发现异常。很多年,她带着两个儿子,吃糠咽菜,变卖地产,五间房子和院子就是舍不得丢。她坚信,李知一的钱,就藏在院子里。因为她不止一次,发现夜里李知一悄悄溜进院子,之后一身露水地回来。
李夫人更坚信,李知一不会有外室;夫妻间的事,她明白。
土改时,李家的地只剩下两亩了,七算八算成份定为贫农。不过老庄人怀疑,李家埋有浮财。一庄人行动,把五间房子前后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见一毫银两。
之后,李知一的俩儿子,也没少怀疑过,前前后后地折腾,院子、家中,只差翻个底朝天了。
日子过得快,李夫人泥埋到了脖子,还不忘对俩儿子交待,再苦再难,不要离开新庄,新庄埋着李知一。她要说的是李知一藏着掖着的财富。
新庄就一直孤零零的卧在田野里,风雨如磐,沥沥地让人变老。
八十年代初,日子好了,李夫人和俩儿子把李知一也忘得差不多了。一天家里来了位断臂老人,一段谜由其揭开。
老人拿出一张发黄的老刀牌香烟纸,上面几行字戳眼:
一九三九年,知一,银元五百块。
一九四〇年,李知一,银元六百块。
一九四一年,李先生,银元七百二十七块。
……
零零碎碎,一些字模糊了。
断臂老人道明身份。那时他是霍县地下党的负责人,之后南下,之后进监狱,一言难尽……
李夫人一口气憋了大半天,方才慢慢地喘出。
断臂老人要给李知一立碑。李知一的坟已快和野地一样平了,新老庄人一齐上,挑土淋坟,一会便小山样高。
碑立起了,上刻:之一之墓。字是断臂老人的字。字字如刀。边有注文:知一,只有之一,无知二。
由此霍县人再写史,往往将李知一称为“之一先生”。
黄二姑一辈子耿耿于怀,说是丈夫黄二一把穰草将她娶进了家门。
事情简单得很,村里大场地上放电影,寒冬腊月的,天冷得要人命,村里少有娱乐活动,来了场电影四处轰动。电影是部老电影,《南征北战》,放过八百遍了。黄二姑还是去看了。人黑压压的一片,正面看不上,只能看反面,反面一样看得明白,除了字反着写,其它的不影响。
看电影,故事多,眼面前就有。村里的大茅缸冬天粪出完了,漆黑的天,为看电影一人掉了下去,不吭声,拿了根“老九分”烟点着,慢慢抽;烟头闪烁,不久第二个人就又掉了下去,仍是不吭声。如此下去,一场电影下来,一茅缸都是看电影的人。
好在看了场电影,惹了一身臭又能怎样。
黄二姑听过这事,暗暗笑,看反面的人也不在少数。她先站着看,后面的人不愿意,鸡一嘴鸭一嘴地吵。只好一屁股坐在黄泥地上。
冻土生硬,硌屁股不说,冷气还一个劲地向上钻,钻着钻着就钻到眉心。就在这时,黄二出现了,一把抱起了她。黄二姑还没反应过来,屁股下已经被黄二塞上了一大把穰草。
黄二姑反应过来,一巴掌甩将过去,打得实在,黄二杀猪样叫,猛地窜了出去。
黄二姑记得清,电影正精彩着,一句台词记到老:张军长,看在党国的份上,拉兄弟一把。
屁股下热了,黄二姑的电影却没看安稳,心乱,脸热。
第二天,村里就传开了,黄二姑被黄二上了记号。黄二自己说,村里看到的人也证实,确实被号上了。
事情就这么发展下去了,黄二姑嫁了黄二,真正成了黄二姑。乡村的爱情简单明了,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一晃几十年了,每有不顺心的事情,黄二姑抹眼泪就说一把穰草的事:人家送金送银娶老婆,黄二一把穰草就把我干回家,我就是草命哦。
