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21 09:25续森
青春 2020年10期
关键词:女尸旅客

续森

上个月,公司安排我去外地出差,考察最新投产的新型水泥的实际性能。

出差的目的地是一座海滨城市,施工队要在城郊的一座机械厂旁开辟一条大路,一直铺设到海边。我去的时候,工程才刚起步,按照要求,先要进行土方施工,往凹陷处填补,再向凸起处刨掘,动用人力物力将地表抹平。工人们开着呜呜作响的挖掘机,咬紧牙关,猛踩油门,似乎要与砂石比赛力量。一遍遍地翻,一遍遍地填,土层下面挖出不少东西,有笸箩,斗笠,纺锤,刻着篆体字的石碑,缀满鱼骨的网,还有不少人类的骸骨。颅骨、腿骨,因潮气浸黑的骨盆,被横七竖八地扔到路边,和他们生前使用的工具堆积在一起。听附近的人说,以前这里是一个村庄,几十年前村民搬迁,土坯建造的房屋废弃,拆除后,用土掩埋了,在上面建起了工厂。

太阳亮得让人眼花,我打着伞,在几座土堆中间站了将近两个小时,渐渐有些接不上气。想想离铺水泥还早,于是钻进冷饮店,买了瓶冰镇饮料痛饮,又在导航上搜寻眼镜店,想要买一副墨镜抵挡阳光。

眼镜店在市区,距此地十几公里。我开着我那辆黑色的别克,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疾驰,车轮下扬起的尘土被汗黏住,凝在脸上,工作原理如同水泥。开了有十五分钟,终于找到那家眼镜店,店铺小得可怜,被两家大型超市夹在中间。

那时正是午后,街上人不多,超市门前提供的几排塑料椅子上,坐了几个半大孩子,全都眯着眼,正轮流用一根吸管喝纸杯里的饮料。再仔细看,发现那群孩子后面还坐着一对母子。女人皮肤白皙,正低着头在膝盖上折一张纸,折的什么我看不清楚,但不外乎是纸飞机、纸青蛙一类的小手工。她额前一缕头发垂了下来,手指在膝盖上跳跃,手背上的青筋如同叶子的脉络。小男孩也就两三岁,嘟着嘴,穿着一件印着恐龙的T恤,一只小手小心翼翼地捏着椅子边,看样子像是刚刚学会走路,生怕自己跌倒。我走过去时,朝女人脸上看了一眼。等我走进眼镜店,审视着玻璃柜台里摆放的一排排墨镜时,突然想起来她是谁了。

她叫苗荔。十五年前,我们曾经生活在同一个地方。那地方算是一个城乡接合部,地形跟此地很像,也是四面环山,盆地结构。依傍着山脚,有为响应国家政策兴建起的国营钢厂。据说早些年,对越自卫反击战时,钢厂专门承接兵工订单,为国家输出过几百万吨的枪支器械。后来走向和平,钢厂成功转型,转而生产H型建筑用钢,产量在全省数一数二,不过钢材精度不算高,最精细的品种也仅能达到制作防盗门板的要求。

那时候,苗荔她爸在钢厂里当工会主席,主要负责解决工人生活困难、丰富工人业余文化生活之类的工作。未婚青年联谊会、向困难职工献爱心、运动会、各类节日的有奖竞答活动等,总少不了她爸的牵头组织。工会还下辖职工俱乐部。俱乐部里配有电影院、卡拉OK厅、台球厅、乒乓球厅、棋牌室和图书室。图书室的规模不小,我进去看过,摆着七八个大书架,藏书目测大概有一千多本。沾了她爸的光,她妈因此成了图书室的管理员,每天的工作就是泡茶看报,到了秋天就打毛衣,看没什么人来,就在门上挂把大锁,早点回家生煤球炉子熬粥。苗荔说她妈结婚前也是个文艺女青年,喜欢读雪莱,后来结婚了,理想颓了,人胖了,喜欢吃雪菜。但她认为,她妈骨子里的信念还是有的,愿意和书待在一起,问起为什么,说不为别的,就爱闻那味儿。她还有个姐姐叫苗莺,当时已经参加工作,她们俩站一块,别人很难相信她们是姐妹。事实上,苗荔和她妈很像,不仅是面容上像,气质上也像,有一点不同的是她不爱写诗,更爱看故事。看完故事,她也不把书借我看,而是七嘴八舌地把故事讲给我听。她讲的故事掐头去尾,还经常把人物搞混了,有时还把这个故事的情节安插到那个故事里去,但真正让人感到惊奇的是,不管怎么样,她每回都能把故事圆回来。

