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戏

2020-10-21 09:25凌峰
青春 2020年10期
关键词:梅姨唱戏爷爷

凌峰

从小到大,目睹了无数次父母的争吵,每次都是母亲挑事,父亲隐忍,可这次,父亲反抗了。父亲一反几十年的常态,据理力争,而结果也有点出人意料……

那天傍晚,母亲站在客厅里,一手叉腰,一手在父亲的脑袋前不停戳点。父亲在沙发上坐着,身子有点后仰,看起来比站着的母亲略低一截,但也毫不示弱,脖子上的青筋鼓动着,不停地反斥。母亲的骂声流利,一张口一大串,像说顺口溜,滔滔不绝。父亲的反斥相对母亲略显逊色,但每一句还是很有力度,就像他在台上唱戏,斩钉截铁。

我没吭声,站在门外看着。我回来已经有几分钟了,只是他们的争吵太过激烈,以至忽略了我的存在。最终,是面向门口的母亲先发现了我。母亲看我回来了,暂停了叫骂,但脸上的杀气未减。父亲顺着母亲的眼光回看了我一眼,便不作声了。

你下班了?母亲弱弱地问了一句。

我没理她,走进房门,放下手中的包,一屁股坐到父亲对面的沙发上,跷起了二郎腿。

你看这个老怂,越来越没样子了,不好好去工地上班,又要去唱戏,你说,这唱戏能当饭吃吗?能养家糊口吗?难怪这两年挣不来钱,我看他是坏了良心,另有打算。母亲对着我说完这些话,又将目光转向父亲,你以为你是谁啊?你还想翻天了……

母亲语无伦次地呵斥着,父亲再没回应,他开始弯下腰捡拾地上的东西。地上很乱,横七竖八全是父亲的东西:唱戏的靴子、口条、戏服,还有他心爱的板胡。父亲的板胡斜躺在地上,两根琴弦断了,弓子孤零零躺在旁边。父亲找来他打工时装被褥的一个大编织袋,将地上的东西胡乱塞了进去,然后一手拎着袋子,一手提着断了弦的板胡,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父亲出门时母亲又吼了一句:你走,走了就别再回来。母亲吼完,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双手拍打着大腿面,哇哇地哭了起来,我的命咋就这么苦啊,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了……

我看了母亲一眼,没理她,起身去追父亲。

我到路边时街上的灯已经全亮了,灯光昏黄,行人步履匆忙,能看出大家归家的急切心情。

父亲已经走远了,我奔跑着,呼喊着:爸……爸……

父亲听到我的叫声,停了下来。他看我跑近了,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回吧,别管我。

我看着父亲,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父亲的脸色在灯光下看起来更差了,黑黄黑黄的,没一点神采。他迟疑了一会,又说:你回吧,我唱戏去了。

父亲说完就走了,我没再追他,他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佝偻的腰身和手上的大袋子连成一体。我的眼睛模糊了,泪水夺眶而出……

父亲是在我出生前十年招赘到我们家的。那时爷爷还很健壮,是村里的干部,我们家也是村里很体面的人家。我爷爷一辈子很要强,啥事都爱出风头,啥事都想管,用我奶奶的话说:你爷爷天生就是当领导的人。爷爷风光了一辈子,可唯一让他不称心的就是奶奶生了一群丫头,没一个儿子。父亲是我三爷爷在陕西赶麦场时带回来的。父亲家当时兄弟多,条件差,娶不上媳妇,一耽搁岁数就大了,不得已走了这条路。后来我随父亲去过两次他的老家,在陕西一处原上,土地肥沃,一马平川,我感觉比我们老家好多了。

父亲走后,我的两个哥哥回来过一次,可他们谁也没有问起父亲,在他们心里,父亲只是一个代号,在不在都不重要,只要能给家里挣钱就好。父亲是在我两个哥哥考上大学那几年开始打工的,在建筑队干最辛苦的小工活。为了供两个儿子上大学,父亲这些年在外没少受罪。后来哥哥们都工作了,结婚了,父亲就找了个工地上看大门的活。不是父亲不愿意再出苦力,是父亲老了,病了,再也没力气干那些繁重的体力活了。父亲那年在工地上晕倒,被查出有脑血栓,幸亏发现及时,要不然早就没了。

