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俗人

2020-10-26 09:24马元忠
湖南文学 2020年10期
关键词:长臂鱼钩

马元忠

磕巴

我七岁那年村上出了一件事。一天,看牛的韦二早上去乡街赶集,近晚回来时后面跟着一对陌生母子。那女人四十岁不到,孩子和我年龄相仿。人问韦二,这母子哪里人?韦二介绍,女人是钦州人,男人死了,族人认定女人命凶,克死了自己丈夫,把她连同儿子一起撵了出来。人又问,领人家回来你是要娶她做老婆吗?韦二憨憨地笑,他天生有点呆。人说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呆人有呆福,他快五十岁的光棍去赶个集,生生捡回来一个媳妇,还附带一个儿子。

那孩子头发枯黄,细眉,细眼,细鼻子,脖子也细细的。人问他,叫什么名字呢?他两腿一并拢,双手贴在身体两侧,眼睛瞪着对方,像要郑重回答问题的样子,却磕磕巴巴半天吐不出来一句话。问的人就笑,说,别费劲想了,就叫你磕巴得了。山村人耿直,给人安外号就图有个上口的称呼,绝没有埋汰人欺侮人的意思。

磕巴和我们一起上学,韦二给起了名字,叫韦远根,但只有老师点名时叫这个名字。我们叫他磕巴,他不恼不怒。听人叫“磕巴”,不管离远离近,他尖着嗓子“嗨”地应,然后咧着嘴朝人奔去。磕巴说话不利索,识字可一点也不差别人,他的作业本上常常有老师批给的满分。老师曾在课堂上表扬他,说韦远根学习肯动脑筋,将来指定有出息。我当时还不明白“出息”是什么意思,心想可能就是可以把书念到城里去,在那里有一份工作,成为体面的公家人。于是对磕巴满怀羡慕。

可是,磕巴并没有按别人所期望的路子走下去。他十三岁时,也就是我们在村上读完小学的那一年,韦二病死了。新学年开始,我以为磕巴要和大家一起去乡初中上学,可直到学校报名的最后一天也没有见他露面。原来他母亲不让他再上学了。村小学好心的老师上门去劝,说韦远根头脑灵活,学习肯用功,让他继续上学吧,指不定将来有好前程。磕巴母亲不听。她说,能有什么好前程呢,他父亲要不是比别人多识几个字也就不会死。后来我们得知,磕巴的父亲原来是他们家乡一所中学的老师,“文革”中一次游街中被人打死了。

在我们农村,十三岁就干活了。磕巴母亲央求别人,让儿子接韦二生前的班,替生產队放牛。磕巴由此成了我们村有史以来年纪最小的牛倌。

两年后,有一天来了一个铁匠,他在村中央的大榕树下垒灶烧炉,替村人收拾旧刀斧。大榕树往外走十来步便是磕巴家,每天炉子生了火,铁匠就提一只桶到磕巴家里去要烧铁淬火用的清水,这样一来他就和磕巴母亲说上了话。铁匠在村上待了一个多礼拜,也不知道这个人使了什么招,只几天工夫,他就把一个女人的心说动了。铁匠离开那天,磕巴母亲也拎着一个包袱跟在他后面走了。人问磕巴,你怎么不跟着去呢?磕巴瞪对方一阵,许久吐出一句话来,意思是,谁走谁不走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有一年,一头公牛摔下悬崖,断了腿脚,生产队干脆把它宰了,牛肉分给各户,人人有份。分到磕巴,他不接,手指向丢弃在一边的牛头,说:我只要这个。大伙笑。那牛头,除了三指宽的一片舌头勉强算肉,其余都是骨头,八两杂碎都比它值当,原本就不列在集体瓜分之内。磕巴执意要,人们也就任由他了。磕巴脱下身上一件衣服,小心裹住牛头,抱着就走。大伙以为他拿回家去剁割成块,或煮或炖。谁知他抄了铲锄就直接上后山去,在山腰处挖个坑把牛头埋了,还垒起一个坟堆。事后人细问方知缘由。说是某一天在深山里拢牛,他穿过一丛密草后正欲往前迈步,公牛忽地从坡坎上跳下来,挡住他去路。他恼,抡鞭就抽,公牛却纹丝不动,他侧身,要从公牛面前绕过去,没想到公牛一甩脖子,将他撂倒。他觉出蹊跷,蹲在地上,眼睛从公牛肚皮底下瞄向对面。这一瞄让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对面枝丫覆盖的一棵树根上拴着一条铁链,铁链另一头隐约伸进枯草里。早几天他听说那一带有野猪出没,外村的猎户在山上安了铁猫。装野猪的铁猫有脸盆那么大,人若不慎踩上去,腿脚可就没了。他汗毛直竖,从此把公牛的恩情记在心里。

