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赐
那里是风的巢穴,风筝很多,飞得比广州塔还要高,天空像一面长满霉斑的墙。但是每一条风筝线都能经向地把那座600米高的铁塔捆成密不透风的蛹,它肯定不会有变成蝴蝶的一天,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那些风筝线都系在别的地方,所以它们的线很长——至少不会在广州,尽管我们在高楼大廈下抬头就能看见它们。
我说过那里有各种各样的风。最通常的,台风,每一次刮完,天空的风筝都会少一些,也许是掉回原来的地方了,也许飞到了别的地方。有一回刮台风,夜里找不到吃的,我就走路去商场买泡面——大家都知道商场的泡面比便利店便宜——我没敢撑伞,贴着墙根走,路上还有几个打伞的年轻人,猛然一阵风夹雨,拎起了伞柄,他们脚尖还在积水上划出一层层涟漪,风又一推一拉,伞掉地上,人却在雨中长出一片绿膜,变成一叶叶浮萍翻飞上了天……当然没人想报道这种事,这里的风又大又长且密,每天吹走多少后又只多不少地吹来。天一晴,空出来的天空马上长出新的霉斑。
“扑哧!哈、哈、哈……”一个鼻涕泡猛地从我鼻子喷出,简直比那阵妖风还要猛,我赶紧捂住嘴巴,想不到大臭熊说故事真有一手。
“你再这样笑,我可讲不下去了……”大臭熊好像有点急了,笼子上的毯子伴着哗啦啦的铁链声来回晃动。
“农村小孩没教养,他是闲得遭人嫌,现在谁不好好在家里看月亮喝茶吃月饼?”
我从脚下抄起一块石头朝右前方的铁笼扔去,一道沉闷的声响,笼里的人发出嗤笑,换了个趴着的姿势。笑?要不是担心惹来马戏团的杂耍们,喊痛的就不是地面了!我瞥一眼那个人,不,那头大花猫,他赤身裸体,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外是淡淡的豹纹,明明半小时前他还是头浑身毛发、牙尖爪利的豹子。我抬头看那又大又亮的圆月。
一个半小时前阿公终于捂着闹风湿的膝盖睡着,我戴上他的头灯、骑上他的自行车准备到县里马戏团看看。十几年前的头灯一点用都没有,照不出影,得亏今天是中秋节,月亮又圆又亮,轮子都能碾在发光的村路上。出来时一个人都没见到,到县里才遇到几个摊贩正在收拾没卖完的月饼,这种时候大家都待在家里。马戏团今晚也没有售票,他们已经连续表演了三天。这三天来炫耀马戏团表演的小伙计很多,大家凑一起也不玩丢沙包了,都在聊马戏团里跳火圈的豹子、骑自行车的猴子、跳绳的黑熊、跳芭蕾舞的小狗——谁稀罕?它们能干人干不了的事吗?飞檐走壁,来无影去无踪,我家老鼠常干,比它们强多了。
马戏团明天就走,大棚被拆掉了,折堆在空草地上。大卡车随意停放着,马路边摆了两张拼一起的桌子,杂耍们借着路灯嗦田螺和喝酒,我打远把自行车放倒在路边,摸黑探向车尾堆放的铁笼。本以为会被吓得尿流,借着近处的反光,除了一只冷冷盯着的豹,笼里的黑影都跟瞎了聋了一样。这天气也不冷,不知道那几只狗和猴子怎么发起冷病,分别挤在角落取暖。
空气有一阵怪异的臭味,尤其是左前方的大铁笼,上面盖着一张毯子,我捡起一根树枝想要挑开,上面的苍蝇倏地炸开,一句“别弄他”射进耳里。我转头,月光偏移到豹的笼子上,里面却趴了条白亮的赤裸男人,二十几岁的样子。
“那头豹呢?”
“我就是。”
“你不是人吗?”
“是人。”
“人怎么在笼子里?”
“因为我是豹。”
这没把我绕晕,忙问他这是什么马戏,怎么都没听说过。他用舌头舔了舔手臂上一个见红的伤口:“看过马戏的都不一定知道,何况没看过马戏的?”我盯着他,真想撕掉他的嘴,但我回去跟小伙计们讲这么一个马戏他们肯定觉得我在吹牛,就跟我和他们描述黑熊是用两只脚跳绳一样,我也要知道这个马戏是怎么变的才行。
“那里面是什么?”我指了指毯子下的铁笼,尝试转移话题。
“黑熊。”
“他也会这个马戏吗?”