实际上黄二还真是个好人,能累、能苦,田里的活舍得下身子,料理家也是把好手。一连串生了三个孩子,两儿一女,更是看得死重,一个个送去学校,上了小学上中学,上了中学上大学,一窝蜂都进了城里工作。
黄二姑夫唱妻和,大都随着黄二,但就是嘴碎,有的无的说一把穰草的事,当成了牛皮咒来念了。黄二笑着,耳朵都快听出老茧子了。有时看黄二姑当真生气了,忙学《南征北战》上的台词:张军长,看在党国的份上,拉兄弟一把。惟妙惟肖,说得黄二姑破涕为笑,化解了一场又一场危机。
临老了,黄二姑做了城里人,黄二本该也去的,可黄二搞死不听儿女们劝,黄二姑的话也不听,坚决地留在村子里。黄二姑没法子,想着儿女们需要她,孙子们上学要接要送,只能舍了老头子。
黄二独自留在村里,田和地大多流转给了别人,只留下口粮田。一菜一稻,种得特别精心。
一入深秋,稻子登了场,黄二就进城,推着板车,走上二十里地,去儿女家。板车装得满满的,一麻袋米,剩下的是堆得整整齐齐的穰草。稻子绝对不打药,穰草干干净净的。
黄二进门,黄二姑注定抹眼泪,注定要把穰草的事再说上一遍。
儿孙们先是笑,听着听着眼泪就下来了。
黄二姑有毛病,一到冬天,床垫得讲究,什么席梦思、羽绒被、太空棉、蚕丝被,都不行,垫着它们一夜睡不着,非得垫穰草,才能睡得香、睡得甜。
黄二姑叨叨叨咕咕:我就是穰草命。说完又笑,不时挖黄二一眼。黄二姑的目光深深幽幽的,黄二在一边傻傻地张着嘴。
老而不死为妖。晋哥把这话挂在嘴边当歌唱。晋哥还真是老了,时年九十八,翻過两道坎就一百岁了。
快一百岁的人了,喊哥不地道。晋老人家执拗,喊爷喊伯喊叔,不理;连喊“晋老”也不同意,非得喊哥。晋哥,这一喊,九十八岁的老人有劲头,也拉近了距离。
八十五岁前,晋哥挂在嘴边的话是“老而不死是为妖”;到了九十岁省了一个字“老而不死为妖”,大同小义。也有区别,九十岁后晋哥实实在在把自己当妖了。
妖该有妖气,晋哥没有,硬硬朗朗的,倒有镇妖之气。不过妖是什么样子的?没人见过。晋哥一辈子说来简单,上学工作,娶妻生子,养家糊口,算是顺畅。要说有挫折,也就是在家乡结的婚,后来为调回,放弃了报纸副刊编辑工作,回小城,当了个高中语文教师。不过这是愿打愿挨的事,怪不得别人。
真要说有妖气,晋哥当副刊编辑时还真妖过,那是个文学年代,围着副刊转的人多。围副刊转也就是围编辑转,一周一期副刊,晋哥被围得死死的。晋哥认稿不认人,傲得像挺胸凸肚的公鸡,来无影去无踪,既有傲气又有妖气。妖气是说晋哥选稿独特,眼毒如妖。调回小城,晋哥失落过一段,随后学生围住他,又比作者围得紧,不久就释怀了。
晋哥书教得好,文学功底摆那,怎么教都受学生的喜爱。六十岁退休,早是桃李满天下了。晋哥和学生处得好,也让学生喊他晋哥,学生们张不开口,缀了两个字:晋哥老师。晋哥认可。倒是退休后,学生来看他,免了后面的两个字,他答得鲜甜。气得老伴骂他老妖怪。晋哥哈哈大笑:老而不死是为妖也,妖而不怪。
