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器之喻与中国文学批评*

2020-10-20 05:57闫月珍茅琛雅
人文杂志 2020年9期
关键词:刘勰兵器

闫月珍 茅琛雅

近年来,人们对文学批评与兵法思想之间的关系进行了宏观上的探讨。在这一过程中,现有研究多集中于探讨兵法与理论两者之间在词汇上的关系,特别是对“气”“势”“奇正”等范畴进行了考察。①在上述基础上,将对兵法的关注转移到兵器,及其渗透于理论的方式,尚需要进一步探索。这是因为在中国文学批评中,人们通过类比和隐喻,将使用兵器的经验渗透于文学创作之中,对文学的写作规律进行了描述,形成了独特的批评方式。

按照与对象的位置关系,兵器分为近攻、远攻和防御三大类。近攻类兵器主要有斧、斤、矛、刀、钺、戈、剑等;远攻类兵器主要有矢、弩、弓等;此外,防御类兵器有盾、甲等。兵器是战争的缩影和物化,其使用经验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古人的思维方式与语言表述。②

一、斧、锋、刃之利

兵器不同于一般器物,因其锋利而具有一定的杀伤力。锋与锐,造字用意与锋利之物相关。《说文》:“锋,兵耑也。” ②[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711、707页。锋,本义为兵器的尖端。后世常用“锋”代指兵器。《说文》:“锐,芒也。”②锐,本义为草的尖端,后又引申为精銳的军队或锋利的兵器。

首先,刘勰常以兵器之锋锐喻作者文思迅捷。如《文心雕龙·体性》曰:“仲宣躁锐。”以兵器之锐利说明王粲文思敏捷。又如《文心雕龙·才略》云:“祢衡思锐于为文。”形容祢衡构思和创作之快,可以在宴会上挥笔即成《鹦鹉赋》。刘勰还借用兵器的利与钝来说明不同的思维和精神状态。如《文心雕龙·养气》言:“思有利钝,时有通塞。”他指出作家构思有快有慢,有顺利的时候,也有文思不顺的时候,就像刀刃有利钝,处理材料的效率也有快慢。之后又说:“逍遥以针劳,谈笑以药倦,常弄闲于才锋,贾余于文勇,使刃发如新,凑理无滞。”指出作家要劳逸结合,写作时要保持精力的充沛,不可钻砺过分,文思才能保持顺畅。可见,作家善于养气,方能以敏捷的才思剖析问题,这和打磨利刃以切割无阻是一致的。

在汉字中,由斤、刀偏旁构成的字,如析、剖、断等,本义均与用刀具对物质材料进行处理有关,后被引申为对抽象事物进行逻辑分析。刘勰以刀具之具体动作说明作家创作的具体过程。如《文心雕龙·总术》:“不截盘根,无以验利器;不剖文奥,无以辨通才。”斩断盘根错节的老树才能检验刀具的锋利,能细致分析文章奥妙的人才算得上是通才。《文心雕龙·论说》:“论如析薪,贵能破理。斤利者,越理而横断;辞辨者,反义而取通。”议论就像劈柴一样,要抓住事物的内在联系,按照原本的道理去剖析是非逻辑。但善于辩论的人可以想尽办法来自圆其说,就像劈柴时可以越过纹理强行切断。这也说明优秀作家分析事理的过程,就应该像兵器破物一般流畅顺利。

刘勰还以兵器之锋利喻文辞的尖锐锋利。如《文心雕龙·奏启》云:“皂饬司直,肃清风禁。笔锐干将,墨含淳酖。”司直是汉代的官职名,负责检举不法之事;干将是古代的一把宝剑,相传锋利无比。这里用“笔锐干将”来比喻监察官员之笔比宝剑还要锋利,所写奏文具有打击罪恶的作用。刘勰认为的“奏”特指监察弹劾之文,刘勰在《章表》中将汉初文书归为四品: “章以谢恩,奏以按劾,表以陈请,议以执异”,并在《奏启》中特地详细探讨了“按劾之奏”的写作要求,提出“若乃按劾之奏,所以明宪清国”。从上下文可以看出刘勰所指的应该是弹劾之奏,但实际写作中奏的内容不仅限于弹劾(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406、422页)。其目的是“明宪清国”,即严明法纪、革除弊政,所以文辞不得不深峭锐厉。《文心雕龙·封禅》亦云:“义吐光芒,辞成廉锷。”廉锷特指锋利的剑刃。廉锷与兵器有关。《说文》将“锷”解释“刀剑刃也”,据考证锷是剑刃上特定的一部分,《庄子·说剑》中载“诸侯之剑,以知勇士为锋,以清廉士为锷,以贤良士为脊,以忠圣士为镡,以豪桀士为夹”。钱玄在《三礼通论》中注释:“剑身部分,前端曰锋;中线突起者,曰脊;脊两旁如坡状,曰从;从之刃,曰锷。”(钱玄:《三礼通论》,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216~217页)封禅是国家的大事,作家创作时需要对帝王的功德进行赞颂,而封禅目的大多是为了巩固皇权的统治地位和加强对异族的威慑力。所以刘勰认为封禅文的文辞须如剑刃般锋利,营造出一种庄严肃穆的气势。