“不会。”
“你们不是同一个马戏团的吗?”
“你还能看到别的马戏团?”
“那他为什么不会?”
“他不是盖着毯子吗?”
“你们杂耍也会变魔术——”
“闭嘴!”
一只土花猫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几乎忘了他是头豹子,耳朵比人尖,能听到我的嘀咕,但铁笼上着锁,我也不怕。他的脸紧贴着笼子,警告我他是广州的,广州是大城市,只有像我在的这种落后地区才特产土猫土狗……讲得一点道理没有,他是土花猫,他是广州的,土花猫不就是广州的?今天我刚好十岁,在这里那么久我从没见过豹,谁也没见过,不过现在我见过了。但他起码有一句话说明白了,他不仅是特产土花猫的广州那边的,还是一间什么公司的主管,杂耍需要听别人的吩咐,他手下却有十几个人听他安排——我一说话全村的小孩不一样都听我的?我不想跟他多说,现在要赶紧搞清楚变成人的马戏是怎么变的,不然许村长的儿子就要把我的人都抢走了(许村长的儿子是我们当中胆子最小和扔沙包最菜的,但他最先去看马戏,还说每晚表演的马戏不一样,其他去过的人都只看了一晚,现在大家都围着他听他讲话)。
我伸出树枝再次被叫停,这次是笼里的黑熊,他声音非常粗,我耳朵像被砂纸磨了一遍一样。他让我不要掀开毯子,他鼻子烂了,现在的样子非常可怕。
“我不怕。”我想起许村长的儿子,心跳突然加速起来。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我不想被月光照到。”
“为什么?”
“人不应该在笼子里。”
“但我一定要看这个马戏是怎么变的。”
“只要月亮光落到我们身上就可以。”
我想起先前一转身黑暗中的豹就变成了月光下的人,但我没亲眼见过:“月亮有那么神奇?你肯定在骗我。”
“太阳光亮但刺眼,夜晚柔和但不清楚,只有月光柔和又清晰,能让人的眼睛看到被阳光和黑暗遮挡住的东西。你说神奇不?”
“你以前在黑熊里是语文老师?”我最讨厌语文老师了,讲东西一点趣味都没有,但是这只臭熊好像还不错。
“不,我以前在工厂干活。”
我没有接他的话,有点失望。那头大花猫也没说话,舔着身上的伤口。我打算趁他们不注意掀开毯子,不管多可怕——没准他只是在吓唬我,看过表演的人肯定都没见过这个马戏,许村长的儿子也不例外,因为从没听过他们讲。
“我拿另一个马戏跟你换,给你讲另一个马戏。”臭熊打破了沉默。
“你休息你的,被勒着练站立那么久你还能说话?他敢掀开我就出去吃了他。”大花猫盯着我,他的威胁让臭熊笑了起来。
我回头打量那个笼子,连我都钻不进去。我又伸出树枝,毯子刚被掀起一些,一阵刺鼻的腐烂味冲出,他赶紧提了一个我稳赚不亏的交易:他给我讲一个他的故事,里面有好几个别人没见过的马戏,如果我觉得可以,就不可以掀起他的毯子,不然随我掀。在土花猫对他的挖苦中我看了一眼还在马路边喝酒吹牛的杂耍们,便要他加上一个我掀起毯子后那头豹不准吃我的条件。它同意了。
“开门揖盗。”大花猫讲了个成语,但用得不对,我不是贼,臭熊自己也开不了锁。不会还要学人用成语,出洋相惹人笑。
我找了个较后的位置坐下,和那两个笼子形成一个三角形,让臭熊赶紧开始。
“那里是风的巢穴,有非常多的风筝,飞得比广州塔还要高,广州塔知道吧?广州的一座塔,600多米高——”
“这是什么故事?”
“这只是个开头,有点长,你接着听就知道了。”
這个开头的确很长,但比语文老师讲的东西有趣得多,好几次我都忍不住笑了。虽然被土花猫说得很不爽,但我决定先把故事听完再报复它。没月饼吃没茶喝没电视看又怎么样?别的孩子有爸有妈我都没稀罕!