老伴先晋哥而去。晋哥七十五岁时,老伴走了,享年七十二岁。晋哥悲伤几天,又挺了胸活得热闹,人生七十古来稀,老伴过了七十,不屈寿了。老伴是好老伴,晋哥待见她,也因为待见才从市里调回小城,厮守在一起。眼见老伴离世二十年了,晋哥想起来还是眼热,免不了嘀咕:老而不死为妖。
晋哥有时真把自己当妖了,一茬子的老伙计们都不在了,说话的人越来越少,这不算什么,儿孙绕膝,不寂寞。就是年老了,睡眠少,夜间醒来,静得没个边际,晋哥会听到许多耳语般的声音飘来飘去,有老伴的、学生的、作者的,尤其是一些走了的老伙伴在叽叽咕咕,喊他喝酒、下棋,耳根不清净。老伙计们想他了,晋哥也想他们。还有意外的,一些个小兽夜里扒窗户,目光幽幽地和晋哥对视,似要说话,只差喊出晋哥了。这不是妖是什么?几乎夜夜如此,晋哥竟也习惯了。
晋哥书法好,一笔滔滔。年轻时,晋哥业余时间练字,入心入神入迷,倾注了许多心血,中途断过,一退休就又拾起来。晋哥长寿和练书法有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断,一练就大半天。晋哥的书法名气大,独成一体,有力度,更有妖妖之气。求晋哥写字的人多,晋哥少有拒绝,一张纸、一捧子墨而已,讨个好口碑。
八十岁前,晋哥多写些唐诗宋词之类,挥挥洒洒,如行云流水。读他的字心情好时更好。心情不好,读了也会云开雾散,心中开朗。小城人为拥有晋哥的墨宝骄傲,挂在中堂,再低矮的房子,也亮堂。也有用晋哥的字换钱的,光头三明就是一例,他老婆换肾,缺钱,求晋哥写了一幅又一幅字,转手卖了。晋哥装作不知,有求必应,写得还特别用心。后来光头三明隔段时间不来,晋哥就找上门去,丢下一两幅字,一句话不说,转身就走。
到了九十岁,晋哥对求字的人多是婉拒;实在推不过,也写,千篇一律:老而不死为妖。题款:九十小叟晋哥废作。满足了求字者,又让求字人难堪,字只能收藏,想挂在中堂或书房,难了。
晋哥九十八岁年,小城办文化节,把晋哥请在首席,装面子。晋哥须发皆白,主持人极尽恭维之辞介绍晋哥,一口一声“晋哥老”。主持人聪明,“晋老”不能喊。文化节开幕式热闹,各色人登场,五花八门,就有人拿晋哥说事,说要给晋哥找个老伴,且推出三五个妖娆女子供选。本高兴合不拢嘴的晋哥突然拉下了脸。
主持人乖巧,见事态有变,忙请出纸笔,让晋哥泼墨,晋哥不推辞,一探而就:老而不死为妖,不为猴。
妖字的一捺如刀,猴字却写得呆滞。
就要到谷雨天了,种瓜点豆的事多,农事密得很。宽爷这几天突然筋骨疼,疼得身子要散了架。
一岁年龄一岁人,岁月不饶人,跨过七十,宽爷身上的每一个部件都不像是自己的,想调动,可就是调动不了。
一大早,树枝头上的鸟就醒了,喳喳叫,闹得欢,宽爷睡不住了,撑着起身,但疼着的筋骨不争气,拉扯得全身无力。不过,这疼算不得什么,还是下了床,开了大门。
大门一开,一天开始,也向村子表明,这家人还在,门楼撑着呢。
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都奔城里去了,黄土留不住人。宽爷的儿孙们一头扎进城,丢下宽爷一人,守着老房,守着村子一寸寸光阴。
宽爷也可以去城里,但宽爷舍不得生活了一辈子的村庄,舍不得盘熟了的一亩三分地。村庄是好村庄,地是好地,谷雨前后,眼睛一望,到处花开,手指插进泥土里,都会发出一汪叶来。