在刘勰之前,“锋颖”一词大多用于描述兵器的锋利。而刘勰创新性地用“锋颖”来评点论说文体的语言特色,如《文心雕龙·论说》曰:“详观兰石之《才性》,仲宣之《去伐》,叔夜之《辨声》,太初之《本玄》,辅嗣之《两例》,平叔之二论,并师心独见,锋颖精密,盖论之英也。”傅嘏的《才性论》、王粲的《去伐论》、嵇康的《声无哀乐论》、夏侯玄的《本玄论》、王弼的《易略例》、何晏的《道德论》等论说文,不因袭旧论且有创见,立论锋利而精密。又如《文心雕龙·议对》言:“陆机断议,亦有锋颖。”这是说陆机所撰《晋书限断议》一文破题立论有如兵器锋芒毕现,观点犀利、鲜明。可见,兵器锋刃的利与钝会影响到人们行动效率的快慢,从而引申为构思是否灵活敏捷;而锋刃过于锋利会伤害他人,言辞犀利也与之相似。

其次,刘勰常以斧斤喻作家之笔,如《文心雕龙·神思》曰:“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斧斤均是伐木的器具,原始社会制造工具大多以斧伐木为开端。《释名》曰:“斧,甫也。甫,始也。凡将制器,始用斧代木,已乃制之也。”[汉]刘熙、[清]毕沅疏证,王先谦补:《释名疏证补》,中华书局,2008年,第220页。刘勰把作家比喻成眼光独到的工匠,能按照想象中的形象挥动斧子,巧妙地剪裁语言,以求能准确地表达出自己的意思。刘勰还用斧斤的砍伐行为来比喻文学创作中的删改行为。刘若愚先生曾提出文学是一种技艺,如木工以物质为材料,而作家是以语言为材料。[美]刘若愚:《中国文学理论》,杜国清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33页。匠人砍削良木制作器物,是一个将材料形式化的过程。这一过程往往需要对材料进行删削。这对应到创作上,便表现为作家对文辞进行删改。如《文心雕龙·镕裁》云:

规范本体谓之镕,剪截浮词谓之裁。裁则芜秽不生,镕则纲领昭畅,譬绳墨之审分,斧斤之斫削矣。骈拇枝指,由侈于性。附赘悬肬,实侈于形。一意两出,义之骈枝也;同辞重句,文之肬赘也。

创作文章时需要选择内容,删去浮词剩句,文辞才能简洁明了,就好像木材被墨绳审量过,又被斧子砍削过。这说明作家需要对语言材料进行加工处理。《文心雕龙·事类》亦云:“夫山木为良匠所度,经书为文士所择,木美而定于斧斤,事美而制于刀笔。”树木被斧斤加工后才能做成器物;同样,文人从经书中挑选出适合的事例才能写好文章。这从侧面说明了文字材料需要经过处理,才能达到文从字顺的效果。

汉代陆贾在《新语·资质》云:“楩柟豫章,天下之名木也……因斧斤之功,得舒其文色。”[汉]陆贾撰,王利器校注:《新语校注》,中华书局,1986年,第101页。良木因为受到了斧斤的修整,才能充分显示出其纹理的美好。文学创作也是如此,作家需要对文辞构思进行处理。其实,其中还蕴含着更深层的思维隐喻:刘勰往往把文章整体视作树木,立意是文章之主干,结构如同枝叶,美好的文辞如同花朵,如《文心雕龙·附会》曰:“凡大体文章,类多枝派,整派者依源,理枝者循干。”又在赞中曰:“篇统间关,情数稠迭,原始要终,疏条布叶。”再如《文心雕龙·镕裁》曰:“舒华布实,献替节文。”从这些表述可以看出,刘勰认为写作须有条理,这与枝叶协调是相似的。类似的比喻还有很多,如《议对》曰:“理不谬摇其枝,字不妄舒其藻”,指文章在章节安排上没有谬误,用字上没有过分浮华。《情采》曰:“木体实而花萼振,文附质也”,文采就像花朵点缀在枝叶上;在评论作家作品时,认为傅咸作文“属辞枝繁”,孙绰所作的《温峤碑》《王导碑》《郗监碑》《庾亮碑》“辞多枝杂”。所以他在《论说》中明确指出“辞忌枝碎”,并反对陆机“彼榛楛之勿剪,亦蒙荣于集翠”的观点,刘勰认为必须删去文章中杂芜的句子,不可使“繁华损枝”。可见,文章就像树木一般,需要作家精心地修改才能呈现出优美的形态。