我在县城上高三那年,生产队散伙了,牛和田地一样分给了农户,但看牛人还是磕巴,人们愿意雇他。磕巴给村人看牛,年底各家给他酬劳,有的给钱,也有用粮食替的,他一概不挑剔。每天早上磕巴提一截竹筒沿村巷敲打,呼喊各家放牛,扬着鞭子从巷尾到巷头把牛归拢成群,然后赶到山上去。傍晚回到村口又是一通敲打呼喊,叫各家迎在门口接自家的牛。有一回我在巷道上遇到他,还没打招呼,他就从布袋里摸出一把野果递给我,说:“你尝、尝,这、这果,鲜,还、还,甜透。”我问他过得好不好。他咧着嘴笑:“就、就,放牛,哪、哪有好,不好的。”我看着他被晒得紫黑的脑门脸颊,以及被什么东西割得龟裂的手背,心里一阵酸楚。他急着去撵前面的牛,抡鞭把堵在路中间的牛驱走,又踅回来,问我:“能、能,借、借我,几、几本,书吗,讲、讲故、事的,书。”我心里一惊,他还惦记着书呢。正要开口问,他抢先说了:“在、在山上,看、看牛,闲、闲工夫多,有、有时,闷、闷得,慌。”我说正紧张复习呢,马上就要高考了,现在成天做课本上的习题,哪有闲书看呢。他脸暗了下去:“那、那就,算、算了。”说完转身走了。我冲他后背说,下次回来帮你找几本。他侧过脸来,点头笑。

后来我考上了学校,在城里上了几年学,毕业后又去了外乡工作,老家的消息也就几近杳无。前些年我娘来城里小住,说起村上的事,我忽然又想起了磕巴,问娘他现在怎样。娘说:“磕巴啊,人都有点颓了。”“颓”在我们老家是指人衰老,脑子笨,近于呆傻了。我很吃惊,他大不了我几岁,怎么就颓了呢。我娘说分田到户不久犁田耙地用不着牛了,各家卖的卖,杀的杀,村上一头牛也没有了,磕巴没事可做,成天喝酒,喝醉了就在村里傻走,嘴上念念叨叨,人问他念叨什么,他说你们不懂,这是诗文。有时还拎出过去看牛用的竹筒来,又敲又喊。人劝他别敲了,牛都没有了。他跟人急,追着人后面吼,没有牛,村子还成什么村子。我听得心堵,他怎么会这样。娘叹气说:“山里人就这个命,有事干,累死累活都不觉得苦,没事干倒荒出毛病来了。”

今年回老家过春节前我特意去书店挑了几本书,多年前说要给磕巴带书,还一直没有兑现。没想到刚进村就得知他几个月前去世了。有天晚上我去看望读小学时给我们上过课的老师,说到磕巴,老师不禁唏嘘。他说磕巴走时别人帮清理遗物,发现床头堆着一摞书。我问:“他去哪里弄得来书?”老师说:“他和我借,有的是我送他的,磕巴也托我帮买过几本。”我问:“都有哪些?”老师说:“记不大清了,好像有《说岳全传》《今古传奇》《崔莺莺待月西厢记》,还有几部老书。”我说:“他才念完小学,那些书能看得懂吗?”老师说:“懂,他托我帮买过字典词典,这人好琢磨。”我问:“这么多年来他就没有找过女人成个家吗?”老师说:“有,别人帮他说过几个,有一个都来住了几个月了,但最后还是留不住,不是女人不愿意,是磕巴把人家气跑的。”我问:“把人家气跑?怎么回事?”老师说:“磕巴嫌人家女人不识字,说和她们常常话都说不到一块儿。”又说,“我也劝过他,现在的乡村,哪里还找得到能和你把话说到书里去的女人呢,能凑合过日子比什么都好,可他就是不听,总说再等等嘛,说不定会有呢,结果一等再等,把自己整老了,最后人连老寡妇都嫌他。”老师失声一笑,感叹道:“这个人要是生在一户好人家,他的一辈子兴许就不是这个样。”

