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故事都有起点,而徽州的故事一定要从徽州古城说起。古城位于练江(新安江支流)北岸,依山傍水,自唐代起就是古徽州政治中心。城内有座徽州府衙,不仅是地方官员处理政务的办公室,也是官府建筑的代表。几经重修后,现在的府衙再现明代三进廊院式结构,更不时穿插临刑呼冤的实景演出,好让游客体验公堂之上官老爷断案的严肃氛围。
斗山街是城里另一處古朴的景点,窄窄的青石板路两旁不是徽商豪宅,便是贞节牌坊。豪宅,自然是徽帮外出经商发财后,斥巨资装潢的老屋,以向乡亲炫耀:牌坊,则是丈夫在外有了三长两短,妻子被迫幽居守寡的见证。我坐在黄氏孝烈门坊前,看着对面的大宅、狭小的老巷,觉得格外幽怨。
比起古城的威武,两公里外的渔梁老街则散发出浓郁的庶民风情。这条渔村白天只有几艘游船招揽旅客,晚上会有两三个村民开渔船到江上撒网捕鱼。现在氛围稍嫌冷清,但在古时却热闹多了。用石叠垒成的渔梁坝,是当年徽商与亲朋戚友告别,外出经商的初航地。如今江上没了往返的商船,水天静好的景色却依旧。
离开渔梁,顺着新安江往东走,便抵达深渡镇。这里一直是安徽通往浙江的咽喉,也是徽州人离开自己家乡前的一个重要物资集散地,在物质和精神两方面皆有非同凡响的地位。清澈的江水绕过深渡的凤凰岛,形成了一个葫芦形的大坝子。上游十几公里的各个古村落,如珍珠般散落江边。薄暮时分,山水之间掩映着粉墙黛瓦的徽派民居,疏疏落落,仿佛一幅现代版的《富春山居图》。
站在镇上的五福山俯瞰,新安江在此拐了一个发夹弯,其支流昌源河由北方汇合过来,共同组成一个“丫”字,把港口分隔为三个部分。晨昏时刻,晓气弥漫江面,舟筏穿过迷雾,在两山之中来回往复,恰如仙境。再看两岸山脉,白房子在山脚挤拥,由于耕地稀缺,只能以梯田的方式在山腰种植茶树。在茶田上方,林木漫山遍野,树木入秋后会结桔子,桔子长得太饱满便掉在地上。当地人形容深渡“高山林、中山果、低山茶、水中鱼”,从眼前这一幅山水画中,可以深刻体会这句话是何等贴切。
买卖场景复刻时光
过去不少徽商都是透过出售这些山产赚钱过活,这些小生意延续干年,至今仍未中断。由五福山下来,走到渡口,晨光和煦,只见小商贩背着竹囊,把一箱箱柿子运上岸边。旁边的人围了上来,买货的、卖货的、凑热闹的,好不热闹。他左手交钱,她右手给货,真金白银,不是微信支付。见此情景,真如时光倒流。
来深渡一定要坐游船,细品“新安江山水画廊”景色。游船驶进水道,两岸壁立山墙,由上帝视角看来,似乎有点娇小。江水的转折颇多,拐一个弯便换一幅画。山水画廊之名,美得恰如其分。
新安江在哪?
新安江发源自黄山市休宁县,横跨安徽和浙江两省,下游80多公里是杭州淳安。上世纪50年代建新安江水电站,淹没了淳安老县城,变成杭州干岛湖,那里是“农夫山泉”的水源。新安江出干岛湖到建德梅城,改名富春江。元代画家黄公望所绘《富春山居图》正是取材于此。富春江出了富阳称钱塘江,是杭州人最重要的饮水源。
徽州人聚族而居,村落从起源到布局,均体现强烈的宗族性,此即为社会学家费孝通所说的“地缘不过是血缘的投影”。族长为村人选址建村,必先请风水师寻觅藏风聚气之地,定立水口,并在村落的中心兴建宗祠,再向四周伸展布局,形成完整的村落。
论极致的风水村落,应数歙县的呈坎。呈为“阳”,坎为“阴”,代表村落按照“阴阳合一”的理念建成:村落四周竖有八座山峰,从八个方位守护呈坎:村子中一条小溪由南至北潺潺而流,呈S字形。从平面图看来,如同一个太极八卦图。定下村址后,下一个步骤是设立水口。所谓水口,指流水出去的地方。按照风水学说,水为财,关乎村落人丁兴旺、财富聚散,故徽州人甚为重视,往往在其附近兴建楼阁,关锁水流。景区指水口位于永兴湖一带,但也有村民说老水口在隆兴桥那里。
徽州村落一般布局繁复,把一个普通人扔进呈坎中心,保证他走不出来。就算走出来了,也不知是怎样出来的。这个特性反映了徽州古村落不怎么欢迎外人,这是我走了十多个古村以后,深深体会到的。当然,这种保守的敌意,终归抵挡不住现代旅游浪潮。多不胜数的游客涌入村子,他們乱闯乱逛,最后往往不约而同地抵达村子的宗祠——这是村子的设计所致,条条大路通宗祠嘛!