最后,刘勰还借用与战争相关的术语来说明文学领域存在的各种现象。《文心雕龙·物色》曰:“《诗》《骚》所标,并据要害,故后进锐笔,怯于争锋。”《诗经》《楚辞》中的写景名句抓住了景物的要害,使得后來文人不敢与之正面对抗。又如《文心雕龙·夸饰》云:“饰穷其要,则心声锋起。”夸张的写法如果使用得当,便如锋刃齐起,让人难以抵挡。正如汉人韩婴在《韩诗外传》中所言:“君子避三端:避文士之笔端,避武士之锋端,避辩士之舌端。”[汉]韩婴撰,许维遹校:《韩诗外传集释》,中华书局,1980年,第242页。辩士之口舌、文士之笔与武士之锋都具有巨大的威力,如白居易《东南行一百韵寄通州元九侍御澧州李十一》一诗云:“赋力凌鹦鹉,词锋敌辘轳。”赞美友人所作的辞赋气势胜过《鹦鹉赋》,文辞犀利比得上锋利的辘轳剑。宋代理学家陈普亦有诗云:“笔锋刚劲万人敌,文阵纵横百胜场。”武士可以舞刀弄剑、杀敌破阵,文人也可使笔端振风、叱咤文场。再如胡仲弓诗云:“保如浓墨恣挥洒,笔锋扫退江文通。”可见文坛上的战争没有硝烟,只凭作家之笔,便可所向披靡、纵横文场。

文坛上不同文人、不同派别之间的相互攻讦与较量,亦如战场上双方的相互竞争。曹丕《典论·论文》云:“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各以所长,相轻所短。”这种文人相互轻视的结果为文坛上的战争埋下了导火索。这发展到后代,便出现批评家以两军对垒来说明文学史上的党派分立,如钱谦益《列朝诗集》记载了明代文坛上著名的“何李之争”:

仲默(何景明)初与献吉(李梦阳)创复古学,名成之后,互相诋諆,两家坚垒,屹不相下。于时,低头下拜,王渼陂(王九思)倒前徒之戈;俊逸粗浮,薛西原(薛蕙)分北军之袒。则一时之轩轾已明,身后之玄黄少息矣。[清]钱谦益:《列朝诗集》第7册,中华书局,2007年,第3547页。

虽然李梦阳与何景明都属于明前七子复古派,但据《明史·文苑传》记载大抵“梦阳主摹仿,景明则主创造”:[清]张廷玉等:《明史》卷286,中华书局,1974年,第7350页。李梦阳主张模仿古人格调,何景明追求个人才情。两人在文学复古的问题上存在分歧,而且两人还结成了不同的文学阵营,双方就如两军对垒,相互敌视。再如《静居绪言》曰:“金元之际,要惟元遗山骚坛一旅,驰骋其间,摩盾横槊,英姿飒爽,可入东坡之垒,张放翁之军。”[清]佚名:《静居绪言》,郭绍虞:《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1648页。称赞元好问的诗文风格与苏轼相似,而且认为他在金元诗坛上有着重要的地位,可与陆游相提并论。批评家借用战场上的兵器与作战局面,把文坛上存在的无形斗争描绘得形象可感。

二、矢、机、弩之势

“势”源于兵器,矢箭发射便蕴含着无形之“势”。从战国至魏晋南北朝时期,矢与弩机都是重要的远射兵器。古人称箭为“矢”,称箭头为“镞”,是一种与弓、弩搭配使用的远射兵器。机,也称作弩,是一种改良的弓,上装有木质或者金属的发射装置。《释名·释兵》:“弩,怒也,有势怒也。其柄曰臂,似人臂也。钩弦者曰牙,似齿牙也。牙外曰郭,为牙之规郭也。下曰悬刀,其形然也,含括之口曰机,言如机之巧也。”[汉]刘熙、[清]毕沅疏证,王先谦补:《释名疏证补》,中华书局,2008年,第232~233页。弩由臂、牙(钩括)、郭(机盘)、悬刀(扳机)等部件构成,合起来称为机。因为弩机利用机括蓄力,张弦迟、发射慢,具有更强的杀伤力。矢箭发射所产生的驱动性和力量感往往能形象地反映势的特点,如《孙子兵法·势篇》云:“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鸷鸟之击,至于毁折者,节也。故善战者,其势险,其节短。势如彍弩,节如发机。”李零:《孙子兵法注译》,巴蜀书局,1991年,第28页。孙子运用一连串比喻来说明势与节的特点:湍急的水流可以使水中的石头漂起来,这是水势所造就的;凶猛的禽鸟突然攻击可以使动物当场毙命,这是节奏所造就的。所以善战者创造的势态是险峻的,进攻的节奏则是短促的。势像引而未发的弩那样充满力量,节就像突然拨动机括那样急促。兵家所说的“势”包含了一种影响事物发展进程的无形之力,使作战之人有着横扫千军的气场。

