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怪博物馆

2020-09-29 07:53盛文强
天涯 2020年4期
关键词:海怪美人鱼冰岛

盛文强

雷克雅未克的冬天如此忧郁。有大部分时间.太阳在地平线附近徘徊,行踪诡秘,难得一见,城市长久笼罩在薄暮的灰暗之中。这里靠近北极圉,冬季有大部分时间光照不足,人们在黄昏里出门,面孔藏于棉帽和围巾之间,路灯渐次亮起,实际上这却是白天。

海灣附近在落雨,白昼短暂易逝。只有正午前后略见光亮。地球倾斜着身子,兀自在虚空中飞旋,无意中留下这片背光的地带。雷克雅未克是冰岛的首都,意为“冒烟的峡湾”,火山的熔岩带来温泉,寒冷之地的暖意,足以疗治昏暗带来的抑郁。来到冰岛的人们满怀喜悦——这里是世界的角落,逃离生活的绝佳之地。无休止的长夜带来梦幻的气质,人们似醒非醒,睁大眼睛看周围的一切。法赫萨湾的海水也失去了光釉,黑沉沉地涌动着,这头睡梦中的怪兽,笨拙而又疲惫。

初见海怪博物馆的指示牌,还以为是博物学的陈列——面目丑陋的深海动物,来自未知岛屿的贝壳,以及史前的海兽化石。这倒是和冰岛的气质相称。毕竟,冰岛的古老和笨拙是与生俱来的,开辟鸿蒙之初的古老元气,而今已成为稀有之物。来到海怪博物馆,才知道陈列品要奇幻得多,远远溢出了博物学的边界.仿佛是从平行空间逃逸出来的奇异之物,纷纷在楼阁中汇聚,进行盛大的狂欢。推门而入,即是目眩神迷的现场。

海怪博物馆位于闹市的角落,一栋灰房子,外墙像当时的天空一样阴沉。黑色的窗框,玻璃蒙了一层灰尘,失去了光泽。零星的雨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斜线,将灰尘冲去。从外面看,室内的灯光点亮了玻璃上的雨线,水迹未干,折射出的灯光也浓稠如酒,提醒人们正在下雨。博物馆有两层,后来才知道,地下还有一层,那里是幽暗而又奇异的所在。博物馆正门有一处圆拱,高处嵌着一只火红的章鱼,只有巴掌大,却格外醒目,它的触手仿佛狂风中的头发,飘荡不定,腕足和吸盘之间露出的一双白眼,眼珠向下,偷瞄拱门下进进出出的行客。

进入海怪博物馆,光影忽明忽暗。大厅的底部涂成黑色,往上渐变为深蓝,顶棚是灰白色,似长夜将尽之际的晨光。据说这是模仿深海的环境,海水到了最深处,就变为黑暗,头顶的光亮,是来自遥远的天空。在深海,时空的褶皱密集堆垒,藏匿怪物,不为人所知。深海的鱼类多是凶恶之状,在黑暗中碰到那些怪鱼的模型,便会骤然发亮。它们眼睛闪光,锯齿状的白牙上反射着点点光斑,随即熄灭。

在讲解员的导引之下,众人进入一处投影装置,巨大的环形,一旦进入其中,立刻被海怪包围。投影呈现的是一幅四百多年前的冰岛古地图,该图对冰岛轮廓的刻画.已经接近于今天的冰岛地图。套色版画的形式,又使该图看上去鲜艳无比。1570年,来自佛兰芒的地图学家亚伯拉罕·奥特琉斯发表了著名的《寰宇概观》,这也是第一部现代地图集。该书的出版,为奥特琉斯带来了不朽的声名。环形投影中的冰岛地图是其中一幅,因图中海怪密集,环绕着弹丸之地,冰岛又被称作海怪的国度。

戴上特制的眼镜,投影便呈现出分层的视觉体验。版图位于最底层,英文的说明文字浮在外层,冰岛四周的海怪图像则位于最外层,它们当中有些还在水中上下沉浮,有的眨着眼睛,静态的地图在多媒体技术的介入之下,变成了动态的形像。

