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亦楠
(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北京市 100010)
南方水灾,举国关注。然而,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我们频频遭受严重的洪旱灾害,又该如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目前的社会舆论和公众认知还存在很大的混乱,甚至有走向与“防洪减灾”完全南辕北辙的趋势。
比如,最近网络上盛传一种“生态治江、大脚革命”的观点,认为我国洪灾的原因是“大江大河已被水利工程的水泥捆住了手脚,人类自然会遭到报复”,主张“跳出落伍的思维,释放自然的大脚,拆掉堤坝、还地于河,与自然握手言和”,甚至还推出一个重要的“研究结果”,即“即使把我国所有防洪堤、所有大坝全部都炸掉,洪水淹掉的国土面积仅占全国0.8%~6.2%。为这点国土面积不遗余力地修建防洪工程,等于是犯傻。”[1]这一观点在网上吸引了无数眼球,甚至得到一些高知阶层的响应和共鸣。如果不及时澄清和纠错,无异于是把整个国家和民族引向更深重的灾难之中。因为,每年发生洪涝灾害的0.8%~6.2%的国土,正是人们生产生活高度集聚的区域。拆掉所有堤坝、让洪水自由奔涌,意味着让中国80%的人口、60%的粮食生产区任由洪水吞噬,回到听天由命、贫穷落后的状态。
随着气候变暖问题加剧,极端天气事件也会更加频繁,导致洪旱灾害的威胁也更加严重。正确认识我国洪旱灾害频发的根源,并尽快修补防洪抗旱能力上的重大短板,已是刻不容缓。
我国是严重缺水的国家,人口占世界的20%,可拥有的水资源量却仅占世界的6%,人均水资源量仅为世界平均水平的1/4,被联合国列为13个贫水国之一。[2]
除了水资源量严重不足之外,我国水资源时空分布又极不均衡。一是水资源的空间分布与土地、人口和生产力布局严重错位。长江以北地多水少,长江以南地少水多。“人地水”失衡矛盾在京津冀地区尤为突出:水资源量仅占全国的1%,却承载着全国2%的耕地、8%的人口和11%的经济总量。京津冀的缺水程度比以色列还要严重得多。[2]
二是水资源量年际差别大,年内分配则相差更为悬殊,致使洪旱灾害的威胁特别严重。我国每年汛期(5月~8月)的地表径流量占全年的70%左右,使本来就严重不足的水资源量中,2/3以上都是威胁人们生命财产的洪水径流量,而冬春季节枯水又导致农业干旱。所以,我国自古以来洪旱灾害频发,尤以长江、黄河流域严重。
历史记载显示,长江流域毁灭性的洪水灾害平均10年一次,20世纪更加频繁,1931、1935、1949、1954、1981、1983、1991、1998年等年份都发生了大规模洪灾。江河水患使民生凋敝、经济衰退,历代执政者都把兴水利、除水害作为治国安邦的大事。当前南方多省市特大暴雨造成的严重洪涝灾害,正是我国水资源时空分布不均衡的体现。
人类不能靠天吃饭,必须有工程措施来解决天然水资源时空分布不均的矛盾。在人类掌握筑坝技术以前,只能依赖地形之“巧”,建设以低堰引水为主的水利工程,比如我国的四川都江堰、丽水通济堰等,水利工程的受益范围和程度都大大受限。20世纪,混凝土的发明和筑坝工程技术不断进步,使人类调控水资源的能力有了巨大的质的飞跃——使“江河泛滥、洪水横流”这一自上古以来就被认为是无法防止、无力抗拒的自然破坏力,变为人类可以控制、驾驭的力量,并转而有利于社会(利用水来灌溉田地、取得动力等)。
纵观世界史,任何一个发达国家,若没有特殊的气候地理环境形成天然水资源的充足保证,几乎无一例外都必须依靠水库大坝蓄水、跨流域调水来解决水资源的供应问题(即把丰水年/丰水期造成灾害的洪水蓄存起来,变成枯水年/枯水期的宝贵水资源)。因为,目前除了修建水库大坝,人类还没有其他手段能从根本上解决天然水资源的时空分布不均矛盾。大型水库在蓄积水资源的同时也积蓄了大量的势能,在放水过程中若不把这些能量用来发电,就会对水库设施和下游边坡造成巨大伤害。因此,水力发电只是水库建设的副产品,即使不利用水库进行发电,也必须建设足够的蓄水水库,水库大坝是现代社会不可缺少的重要基础设施。通过梯级水电开发,将反复无常的、破坏性的河流束缚住,实现国富民强、人水和谐的案例,在国际上比比皆是。
