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亮
长篇小说是如何剧终的?在我的阅读经历里,长篇往往在终结时留给人浓浓的悲凉。四大名著中的《红楼梦》,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千红一哭,万艳同悲,曲终人散,真真切切的一把辛酸泪,作者的悲伤之泪浸透纸背。即使是三家归一的大一统大团圆式结局的《三国演义》,或是西天取经圆满归来的《西游记》,读完也似乎有一缕“江上数峰青”的袅袅回响,述说的还是一股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的伤怀。长篇如何不悲?不悲岂能长篇?拥有悲之底蕴的长篇,无论写的是神仙鬼怪,还是凡夫俗子,无论哪个阶层和界域,朝向过去或未来,都能在当下的现实中找到现成的示例和形态——这一点总让我放不下阅读长篇的念头。
无常之悲
世间一切都在变化中,而心念之变最为难测。心念一动,总有无常之感。《西游记》中的师徒五人,最终都加升大职正果,各自找到归处,孙悟空成了斗战胜佛,但他心不在此,他心心念念的是头上的紧箍。他对唐僧说:“此时我已成佛,与你一般,莫成还戴着金箍儿?”他担心唐僧还念紧箍咒,要把这个紧箍脱下来打个粉碎,不叫那菩萨再去捉弄他人。要说,动辄要打要杀的齐天大圣,豪言壮语是和玉皇大帝轮流坐庄当皇帝,却被一个紧箍压制着,时不时闹得头疼欲裂,一路取经最终关心的就是这个紧箍,而且,还要脱下来打个粉碎。这紧箍是菩萨拿来作弄人的,打碎了不能再拿出来了。这猴子才是真有慈悲心怀的,自己遭受过要打碎,不让他人再受捉弄,难不成这猴子还有“打碎的是锁链,获得的是整个世界”的理念?这世道上习以为常的剧目是多年媳妇熬成婆之后,拿起小鞋给新媳妇穿上。怎么能打碎呢?这劳什子好啊,手中如果多一些,再多一些,普天之下一撒,口中咒语一念,千秋万代,一统江湖,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唉,猴子毕竟还是猴子啊。
这猴子早在成为齐天大圣之前就有了对生与死的感悟。在水帘洞中做着美猴王,山吃海喝,突然悲从中来,“我虽在欢喜之时,却有一点远虑,故此烦恼。将来年老血衰,暗中有阎王老子管着,一旦身亡,不可枉生世界之中,不得久住天人之内?”众猴闻此言,一个个掩面悲啼,俱以无常为虑。孙悟空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尚有对无常的惧怕,对生死莫测的悲鸣,这恐怕也是他心甘情愿去西天,戴着紧箍跟着唐僧取经的一个原因。头上的紧箍,心中的远虑,时不时地悲从中来,困惑着众生,唉人也是猴子啊。
无常之下,人有时候不一定是猴子,人还可以变成别的什么。在权力和金钱的膨胀之下,人可以千变万化。喬治·奥威尔的《动物农场》中精彩的一幕出现在结尾,动物农场的那群猪和周围农场的人类达成协议,要友好相待,精彩发言过后,大家开始喝酒打牌,吵架,“吵架的原因似乎是拿破仑和皮尔金顿先生同时打出了一张黑桃A。”“十二张嘴在一起怒吼着,每张嘴都那么像。现在他们明白那些猪的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屋外的动物看看那群猪,又看看那些人,看看那些人,又看看那群猪,再看看那群猪,再看看那些人,但他们根本分不清那一张张脸到底是猪还是人。”
兴衰之悲