但见岛上山岭与河流纵横欹侧,还有一座正在喷发的火山,红色的火焰冲天而起。在冰岛的西北海面上,冰山的碎片密集.那是北极熊的乐园。冰岛的海岸多岬角,破碎的海岸,是冰川侵蚀留下的痕迹。冰火交加的地图上,海怪的踪迹随处可见,海面几乎都被钢牙火鬣的海怪填满。十六世纪末的冰岛,正是海中大物野蛮生长的黄金年代,人们乘船出海,远远望见大鱼的身影,偶尔露出的一鳞半爪,成为争相传诵的海怪故事。在水手的讲述中,漂浮的岛屿板块动荡不安,海怪的身影像走马灯一样,绕着岛屿旋转,唯有退到陆地上,才有片刻的安宁。

最先闯进视线的是鹗面鲸。鹗面鲸的面孔犹如猫头鹰,故而得名。它的身子正在向左侧游动,身子底下掀起巨浪,它似乎在看着我们,却又不像是看着我们,它的目光停在未知的虚空地带。向前加速游动之时,它还不忘扭过头来,留下阴鸷的一瞥。在冰岛的民间传说中,鹗面鲸是一种杀伤力极大的海怪,它一口就可以吞掉一整只海豹。还有一种直立在海面上的弹簧鲸,是鹗面鲸的近亲,它头部朝上,在海面上一起一落,驾船的水手见了,急忙转舵躲避。弹簧鲸能撞翻船只,还喜欢吃人。

不难发现,这些鲸跟现实中的鲸还有很大的差异,它们身上还带有陆地猛兽的痕迹,毛皮、獠牙,还有锋利的爪子,当时人们对海洋动物的认识,仍参照了陆地动物的经验,航海家在风浪雨雾中看到的鲸,终归看不真切。即便当时已有巨鲸搁浅的事件,然而早期的制图者却难亲眼目睹,只能根据道听途说来进行想象。在流言的加持之下,海怪的相貌愈发离奇,一旦形诸图像,便成为定式,经后人不断翻刻摹写,早期的海怪图像便成了共识,乃至经典的符号,海怪见证着当时的观念。

往前走出几步,便来到了冰岛的南部海面。在海马、海猪和海牛的身上,陆地动物的影响更加直接。海马是在一头骏马的下半身加了一截鱼尾,粗暴的嫁接,呈现出原始的莽力.地图的绘制者.充当着造物主的角色。海马的两只前蹄还保留着,只不过把蹄变成了硕大的蹼,这种改动,算是替这头怪兽着想,便于它在海中活动。海猪的四条腿还保留着,也在身后接了一条鱼尾,它的身上还有三只眼睛。而海牛却更像是海陆两栖的动物,喜群居,它的外观和牛几乎一样,所不同者,其鼻下有一小气囊,可在潜水时呼吸,如果它的气囊在争斗中不慎破碎,就去陆地上群居,与野牛相伴。

还有些难于归类的动物,比如浑身尖刺的斯高塔吕,骨质的鳍可以掀翻船只,似乎是鲨的异形。还有一只洛斯马洛斯,像一头小牛犊.四条短腿,可以在海底行走,皮厚,利刃无法刺透,疑即海象之类的哺乳动物,它睡眠时用两只一米多的长牙挂住岩礁,将全身倒挂起来,酣然入梦。

这些海怪原本停留在二维的平面,环形的空间投影和动画效果,使它们急于跳脱出来,却又无可奈何,闭合的环形壁垒,将海怪一一收纳。

岛鲸的出现,令人猝不及防。走出投影区域,误入一片突起的高坡,脚底陡然抬高,身子站立不稳.这便是岛鲸藏身之所。确切地说,这个灰褐色的山坡,便是岛鲸头部的一小部分,而它的全貌,浸入在蓝色地毯所代表的海水之中。海水沉凝不动,俨然无风的午后,地毯的绒毛蜷曲成一个个圆圈,模仿海浪的结构,它们一直向前推进,到了岛鲸的身体就止步不前。岛鲸处在睡梦中,它的梦境硕大而又孤单。它的头顶露出水面,火山口一般的喷水孔,深不见底,工作人员在孔穴四周围了一圉警戒线,防止儿童失足坠落其中。

在遥远的中世纪,长途跋涉的航船误以为岛鲸的脊背是一座海岛,便停泊于此,登岸生火做饭。火焰灼烫,岛鲸从梦中惊醒。对岛鲸来说,熊熊烈火只是蚊虫叮咬的酸麻。它在梦中转了个身,阖船水手葬身海底。