特别需要强调的是,水库大坝的本质是蓄丰补枯,目的是储备水资源,而非消耗和使用(水力发电只是利用水流的落差发电,并未消耗一方水)。河道断流、湿地萎缩、湖泊干涸的根本原因不是大水库太多、截断了河流,恰恰是大水库太少、蓄水能力太低导致水资源严重供不应求。正如联合国、世界银行等国际权威机构近年来所强调的:“投资蓄水设施就是投资绿色经济”“有了足够的蓄水能力,才能实施生态调度,维护河流的健康生命”[3]。事实也是如此,自从1999年小浪底等梯级水电建成后,黄河再没出现过断流;正因为有了三峡水库,我国长江枯水期的最低流量能够从之前的不足4000m3/s,提升到不低于6000m3/s。
水电开发和水资源调控是密不可分的整体,以人均库容和水电开发程度为标志的水资源调控能力,在国际上不仅不存在什么“警戒线”,反而是越高越好!发达国家水电平均开发程度高达80%,人均库容高达3184m3。而我国目前的水电开发程度仅为43%,人均库容746m3,仅为发达国家平均水平的23%。我国与部分典型国家的人均库容对比如图1所示。[4]
图1 典型国家的人均库容水平的对比Figure 1 Comparison of per capita storage capacity of reservoir in typical countries
尤其值得关注的是国土面积、地表径流总量相差不多的中美两国在水资源调控能力上的巨大差距:中国9.8万座水库的总蓄水量仅为9000亿m3,而美国8.3万座水库的总蓄水量高达14000亿m3,是中国的1.6倍;美国的大型水库数量高达8724座,是中国的12倍;美国的人均库容是4700m3,是中国的6.3倍![5]很多人知道三峡是世界最大的水电站、我国最大的水库,却不知三峡的库容仅在全世界排名第27位,库容量仅是世界前六大水库的20%左右。[6]我国虽然水库数量世界第一,但99%是水资源调控能力不高的中小型水库(其中很多是技术落后的病险水库)。
水库库容足够大,洪水就是资源和财富,反之就是危险和灾害。美国、加拿大主要河流的防洪库容都足够大,其梯级水库的库容甚至高达河流年径流量的100%~200%,科罗拉多河水资源开发的关键工程——胡佛大坝基本不泄洪;而我国洪涝灾害最严重的长江流域,目前三峡及其上游的梯级水库的防洪库容只占河流年径流量的13%![5]因汛期水量过于集中而调节库容远远不够,三峡大坝每年都要泄洪多次。
上述对比充分说明:欧美发达国家不仅从未进入过所谓的“拆坝时代”,反而正因为有了充足的水库库容、建立了强大的水资源调控能力,所以能吸纳更大的洪水、抵御更严重的干旱。可以设想,早就列入国家相关规划、一直被搁浅的金沙江虎跳峡水库,如果建起来的话,今日长江上游的防洪压力就会大大缓解,而被迫排进大海的近千亿立方米的汛期洪水,也将成为非常宝贵的水资源。
亡羊补牢,未为晚矣。天灾并不可怕,找不到抵御天灾的“治本之策”才是最可怕的。为何我国的洪旱灾害特别频繁和严重,而发达国家却比我们“风调雨顺”得多,根本原因就在于我国水资源调控能力的落后——蓄水设施不是太多,而是太少。
联合国、世界银行等国际权威机构从2004年起就不断呼吁:“发达国家已拥有很多基础设施及大坝,在保障水安全及应对气候变化的蓄水设施建设上已有良好基础;而发展中国家限于资金、技术、人力资源等因素,水库大坝基础设施还远远不足以提供所需的能源及水资源,以支撑其经济发展,因此建设新坝仍是当务之急”(联合国《水电与可持续发展北京宣言》,2004年10月)。我国正处于“决胜全面小康社会、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关键阶段,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清醒地认识自身的国情和水情。要从根本上克服先天不利的气候地理条件、摆脱洪旱灾害对经济社会发展和人民生命财产的威胁,我国亟需尽快建设一批类似三峡工程这样的大型调蓄水库,尽快提升我国水资源调控能力,保障水安全、粮食安全、国家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