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波
那天爸拉着我的手坐在门前的矮凳上,手拿枯枝一遍遍教我写“人”,唇紧闭,胸膛起伏。地上两道细细的垄沟很深了,现出湿润黝黑的泥土,爸丢开枝棍,食指重重写了一遍撇和捺,看着被豁宽的“人”,他长出了一口气,抚摩着我的头严肃地说:好好写人、做人。第二天,爸背着铺盖走了。
妈插好院门上班了,炕头小花被捂着的一小盆疙瘩汤是我一天的饭。妈说等小盆空的时候她就回来了。我拿爸给我的那根红蓝铅,在白纸上写“人”字。
院子静悄悄的,似寂静无声的小河,两侧半人高院墙外的张家和马家是河两岸的村庄,说笑声狗吠声鸡鸭鹅叫声高低起伏。张家的院门被推开,孩子像群小麻雀蹦蹦跳跳着、叽叽喳喳往屋里荡。两个“人”字刚写完,哗啦啦声传来,回头看,马家的大黄狗戴着链子扭舞蹈呢,嗬,这群小脑壳又涌进了马家。
满页红彤彤的红衣人似马家那群丫头手牵手站在日光下对我笑,跳着皮筋打着口袋热闹着;那页跌跌撞撞灰蓝蓝的人似张家那帮臭小子趴在黄昏的院墙上冲我扮鬼脸。昏黄的灯下,妈边缝衣服,边听我讲,妈笑了。我在白纸上画了两竖代表张家和马家的院墙,又画了两横,表示院门和后房门,我说这是家,妈摇头。我在口中添了个人,我一口咬定这肯定是家,妈又摇头,我扬着脖子说是,这就是白天的咱家。妈叹口气,眼里含着泪:那是个没有自由的人,等你大些才懂。那一年,我六岁,因为腿疾没出大门,爸因为政治问题没进家门,我和爸活在各自的囚里。
四十年前那段黑白膠片在明亮的阳光下曝光。
楼道里的脚步声渐渐稀少,孤寂沿着雪白的墙、头顶的壁蔓延,逐步缩小对我的包围。窗外的温度、人流、车辆、建筑似与我无关,唯有那棵在寒风中被垃圾袋纠缠的树,此刻与我有倾诉的密语,我却无心解读。所有的声音都似诋毁我的污言秽语,缠绕我的神经。我终日躺在沙发上,名义是在家休养,实则成了口舌的囚徒。
摊开手上举,手心面对阳光,重现黑夜里手电筒前那火苗燃烧般的殷红。记不清多少个黑漆漆的深夜,在高中宿舍冰冷的被窝里,我在手电筒下做着数学题。黑夜是我的数学成绩。累了,放松下,对着手电筒举起摊开的手掌。泛着红晕的手温暖有力,慰藉寒夜前行的我。20世纪80年代的高考是走独木桥,需要全神贯注地行走。
甩甩酸麻的右臂,右手捂住手电筒,嘴角划过两道旋涡,手指缝隙的玫瑰色荧荧欲动,像迷人妖娆的红榜绽放在黑夜。
酷暑的七月,地上花朵般的水渍盛开片刻就枯萎,考场的门始终开着。三天鏖战,最后一个圈点,抛笔门外,我听见城墙轰然倒塌的巨响,囚的右竖那直立的城池被我铁锤般的右臂一掷而破,囚瞬间成匹,其中那个丢失水分的小人如脱缰黑马般飞奔而出——没有人预言我考中,我金榜题名。
阳光洒遍掌心食指,均匀普照。庞大的微血管、主动脉、静脉,各个系统互相观望无动于衷,血液的萎靡还是体系的淤塞,弊病在哪儿?就像我不明白关于我的那些谣言的出处,源于我年少顺手勾勒画笔再把它们讲得头头是道的过分,还是嫉妒毒蛇生存的技能?也许这是人类想象基因排列的差异,我擅长说文解字的理解,有人精于毁誉他人的联想,我们对语言津津乐道的渠道不同而已?
暖度层层上升,僵硬的手指还在向上伸展,柔软丰满,我并非苍白无力。那棵树还在对抗着寒冷,缠绕它的污物少了,也许还会有一阵恶风带更多的垃圾给它,但这一切终将会过去。风停了,冬站起身,春还会远吗?
努力向前,真诚生活,笔尖划过白纸微妙的脆响是生命的悄然绽放。如今,口舌的门牙已自动脱落,囚的牢底已被踏破,囚中的小人像粒种子顶掉石块,探出身子,在宽广的世界舒活筋骨。
春日下,黝黑的一撇一捺伸展腰身,爸冲我伸出大拇指:丫头,长大成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