在北欧地区,岛鲸又被稱作“北海巨妖”,作为妖怪,它除了身形巨大之外,似乎没有其他异常。在一块铜牌上,烫金的斜体英文写着一行小字,其大意为:

北海巨妖进食之时,猛然张开大口,

搅动海水,附近的鱼群受到惊扰,奋力浮

出海面,怪物的巨口犹如海峡,鱼群被卷

入其中。一旦口腹饱满,便合拢巨口。

这段惊心动魄的描述,出自北欧地区十三世纪刊行的《国王之镜》,是一位迟暮之年的老人向儿子讲述海怪的掌故,该书曾用来教育挪威王子拉加伯特。外部的世界如此开阔,海洋的秘密和宇宙相仿,而人的眼界终归受限。许多年后,王子成为国王,仍对北海巨妖念念不忘,他甚至想跟随水手去远航,却遭到臣僚苦劝而作罢。终其一生,也未能得见。

岛鲸的头部通向楼梯,木板台阶上的油漆已经脱落,露出里面的木纹,脚印堆叠,前来参观者多有拾级而上的好奇心。博物馆的主人未能修缮楼梯,他想保留这种陈旧的原貌,令人相信这里的一切都是历史的陈迹,而非人造的室内景观,殊不知这种刻意.也属于“人造”之一种。

来到楼上,四处都被海怪的标本占据。海怪珍妮最为抢眼,它有着扁平的三角脸。那是一张与人类相似的面孔,眼鼻口清晰可见,双翼平伸,斜着挂在墙上,俨然外星生命。珍妮曾是达利的收藏品,达利的藏品,也和他本人一样,有着疯狂的气质。墙上有一张达利与海怪珍妮的合影,达利标志性的八字胡子向上翘起,双眼圆睁,与面无表情的珍妮相映成趣。以后的许多年,人们逐渐知道,珍妮只不过是一只干枯的鳐鱼。鳐鱼有着面孔及五官,但所谓的双眼,只不过是它的呼吸孔。它有着宽阔的翼鳍,有人将它的双翼剪去一部分,做成了手足状,然后晒干,便得到了一个怪异的物种。它的脸扭曲了,或许是暴晒所致,令人倒吸一口凉气。用鳐鱼制作海怪的传统颇为久远,在中世纪已经有人炮制出海怪珍妮,卖给喜好猎奇的贵族,骗取明晃晃的金币。如此怪物,却有个女性化的名字,实在令人诧异。名与实之间的错位,比它的相貌更具奇趣。

还有美人鱼的标本,也即闻名遐迩的“斐济美人鱼”复制品。时间退回到1842年,英国人格里芬来到美国,他声称从太平洋中的岛国斐济捕到了一只美人鱼,制成了标本。他的夸夸其谈居然吸引了一众拥趸,有马戏团强烈要求将美人鱼标本展出。展览获得轰动,观者如堵。斐济美人鱼的狂热效应,可看作是地理大发现之后的博物学热潮——新的世界,新的土地,遥远的异域,总要有些奇异的动物,才能与漫长的空间阻隔相称,格里芬也声誉鹊起,被当作那个时代的博物学的先驱。鲜花和掌声从空中洒下,格里芬也有些飘飘然,他兜里揣着金币,全然将良知抛到了脑后。“或许在大海深处,真有这样的美人鱼。”他这样安慰自己,并接受了自己的谎言。

连自己都相信.这是说谎者的最高境界。不过,好景不长,有位年轻的博物学家研究发现,斐济美人鱼只是一件复合标本,上半身是一只猴子,下半身则是一尾大鱼,猴子的上半身塞到了太鱼腹内,缝隙用纸浆和泥土的混合物浇灌,在皮毛与鳞片的过渡地带,终于露出了破绽。

当年轻的博物学家公布这一结果,却无人相信,在一次展览中,他的声音被众人淹没,狂热的人群无法接受事实,于是,说出真相的人,遭到众人的驱逐。二十年后,斐济美人鱼在一场大火中销毁,谎言终究化作灰烬。