在老家几天,有天夜里我耳旁忽然响起一串“嗒,嗒,嗒”的声音,很响,很脆,节奏朗朗,响声过后又是一阵“放牛啰,各户放牛出栏啰”的叫喊,叫声一顿一顿,同样响亮。我不能确定那个时候自己是睡着了,还是正醒着。第二天对我娘说,娘笑道:“指定是磕巴知道你回来了,他还惦记你要送的那几本书呢。”

长臂

长臂是外地人,三十岁那年跟师傅到我们村弹棉花,借住在张家的一间偏房里,弹棉花的场子就安在屋前的晒谷场上。他们待了十多天,走时师傅把他留下,让他在张家上门。张家女人守寡了两年,正缺个掌门的男人。起初他不肯,说不忍心让师傅一个人孤单走。师傅说,这里有田有地,恰好遇上这个女人,你在这里成家,比跟着我去四处奔波讨食强。几番劝说,他依了。

他说自己姓虞,这个姓我们村没有。“虞”字念起来拗口,需要把嘴嘟起来,像要嘬一口面前的空气,村人嫌麻烦,看看他的长相,个子不高,人瘦,两条胳臂奇长,于是给他安了个外号,叫长臂。

落了户,长臂就在生产队里干活。人问他,除了弹棉花还能做什么呢?这话里藏着一层意思:弹棉花在我们这里肯定是用不上了,做田地活只能勉强吃饱饭,你若没有一门额外的手艺,家里油盐酱醋的开销就很难得找了。长臂挠了挠脖子,说会驯牛。

驯牛是一件费工夫的事,要把一头牛驯服,让它服服帖帖替人干活,得花很多心思。长臂没来之前我们村没有专门驯牛的师傅,犁田耙地的几十头牛均没有经过很好调教,干起活来磕磕碰碰,闹出好多牛撞人、伤人和损坏犁铧的事。生产队长曾放话,谁有本事驯牛,除了记全天工分外,驯好一头牛另付现金五块。这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称得上重赏了,可是没有谁敢站出来挺身一试。人们知道那个活计不好弄,还危险,搞不好被牛角挑破腰肚,不划算。

长臂说自己会驯牛,多数人不信。有好心人劝他,驯牛和弹棉花是两回事,可不要太看重那几块钱。长臂说,我会弹棉花,也会驯牛。人问他,学过?长臂回答,我父亲专门驯牛,他还会骟牛。

生产队长同意让长臂试试。最初的那天早上,群牛从棚里被放出来,长臂站在出村的路牙上,卷一根纸烟慢悠悠地抽,目光在牛身上一一碾过。等牛群都过去了,他对队长说,有四头牛可以驯了。队长有些吃惊,长臂手指的那几头小牛犊才长到两岁多。惯常来说四岁以后的牛才能干活,也没有驯不驯的,觉得这个牛该干活了,用绳子套住它脖子,牵到一副事先安好的木架中间,将它的四条腿牢牢绑在木柱上,拿尖锥子把牛鼻子中的软骨扎破,穿上一圈铁环,两侧系上麻绳,往耳朵后面一挂,这牛就可以套上犁铧下地干活了。这么做,遭罪的当然是牛,腿脚被绑住,身体也被固定在那副木架中间,动弹不得。鼻孔中间软骨被尖家伙刺破,瞬间蹿出来一股鲜血。牛痛啊,要晃脑袋,不行,早有人左右抓紧了它的角,死死地摁住。牛就剩下一声声悲愤的长叫了。可是,叫又有何用,鐵环就在这当口挂上去了。肉洞还血流不止,即刻又穿上硬冷的铁环,牛全身阵阵痉挛,那种痛,谁站在一旁都会在心里替它揪一把。麻烦还在后头。牛鼻孔软骨被扎破,十天半月还淌血,有时还遭蚊虫叮咬,生疮发脓,生生烂掉一只鼻头。不经过驯,牛套上犁铧在田地里干起活来也不顺溜,犁耙走得像蛇游,绳子被拉断。人若使狠,抡鞭子抽,性子烈的公牛还会掉转头来,瞪眼睛吹鼻子撵人。一头牛要达到听人使唤老实干活,不在田里又犁又耙地耗上一年半载,很难成事。