宽爷一大家子人,水田、旱地十来亩。过去一大家人种,粮食收了不少,就是不值钱。儿孙们屁股一拍,随了大流,进了城,挣大钱,奔好日子去了。宽爷反对了几声,不成调,儿大不由父,只好随他们去。宽爷坚决不走,要留下个根。老根,也是能扎深扎透的。
十多亩田地,宽爷是种不过来的,和其他乡邻一样,流转了出去,让给公司种树,一些自己从没见过的树。公司种的树好看,彩色的叶子,养眼也养心。宽爷愁过,田地上不种稻麦,吃什么?愁归愁,也没见人饿过,反而过得更滋润了。
田地流转给公司,田地里的活要人干,宽爷就拖着锹下田,领工资。老了反而成了领工资的人,宽爷偷着笑。
宽爷留了田,说是口粮田,足足一亩。儿子打过岔,怕宽爷种不过来,也怕他累着。宽爷抡眼睛,说,吃买的粮不香,自己种的菜才绿。儿子拗不过宽爷,就当宽爷种花种草怡心了。
留下的一亩地,宽爷种得精心。宽爷把地分成了十多块,种的品种也多。常规的豆子、蔬菜少不了,瓜果也种了不少。宽爷除了在公司干活,剩下的时光多磨在这一亩地里。
宽爷种瓜菜有讲究,种子是老法子传下来的种子,一茬茬地留,地道得很。宽爷种的菜蔬自己吃一小部分,剩下的都是儿孙们的。宽爷知道儿孙们的口味,他依著儿孙们的口味种,儿孙们高兴,他的心就像抹了蜜。
老而有用,宽爷心里满足得很,日子过得有味道。儿子常回来,劝宽爷地不要种了,公司的活不要去干了。宽爷就发火:干活、干活,不干还活着?噎得儿子无话回。
宽爷的地陷在彩色的树林里,被树包围了。彩叶树引人,游客不断。宽爷的地却留人,游客都要在这田边逗留,果子们结在藤上、枝上,城里人好奇。尤其是孩子们,看了走不动路,宽爷见了,就领着孩子们采摘,满足好奇心。游客要给钱,宽爷摇头,说,泥里长的,不值钱。孩子们道谢,宽爷的眼就热了,想到了自己的孙子。
宽爷心中早计划好了,今年的一亩地,栽辣椒、茄子、四季豆、西红柿、小芹菜、水萝卜,还要栽一畦西瓜、菜瓜,这都是儿孙们喜欢吃的。宽爷还想在田边种一架葫芦,去年一个孩子问过,怎没见葫芦娃呀。宽爷对孩子承诺过,明年一定能见得到。
宽爷撑着下了地,一亩地真不小,已拾掇好几天了,辣椒栽下了,茄子栽下了,前几天撒下的小芹菜也露青了,春融融地在地里生长,好看。
剩下的就是一架葫芦了,宽爷是要栽在地边的,葫芦攀藤,占空间。葫芦是宽爷在家育好苗的,带土栽上就行了。
宽爷的筋骨一阵阵地疼,一排葫芦要种上十棵,宽爷早盘算好了。宽爷强忍着疼,头上豆大的汗珠一粒粒地滴,宽爷还是栽下了一棵又一棵。
就剩下最后一棵了,疼又袭来,狂风样把宽爷刮得乱晃,宽爷大叫一声,还是把葫芦苗栽进了地里。
疼把宽爷击倒了,宽爷坐在田埂上,甩了把额上的汗,叹了口气,寸土寸金啊,总算不荒了。
太阳升高了,露水也渐渐干了,坐了半天,宽爷的筋骨疼去了多半成,宽爷又能站了起来,他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嘀咕:干活,干活,活着哦。
太阳升起的方向,有一座青草萋萋的坟,是宽爷走了十多年的老伴。老伴最爱吃宽爷种的粮菜了,儿孙们随她。
光明为盗,村子里上上下下的人皆知,却从不指责,稳稳地放在心中。偶尔说起,不提名号,用“盗者”代替。村是古村,人有文化底蕴,如瘦骨嶙峋之人不称小瘦子之类,叫瘦者。