詹锳先生曾指出“《定势》的用语和观点都来源于《孙子兵法》”。詹锳:《文心雕龙的风格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第63页。兵器之势也影响了刘勰的文学思想,如《文心雕龙·定势》:

势者,乘利而为制也。如机发矢直,涧曲湍回,自然之趣也。……赞曰:形生势成,始末相承。湍回似规,矢激如绳。

这里刘勰用“机发矢直”说明“即体成势”的观点。不同的体裁会出现不同的风格倾向。文章的体裁一旦确立,文势也就出现了,如同弩机一发射,矢箭就笔直地射出去。且《定势》开篇曰“莫不因情立体,即体成势也”,说明从“体”到“势”是一个化静为动的过程。最后赞曰“形生势成,始末相承。湍回似规,矢激如绳”,即涧中旋转的湍流圆得就像圆规画出的一样,被射出的矢箭直得就像紧绷的绳子,再次强调了“形”后便自然而然出现“势”的观点,即确定了文体便会产生一定的文势。这种文势,涂光社先生认为是指“一种影响和引导欣赏者情思及审美心理定向发展的驱动力。”涂光社:《因动成势》,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193页。“似规”“如绳”表面上指物体运动所产生的轨迹,但亦如文章中存在无形的“势”。两者都拥有一种展开的趋向,有一种“辞已尽而势有余”的美感。

此外,刘勰还借助矢箭的攻击特性来说明文势所蕴含的力量感,如《文心雕龙·奏启》云:“然函人欲全,矢人欲伤,术在纠恶,势必深峭。” “函人矢人”典出《孟子·公孙丑上》。其文曰:“矢人唯恐不伤人,函人唯恐伤人。”函人、矢人分别指制作甲胄和工匠的工匠。古代武士穿铠甲用以抵御敌人射来之箭。所以,函人希望所做铠甲坚固使人不受伤;矢人则希望所做的矢箭锋利而能伤人。孟子借此说明选择职业需要慎重考虑,他认为制作矢箭的工匠因为伤人而不具备仁德。但刘勰借此来说明弹劾之文需要深厉的攻击性和伤害性,如《奏启》言:

若乃按劾之奏,所以明宪清国。昔周之太仆,绳愆纠谬;秦有御史,职主文法;汉置中丞,总司按劾;故位在鸷击,砥砺其气,必使笔端振风,简上凝霜者也。

监察官员要像猛禽一样迅速出击,写作时要使笔端生风、纸上凝霜,具有摧毁罪恶的肃杀之气。从刘勰所用的比喻可以看出,他认为弹劾奏书的目的就在于纠举罪过、揭露问题。故而借助兵器的攻击性和伤害性,来说明其具备深峭威力的必要性。

文勢有其抽象的一面,并非言语能够准确表达的。涂光社先生在《因动成势》一书中指出:“势是形的动态,又蕴含着发展演变的趋势以及可以触发欣赏者美感联想的韵味。”涂光社:《因动成势》,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188页。而兵器自身特性所产生的一种驱动性和力量感,既反映了“势”的特点,又触发了读者的直观联想,正合刘勰对文章之“势”的内在要求。

