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书并不在多,最重要的是选得精,读得彻底。与其读十部无关轻重的书,不如以读十部书的时间和精力去读一部真正值得读的书;与其十部书都只能泛览一遍,不如取一部书精读十遍。“好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这两句诗值得每个读书人悬为座右铭。读书原为自己受用,多读不能算是荣誉,少读也不能算是羞耻。少读如果彻底,必能养成深思熟虑的习惯,涵泳优游,以至变化气质;多读而不求甚解,则如驰骋十里洋场,虽珍奇满目,却徒惹得心慌意乱,空手而归。
有些人读书,全凭自己的兴趣。今天遇到一部有趣的书就把拟做的事丢开,用全副精力去读它;明天遇到另一部有趣的书,仍是如此办,虽然这两部书在性质上毫不相关。一年之中可以时而习天文,时而研究蜜蜂,时而读莎士比亚,对旁人认为重要而自己不感兴趣的书,一概置之不理。这种读法有如打游击,亦如蜜蜂采蜜。它的好处在使读书成为乐事,对于一时兴到的著作可以深入,久而久之,可以养成一种不平凡的思路与胸襟。它的坏处在使读书泛滥而无所归宿,缺乏专门研究所必需的“经院式”的系统训练,呈现畸形的发展,对某一方面知识过于重视,对另一方面知识则不甚了解。我的朋友中有专门读冷僻书籍,对于正经正史从未过问的,他在文学上虽有造就,但不能算是专门学者。如果一个人有时间与精力允许他过享乐主义的生活,不把读书当作工作而只当作消遣,这种蜜蜂采蜜式的读书法原亦未尝不可采用。但是一个入如果抱有成就一种学问的志愿,他就不能不有预定计划。对于他,读书不只是追求兴趣,更是一种训练,一种准备。有些有趣的书他须得牺牲,也有些初看很枯燥的书他必须咬定牙关去硬啃,啃久了他自然还可以啃出滋味来。
读书必须有一个中心去维持兴趣,或是科目,或是问题。以科目为中心时,就要精选那一科要籍,一部一部地从头读到尾,以求对于该科得到一个概括的了解,做进一步研究的准备。读文学作品以作家为中心,读史学作品以时代为中心,也属于这一类。以问题为中心时,心中先须有一个待研究的问题,然后选关于这问题的书去读,用意在搜集材料和诸家对于这问题的意见,以供自己权衡去取,推求结论。重要的书仍须全看,其余的这里看一章,那里看一节,得到所要搜集的材料就可以丢手。这是一般做研究工作的人所常用的方法,对于初学者不相宜。不过初学者以科目为中心时,仍可约略采取以问题为中心的微意。一书作几遍看,每一遍只着重某一方面。苏东坡《与王朗书》曾谈到这个方法:“少年为学者,每一书皆作数次读之。”朱子也尝劝他的门人采用这个方法。它是精读的一个要诀,可以使人养成仔细分析的习惯。举看小说为例,第一次但求故事结构,第二次但注意人物描写,第三次但求人物与故事的穿插,以至对话、辞藻、社会背景、人生态度等都可如此逐次研求。
读书要有中心,有中心才易有系统。比如看史书,假定注意的中心是教育与政治的关系,则全书中所有关于这问题的史实都被这中心联系起来,自成一个系统。以后读其他书籍如经子专集之类,自然也常遇着关于政教关系的事实与理论,它们也自然归到从前看史书时所形成的那个系统里了。一个人心里可以同时有许多系统中心,如一部字典有许多部首,每得一条新知识,就会依物以类聚的原则,汇归到它的性质相近的系统里去,就如拈新字贴进字典里去,是人旁的字都归到人部,是水旁的字都归到水部。大凡零星片断的知识,不但易忘,而且无用。每次所得的新知识必须与1日有的知识联络贯串,这就是说,必须围绕一个中心归聚到一个系统里去,才会生根,才会开花结果。
记忆力有它的限度,要把读过的书所形成的知识系统,原本枝叶都放在脑里储藏起来,在事实上往往不可能。如果不能储藏,过目即忘,则读亦等于不读。我们必须于脑以外另辟储藏室,把脑所储藏不尽的都移到那里去。这种储藏室在从前是笔记,在现代是卡片。记笔记和做卡片有如植物学家采集标本,须分门别类订成目录,采得一件就归入某一门某一类,时间过久了,采集的东西虽极多,却各有班位,条理井然。这是一个极合乎科学的办法,它不但可以节省脑力,储有用的材料,供将来的需要,还可以增强思想的条理化与系统化。预备做研究工作的人对于记笔记、做卡片的训练,宜于早下功夫。
(选自《朱光潜谈读书》,中国青年出版社2012年11月版,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