长臂说,两岁多的牛犊身体没长壮实,头脑也还懵懂,你吼它一下,或者作势扬它一鞭子,它都怵你,这个时候最合适调教,过了这个年龄,它长大了,蛮力脾气也跟着见长,驯服它就难了。

听长臂这么说,队长也就不阻拦他。

长臂看准了哪头牛犊,常常选择在早晨下手。他背着两条长胳膊站在距离牛棚不远的路边,眼睛盯着目标从棚子里走出来。小牛走到面前,他立刻跨上一步,两只手各持一把木梳,伸到牛身上去挠。此前人们见识过长臂弹棉花的功夫,他在宽大的弹棉床上俯斜身体,接线,绕线,执案,盘搓挪摁压,两条胳膊想伸到哪里就伸到哪里,从从容容,娴熟到家。人说他长两条长胳膊,生来就是要干这个活计的。谁不知后来驯牛,那一对长胳膊同样十分管用。看吧,他半蹲着身子,一只手抓住木梳快速刮挠牛的这一边肚皮,而另一只手臂还能够跨过牛的腰背,伸到那一边肚皮上去挠,乍一看,是他把牛的身体箍在了自己的怀里。起初,木梳刚一触及,牛被吓得一小跳,欲挤身快走,这时候长臂的绝活就上来了,他手上稍稍加了点劲,刮挠的速度更快,范围也从牛肚皮移到了后胯之间,有一把木梳干脆就挠着了牛的下体。这一招绝啊,胯下和下体,是牛身上最敏感的部位,那地方皮薄,蝇虫极喜叮咬,必定瘙痒不堪,经木梳刮刮挠挠,能不舒服吗。牛果然就停下脚步,任人刮挠,还撩起一条腿来迎合,看它眯眼竖耳呆立的样子,就知道此刻已喝了迷药似的全身酥麻。这就是长臂的花招,他一手继续在牛身上挠,另一只已经绕到了身后,他在裤腰上摸出绳索,绕住了牛的脖子。

牛犊被牵到木架边,人们以为长臂也用村人从前的做法,先把牛绑牢,然后给它穿鼻。可长臂不那样做,他叫两个人帮手,一人拿一把木梳又给牛挠痒。他用一块黑布蒙住牛的脑门和眼睛,然后蹲下身子,左边长胳膊从牛脖下面绕过去,挽住牛头,把它架在自己的肩膀上。长臂吩咐两个帮手加快刮挠,自己右手弯着指头在牛的半截脸上一阵阵地捋,嘴上叨咕一串细碎的话,好像是专门念给牛听的。而后,他右手往吊在木杠头的布袋里摸,抽手出来在牛鼻孔里一旋,那几根手指黑乎乎,湿漉漉。就在长臂将黑手往布袋上蹭那么几把的工夫,架在他肩膀上的牛头居然像睡着了一样,安静得只有均匀的鼻息。这显然是长臂想要的效果,他那只没有蹭干净的手又伸进了布袋里。这次摸出来的是一柄雪亮的铁器,一头尖削,另一头扁直,末端还挖了个小孔,酷似一把精致的短箭。明眼人看得出,只有真正的行当把式才配有这种家什。人们来不及欣赏,只见那利物锋芒一闪,尖削的一头伸进牛鼻孔里一挑,牛头跟着轻微地抖了一下,就如同打了个小激灵。长臂将铁器放回布袋,又抓一把黑油塞进牛鼻孔里抹,接着在袋里取出一个滑溜溜的铁环来,扣在牛鼻头里。他松开牛头,在鼻环两边系上绳子,挂到牛头后面。做完这些,长臂掀开黑布,拍拍牛头,牛犊像刚从梦中醒来,眨巴着眼睛,喷喷鼻子,还伸出长舌头来舔掉上嘴唇的黑油,没事一样甩着尾巴。

吞吐两口烟的工夫,长臂就把穿鼻做完了,不捆不绑,牛不惊,血不流,这个有点神奇了。有人提起他那只涂满黑油的湿手,放到鼻子前闻,问他这是什么玩意。他说,锅底灰拌生茶油。人又问,只这两样?长臂脸歪过一边去,不答。人们就明白了,那黏物绝不只锅底灰拌生茶油那么简单,里头肯定还有其他东西。至于什么东西,再追根问底也白搭,长臂指定不会如实相告,手艺人自有他们恪守的规矩。

