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康和
小时家里穷,那无论什么颜色都跟我们的小脸一样,微微泛黄的彩色印刷课本,是我唯一能够拥有的图书。同学带来的小人书《大闹天宫》《哪吒闹海》是我接触最早的“闲书”,多半要歪着脖子,蹭在书主身边看。到了关键环节,这页我已看完,书主却迟迟没翻到下一页,我便忍不住自己动手,小心掀开一点儿,趴下去,拧着头看,看得意犹未尽。
上了初中,能拥有几本属于自己的“闲书”仍是奢侈的,但能看课外书的机会的确是多了,因为中学有了阅览室。看管图书的阿姨,她那长得像书本一样方正、像雕版印出的人儿一样面无表情的印刷脸,我至今难忘。
我那用了三年的借书证相片,是为省钱自己画上去的。每每借书,我都生怕这一作弊行为会被印刷脸发现。终于有一天,那有着狂想派风格的自画像借书证引起了印刷脸的注意。出乎意料的是,被她抓住反复盘问而我如实交代后,她竟有了几分和气,也不再提及此事。
那段日子,我读了好些书,有《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一读下来,坐立间,小小的身板不觉挺得直直的,只道是男子汉要有勇、有谋、有担当;也有《聊斋志异》这样光怪陆离的,看过一篇《画皮》后,便好些时日不敢再翻开的。至于知道《三国演义》是小说、是演义,《聊斋志异》中竟有《席方平》等连毛主席都拍案叫绝的佳作;至于明白要论三国英雄,不可不读一读史书《三国志》,领会《聊斋志异》那“写鬼、写狐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木三分”的精妙,那都已是后话。
初中三年,我幸福于有书可读,也终究忘不掉,那白天板着木然的脸孔,收发着借书证,夜里在昏暗的灯光下,粘粘补补,修补着缺角少页的书本的阿姨。
高中,我去了县城,遇到了郭老师。郭老师有个“怪癖”,上课经常会讲“偏”。上到《羿射九日》,刚说着射掉九个太阳那神勇无比的后羿,忽而话锋一转,继而带我们去“看”夏朝篡位的后羿。总之,不到离题千里,这郭老师是不会意识到要回头的。
就在某节语文课上,郭老师正口沫横飞地大谈托尔斯泰,谈到了他的《复活》,谈到了他的《战争与和平》,谈到了他的《安娜·卡列尼娜》。当他从“幸福的家庭都是相同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谈到安娜的出场,神秘婉约竟有唐诗“犹抱琵琶半遮面”之美感时,我正悄悄在课桌下,如痴如醉地看着《鹿鼎记》第三册。看完这册,后面几册又该如何寻觅?我且今朝有书今朝醉!忽然一个粉笔头重重地砸中了我的座位。
高三的我,早不是初中的小萝卜头,虽然家常便饭仍是青菜萝卜大米饭,个头却跟吹了气儿一般,两三年间突突地蹿到了将近一米八。站起来的我愤怒而羞赧:一边弓腰驼背,心不甘情不愿地用手撑着课桌站起来,一边歪头斜脑,翻着白眼,非常不满。郭老师仿佛根本无视我的这些渺小的示威,似笑非笑地走到我跟前,手往书桌里一掏,《鹿鼎记》便被他拿到了手上。谁知,他看了书名,竟笑了,大大咧咧地把书还给我,摸摸鼻子,说道:“看来我的课终究沒有金庸先生的书引人入胜。这套书,我就差第三册没看,你快点看完借给我,我一个晚上就能看完!后面两册,你借到没?”我摇摇头,他狡黠地、笑吟吟地看着我,幽幽地说道:“我有……”
拿人手短,受两册《鹿鼎记》恩惠之后,我再不敢不好好听他的课。他的那些藏书,都愿意慷慨地借给我看,而武侠小说更是允许我做推荐,于是这些小说便在班级中传阅开来。老师也因此被我们称为“郭大侠”。
多少美好的人、美好的事,一直在成就着今天无论纷扰几许,仍能静下来,捧一本书、执一支笔的我;成就着仍愿听从内心、无问西东的我。
那么,也仅以此文,一并向他们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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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书店的日光灯忽地亮起来,我才发觉已经站在这里读了两个多钟头了。我合上书,嗯了一口唾沫,好像把所有的智慧都吞下去了,然后才依依不舍地把书放回书架。
我低着头走出书店,脚站得有些麻木,我却浑身轻松。这时,我总会想起国文老师鼓励我们的话:“记住,你们是吃饭长大的,也是读书长大的!”
——《窃读记》 · 林海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