苗荔在班里当宣传委员,颇受师生的喜爱。学校里以学习为主,所以展现个人风采的机会不多,但我发觉她总是在努力抓取什么来创造这种机会。下了英语课,她求老师把收音机留下来,然后放进她准备的港台明星的磁带,于是整个班都跟蚊子似的晃着脑袋瞎哼哼。黑板报明明一个月换一次,可她硬是申请到每星期出一期。我的字从小就不赖,我俩家住得近,交情又不错,所以基本每个星期五放学后,我都要陪她出黑板报。她按着三角尺画线条,画装饰花纹,我则负责在线条内的版块里填字。当然我写字也不是没有报酬的,我的报酬是能在她那里蹭到一盒酸奶。

记得有一次临近国庆节,数学老师拖堂,到了晚上六点多才下课。天黑得早了一些,学校里的人都走光了,苗荔站在板凳上往黑板上画线,又在正中央的顶部,画了一座天安门和几只鸽子。那几只鸽子的线条很优美,只是其中的一只鸽子缺了一只翅膀。她画完,拍拍手,从凳子上跳了下来,又用左脚踩了上去,用粉笔涂她白色帆布鞋上粘上灰尘的部分,先涂鞋头,把鞋头涂白,又绕着鞋面涂。我说,白鞋多不耐脏,你怎么这么爱穿白鞋。她说,学校粉笔多呗。我说,你刚才画的那几只鸽子不错。她说,一般吧,比我姐画得差远了。我说,就是有一只鸽子少了一只翅膀。她说,真笨,那只翅膀被另一只翅膀挡住了,这都看不出来,知道什么是角度吗?你立体几何怎么学的?她涂了一会儿,见我不说话,又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没理她,白天罚写英文单词,脖子僵,老是这么硬写,手也受不了,抽筋,手指直往中间挤。我转了转手腕,扭了几下脖子,从板凳上跳下来。她说,我给你讲你可别害怕,外面可全黑了,不过也没啥关系,回去的路上有我呢。今天我给你讲《聊斋》,《聊斋》的开篇叫《考城隍》,讲的是一个落第书生在地府考功名的故事,里面有一句话叫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看不太懂,没劲。第二篇叫《耳中人》,讲的是一个修炼气功的人,夜晚耳朵里蹦出一个三寸多的小人,面目狰狞,貌似夜叉。这我不信,一看就是编的,也没多大意思。我要讲的是第三篇,题目叫《尸变》。她说,你知道什么是尸变吗?我说,该不会是尸体排出的大便吧。她“咯咯”地笑了,说,看来你不是特别笨,还挺灵。不过你说得不对,尸变是诈尸的意思。这东西很玄乎,但都是传说,谁也没见过,你也不用当真,要相信科学。我说,我不怕,你接着说。她说,说从前阳信县蔡店村有个老人,在离县城五六里的地方,开了一家旅店,专门招待沿路经过的旅客。有一天傍晚,有四个外地人来到店铺,想要住店。但当时客房已经人满,无法再容纳他们。四个人想来想去还是没有其他地方可以投宿,就坚持请求老人让他们住下来。老人想了想,说,有倒是有一间,只怕你们不满意。客人们纷纷说,只要一片有瓦的地方就行,哪还敢挑拣?老人的儿媳妇刚刚死去,儿子去买棺材,还没有回来。老人觉得摆灵堂的房子很安静,就领着客人走了进去。房子里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盏油灯,灯光如豆。桌子后面就搭着帐子灵床,纸做的被子盖在死者身上。再看看睡的地方,在里面的房间里有连着的通铺。老人安置好客人就走了。有三位客人很困倦,头刚一沾枕头,鼻息就粗了起来。只有其中一位客人没有睡踏实,头脑还算清醒,他躺在床上眯着眼,隐约听见外房的床上传来“沙沙”的响声。他睁开眼睛看,发现那女尸已经掀开纸被下了床,慢慢向里间的卧室走了过来。我听见有声音,转过头看,苗荔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我身边,她瞪着眼睛抬头看我。我把手停下来,我也看她,我发现她的脸更圆了,圆得像个表盘。但我没跟她开玩笑,我不想扫她的兴,所以我只是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她说,女尸面色蜡黄,额头上缠着一块白头巾。她走到卧室里,在每个旅客们的脸上吹那么两下气。那个醒着的旅客,见状马上蒙上了被子。女尸似乎没有发觉,也照样在他的头部位置吹了那么两下。过了一会儿,那旅客突然听到外面床上又传来了“沙沙”的响声。他掀开被子一看,女尸又躺在了床上,纸被仍然盖在身上,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旅客害怕,心想着赶快逃出去算了。他穿好上衣,又忙着穿裤子,谁知这时外面“沙沙”声又响了起来,旅客穿着衣服急忙躲到被子里,蒙上头听外面的动静。外面还是女尸“呼呼”的吹气声,旅客吓得满头是汗。他集中注意力侧耳倾听,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外面都没有声音,所以他决定掀开被子看看,可他刚把被子掀开,女尸的脸就贴了上来。女尸阴着脸说,我就知道你没睡,所以我才站在这里不动。现在我让你猜个謎语,你只要猜对了,我就放你一条生路。听好了,什么动物早上四条腿,中午两条腿,晚上三条腿?旅客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哪有心思猜谜语,他的眼睛不住地在屋里搜寻,希望这时能出来一个神仙解救他。可哪有什么神仙,时间一到,旅客没能答出来,结果被女尸飞起一掌,拍碎了颅骨,像这样,“噗——”苗荔说完,手在我脑袋上拍了一下,嘴里吹着气,好像用手拍爆了一只气球。我说,这就完了?苗荔说,完了。我说,我写完了。我把她递过来的那盒酸奶喝下去,然后瞄准垃圾桶,投了一记三分。我转过头来,发现苗荔仍然在看我。我说,怎么了?苗荔把胳膊缩进宽大的校服袖子里,眼睛里泛着光说,你骑车了吗?我说,怎么了?苗荔说,你驮我吧,我害怕。