穿鼻只是第一步,驯牛的功夫还在后头。一个月后,牛鼻孔里的伤已经痊愈,长臂便开始对它实施调教。他在牛肩上戴上一只木轭,木轭两端连接麻绳,拖至牛后脚跟外两尺长的地方,拴住一截木头,这是让牛在公路上拉重物行走。长臂叫了一个帮手,让他攥住牛头绳在前面引路,自己跟在后面,攥住连接牛鼻环的长绳把控方向。初次上路,牛犊猛劲十足,时蹦,时跑,长臂就是要磨磨它这种急性、蛮性。他先任它蹦,任它跑,不一会儿牛犊就喘气了,筋疲力尽了。当然,这个时候牛也还不服气,想抵抗,想捣乱,但缰绳系着鼻环,绳子攥在人手上,只要牵扯一下,鼻环一动它就浑身酸软,接下来只有乖乖听话的份。拖重走几天,牛的蛮烈被打磨精光,走道已经基本由人使唤,长臂接下来就给它套上犁铧,下地学习干活。头两天,长臂仍然让人攥住牛头绳在前面引领,他在后面掌控。他右手扶犁,左手牵绳,不时喊着“丢丢”,或者“噗噗”,那是要牛向左或者向右行走的口令。这么干五六回,牛完全学会了犁地,听懂了口令,这头牛才算驯成功。

驯牛时长臂手里始终握着一根竹鞭,但多数只是吼时抡一抡,作势要打的样子,极少抽在牛犊的身上。他总是话语不停,教牛怎么走路,怎么拐弯,开导它干活不可以偷懒。人问他,你整天唠唠叨叨,牲口能听得懂吗?长臂竹鞭指向牛,说,听懂听不懂你问问它吧。人就笑,说长臂这人日常像只闷葫芦,驯起牛来嘴碎得很。不管在公路上拉重木,还是套犁下地,长臂从不让一头牛犊连续干上几天,干一天他停一天。有人说长臂这是有意积攒天数赚工分,长臂不搭理,干完一天活,他牵着牛回到自家庭院里去喂,他让老婆预先割了好草料,牛吃了草还给它一桶拌有米糠的潲。逢热暑天,牛吃饱后长臂还要牵着它去河沟里洗澡,拿木耙子给它刷身子,他的两条长胳膊伸伸缩缩,把一头牛犊捋得眯眼睛竖耳朵。人说,不就一头牲口吗,你何必呢。长臂仍然不睬。别人说多了,他忍不住回一句,是哩,它是牲口,可我是人啊。好多人听了就笑。有人听得出,他这话里藏着一层意思。

长臂在我们村待了十年,为生产队驯了二十多头牛。经他驯过的牛干活都十分麻利。跨进八十年代没几年,长臂领着老婆孩子回他老家去了,此后和我们村就断了粘连。现如今人们偶尔也还说到他,说的也还是他驯牛的那些事。

虎眉

赵家的孩子才四岁,那一对眉毛就很惹眼。两撇细毛在鼻根左右斜刺分叉开去,如拿黑炭在印堂描上一个醒目的倒头“八”字。人在巷道里見他,说,哟,这小子两道眉毛斜得,小老虎样,英气啊。有识字的说,那叫剑眉。赵家人说,刀啊剑啊的属凶器,不吉利,还是虎好,辟邪。虎眉的外号就这么给安上了。

虎眉脑子活,凡事好琢磨,在一大群同龄人中本领出众,十一二岁时就成为我们村的钓鱼好手。一九七〇年代,我们村子前面那条细河四季水量丰沛,河里鱼类繁多,钓鱼是村童们最大的乐趣。经常地,虎眉肩膀上斜搭一条鱼竿出门去,不过一个时辰,挂在肚子上的小竹篓基本上就满了。回到家倾篓一倒,菜箕里白晃晃的一堆,少说也有三斤鱼。而和他结伴下河的人,收获最多的也不过半斤,有的竹篓里甚至才躺着几条鱼。

