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彤羽
江面白茫茫的,氤氲在极浓的水汽里,两丈以外是看不清的,待看清眼前事物,已至跟前,渡船便是这般突然出现,恍若一个庞然大物从天而降。这时辰里,坐船的人稀罕,岸上除了元子,还有一年轻姑子。不等渡船停稳,姑子便一拧身,急急跳上了船,嘴里不忘一句埋怨,二爷,今儿个咋这么许久?都等了几盏茶汤工夫。二爷也不搭话,把船慢悠悠地掉了个头,驶向看不清的江水深处。
渡船上放有一铁罐,里面极少的零钱。姑子撩起衫尾,从水色裤兜里掏出块帕子,里头包着些钱,指尖夹出一个硬币,哐啷一声丢进铁罐。元子学着姑子,也放进铁罐一个硬币。姑子不再作声,寻了角落,背倚在船中央的木桩上,双腿微微叉开,站个稳当,神色落寞地盯紧江面。江面却什么也看不见,尽是白雾。二爷也不看前方,只稍微抬头望天,像是天上装了个罗盘。渡船不紧不慢突突地往前開,四周雾气更重了些,船在雾中行,又似原地不动,被雾气裹了个严实。二爷冷不丁唱起了咸水调:
鸭嘴无抵鸡嘴尖,妹嘴无比哥嘴甜。
妹想同哥亲亲嘴,三年无使买糖钱。
嗓音嘶哑,如小蛇蹿出,奔向前方重重白雾。二爷卷起裤腿的光脚丫也踏出节奏,铿锵有力,身体随之摇晃顿挫。
二爷这么一闹腾,周围愈加寂静了。
元子的眼前橙色一闪,姑子后脑勺的方巾已晃到船边,止不住往江面探头探脑。二爷的歌声戛然而止,穿过雾气,往姑子的方向飘去,过了江心那旮旯,便是想死也死不了喽,顶多湿身衣裳,让人家看一场笑话。姑子一扭头,橙色帕子隐去,只听见一声半急半埋怨的娇嗔:二爷——
二爷不知该接哪句,便不再作声。身子又往木桩子上靠去,发起愣来。
船上堆着好些物件,包扎分好,贴上名字。元子细细看起标签上的名字来——田四,尹三,房七,霞姑,方婶,鸿娘……二爷看她念得正经,便与她搭起话来。说这些物件都是帮岛上人带的,这七星岛三面环江,一面临海,大多岛民一辈子没离过岛,物件都让他帮带进带出的。这岛封闭着哩,外头人可不兴来,姑娘来这做甚?
元子心思复杂,一时作答不得。看元子寻思不语,二爷像洞悉了天机,转而乐呵呵过来安慰,姑娘莫不是为了逃避感情而来?元子咧嘴一笑,不置可否。二爷说,嗨,感情的事儿说是个事,也不算事,可这不算个事的事就能把人的活路给堵喽。姑娘你来这儿,说是缘分怕你嫌俗,可一般人真不会来。偌大一条南流江,就这么一条渡船来往,多时一天两回,少时几天不出江。外头人不进来,里头人不出去,江面常年大雾,倒真是与世隔绝了。姑娘别看这地方小,又临近边界,可小有小的活头,天高皇帝远,民少相公多哩。岛上时兴女子当家,不会委屈着自个半点儿,那可是真开放。
元子听着新鲜,船靠了岸也不觉。姑子抢先上岸,橙色帕子在雾里隐去。二爷冲着姑子的方向说,这姨娘在外头靠了个男的,还赔钱去养,男的不与她好了,便寻死觅活的。想了想又说,也不真寻死,不然早死喽。说罢呵呵地笑。
元子问二爷,这岛为啥叫七星岛哩?