诗文中也常以疾矢喻事物的运动速度之快,如陆机《长歌行》言“年往迅劲矢,时来亮急弦”,感慨年岁的流逝如劲矢一般迅速,无法挽留;明人宋濂也有相似的感慨,其《送黄尊师西还九宫山》一诗曰:“芳岁去如矢,逝彼日堪惊。”可见,矢箭的速度之快也给古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后世也常用兵器来说明文章中蕴含着的力量感,如梅尧臣《依韵和永叔见寄》一诗云:“笔锋劲发若强弩,余力曾彻七重犀。”赞美欧阳修其文如强弩一样遒劲,有射穿七层犀牛皮的力度。再如许顗《彦周诗话》云:“诗有力量,犹如弓之斗力,其未挽时,不知其难也;及其挽之,力不及处,分寸不可强。”[宋]魏庆之:《诗人玉屑》,中华书局,1978年,第122页。许顗指出诗中要有力量,就像拉弓时需要强大的臂力。清人张谦宜在《絸斋诗谈》评论杜甫《野望》一诗“力量用的匀,正如善射者之开弓”,[清]张谦宜:《絸斋诗谈》,郭绍虞编选:《清诗话续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876页。他认为杜甫有着高超的把控情感的能力,称赞《野望》一诗每联都充满力量而又施力均匀,毫无突兀之感。明人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也提到:“首尾开阖、繁简奇正,各极其度,篇法也;抑扬顿挫、长短节奏,各极其致,句法也;点掇关键、金石绮彩,各极其造,字法也。篇有百尺之锦,句有千钧之弩,字有百炼之金。”[明]王世贞:《艺苑卮言》卷1,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第963页。句子间音韵的高低起伏、停顿转折,句式的长短变化和骈散结合,使文章前后之间生成了一种复杂的张力。张伯伟先生曾指出唐宋诗格中经常出现“势”论,其内涵是一种上下两句在内容或表现手法上互补、相反或对立所形成的张力。张伯伟:《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方法研究》,中华书局,2002年,第374页。而“张弛”也被用来说明文章中的节奏感:弛,本义为放松弓弦,对应缓慢的叙事节奏;张,本义为拉紧弓弦,对应快速的叙事节奏。缓慢的叙述节奏给人以轻松舒适之感,而快速的叙述节奏给人以紧张局促之感。在一张一弛间,给读者丰富的阅读体验。可见,如果对篇章句法结构进行妥善经营与安排,正如弓弦发射时产生的张力,文章便具有很强的艺术表现力。

古人注重对事物的整体感知,而文学以静态文字为载体,从书面语言到一个富有生气的艺术形象之间,需要通过想象的桥梁。故批评家往往采用意象批评的方法,对创作活动和审美体验进行直观概括和形象喻示。古人追求流动变化之美,排斥单调死板停滞不动的形式。正如钱锺书在《管锥篇》中指出辞赋家偏爱刻画“体似止而势犹动,动将息而力未殚”之境,钱锺书:《管锥篇》第3册,三联出版社,2001年,第220页。力量与动感往往是艺术创作者的崇高追求。

一般来说,刘勰与其他批评家在运用兵器之喻时,大多指实战或使用状态下的兵器,并非是静止的陈列状态。挥动中的兵器往往蕴含着力量与动感,这也从侧面反映出古人的审美追求。饶宗颐指出:“兵家主要观念,后世施之文学,莫切要于气与势二者。”饶宗颐:《释主客——论文学与兵家言》,《文辙:文学史论集》,台北学生书局,1991年,第194页。古人论“气”常常离不开“势”,有时两者还混杂共用。一般来说,气贯文则势生,气盛则势壮。涂光社:《原创在气》,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101页。先秦时期,《孙子兵法》就用兵器来比喻抽象的“势”。东汉后期,“势”率先被用于书法批评当中,其中常以弓矢之喻描述运笔过程中所产生的力,使书法中用笔的力度和速度变得形象起来。朱良志先生认为古代书论中的势范畴蕴含着一种“使冲突达到待发待动待飞的极至”,朱良志:《中国美学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80页。大抵就源自《孙子兵法》的势论。

之后,刘勰又把“势”引入了文學批评的领域。他注重用势来突显文学的力量和动感。如《文心雕龙·封禅》说:“追观易为明,循势易为力。”强调顺着趋势容易写出力度。又如《文心雕龙·诠赋》“写送文势”“写送”是六朝人的用语。《世说新语·文学》第92则引《晋阳秋》记载桓温评论伏滔所读袁宏之《北征赋》“今于‘天下之后便移韵,于写送之致,如为未尽”。(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2007年,第320页)桓温认为《北征赋》在“实致伤于天下”之后便开始转换韵脚,使得前面积蓄的气势受到了阻塞,音韵上读起来不太通畅,所以桓温指出应该充分疏导这种文气。一语,意为加强结尾而使文章更有力量。但从声韵角度是指拖长声调来增强文势,通过声韵的协调搭配来统率一股贯穿全篇的文章之气。因此,刘勰所说的文势含有力量与趋向的双重属性。这种孕育着时间的延续性、动态发展的抽象状态,与兵器的特性完美相契,如鲍照《飞白书势铭》中写道“绝锋剑摧,惊势箭飞”,赞美书法中笔锋断处如利剑斩物,笔势险处如矢箭疾飞。虽说鲍照是赞美书法之笔法灵动,但运用各种兵器之喻使得静态的文字也极具动态美感。唐代草圣张旭观看剑器之舞后有所顿悟,所创的草书将一笔一画所蕴含的动势发挥到极致,这也与舞剑时所产生的力量与线条流动之美有关。