财富的结晶
宗祠是徽村的核心部分,也是族权象征。除了祭祀祖先,也用来议事和举行宗族活动。正因其如此重要,徽商往往不惜重金兴建。以呈坎的罗东舒祠为例,该祠为纪念罗家先祖罗东舒而建,总工程花近十年,耗银45,000万两,有“江南第一名祠”美誉。我有幸与罗氏后人一同参观罗东舒祠,她见我惊讶得合不拢嘴,问我哪里好看。我词穷,只知说一个“大”字。
33,300平方米的占地面积、四进四院格局、足足六根大柱支撑起来的棂星门、高两层的歇山顶后寝……我不是没有见过这种架势的建筑,只是它们大多属于皇家体系。怎么会想到,在这个狭窄局促的村落里面,竟有这么一座庞然巨物呢?宗祠,实在是徽州财富的结晶。
所谓“古徽州三绝”,除了宗祠,还有牌坊与民居。牌坊源于中国古建筑的棂星门,早期实用价值很明显,主要充当大门,到了宋代逐渐转化为象征性建筑。朝廷透过为忠臣节妇竖碑立坊,以巩固封建道德,不少徽商也积极争取竖立牌坊。在当时是光宗耀祖,但现在看来,倒有点道德枷锁的味道。
徽州到处可见牌坊,据不完全统计,徽州存有古牌坊110多座,历代蒙受旌表的人数达65,000以上,真不愧是程朱理学的发源地。棠樾的牌坊群最为有名,在这座位于徽州古城西南约7.5公里的村落,七座牌坊由西向东一字排开。这些牌坊采用“歙县青”石料,壮丽非常,有歌颂忠臣孝子的,也有称许节妇义士的,构成忠、孝、节、义俱存的道德体系。
牌坊是荣誉象征,想要修建须上报朝延,审核的准则首重道德,暗地里当然也讲金钱和关系。清嘉庆年间,棠樾的鲍家已集齐忠、孝、节三种牌坊,当官的鲍漱芳想再要一座“义”的牌坊。问题是如何证明自己有“义”呢?鲍漱芳和儿子鲍均想到的答案是捐钱。黄河、淮河水灾,鲍家捐米六万石、麦四万石:朝廷进行六塘河工程,鲍家捐了300万两!两父子的慷慨终于感动朝廷,最终获赐兴建“鲍漱芳父子义行坊”。
这种发财立品的故事不是古代的专利,今天富豪冠名兴建学校,性质不也一样吗?
除了村落布局和牌坊,徽派民居也颇具特色。粉墙黛瓦、鳞次栉比的兽脊斗拱与高低错落的马头墙,如今不只见于徽州地区,还散落中国各地,成为中华文化的象征符号之一。徽州民居博大精深,这里集中挑选关于商贾的部分介绍。
中国古建筑习惯坐北朝南,但徽村往往不依此一习俗,不少大宅甚至朝北而立。原来古代有“商家门不宜南向”之说,因商属金,南方属火,火克金,不利于财。那为什么向北呢?因为北属水,财源滚滚,正是商家所愿。一间间白墙屋子朝北而立,看起来一模一样。
徽州人受宗族力量约束,重视团结。就算再富有,也不好意思标奇立异。然而赚了这么多钱,不炫耀一下终究不甘心。于是徽商把钱财都投入到在门牌上,雕龙刻凤,甚至将整出戏文的故事也雕了上去。这种藏与露之间的角力,实在很值得玩味。
古怪的“老人”
“天井镶嵌在中央,一口天井一进房,中间明堂或客厅,左右暗室是两厢。”这句顺口溜准确概括了徽派民居的特点。徽州地稀人多,房子大多窄而深。进门为前庭,中设天井,后设厅堂,天井即四合房围成的小院子。徽州人常年出外经商,留下老幼妇孺在家,十分重视防盗。窗开得很小很高,不利于采光,所以天井承担主要的采光任务。下雨时,水沿屋顶侧坡流入天井,称为“四水归堂”。
天井以外,马头墙是徽派民居另一大特色。马头墙因状如马头而得名,其功用是防火。中国古代多是木建筑,徽州的楼房又特别密集,因此很需要高砖墙把建筑分隔开来,防止火灾时火势蔓延。此外,马头墙又有“马到功成、一马当先”之意。对徽商来说,无疑是好意头。
实际参观多间徽州老宅后,总觉得美则美矣,但总有种说不出的压抑。压得柱子有点辛苦的冬瓜梁、过于幽暗的生活空间……这些都很令人难受。后来读徽州作家赵焰的《思想徽州》,他真把我的心底话都说出来了:“徽州的老房子有太多违背人本的东西……它一点也不阳光,不健康,像一个阴鸷古怪的老人。”礼教与财富确实为徽州带来精致文化,却也滋生某种扭曲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