在農村生活了一辈子的父亲不习惯城里的生活,总说楼房里闷得慌,要回老家去住。母亲经常骂父亲,乡巴佬。母亲和父亲截然相反,很容易适应新的生活。母亲刚进城那年还有点拘束,可没过一年就混熟了,身边经常有很多老头老太。母亲以前还帮着给哥哥们带小孩,后来和儿媳妇弄僵了,就彻底分开了。分家后的母亲无所事事,每天不是跳广场舞,就是去老年活动中心,日子过得非常充实。

父亲这次走后一直没来电话,期间我打过他几次电话,都打不通,我想可能是手机坏了。父亲拿着我给的一部旧手机,那手机已经修过好几次,早该退休了。

母亲那段时间脾气不好,动不动就跟我吵架。我跟父亲不同,我才不会让着她,她只要一开口,我两三句话就能顶得她哑口无言。

入冬那几天,天气渐渐转冷,可母亲的态度却温和了起来,似乎有点要跟我和好的意思。

有一天吃午饭,母亲自言自语地说:这老东西死哪去了,我问了好几个唱戏的人,都不知道他的消息,他走的时也没拿多少衣服……

你现在住在楼房里,冻不死你。我冷冷地回了她一句。

母亲看了我一眼,这次她没骂我,两只眼眶竟然红了起来。

那段时间我经常梦见父亲,梦中的父亲还是穿着他走时的单薄衣服。父亲在一片陌生的荒原上走着,我在后面追,我追得快了,他走得快,我追得慢了,他走得慢,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怎么都追不上。天上开始下起雪花,寒风呼呼吹着,天地间雪白一片,父亲的背影被风雪掩埋了,看不见他的身影,只听见他凄凉的唱腔在风雪中回荡——汉苏武在北海将苦受尽……

爸……爸……我总会在半夜里哭喊着惊醒。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话少,对我们兄妹仨说不上有多疼爱,他大半辈子都在地里干活,一年四季很少休息。爷爷是个很强势的老头,对我父亲比亲儿子还严厉,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听他的安排。父亲也是逆来顺受,活像一个木偶,啥事都依着爷爷。父亲习惯了这种逆来顺受,在我母亲面前也这样,这也助长了母亲的气焰。母亲大半辈子对父亲都没好脸色,她说话的语气和爷爷一样,总像发号施令。爷爷和母亲管束着父亲的一切,只有一点,他们拗不过,那就是父亲的唱戏。父亲从小就会唱戏,会拉板胡,这可能和他是陕西人有关,据说他们个个出来都能吼两嗓子,是天生的。

小时候,我们老家每年春节都要唱戏。腊月间排练,正月里演出,不但在本村演,还去别的村子,后来几年还经常到镇上会演。也只有唱戏的那段日子里,父亲是自由的,自信的,受人尊敬的。那些喜欢唱戏的人围着父亲转圈,让父亲给他们教唱腔,教动作,父亲俨然成了一位老师。父亲的嗓音好,架口正,是我们老家最好的戏曲演员。后来我也想过,如果不是我们家地多,常年有干不完的农活,如果不是母亲经常为了唱戏和父亲吵架,父亲一定会成为一位非常有名的戏曲大师。爷爷压制了父亲半辈子,父亲啥事都要征求爷爷的意见,唯独在唱戏这件事上,爷爷没给出意见。他不说支持,也不说反对,保持沉默。爷爷的沉默其实就是一种默许,因为爷爷也爱戏,可又拉不下脸。爷爷心里清楚,父亲的戏唱得好,能给村里挣来荣誉,村里的荣誉其实就是他的荣誉,因为他是村长。

有一天夜里我已经睡了,母亲使劲地敲门,我迷糊着睁开眼睛,打开房门就冲母亲吼,你疯了,半夜三更想干吗?要不要人睡觉了?母亲抓住我的肩膀,急切地说:小桃,小桃,快给你两个哥哥打电话,外面下暴雪了,我梦见你爸被冻死了,我们这就去找他。我揉了揉眼睛,眼前的母亲让我有点吃惊:穿着羽绒服,圆嘟嘟的,看起来越发肥胖了。母亲手中拿着一件父亲的棉衣,眼眶里湿汪汪的。

早干吗去了,人不是你赶走的吗?你去找,大半夜的,让我上哪找去?