二爷说,七星岛在廉州古郡的西面,拥江临海,刚好在江海交接处,千百年来就塑成了北斗七星的形状。只是这带地形奇特,常年大雾,外来人不得要领,不懂汛期,强行渡江容易迷掉。几十年前,土匪攻岛,在这南流江上可是损失惨重哩。
岸上沙子细且白,元子才一落脚,像踩在了粉末上,走动起来,深一脚浅一脚的。二爷说,这岛上没客栈,但岛民看外头人新鲜,也不排生,哪天来了外乡人,给点茶水费,也愿意留宿。姑娘不如与我一道挨户分发物件,相中哪家,我便帮你说去,住个十天半月的定不成问题。
这正合了元子心意。
岛上随处可见白的墙,黑的瓦,红漆大门,青砖石级,翠竹林子。空气是水润的,人也长得水灵,连说话声都似挤一挤便能拧出水来,软软的听着舒坦。街上不见男子,尽是一些年轻或年长的姑子。大多身穿斜开襟衣裳,颜色鲜嫩,腰胸处收得窄紧。下面是七分长的阔腿裤,露一小段光洁脚踝,系一根红头绳,绳子里串个把小玉钱。扎根粗黑发辫,一块大大的绣花帕子,或绑于头顶,或置于发梢,倒也显秀气。姑子们个个挑着竹担,脸上汗涔涔、红扑扑、笑吟吟的。领口的盘纽松开两粒,壮实的胸脯撑满了要往外蹦的架势。也不扭捏,一路说说笑笑,很是活泼。扁担两头挂着箩筐,里头装了好些东西,紫的薯,绿的笋,白的米散,晒干的银鱼巴,热热闹闹地挤在一块儿。有些的筐里还挑着娃,娃嘴里吧嗒作响,啃一根明亮发光的红萝卜。姑子们打着赤脚,脚指头伞一样张开,四平八稳地踩在青砖石条上,啪啪作响。巍峨的臀部扭将起来,那是一个比一个欢畅。这旁若无人的境界,让元子着实领悟了二爷方才说的话,这地方的风气倒是先进得紧哩。
二爷领着元子挨家挨户分发物件,元子细细观察了各处宅子与其主子。岛上的房子大多是骑楼设计,房子窄长,长有五六十米,宽不过四米。都是圆拱走廊,碧绿琉璃,五彩玻璃。各家合一堵墙,筒子模样。门槛儿高,有三十厘米,老人坐在自家门槛儿上,和左邻右舍的闲唠。离对面的骑楼也不过数米,这厢抬高了音调说话,那厢也能听个分明。元子是不爱这些热闹的,一心想寻个清静地儿。当二爷领着她去到江边那座独门独户的骑楼时,便一眼相中了。骑楼的外相也是奇特,像两幢楼呈九十度交接,缝合处爬一棵老榕。老榕估摸有上百年光景,垂下大把深褐色根须,有些长及泥土,有些纠缠成团。老榕的躯干一分为三,蟒蛇一样缠紧攀爬,由于过分用力,躯干被绞拧得扁平、扭曲、光滑。却也硬朗,似要把房子极力撕扯,一分为二。
听得元子说相中这地儿,二爷略显为难之色。骑楼的主子叫霞姑,二爷管她叫小姐,并颜色正经地与她说明元子的意思。二爷说话的神色和别人家的不大一样,里头多了一些尊敬的意味。都一把年龄的老先生了,对个年轻姑子毕恭毕敬的,也是稀罕。霞姑脸色清冷,看不出喜恶,也不多言,只扬起下巴打量元子。元子也同样打量着霞姑,只见对方一身素色旗袍,墨色斑斓的大片夏荷,慢慢摇一把纸扇,扇柄缀一串绿穗子,方才还晃得紧,这会儿却静止了下来。霞姑盯着元子脖子底下的一块玉,看得出神,问元子那是什么玩物?元子说是蛐蛐,家父让人用南流江石雕成。霞姑不作声,仍然盯紧了那个玉蛐蛐。玉蛐蛐小指般大小,褐中带红,浑身通透。头、眼、嘴、翅雕得极为鲜活。霞姑看一下玉,再看一眼元子,声音叹息一般传来——那便住下吧。抬脚要走,似又想起什么,回过身子说,提醒姑娘莫要乱走,西厢院子定是去不得的,答应了,便住下,不答应,现在便可离开。说完再不看元子,吩咐了二爷点儿什么,慵懒地以扇掩嘴儿,打一哈欠,摇曳着消失在了骑楼里。
