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
摘 要:严歌苓的《穗子的动物园》以动物的视角展开叙事,使动物作为与人平等的生命个体的主体性得以呈现。作家赋予动物与人相似的思维方式、性格特征及人生态度,书写动物身上的美好品性,张扬动物对生命尊严的维护,借动物之口书写对人类自身生命的尊重,表达对人性的反思和洞见。同时,动物“他者”的身份也为人与动物关系的探讨提供了新的视界。
关键词:严歌苓;《穗子的动物园》;人性
中图分类号:I2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4437(2020)03-0071-05
严歌苓的新作《穗子的动物园》是其为数不多集子中的一部,由十二篇散文和两篇小说构成。文中的“穗子”是在作家的许多作品中都出现过的叙述者,穗子是作家穿梭于文本和现实生活中的完美代言人,她身上有作家的许多影子,但又不是作家。《穗子的动物园》写到穗子生命历程中几乎所有的动物,前十二篇散文中的穗子可以等同于作家本人,后两篇小说《黑影》和《爱犬颗韧》是在真实人(动)物基础上加工虚构而成,但出于主题表达的需要及叙述策略的安排,穗子又不能等同于作家本人。曾参与到作家生命中的生灵们,每一位都寄托着作家对人性美好的追求,动物视角叙事手法的使用,对动物生命尊严的张扬,对人与动物关系的探讨等都寓意着人与自然其他物种的对话和交流,同时这也是作家对人类本身的反思与关照,对人性幽微与曲折的书写。
一、以动物视角叙事
在我国的文学传统中,动物视角叙事由来已久。人类看待动物的视角也是人类看待自身的方式。《穗子的动物园》一书,每个短篇文章中都有一个或多个有灵性的动物作为主人公,它们或是友善、或是聪慧、或是忠诚,有呆萌可爱或雄壮威武的外表,每一个都是呼之欲出有血有肉的形象,这是引起读者情感共鸣的基础。我们会为给祖母陪葬的猫咪而感动;为潘妮倔强的自尊而肃然尊敬;为颗韧的命运而潸然泪下……作家“成功地赋予其笔下的动物以自身特有的价值观念、人生态度以及思考方式,在字里行间营造出一个与人相对应的、有生命感觉和独特气味的动物世界,同时也从侧面反映出其对人所处现实世界的价值反思与情感寄托”。[1]动物们就像我们身边的朋友和亲人,我们能感知到它们的喜怒哀乐,这都来源于作家采用了动物视角的叙事手法。
(一)动物主体性的凸显
在有关动物题材的文学作品或影视作品中,人和动物的角色设定有如下几种类型:一是拟人化的动物世界。这类作品中动物被拟人化,动物可以像人类一样说话,人类只是以“异类”或“配角”的形式出现,比如动物题材童话等。由于动物仍处于一个与人类没有平等对话的世界中,动物的主体性也无从体现。二是人类对动物拥有绝对支配权。这类作品中人类认为自身拥有绝对优势,凌驾于其他物种之上,动物是被利用和怜悯的对象,是作为不会言说的“他者”出现的,是人类的附属品。三是动物被看成独立的生命个体,人与动物和谐相处,《穗子的动物园》即属于此类作品。文中的动物们每一个都有来源,因各种机缘巧合闯入了作家的生活。小黄是穗子从父亲枪口下救下的不知品种的小鸟;麻花儿是外婆送给祖母作为礼物的芦花母鸡;克利亚是因我的“烂好心”买下的狗;壮壮是被买下和人类儿童相伴成长的狗;黑影是穗子童年偶遇的小野猫等等。穗子与动物们的相遇開启了她(它)们各自的独特生命历程,散发出别样的生命光彩。
作品中的动物们各有性格,被作家赋予了人性和灵性,俨然成为主人公,成为穗子的伙伴,也成为阅读者心目中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狗小偷》和《可利亚在非洲》两篇中的主人公都是叫可利亚的小狗。文中直接用可利亚的身份宣称动物具有的主体性,“一个会跑会取宠的东西叫狗,一个会彰显个性,争取自身利益,争不到就造反耍恶作剧的就叫可利亚!”[2]88在非洲,可利亚在本地土狗面前的不战而溃,是聪慧的狗儿在有了一定的生活阅历之后对“人情世态”的领悟。《黑影》和《我不是查理》虽然一个是猫的故事,另一个是乌鸦的故事,但黑影和查理都是游离于人类与自身种族之外的孤独者,它们一方面对人类的救助和情谊充满感激,另一方面它们所在的生命类属对自身种别的守护,又使它们沦为了变节者。