你混账,快给你哥哥拨电话,我给他们说。

我知道母亲不会用我的手机,她的老年机这几天坏了。我拨通了大哥的手机,响了好久,没人接。我又拨通了二哥的手机,电话响了几声,通了,一个女人的声音。我一听声音是二嫂,赶紧将手机递给母亲。我和二嫂吵过架,很长时间都不理她了。母亲接上电话,一连串说了好多,母亲说完了,电话那头弱弱地回了一句:明天天亮了再说。说完就挂了。

窗外的风雪很大,隔着玻璃都能听见“呜呜”的怪叫声,恐怖极了。母亲不安地在阳台窗前徘徊着,我重新躺到床上,可怎么都睡不着,只要一闭眼,就会出现父亲的样子。

我想起三年前的一次,父亲不知从哪找来了一束头发,坐在客厅里给他打口条(唱戏戴的胡须)。父亲看起来粗糙,可他有一双非常灵巧的手,唱戏的行头大部分是自己做的。小时候村里困难,买不起唱戏的道具,每年腊月间父亲都要给村里的剧团做道具,做帽子。父亲用纸板剪出大样,用铁丝弯出图案,刷上皮胶,粘在一起,等胶干了,再涂上颜料,装上挂件,一顶崭新的戏帽就成了。

那天父亲在客厅里刚打好口条,戴在嘴上演示,我二哥和二嫂回家了。二嫂一进门看到地上的头发,再看看父亲嘴上的口条,大发雷霆:你老昏头了吗?谁让你动我的头发的,那是我长了十几年的头发,要卖一千多块钱的,你倒好,给你套嘴上了,一个当公公的嘴上套上儿媳妇的头发,你不嫌害臊吗?

二嫂叫骂着,父亲傻眼了。这时母亲也出来了,帮着二嫂数落父亲。父亲将口条放在茶几上,低头不语。我那会气炸了,冲上去就和二嫂吵架:不就是一千多块钱吗?我给你,你那条臭尾巴我才不稀罕呢。我剪我的头发,给我爸做。我从包里拿出一千多元,摔在茶几上,又将那把口条重重地摔在二嫂脚下。一家人在客厅里炸开了锅,我二哥左右为难,连拉带拽,好不容易才将二嫂带走,从此我二嫂再没来过我们家。第二天我毫不犹豫地剪了自己的头发,交给了父亲。当我把头发递到父亲手上时,看到父亲眼中闪动着泪花,父亲哽咽着说:桃娃,你这是何苦呢?

过了几天,终于有了父亲的消息。母亲那天锻炼回来,一进门就笑着对我说:有消息了,那个老东西原来回陕西唱戏去了,过几天就回来,是你陕西的姑姑打电话告诉我的,我怎么就这么笨啊,我应该提前就想到的。

母亲那几天精神很好,仔仔细细地打扫了一遍家里的卫生,把父亲的棉衣棉裤都拆洗了。有一天母亲拿回了一件羊皮大衣,说是她专门托人给父亲买的。大衣的做工很精细,军绿色的布料,洁白的羊绒里子,连领子都是羊绒的。父亲多年前就想买一件这样的大衣,说在外面演戏时穿上暖和,那时候家里困难,母亲一直推脱,说太贵了,再等等,等娃娃大学毕业了再买,这一等就是好多年。其实我知道,父亲不但惦记一件这样的大衣,他还惦记着一件戏服。