七星岛树叶大的地方,骑个自行车环岛一周也不到两个时辰。岛上不过千余户人家,以耕种、养殖和捕鱼为生计。不忙活时就三五成群,或打纸牌,或蹲圈儿谈天。姑子们最喜热闹,在家里待着像有针儿扎了刺了,有事没事的,总爱搭个伴儿,凑一块儿拌拌嘴什么的。晓得有新客住在霞姑屋里头,都掩饰不住好奇。特别是吃过甜酒后,话题更是活泼大胆。岛上盛产米散,岛民也爱吃米散。米散下了糖水,剁些姜丝,煮进半生半熟鸡蛋,关键还要添进甜酒。酒量好与不好,都是要添一锅勺的,香香糯糯甜甜的,不自觉吃掉两碗,不胜酒力的人便是要醉去。这一醉,姑子们就撒得更欢了,开始咯咯地笑个不停,像脖子里有只下蛋母鸡。
姑娘你可真好运哟,没人进过霞姑的宅子哩,也不晓得藏着什么个幺蛾子。
可不是?這霞姑把西厢院看得比命还重哩。上回二乔子吃了酒,输了钱,想借霞姑的身子搏点油水回来,硬摸进了西厢。霞姑不知从哪儿扛出一杆枪,说二乔子你再不滚姑奶奶就打烂你。二乔子不信这邪,犟着说这枪顶多就一吓唬人的,有种就开呀。你猜怎么着?霞姑真开枪了。一支真枪哟,砰的一声,岛上的人都给惊裂了胆儿。也没真打二乔子,只是把他给吓尿了。听说连裤裆里那玩意儿都吓软趴了,为此,二乔子家的怨气唳得紧哩。
元子说,看不出这霞姑还是一贞烈女子呢。
呸,烈个鬼,听说这西厢里头可是藏着一男的,从不离开西厢院半步,霞姑待他宝贝疙瘩似的,用古董养着他,哄着他,贡着他。
男人稀罕她哩,你要这么干,你家方二柄还不把你给捧上天去。
没她那本事,家里头的哄得服帖,外面的也三天两头地换,红船都睡塌了。
一帮姑子使劲儿浪浪地笑。
元子在夜里头极少看见霞姑。定更过后,西厢房的灯仍然亮堂着。因有言在先,西厢院子总是要回避着点儿的,但今儿夜里,听了姑子们的浪语,又趁着酒兴,好奇心便长成了把钩子。
西厢与东厢不过是一个圆拱门分隔开来,拱门下是对开的两扇木门。木门底部因长年水汽浸泡,已是腐朽烂掉,露出狞狰尖角,长着灰白霉点。有一处缝隙极大,能钻过去一只猫狗什么的。门没上锁,一推便开。
拱门底端有个阶梯,元子抬腿走了进去。
西厢院子不大,七八步便可行至窗边。一排窗子皆是木头镂花雕成,再粘一层纱布。纱布经了岁月,变成了淡黄色。窗子没关上,里头的事物能看个清楚分明。屋子极宽敞,摆设单一。成排的木头架子,上面大多是些陶器瓷片之类的东西。霞姑不在屋里头。只见一男人,背对窗户,坐在轮椅上。男人正在下围棋,左手执白子,右手执黑子。举棋不定,遂摇头晃脑,嘴里振振有词——世事如棋深无底,梦入神机亦枉然。男人不时说着话,声音时高时低,似对面椅子上坐了人。下得一步好棋拊掌大笑,被拿掉了棋子便咆哮几声。下着下着,自个争执起来,还一甩手把棋盘搅乱,像个发脾气的娃子。元子看得新鲜,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这下可惊动了下棋之人。男人转过身,看见元子,似愣了一下。元子醒悟过来,赶紧逃离了西厢院子。