我读完中专就到广州的一间工厂里打工了,流水线上的工人。厂里干活说累不累,说轻松不轻松,工位一坐八九个小时,顺着上一个车间造好的零件组装和包装,都是一样的操作和成品,不用动脑子,只是手不能停。主管有任务,常常走来走去地监督,上厕所多一会儿也会被数落。工资按员工完成件数分,五六件算一毛钱,错一件要扣一块钱,不偷懒一天能赚十块钱左右,这还没算上加班(虽然大家的效率不高)。但工厂包住宿,八人间,去掉在厂里的伙食花销,一个月也有小两千的工资,很多新来的打工仔和打工妹来一个月后就能改头换面,并且知道附近所有的宵夜档。
我工作的车间里有一个三十多岁的阿姨,她座位旁装成品的筐子一天下来总要比别人多三倍,大家背地说她跟蜘蛛一样有八只手,所以才装得那么快那么多。我一开始不相信,我学历不高但不蠢,蜘蛛虽然手多但只有三双能用,我以前跟父母插秧时就在埂边的草丛中见过蜘蛛捕食,它得剩一双脚固定和移动身体——这样算阿姨最多是别人的三倍。但那天我确实看见阿姨变成了蜘蛛。
这个阿姨跟车间内别的阿姨没什么区别,除了她垂到屁股的头发。厂里有规定,长头发的女员工一定要把头发扎起来,阿姨说她头发很多,一两根橡皮筋扎不了,每次上工都编四条辫子。我的工位原本跟她距离很远,但有一回厂里接了几个很急的大单,我和好几个工友的位置都被用来放零件了,只有阿姨附近有几个空工位——不,这不是巧合,我们主管常常将新人拆分安排到一些老员工附近,经常有新人来了几天半个月就走——然后我看到了阿姨组装零件的双手,那双土黄的手先是泛起紫黑色光泽,光泽漫上手臂(组装在逐渐加快),所过之处都被头发丝一样的纤维包裹起来,手指被束成锥形(越来越快,已经组装和包装完一个了),那四根黑辫子表面开始有土黄色的光泽流动(两个),像皮肤一样的薄膜覆盖开来(三个、四个),它们像手臂一样弯曲和伸展(五个、六个),伸向前面时已经完全变成了手的模样。那三双手,四双——脚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变成了手那样的紫黑色锥体——手同时忙着,两双手组装,两双手包装。黑色的辫子慢慢变黄(十个、十二个),黄色的手脚慢慢变黑(十四个、十八个),两个颜色最终变成同一种颜色。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反应过来后向阿姨讨经,她说勤奋一点就行。于是我更加坚定不跟舍友混一起。我的舍友都跟我年纪差不多,他们常常在夜晚出去喝酒,说工作太累需要释放,我没去,父母不给我喝酒,说喝酒误事惹是非,从上幼儿园到外出打工前他们跟我说得最多的就是踏实做事、不惹是非。喝酒的确误事,我的舍友们常常因为第二天没睡醒耽误了上班,干起活来也偶尔出错被主管数落,我也因为喝酒才变成熊……
对,我喝酒才……我不是黑熊精!我当时只是喝醉了……不过其中还发生了一些事情,没有这些事情我也不会喝酒。我接着跟你说下去吧。
因为我没有缺勤,干活也没出错,更没有乱花钱,工资比舍友多了不少。我很高兴,买了水果送给阿姨表示感谢,没想到她收下水果后跟我说了她变成蜘蛛的秘密。我完全没有巴结她的意思!阿姨说手就是一辆货车,脑子就是货物,想的东西越多货物越重,车子就开得越慢。坐上工位之后,什么都不要想,把脑子交给手就可以了。这个秘密我告诉了舍友,但都是被逼的,他们觉得我工资多是拿到了阿姨的秘诀,平日里他们明面摆脸色、不说台面话,背地给我下套,害我被主管误会!想着阿姨也没要我保守秘密,我就说了,我也告诉了他们不要泄露……但我需要解释的是我工资多不是我掌握了它,我一直学不会,因为我老是东想想别人说的舞厅是什么样的,西想想主管是怎么当上主管的,不然就在猜想那本小说会怎么发展。我工资远不如阿姨,但我也觉得足够了,只要像我父母几十年如一日耕那块田一样,在我的工位干活就好。
这个想法没有持续多久我就冒出了离开的念头。那是平常的上工时间,清脆的组装声和包装袋的摩擦声在车间内此起彼伏,墙壁不时传来回响。渐渐地,组装声变得密集,“嗒嗒嗒”,小雨般越来越快,包装袋沙沙作响绵延不绝。车间内像吹来了一阵很长很长的风,风还没停,雨下得更大更急,一点寂静的缝隙也没有,回响也消失了。我抬头一看,人都不见了,工位上坐着一只只蜘蛛,跟阿姨一样,但少了两双手。主管看我非常惊讶,没有数落我,反而问我是不是遇到不顺心的事情。我摇头问他,会不会是蜘蛛阿姨的秘密泄露了?我没有指明我的舍友。他笑了,泄露就泄露吧,反正大家在厂里多待几年也会慢慢变成蜘蛛的。什么意思?他问我干活是不是不像考试一样费脑,我点头。那不就行了?他说,活是货物,人是车,运沙车容易锈,运牲畜的车容易臭,我们车间的活干久了容易清空人的脑子,不过大家现在却主动清空了。听完他说的话,我第一次产生离开的念头,但是我见到前段时间离开车间的人不久又回了厂,就犹豫起来。直到再一次发工资,我捏着那有点厚的工资袋,想到自己父母像牛一样在地里干活那么多年,那个害怕劲就少了很多。就干下去吧,蜘蛛不比牛好很多?