饥馑岁月,田地活之外的一切手艺,都有可能成为一个家庭零星开销的指靠。虎眉钓鱼,除了稍解他家餐桌上长年无荤腥的稀缺,还能让父母偶尔拎上一小篓鱼到公社街场去卖,换回两斤盐一瓶酱,或者半壶油。半大的孩子,就能够分担父母肩头上的重负,这在我们山村很了不起了。

虎眉钓鱼的方法我们叫甩钓。人站在河岸上,或者走进浅水里,手执一条长鱼竿,抡鞭子一样抖动手腕,往前面一甩,细线带着鱼钩在空中划弧,抛向几米开外的水面。鱼钩“啪”地拍在水面,只停顿一两秒,随即挑竿,提线,起钩,如此反复。虽然一甩一提只在眨巴一下眼睛的工夫,个中却含着不少玄机和智慧。鱼钩落水的刹那,水面上弹起一朵细小的水花,荡开一圈小小的波纹,那是一个蓄意提醒和招引的响动。就在这个细微的响动里,一只通体鲜亮的细虫,在水中舒展着曲线曼妙的身条,诱惑无穷,张口可食,饥腹觅食的鱼儿又如何能想得到,即便只是半纹水草都不到的一丁点乌黑,里面却裹藏着人世间无处不在的阴谋和欺诈呢,只要飞身一咬,一生的念想便也在一把铁钩的陡然提起中宣告终结了。

甩钓钓上来的多是马口鱼,这种鱼身条小,最大的只有三个手指宽,长不过一拃,喜欢到水流湍急的浅水区觅食。尤其在每天早晨太阳初起,或者傍晚夕阳快要落山之时,水面上总会无缘由地漫起一团团如烟的水汽,引得河边草丛里派生的一种花腿蚊虫聚集到这里来嬉闹。花腿蚊大如细蛆,它们贴在水面上飞,不时用尾巴点一下水面,有的飞着飞着忽然就掉到了水里。这个时候马口鱼就会蜂拥而至,伺机捕食,它们隐在水里,张嘴等待掉到水里的花腿蚊,或者瞄准时机,腾地跃出水面,一口咬住低飞的蚊子。虎眉常常会在这两个时辰提竿出门,选择花腿蚊群聚飞绕的河段下水,盯住马口鱼腾起的水面甩鞭。

甩钓一挥一提,动作简单,我们村上不管大人小孩子都会,但每一回下河钓鱼,没有谁的收获能和虎眉相比。

起初有人怀疑问题出在自己的鱼竿上。那些年大家使用的鱼竿均是山上砍下来的金竹。这种竹子不大,却长得修长,从根部到尾梢每一节都相当均匀。虎眉的鱼竿根部有成人拇指那么粗,竖起来高出房门一大截,他在山上砍下来后并不急于使用,而是将竹子放在雨淋不着太阳晒不到的屋檐下晾上一段日子。等到叶子落光,枝干变黄,他去掉枝丫,把竹子修整光滑,在油灯火焰上把每个节眼都燎成黑油油的一圈。丈许长的竹子在天光下一挥,如同空中飞舞一条花蛇。人问虎眉,拿灯焰燎有什么用。他说金竹节眼脆,尤其末端最细的一截,经不住反复抡挥,需要用火焰燎后才变韧,不轻易折断,而末端韧性好的鱼竿,甩起来胶线跟得紧,鱼钩弹得远,抛得准。村童以为找到了门道,不少人取了同样长的金竹竿,也用火焰把竹节燎成一圈圈黑,系上胶丝鱼钩下河去甩,结果毫无起色。

后来有人探到虎眉的鱼钩和别人不一样。村童使用的鱼钩均是供销社商店里卖的现成货,一分钱两把。虎眉不用这种鱼钩,他自己做。虎眉在他母亲针线盒里挑上一枚细小的缝衣针,拿小钳子镊着在煤油灯火焰上烧红,用细锤子将针头砸偏,再用小剪子开牙,弯曲成钩,在火里再次烧红,淬火,一把鱼钩就这样在他手里完成了。虎眉說商店里卖的鱼钩开牙太低,弯度不好,穿了饵料,看起来还是一弯铁钩,鱼很少上当,即使咬了钩也容易脱落。村童们从家里拿来缝衣针,央求虎眉帮打鱼钩,虎眉并不拒绝,一一收下缝衣针,细心给大家打。可是,村童们如愿拿到虎眉亲手打制的鱼钩下河去钓鱼,收获却没有改观。

