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郎

相裕亭

相裕亭，中国作协会员。著有长篇盐河系列小说三部。其中，《盐河人家》获连云港市第六届“五个一工程”奖;《看座》获“中骏杯”《小说选刊》双年奖、第16届中国微型小说一等奖，入围“首届汪曾祺华语小说”奖;《风吹乡间路》获“花果山”文学奖;《忙年》获“冰心图书”奖;连续六届获全国小小说优秀作品奖。《偷盐》入选2005年中国小说排行榜。结集出版了《盐河旧事》20余部作品集。

货郎，是一种谋生的职业。

在乡间，做货郎的多为男人。女人，很少有做货郎的。且，做货郎的男人，年纪要稍微大一点，身体还很硬朗，起码能挑得动那副货郎担。年轻人做货郎的也有，但很少。年轻人做货郎，要么身体有残疾，要么患过重病，失去正常劳动能力了，挑一副货郎担，走街串巷，以鸡毛换糖的营生，赚取乡下婆娘们藏在内衣布兜里的小额毛票，哄小孩子们去寻找废铜烂铁，来换取那个时期孩子们喜爱的麦芽糖。

麦芽糖，也叫大糖，是由大米和麦芽一起碾碎、蒸熟后，储存在大缸里发酵，并将发酵后的汁液放在大锅中用文火熬成黏稠状，并经不断地拉扯。到末了，拉也拉不动时，便趁着它的热乎劲儿，将其平铺在面板上，用刀切成毛豆虫一样大小的甜果儿，那便是货郎担里的麦芽糖。

那种食物，初含口中，赛铁一样坚硬，待口中慢慢焐软后，又如年糕一样紧粘在牙上。旧时，盐河边的小孩子们，就喜欢那种甜甜的、硬硬的、软糯的甜食儿。

“嘣！嘣！嘣！”

貨郎手中的拨浪鼓一响，小孩子们在饭桌前就坐不住了，他们瞄一瞄家里人的眼神儿，趁大人们不注意，叼一块煎饼就跑了，奔到货郎担那儿，即使不去买什么东西，凑过去看看热闹，也很开心呢。其间，邻里间的婶子、大娘们抠出墙缝里往日梳头时积攒下的头发，或团一兜年根儿杀鸡、宰鹅时所留的鸡毛、鹅毛，来换取货郎担里的黑卡子、花纽扣、红头绳，还有绲鞋口用的扁带子。孩子们不关心那些，孩子们喜欢货郎担里的木头枪、小竹哨，还有一吹“呜里哇啦”的泥巴响。

货郎没有固定的摊点，但是他们有各自的活动范围。某个货郎跑哪几个村庄，如同乡邮员传递信件一样，几乎都是固定的。加之他们手中的鼓点各不一样，孩子们单从鼓声，就能辨出货郎的模样。

“嘣！嘣！嘣！”

这响声，是“三节腰”的。

三节腰，是个驼背佬。他背驼如虾，挑起货郎担子走道时，腿往前捯捯，腰往后弓，脖子与头部坚挺着向前硬伸，打侧面一看，他整个身躯拧成了三道弯。乡邻们送他外号“三节腰”。而盐区读过二三年级的孩子们，却用阿拉伯数字形象地比喻他——站直了像个“7”，随地戳着像个“3”。他摇出的鼓声，如同他的身段一样，分上中下三节：

“嘣！嘣！嘣！”

盐区的孩子们都认识他，他也认识盐区各家的小孩子们。

三节腰挑着货郎担走在盐河边的大堤上，看到几个泥猴一样的小孩子，在河塘摸鱼、捉虾，他竟能分辨出哪个是海虎子，哪个是毛蛋子，且能帮助他们的父母传话：“毛蛋子，你妈喊你走舅家呢！”

那个被称作毛蛋子的小男孩，听三节腰那样一说，立马就从河塘里赤条条地跑上岸来，摸过树杈上的裤褂穿上，撒腿就往家跑。更有图省事的信使，途中遇到三节腰，问他要到哪村去？三节腰原本是打算到海脐村去，可听对方说要捎个口信到海头村，他当即就改去海头村了。

三节腰常跑盐区周边的那几个村庄，各村的大街小巷他都熟，哪家大门朝哪儿、家中有几口人、喂了几只鸡，甚至哪只鸡光吃食不下蛋，他都知道呢。

三节腰居无定所。白天他东庄、西庄地乱串，天一擦黑，他就像只候鸟似的，无声无息地找个场院的破茅屋，或是某位大户人家的廊檐猫下了。

盐区，许多高门大院的家丁都认识他。原因是，他在人家廊檐下借宿时，常与人家搭话，并向人家讨水喝。当然，他也帮助人家做些事情，比如，守门的家丁来了个老友，想到一边说会儿话，或是要到旁边小店里买个烟火啥的，总是喊三节腰帮助照看一下门里门外。再者，就是入夜以后，门丁们想偷懒打个盹儿，假说去茅房屙屎，过来踢踢三节腰的货郎担，让他帮助守夜，自个儿却躲到旁边耳房里偷偷睡觉去了。

那样的时候，三节腰还真是充当了护院的家丁，他瞪大了眼睛，帮助人家看守院落。

民国九年冬天，盐区的土财主曹大寇家遭遇土匪。午夜里，两声清脆的枪响以后，有土匪高喊：“好狗看好自家的门！”以警示左右邻居少管闲事。

可那伙土匪没有料到，曹大寇家暗藏土炮，两发碎石、钢片碾就的土炮在土匪群里炸开以后，瞬间传来土匪们哭爹喊娘的惨叫。随之，黑夜中有人高声大骂：“奶奶的，不是说他家就两只瘦狗吗，这怎么虎豹都上来了！”

瘦狗，是土匪的黑话，指枪。

显然，之前的“探风”不实。

土匪们畏惧曹家的土炮，但又碍于他们为匪的淫威，虚张声势地鸣枪示众了一番之后，便灰溜溜地撤了。

天亮后，曹家人发现院门外有血迹，那是土匪们伤亡后留下的，尸首已被他们连夜抬走了。但是，廊檐下还遗漏一具死尸，近前一看，是借宿在此的三节腰。

很显然，土匪们围攻曹宅时，错把三节腰当成护院的家丁，率先开枪将其打死。

曹家人挺仗义，他们把三节腰视为护院功臣，出巨资为他买了一口厚厚的棺材。

事情，原本就这样过去了。

可谁也没有想到，新中国成立后，人民政府镇压那股土匪时，有人供出，三节腰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当初，之所以要打死他，是因为他提供的情报有误。匪首一怒之下，将他给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