斐济美人鱼的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但并不妨碍人们对它的仿制。海怪博物馆中的这一件,即是来自荷兰的标本师之手。在竖立的玻璃罩中,美人鱼的两只前爪朝空中虚抓,上半身和下半身的接缝几乎不可见,其手艺有着北欧人的精致.当然也得益于光线的巧妙——射灯照在美人鱼的脸上,胸部以下即陷入混沌。传说中的美人鱼有着金色的头发,绝美的容颜,而斐济美人鱼却与美毫无瓜葛:光头无发,干枯的面颊阴森可怖,眼窝深陷,面部皱纹堆垒,张开的大嘴仿佛在做无声的呐喊,上颚还嵌着两颗獠牙。再往下看,鱼尾部分有一处弯折,尾鳍向上扬起,斐济美人鱼就像谎言一样难以立足,下半身的鱼形无法支撑身体,借助木支架的搀扶,才得以稳住身子。

人们走到美人鱼跟前,无不骇异,有人发出惊呼。这近乎狂野的拼接,暗自模仿了神话中的动物,和当年的骗局有所不同,当下的标本师制作此种怪物,旨在唤起人们对神秘动物的想象,当属于“神秘博物学”的范畴。神话照进现实,逼真的标本当然比画像更加震撼。人们在短暂的惊叹之后,纷纷拿出手机拍照。可见,斐济美人鱼当年的流行,确是抓住了人们的好奇心,即便在当下,这种好奇并无消减。

在美人鱼旁边,是一具人鱼的骨骼,与美人鱼的标本相映成趣。骨骼是更为抽象的形式,似乎比标本更容易制造,骨骼可以通过关节随意衔接。灰白的骨架,上半身是人的头骨和肋骨,以及左右手臂,下半身自骨盆往下,一条弯曲的鱼刺和鱼尾取代了双腿。骨架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外表喷了涂料。制作者有一段简短自述,贴在玻璃柜的一角,在他的观念中,美人鱼是一种早已灭绝的上古生物,搭建美人鱼的骨骼,是为了提醒人们——美人鱼是和恐龙一样古老的动物,不要在殊方异域苦苦寻求,应该将目光投射到时间深处。

回转身来,忽然看到脚下的淡黄色地板,有一道狭长的影子,那是一头独角鲸的角,两端用镀银的铁链牵引,横挂在顶棚上,长约三米.通体全白。顶棚似乎漏风,鲸角在微微晃动,它在地上投下了巨大的阴影,行人踩着长条的影子,暗暗心惊。影子的力量,介于真实与虚幻之间,交叉的射灯使鲸角的边缘产生了多重虚化的幻影,不同程度的灰调子,为浓黑的角描了几层边。

实际上,独角鲸的角是牙齿,向前呈螺旋状生长,而又能保持笔直,在曲直之间摇摆,终其一生,它都在维持这奇异的平衡。在古老的东方,独角鲸的牙齿被当作神物。生活在十六世纪末的福建人林日瑞在海岛的古寺中见过一根,被寺里的僧人当作神圣之物,常年供奉在神案之上,当地人刮取粉末,据说有起死回生的功效,不出几年,这根巨齿就化为乌有。而在欧洲,独角鲸的牙齿曾被国王当成权杖使用。有些古老的敬畏,以及对不明之物的忌惮,似乎是人类的共性。

如今,神话的时代远去,动物的秘密已经无处躲藏,在大洋的深处,一头蓝鲸身上还携带着传感器,它的日常生活正遭到偷窥。屏幕上播放着这头蓝鲸的定位,此刻它身在南太平洋,屏幕切换为蓝鲸的伟岸身躯,三十多米的庞然大物一闪而过。在屏幕旁边,是蓝鲸衍生的海怪形象,即闻名遐迩的利维坦。这是一份十五世纪的经卷,抄经的人绘制了一条怪蛇,它的嘴咬住了自己的尾巴,形成一个闭合的圆圈,讲解员指指屏幕上奔涌的蓝鲸,说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海怪利维坦,它的头和尾能绕地球一圉。”如果搬出中世纪的海怪知识,嫁接在今日的鲸身上,似乎显得不合时宜了,这也是人们厌弃海怪的原因。

人们看到海怪的真相,作出了截然不同的反应。有一部分人高呼:“原来都是骗人的把戏,世界上根本没有海怪。”随后,拽着孩子匆匆离开,孩子不得不放下正在翻阅的展览图册。当然也有人沉浸其中,在光影交织的角落里长久停留,不肯离开。海怪博物馆里的人群,也是一道风景,可以看到观念的撕裂。令人不解的是,有些人的头脑,是如何变得无趣而又呆板?这本身也是一个奇迹。人类厌弃了海怪.海怪也厌弃了人类,在海怪博物馆,二者才有了短暂的交集。