当然我最后还是离开了,工厂裁员。蜘蛛阿姨也在其中,我就更不用说了。其实在裁员之前我被主管送去学习操控厂里新进的机器,只是怎么也学不会。大家都骂老板糊涂,机器干的活能比人干的精细吗?还真是,不仅没有错的成件,还比蜘蛛速度快上不少。不过我没有把这句话说给大家听。
月亮比之前升高了些,不时有几缕云飘过,地上也跟着掀起一阵阵凉风。等那两个检查动物情况的杂耍走后,我坐回原位让臭熊赶紧接着讲,这种故事可比村里老头讲的故事有趣多了。
“刚才给你讲的里面也有两个马戏,可以了吧?”臭熊问。
“那顶多是一个。”
“我要睡觉了。”土花猫冷不防插嘴,趴着伸了个懒腰。月光稀薄了很多,他身上的黄毛和黑斑重新长了出来,人不人,豹不豹的。
“你睡觉关我什么事?”我真想捡起块大石头朝他砸去!
“吵到我了。”
“我又没说话。”
“所以老熊你别给他讲了。”
“不讲我就把他笼子上的毯子扯掉,让他在笼里变回人!”我有他把柄还用得着怕你?
土花猫再次发出嗤笑的鼻息声:“月亮都快没了,你还嚣张什么?别说我不提醒你,再不回去你就等着变落汤鸡吧。”
我抬头看,月亮在云里浮沉著,只有很少的月光才能穿过云缝落到地上。我没有起身,心却禁不住有点虚。突然一阵凉风扬起了地上的沙尘,我赶紧扭头闭上眼,眼睛一睁开,周围变回亮堂堂的样子,我朝土花猫扬扬下巴,对臭熊说:“我们接着说,大不了你小声一点。”
“不行的,再小声豹子哥也会醒的。”臭熊替土花猫说话是我没想到的。
“他神经有问题?”
“其实我们团里的动物多少都有这个毛病,豹子哥之前被——”
“闭嘴!”土花猫冷冷地看着我:“你管我有没有问题?反正你吵我睡觉就是不行!赶快滚,不然我就招引那些人来了。”
“走走走。”我赔着笑,一边慢慢后退,一边把右手放进裤兜,握住里面的一个纸团,“不过你这好像有点东西。”我左手指了指自己的额角,趁他抬眼的瞬间大步迈前,将纸团里的瞌睡虫洒向土花猫。月光中那些土黄色的虫子像光雾一样扑到土花猫脸上,我见到有几只被他吸进了鼻子中。成功了!叫你看不起我?这些虫子是早上起雾时进山里抓的,一到雨天阿公的膝盖就犯风湿,常常痛得睡不着,村里老头说过村子背后最高的猴山有瞌睡虫,它能让人很快睡着。
土花猫一连打了几个喷嚏,身体开始摇晃起来,但是还靠着铁笼撑起身体。我转过身不去看他,只要吸进了瞌睡虫谁都不可能继续保持清醒。我将土花猫睡着的消息告诉臭熊,让他放心接着讲故事。刚说完,臭熊笼子底下的影子越变越淡,然后消失了,周围也暗了下来,月亮完全被遮住了。
“很晚了,再不回去你爸妈要担心你了。”臭熊应该知道现在没月亮了,毯子下传来锁链晃动的声响,我猜他趴下了。
“我爸在我出生不久后就死了,我刚断奶我妈就在一个晚上偷偷跟别的男人走了。家里就剩我阿公,他也睡着了,没人会担心我,你放心说吧……”
豹子最后只听清这两句,脑袋便跟套了金鱼缸一样。黑熊讲故事的声音有回响还沉闷。周围好像变暗了,变得模糊起来,他靠着铁笼缓缓滑下地面,呼呼的大风带来一阵凉爽和挤压感。他回想起两年前在公路飙车的时候,手臂慢慢长出了黄色毛发跟黑色斑块。
那天工作总结会,他一直心心念念的主管位置最后被一个入职没多久的女生拿去。看着那个女生上台发表感言的样子,他恨不得当众将她和经理有染的事情说出来。不过最后他还是克制住了,不用他说,底下坐着鼓掌的人基本都知道。他觉得四肢的力气在慢慢流失,他入职已经好几年了,一直很认真工作,也为公司提出过不少带来大收益的点子,用同事们的话说就是“工作态度端正,工作能力强劲”。然而这几年他并不轻松,他一找到工作就从家里搬了出来,广州物价太高,他工资太低,他一直跨在这两个台阶之间,忍受着韧带撕扯的痛感。升职一直是他的动力,现在却像个丢了发条的机器人。