元子听得更多的是关于霞姑的一个说法,都说她有四十岁光景了,色相倒像二十出头的姑子,是因为长年不离一块古玉。古玉为蝉形,浑身通透,粉糯色,小指大小。头、眼、嘴、翅均栩栩如生。传说若搁置在女人极阴湿之处,以人气温养,时日一久,便会变色,开片出蝉翼的纹理,层层叠叠,作飞翔状。而搁置此玉之人,也能永葆青春不老。元子知道这玉,当年父亲来到岛上,参与汉墓发掘,出土的名贵珍宝里除了一盏铜凤灯,便是这个蝉形玉琀了。元子知它极为稀罕,却不知还有青春不老之功效,又或者只是个传说,听听便是了。岛民都说这是个灵物,遇水便化,遇土便遁。当年文物从水路过江运往外头时,突然沉了船,待发动人员打捞得上来,更名贵的铜凤灯还在,玉琀却不翼而飞。
玉琀落在霞姑手里的传说也不知真假,却已然被传得神乎其神。都说这些年来她把玉琀藏于私处,从不示人。但每回与男人幽会,她会把玉琀取出,打一盆江水,细细清洗,拭净,择子时在月光底下晾晒。待丑时一过,又重新置回幽深之处。更有相好的为抢风头,让自己的说辞显得不一般,说这玉琀果真神奇哩,从霞姑身子里拖出时,浑身通透发亮,是大红之色,长成拇指大小,有蝉翼展开。待搁置于水中,遂化为水色,缩成小指大小。等吸了月光灵气后,又变回粉糯色。岛上的男人单是冲着这玉琀,都想去和霞姑睡上一觉,好奇这个被玉琀养得水灵的女人,那个地方和自家婆娘的是否真差了个天地。姑子们倒是恨上了,嘴里啐着,说霞姑不过是皮色光鲜,没准儿年龄一大把,都能当你娘哩。说归说,损归损,姑子们去和外头靠的男人幽会时,总学着霞姑的模样儿来打扮——束高胸脯,扎细腰身,旗袍衩儿都开上天了去。说话也细声软语的,能酥到你骨头缝里去。
七星岛上只有两条船,一条是二爷的渡船,一条是霞姑的红船。霞姑在红船上与相好的见面一事也不新鲜了,她定的规矩也在岛上传开,说她只与收藏有古物之人往来,不收钱银,只要古玩,按古玩的估价商定陪夜次数。元子却从未见识。
一天夜里,定更的当当声才过,霞姑便离开骑楼,施施然往江边走去。元子猜想霞姑定是要上红船幽会去了,便悄悄尾随。霞姑穿一身绸子旗袍,颜色艳丽,背影袅娜,形态动人,边走边甩一方帕子,嘴里咿呀出声,哼着小曲儿,也不怕惊扰旁人,碎步走动的大腿蹭着旗袍的绸子面,咝咝作响。
江面白雾升腾,夜里辨不清西东。一艘红船泊于岸边,边上是大片的红树林。船舱里亮着灯,想是有人早早等候。霞姑走过窄长搭板,上得船去。岸边阴暗处走出一人,把绳缆从木桩子上解下,再蹚入水中,拱起腰背,奋力把船往江中推去。红船缓缓滑去,那人还杵在水里,一动不动。待红船走得更远,不复听见霞姑的咿呀小曲儿,那人才回到岸上。
那人回到岸上了也不走,隐没在一棵树的阴影里。过了好一会儿,元子看见那厢隐约有星火闪烁,慢慢走近,看见树底下蹲有一人——是二爷。二爷正朝着红船的方向,有一搭没一搭地吸烟。
元子心里明白了几分。
俩人皆不吭声,空气有点儿窒闷。因为红船的经过,红树林上数只白鹭惊起,来回盘旋。元子问二爷那些是什么树,怎会生长于这江海交接的咸水里?
二爷说是红海榄。
元子说,这红海榄也是奇特,长咸水里也能活。
二爷说,红海榄的根和叶子能自动滤去咸水,能活。
适逢涨潮,那一片红树林慢慢地被淹没掉,只剩余了顶端的零星叶子。
元子问二爷,您这是要守到她回来吗?
二爷干咳几声,嘴皮子叼着烟,含混不清地说,江面雾重,水急,我不放心小姐哩。
元子说,二爷为何称霞姑为小姐?