除此终极之悲,还有“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伟大的长篇小说往往会暗暗留下窥破终点的玄机,把终极之悲淡化,还让人不易觉察,终归无法避免,终归还要来到,何必说透呢?对世间兴衰成败的感叹也透着一股悲悯。“是非成败转头空”的《三国演义》的结局,在大一统的风光之下,谈笑间透出一丝悲叹。都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三国演义》中司马昭也颇有魏晋的风流。后主刘禅在司马昭宴会上听闻演奏蜀乐,嬉笑自若,其他蜀国归降官员尽皆坠泪,司马昭问:“颇思蜀否?”后主回答:“此间乐,不思蜀。”刘禅去卫生间,郤正教他回答这个问题,而且还流露出伤感之泪。果然,酒将微醺,司马昭又问:“颇思蜀否?”后主如郤正之言以对,欲哭无泪,遂闭其目,昭曰:“何乃似郤正语耶?”后主开目惊视:“诚如尊命。”昭及左右皆笑之。因此深喜后主诚实,并不疑虑。吴主孙皓降晋入洛阳面君。皓登殿稽首以见晋帝。帝赐座曰:“朕设此座以待卿久矣。”皓对曰:“臣于南方,亦设此座以待陛下。”帝大笑。
司马昭和司马炎都笑了。试想,刘禅和孙皓估计也会在二司马大笑之下长出一口气,笑笑而已,还不敢大笑,更不能露出得意。林语堂曾说,人生在世不过是有时笑笑人家,有时被人家笑笑,说得很是风轻云淡。林语堂是中文“幽默”一词的创造者,同时也创造了幽默的境界。“仰天大笑出门去”,如太白一样个性张扬酣畅的在中国实属罕见,笑对人生是凡人难以企及的境地,何论要大笑,还要出门而去。倒是不论何事,都可能沦为饭后茶余的窃窃谈资。“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笑是笑了,只是笑了各种事而已。事情多是人家的,而面对自己的生活,常常根本笑不出来。因此,笑口常开,成为一种祝福的话语,“笑天下可笑之人”的弥勒香火从不中断。
幻灭之悲
当今的世道变幻莫测,但总感到缺少一部或者一些写出这个魔幻般时代的长篇,如果说,现在难以产生《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这样长期流传、不断有人完善、最终在一位天才手中精雕细琢完成的作品,这样的创作机制现在无法存在了,那么,《红楼梦》《金瓶梅》的传统呢?要说长篇的结尾公案,没有写完结局或者说没找到结局的《红楼梦》留下的聚讼纷纭几百年,哺育了多少研究人员。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两套《红楼梦》,早期的版本还写着曹雪芹著、程伟元续,现在的版本改成无名氏续,高鹗、程伟元修订。有时候我在想,就算截至八十回,《红楼梦》就不是《红楼梦》了吗?估计大家还是会一致认为八十回的《红楼梦》依然是一部伟大的长篇小说,找到续作者当然可喜,找不到又如何?《金瓶梅》连作者都是一个代号,“兰陵笑笑生”放在今天是多好的一个网名,想必能在今天的网络世界中如鱼得水。不动声色地写尽世间最底色的悲凉,《金瓶梅》和《红楼梦》异曲同工,其实,《金瓶梅》的结局又何尝不是《红楼梦》的?《红楼梦》的悲凉有一种超然于世外的淡漠,所有人物都在一个乌托邦式的大观园中,适宜于远远的观望。但《金瓶梅》的世界遍布人间烟火,每一天都像极了周围的日子,西门大官人从底层小县城发迹,欺行霸市、多方经营、趋炎附势,借助泼水般的银钱搭上京城的权贵,就是红烧了玉兔、拐骗了嫦娥都没人管,那鸳鸯帐底进进出出的大小官吏和商界精英不都在“你方唱罢我登场”,《金瓶梅》的世界何曾远去?无论过去还是现在的大官人们的结局都是瞬间来到,“一日,不想大金人马抢了东京汴梁”,倾巢之下一片涂炭,和尚幻化了孝哥儿,西门大官人的全部家业由下人玳安生受了,他成了西门小官人。