盗比偷好听,贼也难听。“小贼,小贼,逮到一顿捶。”捶是乡村的法律,小偷小摸,受点皮肉之苦,该。盗和窃有一比,窃书不为偷,有些牵强。
盗者光明,行盗经年,却从没失过手,平平安安。夜间行走“江湖”,白天耕种田畴,两条道上的破车,从不相撞。
光明为盗有道,小来小去,专拣吃食,米面油而已,有时就是两头山芋、几根玉米。被盗者不伤筋骨,忍忍也就过去了,不见大的响动发生。
盗者的盗,远及县城,近及乡邻,但主要是在村子里。兔子不吃窝边草,光明正好相反。
村子里的家户似乎不设防,盗者夜间入户如走大路,没阻挡。老猫上祸台,直奔米缸、面桶、山芋窖,取了就走。村人家多养狗,狗不叫,还围着他转。狗知他,熟人熟事,懒得亮嗓门。也有让盗者心惊的,黑暗里猛地传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令盗者心碎——人睡了,心醒着。
盗者得手,往往轻轻合了门,转过身来,对门长跪,让月稀稀地打湿他。
盗者晚间去的次数最多的是二先生家,二先生家殷实,米缸有米、面桶不空,盗者省心,无需跑别家。二先生老夫子,常在米缸边放书一本,光明时而将书带回,有的无的翻上几页,感兴趣的读上七八,下次再盗,原封不动还回。
盗者夜去二先生家,听到他撕心裂肝的咳嗽声,心就惴惴。到得白天,盗者不为盗时,揣几株焙干的金银花去他家,说是偏方,当旱烟吸可镇咳。二先生受了,浑浊的眼放出光芒。盗者夜间为盗时,又去二先生家,听见二先生咳得弱些,心中窃喜。
期间,夜深人静,有小偷入村,全村人起而追赶。小偷没能逃脱,五花大绑于大柳树下,一顿好打,看得光明心惊肉跳。
随后的日子,盗者光明歇了几天,重操旧业。晚间行走“江湖”,盗上几升米,拿回几头山芋,仍是门虚掩,如入大道,甚至二先生的咳嗽声、长长的叹息声,也听不到了。
忽一日,盗者夜行于医院,盗药两小瓶,被抓。事闹大了,药水虽小,行为恶劣。
有消息确凿,光明要坐班房。村人大惊,联名上书作保。理由为二:一是光明为偶犯,平时循规蹈矩;二是光明进班房,他的瞎母谁养?
第一条理由为假,村子里谁家不被盗过。第二条却是真实的,老子去世早,光明是瞎母拉扯大的,和瞎母相依为命,田地少收,吃上顿不知下顿,光明如进班房,瞎母活不成。偷眼药水,只因瞎母眼睛发炎,流血流脓,光明无奈。
瞎母双眼无路,盼光明,为儿子起名为光明。光明极孝,为母而盗,自己挨饿,瞎母不能空肚子。盗者,盗亦有道,仅为糊老母之口。
盗者被放回之日,长跪于村口,二先生等村人相接。天黑得快,光明不起,村里人也久久陪着。
二先生对天长吁,下不为例,下不为例。长吁中,咳嗽声冲天,只差星星跌落。
盗者略收手,晚间仍时而夜游,仍如入无人之境,仍听得叹息声心惊肉跳。不过添了一样,得手后匆匆而归,点亮斗室中的灯光,对着瞎母,泪横满面。
瞎母去世,盗者光明金盆洗手,村中再无盗事。
若干年后,光明已是老者。夜间无眠,他常游于村庄,沿着新修的道路一遍遍转悠。村庄年迈又年轻,他盯着一扇扇锁死的大门,心中明白,他走不进去,“盗、贼、偷”都走不进去。
光明无疾而终,后人很少提起他;提起时,“盗者”二字必忽略。
小时,有月或无月的夜晚,是不敢看向义坟滩的方向的,那里埋着许多无名的死者。站在较远的岗头上,阴风刮来,还是让人周身汗毛竖起。