高中的时候,我读了很多书,知道苗荔讲的故事,完全是出于她自己的再加工。《尸变》里那个夜里清醒的旅客,最终逃过了女尸的索命,官府为他下了牒文,并安排差役将他送归了故乡。女尸要旅客猜的那个谜语,是古埃及的一则关于怪物斯芬克斯的神话。斯芬克斯站在台柱上,向来往的路人发问,答错的人就要葬身它的魔爪。而最终路过此地的俄狄浦斯王凭借智慧,肃清了魔障,说出答案是人。于是,斯芬克斯羞愧难当,纵身跳下了悬崖。苗荔结尾处女尸的那一拍,实在找不到缘由,可能是来源于武侠小说,有点像九阴白骨爪、铁砂掌之类。我对苗荔太熟悉了,她总是这样,爱把故事记混,然后又在自己营造的恐惧里,努力吓唬自己。

高中以后,苗荔家搬到了职工俱乐部的后面,离我家很远。我也不像从前那样,隔三差五地就去她家串门,问她借这借那了。其实不是距离的问题,归根结底是我们年龄都大了一些,性别的意识越发强烈,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无所顾忌。在这期间她邀请过我,我去了两次,都在她家刚搬不久。苗荔还是像从前那样热情,可她妈每次看到我,眼神都有些异样,好像我去她家是要偷东西似的。搞得我每回都如坐针毡,喝上两口水,就谎称还有作业没做,继而逃之夭夭。

苗荔成绩算中游,理科相对要好一点,她本该再努力一番,在物理上有所作为。没想到高二一分班,她突然转到艺术班,学了画画。我们那地方就这一所高中。在学校,偶尔也能看到她,背着一个画筒,昂着头,头发散往两边,走路还跟从前一样快,就像要急着赶火车一样。

我不知道苗荔学画画这件事跟她妈有多大关系,但受她姐的影响,一定是没错的。她姐苗莺上过大学,学的艺术,会画油画,在省里获过奖。后来屈才,毕业留在厂里当了宣传干事,平时工作挺忙,编报纸、发报纸、印宣传册、发传单、往宣传栏贴通知和告示。钢厂周边的生活配套设施一应俱全,春天她就提着颜料桶跟在一群嘻嘻哈哈的小伙子后面,在学校、职工俱乐部、公园、单身宿舍大瓦房外墙边转悠,往墙上喷标语,“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发展才是硬道理”“要想富,先修路,少生孩子多种树”……别人说两句话,还没怎么着,她就笑,笑得别人心里发毛。她身后也不乏追求者,但因为文化层次的差异,看问题的方式方法不同,很难撮合到一块去。后来她妈为了给她介绍对象,动用了方方面面的关系,专挑有素质有文化的,条件不错的销售部部长的儿子、副总经理的外甥、海归,搞了几次相亲活动,风风火火,但都没能成功。眼看苗莺年龄越来越大,她妈心里就着急,一着急就上火,口腔溃疡,面部浮肿。她妈每天坐在图书室里,报纸不看了,毛衣不打了,端着一个庆祝建厂三十年的白搪瓷杯子,里面放上十来根苦丁茶。