二爷说,叫惯嘴了,改不了口。老爷对我有救命之恩,不是老爷,我早成了这南流江的水鬼。我一直跟着老爷,老爷去了,我的命就是小姐的。
二爷半眯着眼,鼓起腮帮子猛吸了几口烟,火光晕出他脸上一片异彩。二爷说,那年正值秋汛,来自沙田、草潭、石角的近百条渔船汇集于猪仔岭港湾。清晨卯时,吹起号角呼唤对仔(拖网对船向对方的称呼),正准备从猪仔岭驶出海,不料遇上两艘土匪船,我还记得那是两艘机动渔轮。土匪用冲锋枪驱赶渔船,见人就杀,并放出两条小艇登陆。将渔船串在一起拖到附近的浅滩,向渔船喷射汽油,准备纵火。我就在这些渔船上,出来会被枪打死,不出来就会被烧死,想想铁定是活不成了。当时,岛上只有老爷带的十来个家丁人手一支转轮手枪。老爷就带着这支土队伍潜游到江中去袭击土匪,利用了江雾与地形和他们周旋。我一看那厢打起来了,土匪也顾不着这厢了,才借机跳江逃走。人是活了,可几十条渔船被烧毁。唉,足足烧了半日啊,整个天空都是血红色的。
二爷吸的烟灭掉了,看不清他神色。好一阵子沉默后,二爷继续说道,小姐的性子和老爷的一般烈哩,别看她脸冷,倒是个软肠子。不然你闯她西厢,她哪还容得下你。
元子暗暗吃惊,干咳一声掩饰过去,问二爷外头关于霞姑的传言可是真的。
二爷却答非所问地说,姑娘那天该是见着了娄先生吧?
元子猜想西厢里坐轮椅上的男人便是娄先生,问二爷娄先生有何能耐,令小姐这般好生对待。
二爷接着说,娄先生当年是个盗墓人。这里周边的汉墓群,大浪古城,草鞋村遗址,哪个墓穴都来去自如。他不是七星岛人,来到岛上初见到小姐的那会儿,小姐十七岁,娄先生三十出头。我还记得那日,娄先生打门前经过,见小姐不走楼道,反倒是从二楼沿水管爬下。便不走了,站那儿一直瞅着。小姐一看底头有个男的笑嘻嘻地干瞪着她,就不乐意了,说你睇咩睇(看什么看),有咩也好睇(有什么好看)。你果低子(那样子)睇一姑娘家,面皮都挨你睇(看)薄了去。娄先生仍笑嘻嘻的,说我看我的,你爬你的,有何不妥?这俩人就你一嘴我一舌地斗了起来。没想着数日后,娄先生就正儿八经地向老爷提亲,说一定要娶小姐为妻。老爷哪看得上他一方盗贼,便出一难题,好让他知难而退。老爷说如婁先生盗得刚出土的蝉形玉琀,就许小姐于他。没想娄先生爽快答应。那日,出土的文物重重把守,从水路运出。娄先生提前潜伏于江中,借助江面白雾,伺机整沉船只。那日已是深秋,天气寒凉,娄先生一潜水底数个时辰,虽取得玉琀,也染上了风寒。
元子说,他的腿疾可是那场风寒所致?
二爷说,那倒不是,娄先生根底子厚,休养生息半月,便已痊愈。
元子说,二爷见过玉琀?
二爷望一眼元子胸前玉坠,说,我幸与玉琀有过一面之缘,与姑娘的玉蛐蛐一般大小与模样,只是姑娘的属南流江石所刻,为红褐色;而蝉琀是粉糯色,其他无异。
元子说,娄先生取得玉琀,老爷可有信守承诺?
有玉琀在手,老爷反悔不得,便询问小姐意思。而小姐早已打听得娄先生的江湖本事和为人性情,芳心暗许,一口答应,接琀为媒。只是神色正经地对娄先生说,今日后,你我当不离不弃,你若负我,我定取你性命。
元子说,那么,娄先生的腿——
小姐二十八岁那年,娄先生技痒,茶饭不思,心神不宁,捣鼓着重出江湖。只是干他们这行的,吉凶难卜,这一走,也不定几时能回,能不能回。娄先生虽不舍小姐,却狠了心要走,说让小姐当他是死了。小姐哭也哭过,闹也闹过,都无济于事。可按小姐的性子,哪由得他这般一走了之,想当年嫁他时可是赌了誓的。
元子不语,隐约感觉到有事儿发生也在情理之中。
那日早晨,小姐与娄先生大闹了一场,连娄先生最爱的波斯陶壶都给摔了。下午的时候,小姐让我去弄些龟鱼,还特地交代要黄龟鱼也要花龟鱼。我当时纳闷,这花龟鱼可是有剧毒的哩。但想小姐自有主张,也不好过问。后来,娄先生龟鱼中毒,老天让捡回一条命,只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元子说,没想着霞姑这般心狠。
二爷说,你哪晓得小姐对娄先生的感情哩,感情这事,外人可当真说不好,也难论对错。娄先生瘫痪后,小姐可是百般讨好侍候。娄先生爱古物,小姐便不计成本地到处搜寻,买不起便拿身子去换。唉,造孽哩。
这当儿,铛——铛——铛——三更钟打响,二爷急急催促元子离去,说小姐也快要回来了。
元子离去时,二爷在后头追上来一句,姑娘为何戴那玉蛐蛐?