我小时候经常跟随父亲上舞台,父亲演出,我就在旁边看。我不喜欢在家时的父亲,但我喜欢演戏时的父亲。父亲在家里的样子很丑很窝囊,胡子拉碴,衣服脏旧,而且还经常受爷爷和母亲的气。可舞台上的父亲就不一样了,剃了胡须,画上粉装,英武潇洒,完全就是个大帅哥。再穿上戏服,带上官帽,看那个神气样,真让人羡慕,我觉得那才是我心目中的父亲。父亲会唱的戏很多,几乎所有的戏他都知道,因为他经常教别人。可父亲最拿手的,还是须生戏,如《辕门斩子》《苏武牧羊》《下河东》等。后来父亲年纪大了,嗓音有点变粗,又开始唱起花臉戏来,如《苟家滩》《斩单童》《铡美案》等。我最爱看的还是父亲演的包公戏。父亲穿上黑蟒袍,挂上玉带,戴上相帽,额头上画一个大大的月亮,那个威风劲,才叫过瘾。父亲爱唱包公,也非常爱包公穿的那件黑蟒袍。父亲说,人家演包公的名家都有自己的专用黑蟒袍,而且是过肩蟒。我问父亲什么是过肩蟒?父亲说,就是龙头从肩膀上盘过来的那种,很霸气。我就纳闷了,明明戏服上绣的是龙,偏要叫蟒。这点,我没问,父亲也没说过。父亲说等他有钱了也给自己买一件过肩蟒袍。父亲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芒,似乎那件过肩蟒袍已经穿在他身上一般,可过了好几年,我看父亲还是穿着剧团的旧衣服在演戏。

有一次我在家里问父亲,什么时候去买过肩蟒袍啊?父亲笑了笑没有回答。当时母亲在场,母亲狠狠地瞪了父亲一眼,怎么?剧团的衣服你还穿不下了,还要自己去买?你以为你是明星吗?人家明星一晚上挣几千元,你四五天才挣几百块,你要拿钱去买戏服,就给我试试,看我不要了你的老命。后来我在网上查看过,一件正宗的过肩蟒袍要一万多,吓死人的贵,看来父亲这辈子是穿不起了。

快过年的几天,父亲回来了。他没有回家,只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他坐车回乡下了。母亲知道了此事,又发火了,这个老怂,他是要彻底气死我。母亲嘴上骂得很毒,可没过两天,又对我说,小桃,给你哥哥打电话,我们开车去接你爸。

我们那天去的人多,我和母亲,两个哥哥,还带着小侄子。

车子在村口停下来,远远地就看见我家破旧的老屋顶上飘着一缕炊烟,炊烟在屋顶和树枝间摇曳着,看不出是自由还是凄凉。母亲重重地“唉”了一声,我没明白她的意思,也许是哀叹,也许是想到了什么。我家的老屋已经很老了,和母亲的年龄相当,是爷爷年轻时建的,墙体开裂,四周顶着几根木棒,看起来随时都有倒塌的可能。我们进门的时候父亲正在厨房里煮土豆,整个院子里都飘散着土豆的香味。父亲看我们来了,打了声招呼,也没多说话,提了壶水,径直走向堂屋。堂屋里很暖和,散发着浓浓的中药味,一盆炭火放在炕头上,火盆上搭着一个黑漆漆的砂锅,炭火很旺,砂锅里发出“噗噜噗噜”的声响,那些中药味就是从砂锅里飘出来的。

爸,你生病了?我焦急地问。

没事,还是老毛病。父亲沉沉地回了我一句。父亲将水壶放到炕边上,脱掉布鞋,盘腿坐上土炕。父亲摆弄着砂锅,里面的中药黑乎乎的,盛了满满一碗,父亲又给砂锅里添了些水,砂锅顿时安静了。