《穗子的动物园》中的每一个成员都有属于自己的独特的故事,拥有和人类相似的生命体验,展示了与人类休戚相关的动物文化。穗子的动物园中的动物们不再是人类的附属品,人类的支配和控制并不能真正改变动物的生命遭际,像张金凤和李大龙最终依然是和无数中华田园犬一样的宿命。穗子只是见证并参与、成全了这些生命,但不能决定它们的命运。因为事实证明,人类自以为能决定动物的天性或命运时,是多么的愚蠢,比如小燕子的悲剧。文中动物们的形象、性格、经历、情感等的展现,都是作家对动物作为独立生命个体的本质的认同,这是动物作为叙述对象的主体性得以实现的前提,也是动物叙事视角的具体体现。
(二)动物口吻和动物心理活动描写的运用
作品中大量拟人化的动物口吻的话语和对动物心理活动的深入细致的描写,都是作家所采用动物视角叙事的力证。“动物的特殊身份既可以在人类毫无防备的状态下亲近他们的生活,又能看到在他人视线之外的人的真实品行,可以更加真切的看透人性,揭露社会现实。”[3]动物没有经受过人类意识文化的浸染,更多表现出的是生命个体的本质特征,和人类儿童时期有相似之处。当突破动物不能用人类语言进行交流和表达的限制之后,读者和叙述者之间的距离缩短了,达到了一种彼此无间隔的叙事效果。动物心理活动的呈现,增加了读者对动物的理解,动物身上所散发出的美好与真诚之光进入了读者的审美视野,也具有了人性真善美的内涵。
用人和动物互拟的方式进行思考,以第三人称“它”的视角和立场描述动物眼中的人类世界,人类在观察动物,动物同样也在观察人类。人与动物在此是一种“看”与“被看”的关系。《严干事和小燕子》中,“它就那么站在纸边上,看着纸张从白的到深蓝的,渐渐爬满吃不得的种类,原来它的人类母亲每天就干着这么一桩无聊事务,把一张张好端端的白纸毁了,让他们布满深蓝的,不会动的虫子。”[2]53人类的文字在小燕子眼中是吃不得的虫类,写作是把白纸弄脏,从动物的观察视角出发,带给我们的是“陌生化”的情感体验。《我不是乌鸦》,更是采用不同的视角(POV)来叙述乌鸦查理的故事。文章有十三个叙述语篇组成,其中以查理的视角展开叙事的有五个语篇,以查理的乌鸦叔叔的视角展开的有一个语篇,其余以收养查理的家庭成员和邻居歌苓的视角出现。对于查理的内心活动有大量的描写,“但它不能再接受人类的喂养,因为从曾经的寄生虫查理变成真正的自食其力者,它付出了多重的代价?”[2]206查理和人一样拥有名字,和人一样有思想,能感受到痛苦和快乐,有在营救与抚养它的人类和它的乌鸦家族之间的矛盾和抉择,有生命个体对自由的无悔追求。查理虽然感谢抚养它的人们,但它最终即使孤独一生不被同类认同,依然选择做一只自食其力的、自由的、拥有自我的查理,而不是一只乌鸦,让人感受到生命对于自由追寻的可贵。
《黑影》中小野猫黑影,“它看出她是人类中幼小脆弱的一员,野性也尚未褪尽,尚未完全给那混账人类驯化。”[2]224黑影由奋力反抗人类对它的生命的参与,到与人类幼崽穗子相互信任、相伴成长,它的微妙的心理转化是符合逻辑的,也自然有了真实感,从而对人性幽微的作品主题也有了深度表达。它身上的灵性与野性让人动容,野猫家族对血统维护的坚强意志让人类尊敬,黑影的高贵也自然而然深入到读者的内心。整部《穗子的动物园》中,每个篇章都涉及到不同的动物,也都有以动物的视角去展现动物的生存,动物不再是沉默的、失语的存在,而是被赋予了更多主体性的生命个体。动物的生存世界得以展现,动物作为生命个体所呈现出的丰富的精神世界,动物身上释放的原生态的生命美好特性都是作家对生命体验和人性的书写。
二、对动物生命尊严的张扬
《穗子的动物园》给读者呈现出了一系列自尊自爱、有情有义、忠诚信任的动物形象。这些动物身上不可避免的带有人的痕迹,动物身上美好“人性”的展现,人与动物的生命对话与陪伴互助,本质上表达的是作家对人类、对自然、对生命的思考和洞见。
(一)动物身上的美好品性