义坟滩的存在有年頭了,不太平的岁月,总有人横尸野外。故乡不远处有山,山上有落草的土匪,杀人越货为常事。暴死野外的人,要有个落地处,乡人便在荒处开辟了坟场,入土为安,为横死者找个落脚处。孤鬼冤魂,无名无姓,乡人埋葬他们为个义字,所以称为义坟滩。滩成一片,则说明时光累叠,野坟众多,不是掰着手指能数过来的。
老人讨古,说起义坟滩都是老泪纵横,说埋在义坟滩的人,除土匪、兵祸而亡,多是些饿殍。奶奶就说过,眼见一个人风样轻飘飘地倒下,一口清水从口中漫出,人就断了气。村里人也饿,但还是硬撑着,把饿殍用破席卷了,拖到义坟滩一堆黄土打发了。奶奶长叹一口气:能有一碗热米汤喝,义坟滩就会少个野鬼。
这样的故事听得多了,义坟滩就越发令我恐惧,别说夜晚,就连白天走路也是千方百计绕过它。不过,清明还是要去一次的。爷爷领着我们去,去给孤坟野鬼烧上几张纸。死者为大,爷爷把这话挂在嘴上,说得动容。我估计是爷爷想起了什么事,只是放在心里,不明说。
义坟滩热闹过一次,也是清明前后,来了一帮人,寻找一个人的遗骨,很是轰动。被寻找的人是位抗日志士,在和日本鬼子的一场肉搏战中壮烈殉国。据志士的战友回忆,遗体就埋在义坟滩里。还真是找到了,志士的白骨和其他人的骨殖交叠,但挎在腰间的战刀还在,擦擦依然露出锋芒。那天爆竹声炸得天空透亮,阳光瀑布一样披下。
青山处处埋忠骨,黄士深处也有壮烈的回声。我对义坟滩有了深一层的认识,埋在义坟滩的每一个人,都应是篇大文章。这些文章构建了一方土地厚重的历史。
实际上义坟滩所在处,是有好景致的。它座落在岗地的最高处,四面庄稼环抱,野花和庄稼花交替开放。由于人烟稀少,乔木和灌木都葳蕤密集,尽管村子里缺草缺柴,人们还是很少去砍伐它们,由着它们长,由着它们相互纠葛,算是给死者一块阴凉地了。
村子中有胆大的玩伴,隔三差五去义坟滩,每次都不空手回,有时是一只五彩的小鸟,有时是一匹奇怪的虫子、一把酸甜的野果,甚至有一次还带回串在柳条上的大鱼小鱼。义坟滩被有一条小河环绕,水声不断,还逗留下好几个水淖,淖中生鱼。据玩伴说,鱼呆得很,伸手就被捉住。
诱惑归诱惑,我还是不愿去,那儿毕竟是个悲凉的地方。
事实上,不仅我的故乡有义坟滩,别的地方也是有的。好友夏君就是从义坟滩被拣回来的。
夏君生下来时憋住了气,父母以为他死了。晚上就用破布包了他,放在一个竹篮里,径直地送去了义坟滩。夏君上有四个哥哥,孩子多,夭折了一个,父母也就当死个小鸡小猫。倒是夏君的大哥心中不忍,第二天一早,提着粪箕,边捞狗屎,边去看看弟弟,担心被野狗撕了。天不绝夏君,当他的哥哥撩开破布时,看到的是夏君嚅动小嘴吸吮露水。
夏君拣了条命,奇迹般长大了。我认识他时,他已是一所初级中学的校长,工作舍得下身子,优秀得很。说起自己被从坟地拣回的事,轻描淡写,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时而还调侃,说自己的命是哥哥捞狗屎捞回的,人命如狗屎。他笑谈人生,往往又比人深刻。
如今义坟滩早已不存在了,淹没在时间的尘埃里。
【责任编辑朱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