傍晚的时候他回了一趟家,母亲看到他脸颊又凹陷了一点,轻声劝他回来,说这也是他父亲叮嘱的。这个念头就像手指上的倒刺,做任何事情都会提醒他还有这么一条退路,这次回来其实就是为了和父母商量自己搬回来住,但听母亲说完后,他却摇摇头搪塞说自己只是拿点东西,马上要和几个朋友去酒吧玩。他来到车库,站在一辆摩托车前,几年前他就把自己的东西都带到了租房,只剩下它,自己十八岁的礼物。他初中时就背着父母学会骑摩托车,那时候有辆摩托车是件很酷很招人羡慕的事。红色油缸和黑色车座像极了当时流行的铁臂阿童木的配色,小孩买不起摩托车,都把学会开摩托当成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尽管未成年绝不允许开车。他好不容易等到了成年,马上考了驾照,拿到驾照的当天,他用自己这些年攒的零用钱、压岁钱和暑期工工资买了这辆车,当然他父亲也补了好几百块。不过之后,它更多像现在一样待在车库的角落里,禁摩令是一个无所谓的原因,他把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了大学课程、社会实践、兼职和实习上,他觉得他应该像个男人一样。
他打车来到和朋友约好的酒吧,坐下后只是喝酒,静静听着朋友在音浪和闪光灯中扯着嗓子说话。大学毕业后的空窗期他常常泡酒吧,酒一上头就会把所有的烦恼和焦虑淹没掉,他找到工作后再没有来过。几瓶啤酒下肚后酒气还没有上来,一首极有旋律的舞曲响了起来,大家在红色光雾中起哄,跟着节拍舞动身体,他感到不习惯,有种负罪感。五颜六色的光在昏暗的空间流动,勾勒出人的轮廓,刺眼的灯光随着音响闪烁变换,整个酒吧像个密封的鱼缸。音乐一浪浪地扑来,舞池里的人摆动手脚扭动身体,所有人的两腿之间都长出一层墨绿色的薄膜,音浪一波波扑来,他们变成了一根根晃动的水草,纠缠在一起,继续摇晃……他觉得要被淹死了,赶紧挣脱开朋友的缠绕冲出酒吧……
他没有回自己的出租屋,到家时父母都不在。胃在燃烧,酒劲朝四肢和大脑氤氲开来,手脚愈轻,脑袋愈重,他来到车库。那辆摩托还静静地待在角落,他骑上车,从兜里掏出钥匙……
凉爽的风在耳边呼呼作响,一条明亮的公路从车轮延伸出去,周围一切变得模糊起来。脑袋跟套了金鱼缸一样,人声、车鸣声有回响还沉闷……开快一些,再快一些……油门猛地发出更尖锐的嘶吼,和风声厮打在一起。他背对着密集的高楼,更快地朝车流更稀疏的方向驶去……再快一些,快点离开这里,走吧……皮肤传来一阵被风挤压的酥麻感,像是有什么东西钻出来一样……走吧,快!再快一些……油门已经扭到尽头……快!他双脚猛地一蹬,身体跃到半空——黄色的毛发从皮肤下长出,黑色的豹纹浮出毛发——已经变成爪子的双手扑到地面……再快一些,再快一些,离开这儿……他完全变成了一头豹,在空旷的公路上狂奔,它背上密集的高楼越来越小……
从厂里出来后最要紧的是先找到住的地方。我住的出租屋很小,跟石头缝差不多。但让人欣慰的是这条缝足够坦诚,很难让人在里面装设陷阱。
住进石头缝之前我曾经换过两次房子。有一种专门替别人找住房的人,他们是房屋中介,专门为客户寻找满意的住房。照常来说,我的房子也该由他们经手。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叫“鸠”的鸟,它们从不自己搭巢,总觊觎其他鸟的巢,在别的鸟巢下蛋甚至将别的鸟蛋拱下巢,让其他鸟替自己孵育。现在它们当中有一部分打起了人类房子的主意,不过它们并不拿这些房子下蛋,因为人喜欢吃蛋。它们在鸟群里实在混不下去了,不得已才变成人的样子混进城市,贪的天性没改,它们很自然地进了这个行业。