元子不语,只在心底说,见蛐如见蝉。
元子选了一个霞姑上红船的夜晚,去了西厢。西厢房仍然亮堂着,依稀传出点儿声响。元子也不避忌,径直进了里屋。东面墙的架子上摆着擂盆,擂罐,板瓦,公母瓦与筒瓦碎片。瓦片厚重,以绳纹、布纹为主,长度多为五十厘米左右。关于古物,元子略通一二。当年,元子父亲参与发掘了这岛上二十六处马蹄窑。这些马蹄窑呈环形分布在江海交接处,在众窑之中还发现了一个长约五十米的龙窑,龙窑的券拱窑顶已经塌陷,残留三米窑床。底部由汉砖砌成,上部用红烧土垒砌,内壁残留有玻璃质窑汗。铜凤灯和蝉形玉琀正是在那个龙窑里出土的,而其他窑出土的多为生活用品,尽是些瓮、罐、执壶、钵、碗、碟、盆、纺轮和古陶瓷片之类的东西。
这当儿,娄先生正摆弄着瓷器。见元子进来,也不作声。元子取一瓷器,细细观看。瓷器胎质细腻,内外施青釉,内有细密开片,表面素滑,纹有海鸟图案。扣之响声清脆,想是烧成火候较高所至。
娄先生拭完古物,在船木几案上摆开棋盘,冲对面空椅子调侃一句,昨天你输与我,今儿个我们再战一局,让你扳回颜面可好?说罢哈哈大笑。元子细观娄先生,只见他五十好几的岁数,面容清瘦,目光炯炯,眉骨突出,鼻梁挺直,下巴宽阔,线条硬朗。元子也不打扰,安静立于一旁,看他下棋。娄先生左手与右手对弈,或拧眉沉思,或豁然开朗,爽快大笑。而当对方兵临城下,直捣黄龙时,又耍起了小性子,甩棋认输。如一顽童。
见得娄先生终于偃旗息鼓,呷起茶来。元子仍不作声,自顾安静坐着,把玩一片碎瓷。终究还是娄先生按捺不住,凑到元子跟前,皱起眉头,腮帮子鼓鼓地瞪着她,仿佛元子是只贸然闯入并惹主人家生气的小动物。元子注意到,娄先生的脸容干洁,胡子刮得乌溜发亮,头发也齐整短平,像是悉心打理过。
娄先生对元子左瞅右瞅的,似乎在等元子先开口。可元子似没意会,只顾摆弄手上物件。娄先生只得率先说起了话,小姑娘,你贸然闯入私人领地,也不解释,更无招呼,实属无礼,不甚得当吧?
元子寻思着,拿捏着分寸,不温不火地开了口,先生身处众多古物之中,不与世人交往,想必也是不拘泥于世俗礼节之人。元子敬重先生,无意打扰冒犯,无礼一说又当从何说起?再者,先生与想象之人窃窃私语,却置活人于不顾,虚实不辨,只与虚妄之物较真。如非说有不得当之处,先生也逃不得干系吧?
娄先生先是一愣,继而认真地说,你没看见,又岂能定虚实?眼睛看见的未必就是真实,何必执着于形。眼里没有,可心里有,那便是有。
元子说,先生说的极是,元子虽嘴上没问候与先生,但心怀敬意,那便是礼数已到,只是先生看不见,听不到。你若说有便是有,无那便是无了。
娄先生拊掌大笑,连说有趣。
元子说先生若是不怪,请恕元子直言。
娄先生说,我都两倍于你的岁数了,岂能和个丫头一般见识,但说无妨。
元子说,先生可真是个有趣之人哩,被所爱之人下毒,十余载与轮椅为伴,还能若无其事友好相处,这样的胸怀怕也只先生才有。
元子原以为娄先生会勃然大怒,不想他只愣了一下,继而仰面闭目,陷入沉思。当再睁眼面对元子时,脸上竟然出现了少许高深莫测的笑容。娄先生说,对于一个常年生活在海边,海里来浪里走的人来说,会不知道花龟鱼有毒吗?