作品中作为主人公出现的,有名有姓的动物达十几只之多,每个动物都有不同的命运遭际,动物对事情的反应态度及作家对动物的评价共同促使动物身上的美好品性得以体现。汪曾祺说:“一个作家对生活没有熟悉到从心所欲、挥洒自如的程度,就不能取得真正的创造自由。”[4]严歌苓在谈到这部作品的写作动机时曾说过,是她的爱犬壮壮的离世让她异常想念,想通过把它写进作品中的形式来表达她最真切的思念。作品中各种动物都曾经直接或者间接参与到作家的生命历程中,作家对它们都有很深厚的甚至浓烈的情意,所以作家才会把她的情感意志、价值理念很自然地映射到动物身上,但文本中作家的情感又是相对理性的。严歌苓在这部作品的新书发布会上说到:“写任何东西,你再有感情的人和动物,你都要冷静的,让它处理成淡淡的,你不能丢掉自己作为一个写作的小说家或者说是作者的这种态度,距离感,这是最难的。”[5]作家自由地穿梭于理性与感性、理想与现实之中,这个距离感作家是做到了,但她平淡克制的语调下,动物的温情依然唤醒了读者内心深处的柔软和美好。
《礼物》中猫咪是外婆送给祖母的礼物,猫咪与祖母的关系由最初的互不相扰,到猫咪因为线团把祖母认为玩伴,再往后祖母因猫咪捉老鼠蟑螂的贡献而接纳了猫咪。从此一位老人和一只猫以相同的生活状态度过了一段岁月静好的日子。祖母离世,猫咪以绝食的方式给祖母陪葬。猫咪对情义的坚守,让身为人类的读者也为之打动。《潘妮》中的潘妮是只猫,参加人类的宴会,会带一只田鼠的尸体,以表示它是和其他参与者平等的个体,它没有白吃白喝,它是靠自己的劳动和能力吃饭。潘妮如此通人性,让人惊奇之外更让人尊敬。潘妮误食药片,跳跃中失足跌落,遭到人类起哄大笑,它的自尊心被人类的笑声割伤。它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反复练习那个失误的跳跃动作,以期找回自信和尊严。潘妮对它的跨种族伴侣老坎也给予了慰藉和对生命本能的尊重。老坎垂垂老矣,潘妮没有嫌弃,给老坎关爱和护理,给予一个垂老生命最后的,也是最珍贵的尊重。动物成为关照人类自身,反思人性的一面镜子。
《壮壮小传》里壮壮被前主人抛弃,认准了作家是个值得信赖的主人,就死心塌地地信任她。经历了打狗运动、乡下逃难、生病手术、车祸等磨难,与作家相依而生。壮壮重情义,它的笑容甚至比人还要真诚、还要无辜。壮壮的真诚和信任让作家不忍背叛和辜负,人性中对真善美的感知和创造也由此生发。《黑影》中野猫黑影与穗子两个不同物种幼崽之间相顾无言的怜惜;陪伴年幼孤独的穗子成长;黑影的报恩都以动物的深情给人类以温柔和爱。《爱犬颗韧》中颗韧用一只狗的生命为我们演绎了闪耀着人性光辉的一个词语“忠诚”。颗韧面对一群十几岁士兵们“暴虐的温柔”:士兵们因嫉妒而剥夺它的爱情;因自保而把它当成青春躁动的替罪羊;因释放压抑而把它当成众人情感的寄托。所有这些来自人类的不够温情,依然没有改变颗韧对收养它的士兵们的信任和忠诚。文章结尾写到“颗韧和赵蓓从来不肯到我们军营的梦里来。”[2]299也许是颗韧洞悉了军营是容不得人情味的吧。
动物成为人的延伸,我们在动物的身上看到了珍贵的人性,反观人类自身却生活在一个人性力量普遍缺失的环境中,要使干枯的心灵生出新鲜活泼的生命价值,就要重新审视生命的意义,尊重生命的形式,还生命以高贵的本性。陈思和曾说过:“我更相信人性的自身力量,相信人依靠理性和美好感情可以保卫自己的尊严和自信。”[6]书写动物的美好品性,即是对人性善的追求。
(二)与死亡有关的尊严
死亡是生命必经的过程,是生命历程的终点和归宿。死亡是每一个生命个体包括人类在内必须面对的事实。古今中外,无数先哲都对“死亡”话题有各种思考和探讨。生命的唯一性决定了生命的可贵。也正因为生命对每个生命个体只有一次,所以人类在面对死亡时会有焦虑、恐惧。动物不能直接跨越语言的障碍与人类进行直接的对话交流,但它们具有对死亡洞悉的灵气。穗子的动物园是陪伴穗子成长的精神乐园,作家为穗子的动物朋友们立传,作品中的动物们每一个都有相对完整的一生,包括对其死亡的交代。麻雀小黄、母鸡麻花儿的最终命运,作家采用留白的方式,没有明确说明它们死亡的方式,给了读者想象的空间,但面对死亡,小黄和麻花儿都不具有选择的权利。相对来说小燕子的死体现了一定的自主性,它在人类养母和竹扫帚之间选择了后者,因为竹子更类似树林,意味着真正的家园和安全。安妮活到猫的高龄二十三岁年纪,感应到死亡的临近,极度自尊自爱的它选择远离人类,回到它祖辈生活过的山野中去,悄悄地、平静地迎接属于它的死亡,把死亡有可能带来的丑陋和痛苦留给自己,把体面留給他人,以维护生命最后时刻的尊严。