《金瓶梅》写的全是现实。当时的现实,如今似乎也没有过时。现实就是清醒地看清楚生活中所有的内容,既不梦幻,也不浪漫,似乎有一点残忍的理性,清醒的悲痛,却饱含一股克制的情感。无论如何,一切都改变不了,哀莫大于心死,凡人只能接受。幻灭无助之悲可能是清醒一点的普通人结局,在生活中如此,小说中也只能如此。《一九八四》中经历了友爱部审问的温斯顿最终被放了出来,他不再躲躲闪闪,他的所有动作,甚至下意识用手指划出的字都符合要求,他顺手就写下2+2=5,无处不在的屏幕唱出“在栗子树的树荫下,我出卖了你,你出卖了我”,歌声唱出了他的心声,他就是这么做的,没有谁不可能不这么做:“没事了,一切都会好的,抗争结束了,他战胜了自己。他热爱老大哥。”
对于个体来说,什么样的结局才是好的呢?有时候想到我们的各种故事,例如戏剧总要搞出欢天喜地的大团圆结局,看上去花团锦簇,未尝不是一种安慰。有人会寄希望于未来,不由得想起《飘》中的结局:“无论如何,明天总已换了一天了。”斯嘉丽寄希望的明天几乎代表了多数人的想法,无论今天如何,今天都要过去了,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希望总还是能够同太阳一起升起。果真如此?寄希望于明天,也暗含着对过去的遗忘,忘却不失为一种生活重启的方式,即将来临的明天似乎总是神秘莫测。人总是对不确定的未来状况充满焦虑与期待,而对过去,有人会在生活历经跌宕起伏之后,发现神的启示。很多人记住了《安娜·卡列尼娜》的开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但是,有几个人记得这部小说的结尾呢?列文在经历了雷电风雨之后,自己新出生的孩子安然无恙,他仰望星空,寻找到神的启示——“现在我的生活,我的整个生活,不管遇到什么情况,每分钟不但不会像以前那样空虚,而且我有权使生活具有明确的善的含义。”归于神,归于善,归于明天,都是在幻灭之后找点寄托的慰藉,总还要有点希望吧,那些写出长篇巨作的大家,在写完最后一个字时,是不是都会有着弘一法师“悲欣交集”的感受呢?
生态之悲
如今,人类似乎比任何时代都强大,以至于有人号称我们进入了以人类为主导力量的地质时代——人类世。[15]在这个星球上,我们确实征服了所有可以看得见的生命体,坐到了食物链的顶端,甚至,毁灭地球也就是按按核按钮开关的事情。人类长大了,不再像童年时期对环境充满好奇,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日月星辰,用身体去体会四季的变化,用心灵去跟其他生命对话。这让我想起早年看过的一部书《骑鹅旅行记》,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想成为尼尔斯一样的人。调皮的尼尔斯变成了大拇指大小,但他能够跟鸟交流,他骑着一头大雁跟着群雁在世界各地旅行,最终回到家乡,摆脱身上的魔法变回了大人的样子,但他再也无法听懂、也不会说鸟類的语言了,雁群虽然最终认出了他,但很快就离开他飞走了,领头雁阿卡在分别时说:“如果说你从我们身上学到了什么好的东西,大拇指,你大概也会觉得,人类是不应该把地球独霸的,”“你想,你们有一个很大的国家,你们完全可以把几个光秃的石岛、几个浅水湖和几块泥泞的沼泽、几座荒山和一些偏僻的森林让给我们这些一无所有的动物,让我们过安宁的生活!我一生中都受着人类的驱赶和追逐。如果人类能知道,像我这样一只鸟也需要有一个安身之地就好了。”但是,人类知道鸟需要一个安身之地吗?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对生态的关注更像是对未来所下的种种预言,人们愿意相信预言有多种,而且,人对预言永远选择听入耳的那一个。生态之悲,源于我们常常忘了只有一个地球。
最后,笔者想表达的是对本文中提到的这些伟大的长篇的喜爱,这些书时时都可以拿起,可以从任何一页读起,每一位作者身上都可以找到大慈大悲的境界,致敬兰陵笑笑生!致敬塞尔玛·拉格洛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