在苗荔的婚事随着天气转凉而逐渐沉寂时,有闲着无聊的好事者发现,立冬以后,苗莺下了班,洗完澡,就往洗浴中心旁边的锅炉房钻,有时候要待到深夜。为什么她迟迟不愿意回家,是冬天锅炉房暖和?仔细一打听,原来烧锅炉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了人,以前的老马退休回家了,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接替了他的位置。大学生叫杨树楠,大学学的也是艺术,会画素描,油画画得也不错,但是锅炉的水温他控制不好,一味地盯着画画,烧锅炉的事他就忘得干净。大冬天,下夜班的工人师傅,指望着美美地洗个热水澡,赶快回家休息。到了澡堂,脱了衣服,一拧龙头,水连白雾都不冒,凉水珠砸到腿上,刺骨。不少人向厂里反映,厂里珍惜人才,扣了杨树楠一点儿钱,让他以后多注意。可后来经常出现这种情况,厂里也没辙了,于是撒手不管,闹得工人师傅们怨声载道,一边捧着凉水往膀子上拍,一邊骂脏话。还有几个爱钻营的,居然找到了苗莺,让她跟他说说,让他把水烧热点,她说的话他爱听,弄了苗莺一个大红脸。苗莺说,谁说他听我的,真是的,爱洗不洗。

这些事都是我从街上听来的。那时候为了省钱买《足球俱乐部》,到了周末,我经常去厂里面洗澡。因为好奇,我也去锅炉房看杨树楠画画。离锅炉房门口两步远,有一张蓝油漆的铁桌子,抵着墙,杨树楠就在上面画画。时间长了,我跟杨树楠熟了,我一去,他就搬一个合金桶让我坐,但是要看画,必须得站起来才能看得到。我见过杨树楠画素描,画在交接班记录本的反面,画得好就贴在墙上。炉子火旺,屋里干,杨树楠嘴唇裂了皮,墙上的纸片卷曲如海带。当然也有画得不那么好的时候,对待那些不成熟的作品,他干脆把它们扔进炉子里,听着“轰隆隆”响一阵,炉火变得比灯还要亮。屋里除了几个供应热水的锅炉,角落里还有一个专门坐水壶的铁炉子。不烧水的时候,杨树楠就把炉盖盖上,上面放点馒头片、地瓜干、小咸鱼,或者是铝饭盒盛的玉米粥。他不吃早饭,中午、下午两顿饭,他就用这些东西对付,一整天都趴在那张铁桌子上,画馒头片,画咸鱼,也画工人,画穿衣服的和没穿衣服的。有时候发工资了,他就去澡堂对面的副食店买点零食,一包花生米,三两牛肉干,只是从没见过他喝酒。副食店里就一个营业员,女的。我在杨树楠那里也见过苗莺两次,苗莺背着手,站在铁桌子旁边,不说话,只是笑,不过那种笑和对待其他人的笑完全是两种味道。

转过年来,到了春天。有一天我爸下班回来,带回来一张请帖,说老苗家的大闺女再过一个星期就要结婚了,让我妈记着从柜子里拿出点钱来,到时候去喝喜酒。我妈拿着请帖看了半天,跟看照片一样。我妈斜着头说,真是没想到啊,这小杨个子不高,长相一般,家境也不富裕,比他优秀的一茬一茬的,小苗怎么就看上他了呢。她愿意,她妈那脾气也饶不过啊,我看没准这事是她爸拍定的。

请帖都发遍了,大街小巷又增添了不少新议论,不过大多是善意的,大家都巴望着一对新夫妇的诞生,满心期待能去喝喜酒,顺便送上祝福。可没想到过了没两天,突然出了一件事。

那天是周末,我偷懒,没去厂里洗澡。我窝在沙发里,嗑着奶油瓜子,看电视里放的《雪山飞狐》。胡斐穿着一件银貂大氅,威风凛凛,从雪山顶上冲下来,像个滑雪运动员,只是没踩滑雪板,所以感觉速度上有点可疑。不过我想着如果让胡斐握着易拉罐,拍上一段汽水广告,兴许不错。片尾曲也很好听,“看我看一眼吧,莫让红颜守空枕,青春无悔不死,永远的爱人”。我正看得高兴,我妈突然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两手粘着面粉。我妈说,今天咱包萝卜馅饺子,可咱家没萝卜了,你赶快去你姥家拿两根去。我把易拉罐踩扁,扔进沙发旁边的纸箱,又走回卧室,把书包里的钢笔、课本倒出来,把书包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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