三、矛、盾之对立与统一

人们对抽象概念的感知和理解往往建立在实践的基础上。古人从战争的攻守关系和兵器的搭配关系中领悟到原始的辩证观念,并借此来说明对立统一的抽象概念。如刘勰利用兵器的搭配使用比喻风格内部存在的两种关系,《文心雕龙·定势》:

若爱典而恶华,则兼通之理偏,似夏人争弓矢,执一不可以独射也。若雅郑而共篇,则总一之势离,是楚人鬻矛誉楯,两难得而俱售也。

“夏人争弓矢”相传出自《胡非子》。今《胡非子》已佚,相关佚文载见于《太平御览》所引《胡非子》:“一人曰:‘吾弓良,无所用矢。一人曰:‘吾矢善,无所用弓。羿闻之曰:‘非弓,何以往矢?非矢,何以中的?令合弓矢而教之射。”([宋]李昉:《太平御览》第2册,卷347,中华书局,1960年,第1600页)《胡非子》借后羿之口指出射箭时缺弓、少箭均不能发射。在《荀子·议兵》中也有类似的论述:“弓矢不调,则羿不能以中微。”[清]王先谦:《荀子集解》,中华书局,1988年,第266页。后世多用弓矢调和来说明事物相互搭配才能充分发挥所长的道理。此处,刘勰认为“典”与“华”是两种不同的风格。他在《文心雕龙·定势》提道:“模经为式者,自入典雅之懿;效《骚》命篇者,必归艳逸之华。” “典”指典雅的风格,如正统的经书文风;“华”指华美的风格,如绮瑰的骚体风格。“典”和“华”要兼通而并用,不然就像夏人争弓矢,各执一物而不能发射。可见,在刘勰看来,典雅和华美两种风格是可以协调统一的,并不完全冲突。

“楚人鬻矛誉楯”出自《韩非子·难一》,记载了一个楚国人因同时称赞自己的矛与盾而无法出售的故事。矛是古代的一种直刺兵器,柄上带有金属质地的利刃,借助推力刺穿盾甲来杀伤敌人。而盾是一种重要的防具,一般由木头、皮革或金属制成。人跪在盾后便可以抵御敌人的攻击,古时多写作楯,或称为“干”。

韩非子借“矛盾”寓言来说明尧和舜不能同时称赞的道理,着重强调的是语言逻辑意义上的一种“矛盾”,即说话存在相互抵触的地方。但刘勰借此典故指出不同风格之间存在着完全对立的情况。如“雅”指正统典雅的音乐风格,“郑”指浮靡的音乐风格,也泛指民间的音乐。正如刘勰所说“情交则雅俗异势”,雅与俗是相互对立的两种文势。如果在一篇文章中生硬地糅合两者,就会出现“总一之势离”的情况,破坏了文章风格的整体性。可见,刘勰通过兵器的搭配情况形象生动地说明了文章的风格存在多种形式。

刘勰还以矛盾比喻辩论中的两种状态,用矛比喻攻击方,用盾比喻防御方。如《文心雕龙·总术》云:

延年以为“笔”之为体,“言”之文也;经典则“言”而非“笔”,传记则“笔”而非“言”。请夺彼矛,还攻其楯矣。何者?《易》之《文言》,岂非“言”文?若“笔”为言“文”,不得云经典非“笔”矣。将以立论,未见其论立也。

魏晋时期人们大多认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不用韵的文章被称为“笔”,用韵的文章被称为“文”。但颜延年提出“文”“笔”“言”三个概念,认为无韵而有文采的称为“笔”,没有文采的称为“言”。他认为经书没有文采,所以只能称之为“言”,而不是“笔”;解释经典的传记才是有文采的“笔”,即意为儒家经典是没有文采的,而传记则是带有一定文采的“笔”。对此,刘勰以“请夺彼矛,还攻其楯”的形式,借用他自己的观点去攻击另一个观点,暴露出“经典则言而非笔”论点的前后抵触之处。刘勰指出《易经》中的《文言》一篇语言富有文采,但按照颜氏的观点《文言》只能算作“言”,而不能算作“笔”。这样看来,颜延之论点有着明显的错误。刘勰采用这种形象生动的方式来驳斥颜氏的立论。

人们在思考中运用的抽象范畴,大多是建立在具体器物的使用经验上。器物积淀了人类观念性的想象与理解,也是隐喻的构建基础。黑格尔曾指出每种语言中包含无数的隐喻,很多词语的本义是涉及感性事物,但后来引申到精神事物上去。[德]黑格尔:《美学》第2卷,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128页。许多表示工具、器物的隐喻一直流传至今,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使用这些词语时已经直接联想到抽象层面上的含义,难以唤起具体的观照对象。