坏的天性没改,它们老喜欢用别人的房子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我前两次的房子就是它们伪装成中介来介绍的,那两间房子看起来很好,它们也说得非常动听,但那么美好的背后全是这种鸟人的计谋!它们在第一个租房合约里动了手脚,我只住了两个月就被赶了出去,还赔了押金。第二个房子,一个月不到,租房原来的主人突然出现,跟我说他没有把房子租给任何人,要我在两天内搬走,我给它打电话,空号!也见不着影,估计飞回林子里了!
攒的工资被骗得七七八八,我迫不得已才找到这么一个逼仄又避光的房子。虽然没再遇到什么意外,但也只住了两个月,交不起房租了。这件事靠后,靠前一点得说回我发现的一个秘密:广州实际上是头怪物,躺下睡着了才会让我们觉得它是块土地。
我三次租房都在城中村,还在第二个房子住的时候,有一晚我下班回来,拐进巷子后突然遇到了两只等人高的老鼠,它们并肩摇摇晃晃地经过。我以为是我太累看错了,毕竟我已经很久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了,身心疲惫,看错也不奇怪。但我回头一看,它们还在吱吱地说着要继续到外面喝酒,黑黄的毛发泛着光。直到它们消失在一个拐角,我才发现刚刚为了让开它们,一只脚已经踩进水沟之中。四周一片黏稠的昏暗,地面积水反着粼光,隐隐发霉的空气不时传来几道沉闷的声响。我转头看我本要前往的方向,那条巷子又瘦又逼仄,刚才还走出两只大老鼠,难不成我走进下水道了?我赶紧原路返回,听到嘈杂的人声,看到各色各样的灯光才松了口气,就跟破土而出一样,但入口旁边的发廊店又提醒我没有走错地方。我朝公路延伸的方向看了许久,那里的夜色被灯光稀释了不少,几栋高楼变换着颜色,隐约传来敲鼓般的震动和声响,不知又在搞什么活动。我回到刚才那儿,水声滴答滴答,一抬头,二三四楼的阳台晾着手洗的衣服,挂起了水帘。我的视线继续往上爬,巷子连接起来的楼又高又密,像树林一样黑压压的,别说光,一丝风也进不来。听着一旁水沟不时泛起的咕噜声,外面那光亮中的鼓声突然在脑里响起,我意识到那里就是广州的心脏,这头巨兽的脉搏,我只是在它的大肠里兜兜转转,找不到回出租屋的路……
找不到路并不是什么好笑的事,那里的巷子跟老树树根一样盘曲交错,说是大肠一点也不夸张。那真是我无比糟心的一晚,想找个人说说话也找不到。我口里像含着石头一样,比水淹胸口还喘不过气。
现在可以说我变成熊的事情了。我从石头缝里搬出来后没地方去,身上只剩几百块钱,就在巷子外一间便利店门口坐着,打算等到天黑再去火车站外面将就睡一晚,第二天再坐车回家。但傍晚时我碰见了之前的一个工友,想不到他也住在这,只跟我隔了两条巷子。他听说我准备回去,便要请我吃饭。最后,我们在一间大排档坐下,他点了许多菜和烤串,还有一箱冰啤酒。
“我不喝酒……”我赶紧说。
“火车站广场的地面很硬,时不时有一拨人吵吵嚷嚷地出来,喝点酒会好睡很多。”他让写单的人照着去弄,转过头继续说:“啤酒喝不醉,你要是担心睡沉,就把钱包和银行卡贴着肚子塞皮带下面,行李包枕着睡。”
冰啤酒很快送到桌边,他掀开瓶盖倒了两杯,跟我说起他从厂里出来的事。每当我觉得差不多的时候,他手一抬,手腕一转,杯子一空,他声音大起来,又开始讲别的事。四道菜上桌的时间,他已经倒空了五瓶啤酒,我杯子里还装着第一杯酒。
“那晚我刚好只剩下车票钱,走路去火车站,买了车票后,一分钱都没了。风跟刀子一样,割得痛死,肚子又饿……”他夹了一筷子炒粉丝进嘴,再次拿起冰啤酒:“当然我现在混得也不好,没准你走后几个月我还得滚回去一趟,到时候要是碰见你,你别嫌弃兄弟跟你讨瓶啤酒暖胃!”
