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宇
肖冲活着,只为一件事,复仇。这颗仇恨的种子,在他心里埋藏了十年,愣是没和任何人讲过,当然,也包括他的师父田六。
只要一闭眼,肖冲的眼前就会闪现出十年前的那个傍晚。八岁的肖冲牵着老黄牛回家,隔着一条沟,看见院子里站着一个壮汉,铁塔似的。浓密的胸毛,桀骜不驯,涌出对开襟的汗衫。肖冲看见壮汉手里提着黑色长布袋,冲着父亲胸前一抖,父亲倒下了。壮汉把布袋往肩上一撂,风一样离开小院。
肖冲回到家,父亲倒在地上,嘴里流出的血,染红了院子。生肖冲时,母亲难产而去,母子只有过一面之缘。父亲这一走,肖冲便成了孤儿。他忘不了壮汉转身的那一瞬间,血一样的胎记,如蚯蚓,趴在脖子上。
肖冲流浪到白马镇,昏倒在路边。醒来时,睡在田六的瓜棚里。
“吃西瓜吧,你已经睡了一天。”田六指着地上的西瓜,旁边是一把明晃晃的开瓜刀。
肖冲提起刀,对着西瓜,发疯般地砍剁,眼里射出的光,能杀死一头牛。
“帮我看瓜,管吃,管住。”待肖冲停了手,田六开口道。
肖冲感激地看着田六,点点头。他坐在地上,一口气吃掉剁碎的瓜,脸上沾满鲜红的瓜汁,像血。
田六把西瓜挂在柳树上,递过手里的竹签给肖冲,说:“瞄准,用手,往西瓜上扎。”
三寸长的竹签,是扎着吃西瓜的,比牙签大不了多少,怎能扎在五步之外的西瓜上呢,肖冲心想。回头看,田六的目光不容置疑。肖冲用手指捏着竹签,一扔,再扔,汗流浃背,竹签还是碰不到西瓜。田六也不说话,抓过竹签,两指轻扣,肘转臂动,顺手一扬,快如闪电,竹签穿过西瓜,带着一粒黑黝黝的瓜籽,牢牢钉在树干上。
肖冲“扑腾”跪在地上,头磕得砰砰响,拜田六为师。
看护瓜地,集市卖瓜,用竹签扎瓜,是肖冲生活的全部。也许是太亲近竹签,十七八岁的小伙子,长得如竹签一般的纤细。田六常常出神地看着肖冲,忍不住摇头叹息。
白马镇没马,多牛。三条官道交会之地,设驿站,异常繁华。青石板街道两侧有店铺,亦有地摊。肖冲和师傅常常在白马镇设摊卖瓜。
集市人多,肖冲从不忘暗中打探壮汉的行迹。直到这天上午才意外获得一条消息。壮汉名为胡彪,性情古怪,独来独往,鲜与人交往。胡彪随身携带黑色布袋,只有遇到强劲的对手,才从袋内取出黑油油的压菜石,石上穿有铁链,一端持于手,收放自如。两丈之内,风雨不透,无人能入。胡彪屡屡作案,手法奇特。师从何人,更无人知晓。据说,胡彪住乌牛岭,家有老母,与白马镇一山之隔,入岭道路甚是难行。
午后的白马镇依旧人头攒动,肖冲一边吆喝着卖瓜,一边悄声打听去乌牛岭的路。忽闻街头大乱。只见一头黑牛虎着双眼,扬起尾巴,时而在青石板街上狂奔,时而撅着屁股,歪着脑袋发飙,逢人便抵,遇物便挑,哞哞怪叫。黑牛横冲直撞,任性妄为,街上的人们惊恐万状,无处可躲,眼看着前面的孕妇就要挂在牛角之上。突然,黑牛左摇右摆,笨重的身体晃了几晃,轰然倒下。继而,伸直四蹄,抽搐不已,抖了一阵子,断气了。惊魂未定的人们缓过神来,上前查看,黑牛的眼里钉着两根竹签。不对,两根竹签,也不至于能弄死一头壮牛的。好奇的人们剖开牛腹,拳头大的牛心,扎着七根竹签,看样子,好像是从这头穿入,又刚好从那头露出半截,匪夷所思。众人惊呼,这是神人暗中相助。
田六轻咳一声,拿掉盖在脸上的草帽,从地上坐起来,拍了拍背上的尘土,不紧不慢地对肖冲说:“以后不要逞能,没人把你当傻瓜。枪打出头鸟。懂吗?”
肖冲点点头,脸通红,羞得像个大姑娘。夕阳西下,肖冲把卖剩的西瓜装好,扶师父上牛车回家。
入夜,无月,肖冲摸上乌牛岭,来到胡彪家的屋檐下。屋内,一盏油灯忽明忽暗。
“娘,喝掉最后一口吧。郎中说,再吃三天药,你的病就好了。”胡彪跪在床前,那条血红的蚯蚓,趴在脖子上,依旧那么显眼。
肖冲尽量控制内心的冲动,他想起了那個傍晚,想起冰冷的父亲躺在院子里。他的手里攥着竹签,湿漉漉的,能浸出水。
“彪子,人在做,天在看。以后别再干傻事了。娶个媳妇过日子,娘想抱孙子。”
“娘,我有皇命在身,不可违。每次出手前,我都会盘查清楚。我从没冤枉过一个好人。我这样做,是为了更多的好人活着。”
窗外,一根竹签,飞入屋内,油灯熄灭。
胡彪一惊,闪身出屋,静立门口。手里提着长长的布袋,凝声静气,侧耳捕捉夜色中充满杀机的声息。
忽而,一阵刺耳的咝咝声,划破宁静的夜。厚实的榆木屋门叮当作响。黑暗中,胡彪惊回头,一根根竹签深深嵌入门板,镶出自己的轮廓来。只要有一根竹签偏失方向,就能把他钉在门板上。
夜,重新陷入沉寂,没有一丝风,像一幅浑然天成的水墨画。
选自《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