壮壮历经病痛的折磨,全身关节炎导致瘫痪,绝食七天宁愿有尊严地死去,是身边的人唤起了它求生的欲望,教会它再一次热爱生命。活下来的壮壮为了有尊严的活着,重新开始人生的第二次行走。最终壮壮再次被病魔击倒,没有了尊严和舒适,作家出于人道的考量为壮壮选择了安乐死。人与动物之间的人伦情谊让作家相信这也是壮壮的选择。颗韧的死是悲壮的,它十六个月的生命隐喻十六七岁的文工团士兵们。颗韧失去“爱情”后捶胸顿足的痛苦和小周与周蓓爱情被强行拆散后带给文工团每一个人的创伤,显示出跨越种族的惊人的相似。痛苦和快乐对所有的生命个体都是相通的。颗韧身上寄托着严酷军旅生活中文工团士兵们所有的快乐和温情,颗韧的死带走了他们青春的色彩和温度。文工团士兵们的青春也随之凋谢、枯萎。颗韧被处决时见到了它最信任的小周,“它什么都明白了,我们这群士兵和它这条狗。”[2]298人和狗很多时候都没有选择的权利,包括死亡这件事。小周给痛苦的颗韧喂了一颗子弹,它理解这是为它好。死亡已经来临,不可避免,人和动物共同作出了决定,让痛苦和挣扎更早一点结束,还生命应有的平静和尊严。
三、和谐共生:人与动物关系之探讨
作品中的动物有的是穗子童年时家人养的宠物或家禽,这些动物或是与穗子关系亲密无间,或是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不管动物们是以何种方式闯入了穗子的生活,都成为穗子生命历程的参与者,留下了各自的痕迹:或是温情的陪伴,或是创伤性的记忆。每一个动物主人公都承载了作家对个人和时代的印记。“写完以后发现,这不就是我自己成长史旁边的一条平行线吗?书里的很多人物都承载着我们民族的记忆,而这些小动物也同样有这样的功能。”[5]人与动物之间的关系如何,作家也通过散落在各个篇章中的只言片语进行了探讨。
(一)陪伴:心灵的安放
人和动物之间的关系在人类发展的不同阶段各不相同。在社会生产力水平低下、人们的认识水平和范围也很有限的远古时期,动物是神秘未知的存在,人类把动物作为崇拜的对象,即古代的图腾。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的视野逐步开阔,人类开始驯养动物为人所用,动物存在的意义对于人类来说是价值的利用,比如战马、家禽等。当今时代人类对大自然索取翻倍,动物也饱受其害,但也有些动物充满善意,成为人类忠实的朋友,互相成全彼此的生命。穗子的动物园中的成员们便是如此。
小黄和伞花布拉吉一样是穗子童年不能忘却的美好和欢乐。小燕子是千转柔肠的严干事的牵挂,“她在乎小燕子在乎她”。小燕子的陪伴让二十出头的闫干事有了母亲的情怀和责任。可利亚与穗子斗智斗勇,给主人的新衣试穿捧场,看护陪伴孤独失眠的主人。狗对人无声的陪伴,驱散了失眠人的孤独。张金凤和李大龙是两只中华田园犬,却以蓬勃的生命力成了浑然无邪女儿的骄傲。作家领养壮壮的目的之一就是想“让一个狗儿童和人类儿童相伴成长,在孩子进入真实世界前,先置身童话世界”。[2]120同样的童话世界在《黑影》篇中也有出现,小野猫黑影和人类幼崽穗子之间因“同样天真蒙昧的心灵”而那样的相顾无言。六岁的小女孩穗子,因为“反动文人”父亲的原因,没有朋友和玩伴,与被人类救助过而遭到家族驱逐的黑影参与到彼此的生活,彼此陪伴而生,成为互相心灵的安放地。穗子对黑影爱之深重,以至成年以后的作家,用成人的眼光去叙述儿童穗子的故事,评价黑影悲剧命运对年幼穗子的影响时,依然使用了“创伤性”这个词语。
人与动物之间的情谊在作家看似理性的笔端下,依然具有撼动读者心灵的力量,这也是作家对人与动物关系的重新审视。作品中充满人性力量的动物园已然成为人们心灵的安放之地。
(二)天人合一的自然观
人类是大自然中的一员,并无特权,和大千世界中的其它生命一起构成了和谐、绚丽多彩的世界。本应是“万物并育而不相害”(《礼记·中庸》),“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孟子·梁惠王》)的和谐世界,因人类对自然界的狂妄和傲慢而危机重重。恩格斯一百多年前就提出这样的警告:“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人类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对我们进行报复。”[7]当今严重的生态危机正是大自然对人类的报复。生态问题,本质上还是人性的问题,人性的占有、贪婪和自大才是根源。作品中作家的追问和自我反省,正是基于对人性真实性和复杂性的揭示。