兵器是战争的缩影和物化,兵器之喻背后隐藏着一个庞大的语义系统和思想空间:在东西方文化中都存在着这样的概念隐喻,即用战场上的双方来比喻争论的双方。雷可夫和詹森在《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一书提出“争辩是战争”,发现了英语表达中争论与战争之间的隐喻关系。在中国古代存在着以战争隐喻论社会现象的记录([美]雷可夫、[美]詹森:《我们赖以生存的譬喻》,周世箴译注,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06年,第15页)。争论术语也根据战争术语进行建构,比如用进攻与防御来比喻双方的状态,用胜与负评价结果。

在中国古代,虽然“论”缘起于诸子学术文章,“说”源于战国策士游说之词,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中华书局,2018年,第164页。但究其思维模式的本质,其实与战争思维具有相似性。人们对论的认识和理解,往往建立在早期人们身体性战斗所生产的知识和经验的基础上。正如刘熙载所说:“战国说士之言,其用意类能先立地步,故得如善攻者使人不能守,善守者使人不能攻。”[清]刘熙载:《艺概·文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5页。战国时期游说的策士目的是为了捍卫自己的立场,使对方难以驳倒自己的观点,抑或是攻击对方的论点。而且据《战国策》记载,鲁仲连一箭书便可以退百万兵,刘勰自己也在《文心雕龙·论说》中承认“一人之辨,重于九鼎之宝;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说明优秀的论说确实与披坚执锐的军队一样,可以从言辞上征服对方。

这种经验还影响到批评家对特定文体风格的描述,如《文心雕龙》的《论说》《奏启》《议对》等篇目中常出现兵器之喻。饶宗颐指出赋体中“客主”之名出于兵家,饶宗颐:《释主客——论文学与兵家言》,《文辙:文学史论集》,台北:学生书局,1991年,第193页。而魏晋时期也存在主客问答或辩论形式的论体文,即虚构一个客方提出疑问或攻击主方观点,然后作家借主方之口予以答疑或驳擊。后来读者也会对前人所论之事,进行反驳。又因受到佛老思想的影响,六朝时期论辩风气盛行,常出现“名贤辩难,间逞机锋”的情形,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凤凰出版社,2011年,第253页。文士往往各持己见,在论辩场上进行思维上的交锋。而且“论”不局限于单纯思辨性的论说文,如《文心雕龙·论说》曰:“陈政,则与议说合契”。说明刘勰意识到陈述政事之文实质上与论体相似,如奏启、议对等文书,其目的是披露或解决国家政务中存在的问题。可见,立论破题与作战攻击有相似之处:首先,作家在创作中扮演着指挥作战的将领角色,在逻辑上对问题进行分解剖析,需要作家遣词调句、谋篇布局;其次,论文目的与战争的目的相一致,都须击败对方,那么言辞犀利才能征服对方、取得胜利,抑或是攻击到问题的本质与核心。基于这种认识,这些文体往往被描述为呈现出尖锐锋利的风格形态。

四、结语

中国古代文学批评注重形象生动,象喻是常用的言说方式。刘勰认为“比”能“写物以附意,飏言以切事”。(《文心雕龙·比兴》)运用比喻的方式,作家可以明白又准确地说明用意、切中事理。兵器是人类创造的产物,与其他的艺术创作活动一样,兵器之喻中也反映出古人的认知方式和审美追求,这是因为兵器凝结着人类的战争经验和社会经验。雷可夫和詹森指出:“与隐喻相关的唯一相似性是经验相似性,而不是客观相似性。”[美]雷可夫、[美]詹森:《我们赖以生存的譬喻》,周世箴译注,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2006年,第243页。这种感性经验层面上的相似性,使得人们能够以具象的方式理解抽象的文学概念。在论述文学经验时,《文心雕龙》既把握了兵器表现在词语、观念层面的经验,也召唤出凝结于兵器使用中的感性经验,有其内在的表达逻辑。

首先,人们借锋刃之利论文章创作中的删改之功。刘勰把文艺作品比喻为树木,需要作家用斧斤精心地修改才能呈现出优美的形态。而析、剖、断等造字用意均与利用刀具对物质材料进行处理有关,后被用于形容对抽象事物进行逻辑分析,这也说明材料修整与文章删改,在经验领域是贯通的。而且,兵器的锋利属性也为文学批评提供了丰富的物质参照,如锋刃的利钝会影响人们行动效率的快慢,从而引申为作家文思的敏捷与否;兵器锋利伤人的特点,也与弹劾之文纠举罪恶的特性相似。通过研究兵器之喻,可以深化对这些术语与范畴的认识。