同样的鱼竿鱼钩,却没有像虎眉一样钓到鱼,问题又在哪里?有人认为虎眉甩竿提竿动作上藏着诀窍,于是暗中观察。只见他握鱼竿的右手举到额头前,手腕一旋,竿梢如人甩头撩发一般轻巧一抖,胶丝线啾一声,如一道闪电划过空中,一颗似有若无的黑点就如一枚微小的子弹飞向前方,叮地落到水面上。眼皮一眨的工夫,又见他手腕一旋,竿梢一挑,远处的水面即刻弹出来一条扑棱棱的鱼。虎眉举手过头,蹦跳的鱼贴着水面被引到胸前,他左手一接,抓住鱼身,握竿的右手腾出两根指头捏住鱼嘴,退出鱼钩。鱼落进篓里的同时,右手已经举到额前,接着是手腕一旋,甩出鱼线鱼钩,进入又一轮回的甩钓。暗中观察非但没有捕捉到想要的机巧,反倒又看出了另外蹊跷来。虎眉每次甩竿挑竿,几乎都能提起来一条鱼,很少落空,仿佛水里的鱼成群结队等着咬他的钩。这还不算,更绝的是,他居然连续抡竿甩竿七八个来回,就是不续换饵料。甩钓的饵料是附在石头底下的青虫,钓鱼人事前在河边的浅水里去翻找,捉得一撮青虫,积存到左手翻卷起来的衣袖褶缝里,用时才翻开袖子捻出来。充作诱饵的青虫绵软如蛆,浑身是肉,穿在鱼钩上很不牢粘,鱼钩入水出水均有相当力度,即便没有鱼咬钩,甩个三鞭五鞭,青虫也已经烂掉。惯常上,钓起一条鱼后必换一次饵,若没有鱼咬钩,甩到第四竿后就要续上一只青虫。可是,虎眉几乎竿竿提起鱼来,却长久不续饵。难道他光着铁钩也能钓到鱼?看的人终是耐不住了,趁虎眉提竿接鱼的当口捉住鱼钩,举到眼前看,原来那把鱼钩不是直接绑在胶丝线上,而是外边先包了一圈细毛再绑上去的。也就是说,不管鱼钩穿不穿饵料,它都深藏在一撮细毛里,拍到水面的是酷似一条青虫的小黑点,而且那枚带着绒绒细毛的黑点,比青虫更加具有诱惑力,更加引鱼抢咬。人问虎眉,裹住鱼钩的细毛取自哪里。虎眉说,那是黑公鸡头上的绒毛。村童们迫不及待,纷纷效仿。不管家中长辈许与不许,他们捉住自家公鸡,也不顾公鸡死活叫唤,生生扯下它头上一撮绒毛。他们把旧鱼钩也扔了,换上新钩,包上绒毛,绑上胶丝,然后急切下河尝试。可是,效果还是令他们大失所望。在水里执竿挥舞半天,钓上来才区区几条小鱼,多半人还和从前一样空手而归。虎眉到底还有什么秘密?没有了,我没有什么要隐瞒大家的,虎眉这样回答。大伙还是不肯相信。有一回,几个人紧跟着虎眉下河,他们贴在他身边,虎眉抖腕挥竿,他们跟着抖腕挥竿,虎眉往哪处水面甩线抛钩,他们也跟着往哪里甩线抛钩。奇怪的是,虎眉挑竿提上来的是活蹦乱跳的鱼,而他们提上来的仍然是一把裹了一撮细毛的鱼钩。他们疑惑地盯着虎眉,问怎么会这样。虎眉一拍脑袋,好像猛然醒过来的样子,他说,你们抛出去的鱼钩落不到鱼的眼前,挥竿甩线时,你们没有看清楚鱼游到哪里吗?旁边的人迷糊了,一丈多远的水下,鱼在哪里游你能看得见?虎眉回答,看得见,几条在一起,或者一群,多大一条,我都看见,鱼钩要恰好抛到鱼的眼前,让它看见,不然它怎么吃你的虫子?听的人盯住他的一对斜眉和他那双忽闪忽闪的眼睛,好像明白了什么。人们说,虎眉钓鱼全靠那一对斜眉和斜眉下的眼睛,别人没得比。

责任编辑:吴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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