人类为了走向文明,第一步是告别饥饿,通过野蛮的猎杀消除了饥饿,却走入了非文明的境地,这种现代文明的悖论正是麻雀小黄受伤的原因。穗子控诉吃麻雀的人类,“你们任人宰割,却弱肉强食的吃更弱小的生灵。”[2]8儿童的思想是单纯的,成人社会的规则又是无奈的,这种无奈正是对人与动物关系探讨必要性的前提。人类潜意识中的人类中心主义思维方式造成了对其他种类生命形式作为独立主体的漠视,以人类的意志去干涉改变它们,这样就破坏了自然的平衡,也使人性中恶的一面滋生。这种反省和探讨在作品的很多篇章中都有体现,严干事用馒头伪造的虫子骗过了小燕子,天真地以为人可以改变其他物种的遗传密码,小燕子因吃假虫子而死,并且选择死在竹扫帚上。小燕子的死让严干事清醒的认识到,危机与机遇并存的大自然才是小燕子真正的归宿,物种也不会因人类的干涉而变异。两只土狗张金凤和李大龙原本生活在对所有生命都坦然而宿命的二嫂家,是作家理想主义的思想主导,要把两只狗露宿户外的命运改变,但两只狗从农村到城市,兜兜转转又回到它们最初的生存状态,没能被拯救的悲剧命运让作家明白了这种拯救中的“造作和矫情”,也认同了二嫂人畜相生相克、相互养活的天人合一的自然观和生存哲学。穗子如果不去拯救两只狗,它们会和二嫂村里的“黑姑娘”(作品中指没有户口的女孩)一样,被人们稀松平常地养活著,遵循自然规律,生生不息。《猪王汉斯》中汉斯本是统领庞大野猪部落的野猪王,它的群落却因为人类城市的扩张而遭到屠杀,它见证了它所有臣民被屠杀而无能为力。汉斯的悲哀也是人类的悲哀。人类对其他生命和种族的主宰权,并不是理所应当的。人类发展的历史证明,主宰与被主宰的对调的情形经常在历史中上演。这是对人类最深刻的警醒,正如这个篇章结尾所说:“对于主宰这个主题,有汉斯在,对于我们人类永远是控诉,也是提醒。”[2]218同时,作家也通过另一个篇章《汉娜与巴比》的故事,向我们证明自然界是公平的,爱的回报是爱,人类对动物的善意即是对人类自身的保护。
《穗子的动物园》通过人与动物之间温情相惜的故事,展示了动物真实的生存状态,以独特的动物视角和叙事,为我们展现了熟悉又陌生的动物形象。作品对动物的主体意识的表现,对动物生命尊严的张扬,都体现了作家对动物们作为独立生命个体存在意义的认同。动物故事表象掩饰下的,依然是作家对于人类生存状态的思考,其间贯穿的是文学永恒的主题——对人性的深情书写。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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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王丽华.“他者”如镜:杰克·伦敦与杨志军笔下的动物形象之比较[D].厦门:集美大学,2011:38.
[4]汪曾祺.晚翠文谈[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8:33.
[5]腾讯网.《穗子的动物园》写的是爱、平等与尊重.[EB/OL].(2019-11-17)[2020-01-12].https://new.qq.com/omn/20191119/20191119A0LVVW00.html.
[6]陈思和.中国现当代文学名篇十五讲[M].2版.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3.
[7]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559-5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