两个哥哥在院子里晃悠着,东瞧瞧,西看看,看够了,进屋坐到椅子上,面面相觑,谁也不说话。母亲在院子里侍弄了一会小孙子,也进屋了。母亲进屋打量了一圈,说话了,哟,小日子挺舒坦吗?怪不得不爱回家,看来是要在这里过年了。父亲没有说话,也没抬头,用一根筷子拨弄着碗里飘起的药渣。母亲看父亲不说话,狠狠地瞪了两个哥哥一眼。大哥说话了,爸,你就跟我们回去吧,你现在身体不好,一个人待在老家我们不放心,你这次回去想到哪唱戏就到哪唱,我们谁也不拦着。二哥也说话了,爸,你就别再和我妈怄气了,都一辈子了,你还不知道我妈的脾气,她嘴里头不饶人,心里头好着呢!不知道是母亲提前给安排的,还是两个哥哥懂事了,今天总算说了一些正常的话。可不管他们两个怎么说,父亲就是不回答,屋子里的气氛一度很尴尬。母亲又向我使了使眼神,我走到父亲眼前,刚要说话,父亲说话了,桃娃,你们回吧,别打扰我了,我实在住不惯城里,就让我在这里安静几天吧。我在这里熬药方便,等吃完这些药,三天年过了,我就出去了。父亲淡淡地说出了这些话,我心里难受极了。看着父亲日渐消瘦的身躯,花白的头发,我原本想说的好多话在喉咙里打转,一句也说不出来。

母亲终于憋不住了,吼叫了起来,怎么?不想回是吗?你这是故意要给我们难堪,故意要让村里人看我们的笑话。你想死,想死也给我死到外面去,不要死在这里。

你……父亲抬起了头,脸色惨白,两片干裂的嘴唇不停地打战,手中的药碗开始哆嗦了,有一些药水顺着碗边溢出来,滴滴答答流了一炕。

爸。我一把端过父亲手中的药碗,放到桌子上。我转身推了母亲一把,摆摆手,回吧。大哥和二哥也起身了。母亲走到院子中间,嘴里又嘟囔了一句,你死了都不让你进祖坟。母亲的这句话声音不大,但父亲听见了。父亲像打了鸡血一样,赤着双脚,一步跳到地上,抓起桌上的药碗,隔门就摔了出去,滚,我死也不会进你们家的祖坟,你們这辈子谁把我当人看了。

“啪”的一声,药碗在距母亲不到一米的地方摔碎了,碗碴四溅,药水像一条长蛇,从门口扑到了院中。母亲愣住了,愣了几秒,随即大哭起来。两个哥哥不容分说,一人一边胳膊,就把母亲拖出去了。

父亲光着双脚,侧身扶在门框上,我看不见他的脸,只看见他的脊背一纵一纵的。我看了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就回去了。

大年三十,母亲从下午开始包饺子,一直包到了傍晚,结果一打电话,两个哥哥都不回来,去丈人家了。母亲放下手中的活计,对我说:桃娃,等一两年你也嫁人了,这过年就剩我一个人了。母亲的话很凄凉,让人听着不是滋味。母亲又说:给你爸打个电话吧。我拨通了父亲的电话,父亲的电话那头很吵,好像有划拳的声音,我问父亲,爸,你在哪,怎么这么吵?父亲在电话里说:我在家啊,你三爷爷和村里唱戏的几个都过来了,我们在一起喝酒呢!我挂了电话,母亲在一旁絮叨着,唉,人家比我过得舒坦啊!

我忽然明白了父亲喜欢在老家过年的原因。父亲劳累了一辈子,从来都没有轻松过,只有每次过年的时候,他才是轻松的。那时候父亲不用看我爷爷的脸色,不用受我母亲的气,成天待在剧团的几间旧房子里,有一大群人围着他,有人递烟,有人端茶,有人敬酒,无论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是一种享受。三天年不是这家请,就是那家请,父亲成天乐呵呵的,我也跟着享福。三天年一过,开戏了,那时候的父亲更加精神了,生龙活虎,想怎么唱就怎么唱,想怎么哭就怎么哭。我记得父亲曾经演唱过一出现代戏——《血泪仇》,讲的是农民王厚仁一家,受尽了国民党反动派的残酷迫害,被逼得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后来终于找到陕甘宁边区,在党和政府关怀下,过上幸福美好生活的故事。这出戏很苦,演到高潮部分,父亲在台上义愤填膺,痛哭流涕。我在幕后哇哇大哭。台下看戏的人都哭了,哭得一塌糊涂,那个场面,太震撼了,我至今难以忘却。