我有点感动,见到他悬在桌上的酒杯,赶紧拿起自己的跟他撞杯,一口气喝下肚。味道一点也没有我父母说得那样苦!冰冰的,还有点痛快!他大笑起来,一边把我杯子添满,一边问我这几个月是什么情况,我一一告诉了他。
“谁干活干得多谁就留下,早说了老板是没良心的!”
“一堆冷冰冰的机器,跟老板绝配!”
“就是不愿读书才出来找工作,找个工作还逼得人想回去读书,哈哈哈……”
他喝了许多酒,说的话像被酒泡过一样,每听一句我就觉得自己喝了一杯酒,一杯比一杯爽快。每次听我说完一件事他总要说“来!走一个”,我被他的话灌醉了,一时忘了自己不能喝酒也喝不了酒。一杯接一杯的爽快让我彻底醉了,我觉得头晕乎乎的,嘴里说的话却越来越多……
“对!老板太没良心!大家都变成蜘蛛了,还不满意!”
“等我回去,我把山都找遍,把那些鸟都抓起来!”
“学历高能说明什么?能说明什么?”
这些话的确是我说的,我酒醒后不久就在脑子发现了这些话——他也喝醉了,笑着骂着接我的话,头也摇摇晃晃。我身体热辣辣的,往后背用力一挠,抓了一手黑毛。天已经黑了,大排档里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吵吵闹闹的,弄得我非常烦躁。我觉得坐得很不舒服,起来站了一下,双腿又好像没有力气,长满黑毛的双手越来越重……拆了它!砸了它!这个念头当时突然出现在我脑子里,我用爪子猛地一拍桌子,还发出一声低沉的叫声,桌子裂开了,我开始在地上爬,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消失了。拆了它!砸了它!我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念头,于是在大家的尖叫中开始砸桌子,掰铁棚,撞楼房……破坏那里的一切……
我知道,这是不对的,是要坐牢的,是要遭骂的。我现在就在铁笼里,每天都要挨骂……都怪我当时喝了酒,如果不喝酒就没事了,我爸妈讲得没错的,喝酒误事啊喝酒誤事!
下雨了,他们过来了,你赶紧走吧……
下班高峰,雨淅淅沥沥落着。公路堵了许多车,喇叭声此起彼伏,红色尾灯不时亮起,透过水珠后折射成一片片云母。还没到开灯的时间,广州塔在黑压压的乌云下更显得纤细。
人行道上人来人往,有一个男人没有撑伞,他背着一套70平方米的套房在路上爬行,比蜗牛快一些。他的伞在下楼时给了经理,虽然经理上午才推卸工作错误给他,还当众指责他。他刚爬到路口,斑马线对面的绿灯便转变为红灯,他和其他人停下脚步,车流从他们面前驶过。
旁边传来雨水拍打伞面的环绕声响,看来明天看不了月亮了,他想。他将左手提着的一盒陶陶居月饼换到右手。他现在要到对面的顺丰快递点寄这盒月饼回村,明天中午应该就能送到那位老人手里。老人曾经是村里的书记,在自己唯一的亲人阿公死后一直很关照自己。
他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方突然弹出一条提醒他在月底前归还房贷的短信,他淡淡地将它划开。绿灯亮了,他收好手机,被人群裹挟着走过斑马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