终于,在地下负一层,来到了海怪事件的体验现场。空气中有浓重的霉味,是常年的阴暗潮湿所致。有一条秘密通道,罩了铁栅栏,那下面直通法赫萨湾。涨潮的夜晚,能听到楼下传来的水声,波浪拍打着石壁。

二十年前,海怪博物馆的前身是一餐馆,出售金枪鱼的馅饼、鳕鱼的汉堡、德式的香肠,以及各色酒水。人们打着饱嗝,喉咙里涌出的都是热烘烘的鱼腥。那还是冰岛渔业黄金年代的尾巴,如今繁华退场,盛况难再。楼下这一层在当时是厨房,刀勺碰撞,砧板上的金枪鱼肉馅滑腻,散发着温暖的光晕。当然也有饭菜的残渣和酒水,都从这条四棱的通道倾泻而下,大海涨潮时,海水会将它们带走,在滚滚波涛之中,污浊得到洗涤和净化。

后来这座房子改为海怪博物馆,重新清理,将这处秘密通道改为体验海怪之处,据说当年残存的酒水经过二次发酵,其气味能吸引海妖塞壬。在寂静无人的夜晚,人面鱼身的海妖塞壬会穿过密道,掰开铁栅钻进来,回去时再用力将铁栅弄直,不留下痕迹。塞壬跳上楼梯,抬手扳动电闸.海怪博物馆的灯光都启动了,参观者只有一个。她来到馆中查阅同类的画像,追忆过往岁月,直到东方发白,她才跳到密道中,回到大海深处。参观海怪博物馆,成为塞壬生活中的一部分。在那些夜晚,过路的人坐在墙外的长凳上歇脚,总能听到海怪博物馆里有人在叹息。据说那就是塞壬的叹息,和传说中的塞壬歌声一样令人沉迷,悲伤的情绪将人笼罩,想起一生中难过的经历,闻者久久沉溺,不能自拔。

密道位于房间的一隅,约有半米多宽,鸡蛋粗的五根铁棍横在通道口,是个古老的下水道。周围镶嵌着石板,足以见证它的古老——它的历史比这座房子还要久远,据说这地下室曾经是挪威人建造的地牢。石板只有狭窄的一圉,再往外就是新铺的黄地板。讲解员提高了声音:“女士们,先生们,塞壬的同类极为稀少了,只能从画像中去寻找。看,地板上出现的水渍,就是她留下的痕迹。”人们低头看地板上的水渍,原来是清洁工刚刚拖地时留下的,人群中发出了笑声。

在我看来,有了地下的秘密通道,这栋黄房子,便成为接通大海的驿站。水声,波浪撞击,风的哨音。还有嘀嗒的钟摆,古老的机械计时器,走得很不均匀,有时半天才挪动一格,而有时则连跳三四格,时间在这里发生了不易觉察的偏差,肉眼不可见的流质,生出了层层褶皱,身处其中的人们抬起头,侧耳倾听,似乎感到时间掠过时的异常波动。冰岛位于零时区,采用格林尼治标准时间,时间在这里回到原点。而空间则异常错乱,全岛恰似倒扣的碗底,火山和冰川令冰岛随时改换形状。听着脚下传来的阵阵波浪,我心想,也只有在这里,才会有海怪博物馆,历史上有名的海怪目击事件,都伴随着时空扭曲,海怪博物馆也自带这样的属性。

在博物馆的出口,侧门敞开,街上车来车往,车灯的强光照进来,昭示着我们即将回到现实世界。在出口.有一个海怪的纸板,画的是鹗面鲸,臉部镂空,一个金发的小男孩把脸凑上去,填满了那一小片虚空,他的母亲在前面给他拍照留念。孩子在那后面作忿怖状,他张着嘴,露出了豁口的牙。他的旧牙脱落,新牙尚未长成。他正在尽力表现,他所能想象到的邪恶,世界上最凶猛的海怪,恐怕无过于此。

那时我们涉世未深,同样在想象来自外部世界的恶,但又离题万里。后来才知道,有些恶也是笑嘻嘻的,令人猝不及防。每个人的少年时代,都有类似的单纯,后来便轻而易举地将其忘却。象征着古老想象的海怪,也一并遭到抛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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