这几年父亲老了,演不动了,但他的热情不减。他给年轻人教戏、化妆、拉前场、叠衣服、做导演,为大伙服务。父亲偶尔也会演一折,演一折自己最喜欢的包公戏。我去年在镇上看了一场父亲的戏,父亲明显老了,腿脚没了当年的灵活,声音没了当年的苍劲,但他还是演得很认真,很卖力,还是能赢得台下阵阵掌声。卸妆的时候,我看到父亲满头满脸的汗珠,脱了衣服,里面的夹袄都湿透了。我心疼父亲,劝他不要再演了,父亲边擦汗边笑着说:你别看我老了,这演戏讲究个精气神,只要打起鼓,神就来了。父亲在聚光灯下爽朗地笑着,我看到他脸上的汗珠和着油彩,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那些光快速旋转,最后凝聚在一起,把父亲包裹了,父亲瞬间变成了一个发光体,光芒四射。

母亲不让父亲唱戏是有原因的。母亲不知从哪里听到了消息,说父亲外面有人了,是个戏子。那时候母亲只是猜测,父亲从来都没承认过,可后来我发现了,这是真的。母亲嘴里骂的那个女人,家在镇上,是镇上有名的花旦,父亲让我叫她梅姨。梅姨可漂亮了,圆圆的脸蛋,挺挺的鼻梁,翘翘的嘴巴,尤其那对会说话的大眼睛,化妆出来能迷死人。我们每年去镇上会演一次,时间不等,有时五天,有时三天。有时几个村庄的戏轮流演,一家一折,演到最后,大家会合到一起,挑最好的演员同台演出。父亲和梅姨是全镇最优秀的演员,理所当然要搭在一起,给大家奉献几出精彩的剧目。梅姨对父亲很好,经常请我和父亲去她家吃饭,还给我买好吃的零食。梅姨喜欢让父亲给她化妆,别看父亲是个男演员,可他的一双巧手画出的梅姨比梅姨自己画出来要好看。父亲给梅姨化妆时我经常在旁边偷看。有一次,我看见父亲正在给梅姨画眉,父亲落笔的一瞬间,梅姨在父亲的嘴上亲了一口,父亲的嘴唇一下子红了,粘上了梅姨的口红,接着父亲的脸也红了,比梅姨涂满油彩的脸还红。梅姨对着父亲笑,我也在旁边“咯咯”地笑。父亲很不好意思,戏毕的时候一再叮嘱我,千万不要乱说,尤其不要给你妈说。我使劲地点点头,父亲这才放心了,狠狠地亲了我一口,还是我的桃娃好。我那时可能就五六岁,但我一直信守对父亲的承诺,没对任何人说起这事。其实我在心里也是喜欢梅姨的,我一度幻想过,如果梅姨是我妈妈那该多好啊!父亲和梅姨是相好的,可是具体好到什么程度,我不得而知。但后来,还是被母亲发现了。

那年镇上最后一天会演,第一折戏是父亲和梅姨搭档的《赶坡》。《赶坡》这出戏是传统剧目《大登殿》里面的第一折,讲的是薛平贵从西凉回来,在五典坡前试探王宝钏,在寒窑里相认的故事。开戏没多久,父亲和梅姨正在台上眉来眼去、眼去眉来地调情,母親出现了。母亲从舞台后面冲出来,不由分说,抓住父亲和梅姨就是一通撕扯。母亲边扯边骂,我让你们团圆……我让你们团圆,我才是王宝钏,我才是寒窑里受罪的王宝钏……舞台上乱成了一锅粥,文武乐队都跑出来拉架了。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疯了,哄笑声、口哨声不绝于耳。最后还是爷爷平息了事情。爷爷当时在台下看戏,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气昏了头。爷爷从舞台前口爬上去,抓住母亲就是几大巴掌。母亲虽然很嚣张,但她怕爷爷。爷爷打了母亲,母亲哭喊着跑掉了。后来爷爷站在话筒前给大家作揖道歉,大戏又开始演了。