其次,人们借矢机之势论文章整体蕴含的力量感和运动感。先秦诸子就以兵器喻抽象的“势”,形容一种影响事物发展进程的无形之力。之后,刘勰又把“势”引入了文学批评的领域,以矢机之喻形象地说明从“体”到“势”是一个化静为动的自然的过程,还借用矢箭发射的余力指出文势须有未尽的余味。此外,在《文心雕龙》中“势”出现了20余次,结合其他用法也可佐证刘勰所说的文势特点,即有着力量和动感的双重属性。学界对刘勰的“定势”有着诸多解读。但如果从所用之喻为切入点,以感性方式建立起形象与意义之间的联系,能更好把握“定势”的内涵。

最后,人们借兵器的战斗属性论文学领域中的二元对立和统一现象。兵器是战争的缩影,从兵器之喻可以看出古人认知层面上的思维惯性,如刘勰以矛盾之喻论文章中完全对立、互不兼容的两种风格,还用以代指论辩过程中的攻守双方;再如用“争锋”一词来说明文人间相互竞争的现象,使抽象的文学概念变得具象可感起来。从这个意义上说,兵器保留了人类原初的战争经验,其中蕴含着的对立统一的辩证思想,也是理解论说等文体特点的突破口。

总之,《文心雕龙》中的兵器之喻,是兵器特性和战争经验渗透到了写作经验的结果:一方面,兵器特性渗透于文学中,反映出古人对力量与动感的追求;另一方面,兵器作为战争的缩影和物化,折射出战争经验对文学思想领域的影响渗透。这丰富了中国文学批评的用语,极大拓展了文论的言说空间。

责任编辑:魏策策

*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文心雕龙》器物叙述系统研究” (18BZW002)

① 在宏观层面上,人们从文学批评发展史的角度出发,研究文学批评对兵法思想的吸收和借鉴。一是饶宗颐先生是较早发现该现象的学者,他指出赋体中“客主”之名出于兵家,认为文学批评术语中的“气”“势”等范畴与兵家观念有关。但他并未对兵家思想与文学批评的关系展开详细论证(饶宗颐:《文辙:文学史论集》,台北:学生书局,1991年,第193页)。二是吴承学从术语和观念两个层面入手,指出兵法思想对文学批评具有重要影响,并举例说明文学批评之“势”“奇正”取自兵法思想,小说评点之“伏笔”“擒纵”,亦来源于兵法理论和术语(吴承学:《古代兵法与文学批评》,《文学遗产》1998年第6期)。三是黄鸣奋《论以兵喻文》从取向、要旨、启示三个角度,揭示了以兵喻文的形式与观念内涵,尝试回答该现象出现的原因及其对文学批评产生的影响。该文不仅关注文学批评,而且将视野扩展到整个古代文艺批评,深化了对兵法之喻的研究(黄鸣奋:《论以兵喻文》,《文学遗产》2006年第3期)。在上述研究基础上,复旦大学程通广泛收集文论中的兵家语,指出中国古代文武兼备的文化渊源、文人的兵学实践和取喻传统,是兵家语与文论结合的原因,并详细说明了文论中的兵家语的特点和类型,点明了兵家语与文论结合的意义。该文是目前最为系统的研究兵法与文法关系的论文(程通:《浅论中国传统文论中的兵家语》,硕士学位论文,复旦大学,2010年)。在微观层面上,人们开始聚焦文学思想的物质依托,重点探讨兵器取喻现象。如黄敏雪从批评史的角度揭示了兵器喻笔的现象,较为详细地梳理了南朝之后兵器喻笔的情况,但仅局限于兵器喻笔、兵器淬炼与文人作文的关系(黄敏雪:《古代文学批评中的兵器喻笔现象——兼论文人制文对匠人制器的取喻系统》,《文艺理论研究》2018年第1期)。在上述研究基础上,本文尝试以《文心雕龙》为中心,从兵器的分类入手,进一步探索兵器之喻对中国文学批评的影响。

② 周纬指出:“考古之兵器,大都皆可两用,战时以之御敌,平时以之工作。此风远自骨兵石兵时代而来,如石斧、石锛、石凿、石铲、石镰、石锤、石刀、石棒、石戈等器均是也。”(周纬:《中国兵器史稿》,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62页)在早期,兵器大多可以在农作和战争两种场景使用,而且弓矢还用于田猎、礼仪等场合。故本文中的兵器取广义上的兵器概念,即冷兵器时代所有的作战装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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