元子说,难道先生明知有毒偏还要吃?
娄先生笑而不语。
这回轮到元子沉不住气了,她觉得无法理解,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复杂情感能让一个人选择面对死亡。
娄先生说,这世上许多事情也不见得一定会有答案,有许多事,明知不该为,却又偏为之,倒也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真相反倒不是最重要的。
元子說,那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宽恕。
宽恕?你若是经历过蒙冤受辱,郁郁而死,可还会说得如此轻巧?元子失笑起来。
娄先生把身子往椅子后面靠了靠,说,姑娘话里有话,不妨直言。
元子叹息一声,不如我与先生讲一故事吧。
二十年前,有一位沅姓考古学者,得知廉州镇东南方向三公里处,发现有方圆六十八平方公里的汉墓群,汉墓数量多达万座,其中有一些就分布在江海交接处的七星岛。于是,沅先生为了毕生追求的理想,离开妻女,上了七星岛。也是不负所望,他们对墓群进行发掘清理,发现了陶洗池、房址、贮泥坑、沉淀池等五十多处汉代遗迹和二十六座马蹄窑,在其中一处龙窑里还发现了一个蝉形玉琀。玉琀乃珍稀古物,沅先生奉命将其带回。只是,运输船在南流江中段莫名沉没。数日后,待打捞得上来,同批的铜凤灯完好无损,只有玉琀不知所踪。沅先生惜琀如命,自责不已,回去后大病一场。又被人诬陷说自盗玉琀,多番盘问。沅先生百口莫辩,不堪受辱,遂自绝于三尺白绫。死前书予家人:玉琀不现,死不瞑目——
元子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白露过后,许多陌生人来到了岛上,有不明身份的,也有穿制服喊同志的。二爷的船开始忙碌了起来,有时一天要往返好几趟。只是,二爷的渡船在江上行走时,比平日里更慢,咸水调也不复哼唱。元子偶尔遇见他,不是神色凝重,便是小心警惕的模样。姑子们倒是比往常更为活泼,打扮也更为讲究。聚在一起时,话题总会落到外来的哪位爷,说是待她多好,送她值钱物件什么的。有一次,一姑子埋怨,说她的新相好在与她做那事时还不断细细打听霞姑与玉琀之事,完了还赏一银镯子予她。姑子说罢,伸出光光手臂,给众人看她的镯子,嘴里不忘谦虚,说这货也不值几个钱哩。元子每日里听她们争相卖弄攀比,甚觉无聊。
元子从未见霞姑往人多的地儿扎堆,更不与谁过多交往。走路是走路,站立是站立,定不会多瞧斜地里一眼,但即使她什么都不做,就干站着,也自成一道风景。你模样姣好倒也罢了,还心气儿高。姑子们的气就更不顺了,巴不得哪日霞姑栽了跟头,也好让她们威风一回。
这样的机会终究还是让她们给逮着了。
一天夜里,丑时刚过。不绝于耳的当当声从江边传来,似故意这般急,通风报信一样,响亮,刺耳,凶猛地划过黑夜,传递到每家每户。元子听得心惊肉跳的,披上衣裳,往江边急急走去。
声音从红船的方向传来,那里已被各人的手电筒照得如白昼一样光亮。元子循着人群指指点点的地方望去,看见地上躺着一个全身赤裸的女人,头发盖着脸,认不出是谁。女人一动不动的,不知是死是活。旁边的一棵树底下,绑着二爷。二爷在徒劳地挣扎,嘴里塞满了牛粪,说话不得。一直呜呜咽咽地闷嚷嚷,似愤怒,更似悲鸣,脸上还淌着泪。元子不忍看他的模样,但他像有话要对元子说。二爷的下巴一个劲儿地朝地上的女人点,鸡啄米一样。元子心想那定是对二爷极为重要的人。