那次闹得很大,多少年后都是我们那块乡下人的笑话。大家都想着父亲可能再也不演戏了,可到了第二年,父亲还是登台了,可惜梅姨不见了。听说梅姨在那年冬天去世了,是得病死的。梅姨死后,母亲还不放过她,经常在父亲面前咒骂,得报应了。母亲骂着,父亲不吭声,从那以后,父亲几乎不怎么和母亲说话。我明白,这件事情对父亲的打击太大了。

春节很快就过去了。

十六那天,我正在朋友家里玩,母亲突然打来电话,让我赶紧去医院,说父亲在演戏的过程中昏倒了。母亲的声音中带着哭腔,我觉得出大事了。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父亲已经被送进了手术室,母亲和哥哥们在外面守着。母亲的脸色很差,见到我就哭了,哽咽着对我说,你爸估计不行了。

父亲在手术室待了四个多小时,出来的时候是昏迷的。医生告诉我们,脑出血,手术是做了,但希望不大。听完医生的话,我们一家人都傻了。

父亲是傍晚醒过来的,我正在给父亲擦脸上的油彩。

父亲那天唱的是包公戏,额头上的月牙依稀可见。我擦拭着父亲脸上残留的油彩,泪水溢满了双眼,透过泪光,我看到父亲脸上的油彩开始幻化,最后又形成了一张完整的脸谱。父亲在舞台上的样子又出现了——身穿黑蟒袍,头戴黑相帽,帽翅上悬挂着一根红绫,手执朝笏,威风凛凛。父亲边做动作边唱:

头戴黑来身穿黑

浑身上下一顶墨

黑人黑相黑无比

马蹄印长在顶门额

……就在这时,父亲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身子突然僵硬,缓缓倒向舞台中央……我大声呼喊着:爸……爸……喊了好久,父亲终于睁眼了。

桃娃,我这是在哪里?

爸,你现在在医院,你昏倒了。

父亲醒来没多久,又开始抽搐,医生检查后说,又出血了,要赶紧做第二次手术。父亲在第二次进手术室前是清醒的,他让别人都出去,要和我单独说话。

看人都出去了,父亲拉住我的手,将我的手按到他的胸口,我摸到父亲的胸口上有个硬邦邦的东西。父亲吃力地说:撕开……撕开。我翻开衣服,发现父亲内衣胸口的地方缝着一块黑布,里面缝着硬邦邦的东西。父亲又示意我撕开。我拿过病床头的一把铁剪,轻轻地拆开黑布,才发现里面缝着一张银行卡。父亲将银行卡塞到我手中,紧紧地摁住我的手,桃娃,爸不行了,这是爸唱戏攒下的钱,一共三万多,你拿着,给你出门的时候添点嫁妆。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流泪了,泪水顺着眼角流向了两个耳朵,我的泪水扑簌簌落到父亲的嘴巴上。父亲舔了舔嘴唇,将我的泪水舔进嘴里,笑了,桃娃,答应爸一件事。我连忙点头。父亲接着说,我爱了一辈子戏,一直想给自己买件黑蟒袍,可爸没钱,也舍不得花钱,去年我在陕西买了一件,是个便宜货,我死之后,你记得给我穿上,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父亲被推进了手术室。当他再次被推出来时,医生告诉我们,你爸爸没了。我当时觉得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父亲去世后,没有埋进我家祖坟,被母亲和哥哥火化了。母亲的道理很简单,他唱了一辈子戏,不能进祖坟。哥哥虽然没说什么,但他们领到了政府的安葬费,两万元,只有火葬的人才享有的。

我一个人回到老家,从父亲唱戏的剧团要回了父亲的新蟒袍,在我们村最高的山梁顶上挖了个坑,面朝东方,安葬了父亲的戏服。就在我磕完头准备离去时,听到天空中有人在唱,是父亲的声音,还是那么高亢嘹亮,那么苍劲有力……

头戴黑来身穿黑

浑身上下一顶墨

黑人黑相黑无比

马蹄印长在顶门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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